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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橋上

      2021-11-12 06:44:50
      山東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林火車

      1

      高遠先于城市醒來。

      一輛二手電動車,一場薄雪,一個雪粒敲打羽絨服的清晨。拐出一條黢黑的巷子,到了北環(huán)路,路燈和風(fēng)一起跳舞。偶爾有大車駛過,比他醒得還早,轟隆隆朝東方去破曉。

      一邊前行一邊思考,該如何面對老林。就到了大堤上,車燈照出一小片光暈,一側(cè)的黃河閃著清晨的微光。風(fēng)大了,吹來一腔水腥氣。怕是出不了工了,高遠想。

      到了值班室。

      老林正守著電暖器吃一桶面,見他推門進來,把面往電暖器上一摜,咧開嘴道,女婿來得挺早啊。高遠沒接話茬,問他,下雪了,要不要上工?老林說,下雹子也要上,這點兒小雪,太陽一出就沒影了。他就推門出去準(zhǔn)備工具,甩給老林一個背影和一襲風(fēng)雪。

      老林五十歲,或者不到,看著像六十,黑臉上皴了風(fēng)沙,頭發(fā)卻白了一片,有點黑白配的意思。工友們不管年齡大的還是小的,都喊他林哥,高遠也跟著喊了兩年。最近林哥總有意無意盯著他,拍拍他的肩膀,點點頭,對他賣力干活的樣子表示肯定。高遠心里發(fā)毛,問他,林哥,你老看我干嘛?

      小伙子不錯,你就給我當(dāng)女婿吧。

      高遠掃了一眼對方的大黑臉,一綹白發(fā)落到額頭上,像黑夜里的白光。老林又在開玩笑了,他不理對方。可是玩笑開多了,就沒那么好笑了,高遠只得換了嚴(yán)肅的表情,警告他:我把你當(dāng)哥,你卻要我當(dāng)你兒子。

      不是兒子,是女婿。

      我有女朋友。

      你失戀半年了,半年前你沒少哭鼻子,我又不是沒見過。

      又有了新的。

      別吹牛了,你天天在橋上晃悠,去哪兒找女朋友?

      拗不過,高遠就躲著老林。一起上橋,老林在前頭,他就到后頭,老林上了搖籃車,他就在橋面上搖把手,下了班老林招呼他去喝酒,他騎上電動車跑得比兔子還快。看老林那黑白雙煞的怪模樣,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卻不承想,昨天下班時,老林朝他懷里塞了一張電影票,今晚八點,恒隆廣場百麗宮影城,《你好,李煥英》,接頭信物是一杯呦呦奶茶。票是單位發(fā)的福利,老林去不慣影院,讓他拿著,連同自己的,正好兩個人看。

      六點半,工具已準(zhǔn)備好,老林走出值班室,幾個工友列隊完畢,工長徐達布置工作,照例強調(diào)安全生產(chǎn),囫圇去,囫圇回。一列火車慢騰騰自南向北,從他們側(cè)面駛過,長時間的轟隆聲淹沒了工長的話,人們就靜下來,盯著火車上冒出的水汽,繼而盯著火車的屁股。

      七點,工長一聲令下,幾個人跟著剛才火車前行的方向,沖向他們的戰(zhàn)場。高遠暫時忘記了老林的女兒,一股溫暖的氣流自身體里萌發(fā),和外面小雪匯聚帶來的寒流形成對撞。

      2

      大橋全長1236米,共12孔,橋面寬為:1-4孔6.2米,5-12孔10.4米,橋面高程37.33米。主橋最大跨度164.7米,橋下弦高程35.63米。橋墩形態(tài)為三角形,橋梁結(jié)構(gòu)形式為鋼承桁梁……

      高遠像背課文一樣記住了這座橋的數(shù)據(jù),還記住了它的歷史。其實不用記,老林、徐達那幫人在橋上摸爬滾打幾十年,他們不靠數(shù)據(jù),只靠眼睛,甚至閉上眼睛也能把這座橋整個兒摸清楚。

      天已大亮,雪停了,果然只是薄薄一層,立春有一段時間了,春節(jié)也過了,雪就顯得有氣無力。太陽躲了起來,黃河上氤氳了朦朧的霧氣,河水打著滾兒流動,從不覺累。

      一腳踏上橋,就邁進了歷史的循環(huán)。

      高遠想起好幾次出現(xiàn)在夢里的鏡頭:一個年輕人趴在河邊的草叢里,眼睛直勾勾盯著不遠處的大橋,一列火車哐啷哐啷離開城市,匍匐在大橋上。時間是夜晚,畫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蒸汽機冒出的煙塵染白了一小片天空。年輕人躍出草叢,朝緊挨著岸邊的一根橋墩奔去,沿著橋墩,不幾下就攀到橋面上。星光下,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雪白,臉就變成了高遠自己的臉,夢不再是第三人稱,瞬間轉(zhuǎn)換成第一人稱。

      夢中的高遠獨立于大橋之上,竟生出了一股陌生感。瞬即,他從兜中掏出一把長柄的釬子,朝鐵軌上杵去。硬邦邦的鐵軌發(fā)出脆脆的呻吟,夜色的風(fēng)中,只有他能聽到。砰砰,鐵觸在鐵上,堅硬觸在堅硬上。終于,有一根鐵軌松動了,繼而脫離了軌道,朝一邊偏去。就有一群手電筒四處閃爍,一群腳朝他奔過來……

      他跨步走在橋上,回憶著夢里的手電筒。一抬頭,眼睛碰到頭頂?shù)臋M梁,繼而延伸至橋的整個輪廓。仔細分辨,橫梁上有幾處凹陷,還有幾個小孔。始建于1912年的老橋,以巨大高聳的橫梁為單位,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當(dāng)年德國人修建的津浦鐵路和膠濟鐵路,通過這座老橋交匯在一起。

      繼續(xù)北行,是戰(zhàn)爭年代日本人重修的幾孔連續(xù)梁。腳下是渾黃的河水,橋上是一群人鏗鏘的腳步。再往北的幾孔連續(xù)梁,是上世紀(jì)90年代的國產(chǎn)貨。一橋飛架南北,三國鋼材,百年歷史,每天都在高遠的腳下輪回。

      雪雖停了,風(fēng)又強勁,灌在人身上,著實難受。還要小心腳下,雪鎖住鐵軌,以及周圍的鐵板,鞋就偶爾亂跑。

      一行人裹緊了羽絨服,蹣跚著向北邊走。一會就到了河水的正上方,雪花沒能讓河水停下,風(fēng)又緊,河水跑得比平時快些。高遠腦海里停留了一會兒凹陷的橫梁的鏡頭,按照徐達的說法,這些凹陷還是好的,子彈敲在上面,被彈回去,落進草叢或流水??吹侥菐讉€被洞穿的孔了嗎?那是高射機槍子彈留下的。一行人總會展開話題,重述一些過去的場景,又無疾而終。鐵路的前方,枕木橫陳,不給他們留下交談的時間。

      七點到九點,橋只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雷打不動,過了九點就要撤回。九點十分,隨著他們退回到值班室旁的空地,一列火車懶洋洋劃過視線。之后,南來的北往的火車,一例兒綠皮車,有客車,更多的是貨車,有的從城市竄出來往北跑,有的從北邊的鵲山方向竄過來,鉆進城市巨大的黑洞。

      偏就和老林分到了一組,去檢修橋梁底部的鋼架。老林在前,他在后,順次把著欄桿,翻越到外側(cè)梁體,雙手緊緊抓住凸起的鋼條,腳踩梁體一層層下移。最后,一個縱躍,跳進搖籃車。姿勢類似于跳河,搖籃車是承接物,不然,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河上風(fēng)大,橋洞里更大,俗稱過橋風(fēng)。搖籃車自然就像搖籃一樣,晃晃悠悠,人在里面,有種大浪中暈船的錯覺。兩年時間,高遠已熟悉了這種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像醉酒。水上漂過一只大布袋,不知里面裝的什么,鼓鼓囊囊,朝幾百公里外的入??诒既?。一開始上橋,高遠忍不住向下看,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黃河仿佛一根吸管,總試圖把他吸下去。就跟老林他們學(xué),在搖籃車上練習(xí)扎馬步,果然有效果,身子慢慢扎緊了搖籃車,兩者終于融為一體。

      高遠舉著手電,老林手持檢查錘,在橋底的鋼架上敲敲打打。通常,什么異常也沒有,這些屹立百年的鋼鐵,早已和周圍的空氣、雨雪達成協(xié)議,交往融洽,很難出現(xiàn)意外。當(dāng)然也有意外,萬一中的一,按照程序上報,匯總解決方案。

      有一年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不是在橋底,在橋梁上。也是剛下過小雪,距離過年沒幾天了,一行人檢修完畢朝回走,鋼板上一枚螺絲混在雪里,眼尖的徐達第一個發(fā)現(xiàn)。抬頭看,10孔主跨橫梁和縱梁連接部位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裂痕并不大,但不可逆,只會越來越大。立即上報,專家提出維修方案,封閉通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把裂痕修好。

      一邊灌著風(fēng),老林一邊重復(fù)啰嗦過許多遍的一席話:我那閨女,和你年齡相當(dāng),真是郎才女貌,不,是郎貌女貌。又不是真要你們在一起,接觸一下不吃虧吧,就當(dāng)多一個朋友。

      檢查錘敲擊鋼板,發(fā)出砰砰的悶響,為風(fēng)加上一排鋼琴的按鍵。高遠腦中浮現(xiàn)出一張黢黑的大餅?zāi)槪劬鲩W忽閃,朝他嘿嘿傻笑。老林是老鐵路,父親就是這座橋上的工人,1987年父親退休,他頂班,兩人合起來在這橋上干了半個多世紀(jì)。他就問老林,林哥,你閨女也是小鐵路?“林哥”兩字特意加重。

      風(fēng)大,兩人說話都在吼,老林的吼聲更大:我想讓她去當(dāng)乘務(wù)員,去動車上,環(huán)境好,還整潔,人家不干,要去南方。

      她去南方你還介紹給我。

      就是讓你把她留下么。

      我可沒那本事。

      老林拽拽搖籃車的纜繩,朝上面吼:劉大頭,劉大頭。劉大頭就和另一個人合力,搖動繩索,搖籃車前行一米。老林指了指西邊,問高遠,記得年前天冷的時候那些冰嗎?高遠點點頭。老林說,我爸小時候,冰更多。

      就講起過去一個特殊的職業(yè):跑冰。那時黃河上沒有公路橋,冬天也不能行船,河北的人要送信到河南,河南的人要捎?xùn)|西到河北,就去找跑冰的冰漢。往往是十萬火急,捎帶的物品不能太重,冰漢揣進懷里,拎著一根竹竿就跳進了黃河。河上碎冰多,水流又急,冰漢從一塊冰跳到另一塊冰上,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慢慢接近對岸。

      老林說,我爺爺是冰漢,有一年最冷的時候,給人捎信到河北,被一塊冰戳穿了胸膛。當(dāng)時我爸就在岸上,我姑領(lǐng)著我爸,去給爺爺送行。要不是家里斷了炊,爺爺也不會在大雪天跑冰。剛下的雪太滑,尤其是落在冰上,腳踩上去,很容易跌倒。爺爺沒跑多遠就出事了,我爸親眼看著冰穿透了他的肚子,一股鮮血染紅了眼睛。他們拼命往下游跑,爺爺?shù)纳眢w在水里一起一伏,起初他還試圖爬到一塊冰上,后來沒了力氣,終于被冰埋沒了。他們跑到累死,也沒找回爺爺?shù)氖w。

      高遠愣了一下,不知老林為何要講這個悲慘的故事,就見老林停下敲擊鋼板的手,眼睛對準(zhǔn)了西邊,就是剛才手指的方向。老林說,我爺爺在那里沒了命。高遠身體一抖,一股強風(fēng)竄過來,手電筒脫離了手臂,朝河面奔去。他下意識去拽,上半身就跟著沖了過去。老林大喊,高遠。也朝他沖過來。

      最終,高遠沒有隨手電筒投身黃河,身體倒置懸于半空,雙腳被老林死死抱住。平生第一次倒著看黃河,竟生出一股絕妙的感覺,河好像立了起來,像一面立體的鏡子,照出了東邊破云而出的太陽。陽光普照大地,為天底下的渾黃、雪白增添新的色彩。也可以說,有了陽光,黃色的河,白色的原野,七彩的風(fēng)就成了一家人,有了靈魂。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出現(xiàn)在陽光和水面交匯處,一起一伏,平靜的水面好似多了許多冰塊,一個年輕人,一個冰漢,一個鐵路工人,在水中消失了蹤影。

      他眨眨眼睛,剛才的幻覺被風(fēng)吹滅。聽到陽光中老林呼喊的聲音,劉大頭,劉大頭,他娘的趕緊下來,我快拽不住了……

      3

      還是自己太幼稚了。

      高遠在心里向老林道歉,不該錯怪他。倒不是以貌取人,老林這個黑貨,女兒生的倒標(biāo)致。也談不上美女,起碼不黑,且白,白白凈凈的,苗條,小巧玲瓏,笑起來挺迷人,有點像新版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

      看到她笑,他就想起曾占據(jù)自己大腦的黑版大餅?zāi)?。大餅?zāi)樦饾u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黃蓉。不,林小蓉,果然有個蓉。

      疫情偶有反復(fù),影院座位都是隔了一個人,空蕩蕩的。透過黑暗的空氣,透過口罩,他偶爾斜眼瞥身旁的女孩。女孩不看他,對著屏幕咯咯笑,手里的爆米花像長了腿,不斷朝嘴里飛??谡志统闪藬[設(shè),掛在下巴上蕩秋千。女孩適時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那雙灼灼之目,收了笑,收了爆米花,拉上口罩,滿臉散淡的表情。

      準(zhǔn)備好的說辭亂了套,本想主動,卻被動得無地自容。林小蓉一見面就把喝光的奶茶杯遞給他,要過他手里的票,轉(zhuǎn)身去退,換了兩張《刺殺小說家》。他說,李煥英很感人。林小蓉只說四個字:早看過了。拎著爆米花朝場內(nèi)走。直到電影結(jié)束,就只跟他說了這四個字。

      他本想敷衍看了電影,一拍兩散。果然如他所料,一拍兩散,林小蓉裹著衛(wèi)衣和牛仔褲,鉆進電影院旁的動漫城,頭也不回,朝他擺手。他轉(zhuǎn)身走了兩步,有點兒憋屈,又反身回去,看林小蓉買了游戲幣,去開賽車,十分鐘后,去抓娃娃,十分鐘后,去跳舞。跳舞機上的女孩,長腿一扭一扭,伴著轟隆的音樂,晃著高遠的眼。十分鐘后,她又去釣魚,旁邊是一個三四歲的男孩。

      等她出來,徑直朝電梯走,高遠跟在身后喊:林小蓉。她回過頭,口罩上面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你怎么還沒走?高遠問,要吃燒烤嗎?她說,太晚了吧,而且還冷。他說,我等你好大一會兒,站得腿酸。她說,活該,誰讓你等了。

      兩人就去吃燒烤,不遠,還在恒隆廣場里面。四樓,對面坐了,各自擼串。兩瓶啤酒,林小蓉喝了一杯,剩下的高遠喝了。幾乎無話,干癟的幾句,就是談電影,《刺殺小說家》和《你好,李煥英》哪個更好。不是一個風(fēng)格,沒可比性。一個冒出一句,另一個隔幾十秒才接。高遠有點心疼飯錢了。

      下樓去一個路口打車,一個往北,一個往西。林小蓉坐上車,終于說了一句發(fā)人深省的話:你就是你們工程隊最帥的?老林從來都是騙子。

      出租車揚長而去。

      之后幾天,他們偶爾互相發(fā)微信,大都是表情包,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進展。老林來問他,怎么樣?什么怎么樣?神秘兮兮的,哪有什么,你女兒很好啊,她有自己的想法。老林就追問,什么想法?

      高遠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老林,你的女兒,你回去問她。

      老林嘆息一聲,好像有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他就問老林,你女兒是親生的嗎,長得和你可不一樣。老林被他噎得閉口,繼而嘿嘿笑,你是沒見孩她媽。

      4

      高遠習(xí)慣了迎接每一個朝陽。

      以大橋為中心,他把東邊的天空劃定一個區(qū)域。冬天,太陽從河南邊的樓宇間起飛,一片金光灑滿河道;夏天,太陽從河北邊的原野上起飛,奪目的光輝映徹眼球。只有在春分和秋分前后的幾天,太陽自水上冒出,就把水的精華吸到天上去了。

      也不是總能在橋上遇見太陽起床,冬天可以趕上,夏天太陽起得早,等上橋時,已經(jīng)跳到空中老高了。

      常年面對遠行的火車,面對從北京、南京、上海飄來的異樣的空氣,自己卻固守著一座古老的大橋。上橋兩年的高遠,覺出了一股蒼老的氣息。再看老林那幫人,蒼老早愈發(fā)穩(wěn)固了。

      這幾天,他跟著幾個老師傅熬制煤焦油,用小車推了,去給枕木穿新衣。這是一件辛苦事,不小心將煤焦油沾在身上,氣味難聞,還洗不掉。其實,很多鐵路橋已經(jīng)采用了復(fù)合材料的橋枕,雖然價格昂貴,差不多一萬塊錢一根,但省去了包括涂抹煤焦油在內(nèi)的后期維護環(huán)節(jié),總體來看很劃算??紤]到這座老橋的年限已經(jīng)很長,承重能力也有限,只是試著安裝了幾根復(fù)合橋枕,剩余的三千多根枕木,還是過去的原木。

      剛放下小推車,高遠拎起刷子準(zhǔn)備工作,一抬頭,就遇見了太陽。太陽已經(jīng)升起一會兒了,這次是從云里冒出來。雙方對視了片刻,眼睛短暫失明,又想起昨夜的夢。夢銜接得很好,又是那個年輕人,竟把一整根鐵軌掀了起來,往旁邊一扔,鐵軌斜在空中,一頭伸向河水,一頭緊盯著路面。手電筒和人群近了,為首的一人朝他呵斥,為什么要破壞大橋,按照安全生產(chǎn)守則,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一時間,他有些慌亂,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列火車正從相反的方向開過來,在他身后發(fā)出肆意的呼喊。也就剎那之間,火車將躍出鐵軌,成為大河的一個泡影。

      醒了,窗外是黎明時分的夜色,一個人的床,一個人的世界。高遠問自己,夢到底代表了什么?那個在大橋上肆意破壞的人,是自己的另一副面孔嗎?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劊子手。

      高遠向林小蓉講這個夢,并問她,你覺得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這意味著什么?林小蓉托著腮,拎著一根羊肉串,跟他碰一下,相當(dāng)于碰杯。橋代表過去,你的內(nèi)心充滿排斥,林小蓉說,你應(yīng)該去南方看看。

      高遠咧一咧嘴說,三句話不離南方,我不會被你騙的。林小蓉裝作醉酒,我要走了,你照顧好老林。什么話?你的爹,我才懶得照顧。林小蓉問他,你去過南方嗎?他想了想,其實不用想,沒去過。

      熟悉了,林小蓉就不再故作高冷,成了喋喋不休的小女孩,恢復(fù)張牙舞爪的樣子。她說,坐上一列火車,不一會就到了河南,不一會就到了湖北,不一會就到了湖南,不一會就到了廣東。

      有這么快嗎?

      周邊的房屋可有意思了,先是平房,又是二層樓房,又是犄角特別彎曲的樓房,又是青磚黑瓦,能看到那些房屋的馬頭墻、小青瓦。一天之內(nèi),你能度過整個中國,從冬到夏,從起點到終點。

      你是地理學(xué)家?

      我只是一個要逃離父親的女人。

      女人?高遠朝對方某個部位深深看一眼。

      看什么呢,滾。

      林小蓉對他下了一個結(jié)論:你才二十四歲,就有六十四歲的境界了,你的人生一點意思都沒有。

      怎么說?

      你知道我爺爺嗎?在那座橋上干了一輩子,還沒到退休年齡,為了讓我爸參加工作,提前退休了,一生的事業(yè)就此結(jié)束。我爸又上了橋,眼看就要一輩子了。幸虧我是女的,也幸虧現(xiàn)在不能頂班了,就這他還逼著我讀了鐵路技校,要我當(dāng)乘務(wù)員。以后我有了孩子還當(dāng)乘務(wù)員?子子孫孫無窮匱啊。

      所以呢?

      所以,我是不會跟你談戀愛的。就憑你這工作,直接PS。

      我要換工作呢?

      你是認(rèn)真的?

      算了,以后你還是叫我叔叔吧,我和你爸一個輩。想了一會兒又問,咱們竟是同一個學(xué)校的,你們專業(yè)很多美女,我怎么沒見過你?林小蓉握緊拳頭,在他眼前比劃一下,說,你比我大兩屆好不好,況且你們專業(yè)帥哥也不少,我也沒見過你。

      老林一遍遍問,怎么樣,怎么樣。在大堤上問,在橋上問,在搖籃車?yán)飭枴8哌h被黃河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岸邊的柳樹已經(jīng)露出了嫩芽,一片綠油油,他滿眼盡是綠光。有一天,在值班室,高遠就把老林堵在房間里,說,林哥,我們以后繼續(xù)兄弟相稱。

      5

      我要去找他,半年了,微信都把我刪了。我要去把他從人海里拎出來,告訴他,我要和他再見。她哭出聲。再見啊,我要駕駛著火車去遠行,我討厭火車你知道嗎?我討厭遠方你知道嗎?

      高遠也想起一個朦朧的女孩,那么遠,那么近。女孩說,你就固守在這里吧,我要走了。他每天看著一列列火車往北去,往南去,覺得遠方就在眼前。他就坐在橋上,坐在鋼鐵上,雙腿蕩在外面,在過橋風(fēng)里,在黃河水的膨脹里,守著遠方。

      他坐在橋上,面朝東方,一輪太陽升起了,在水上,在遙遠的東方。

      橋上的日子很平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值班室旁邊有個小菜園,不上橋時,人們就去種菜,下班時偶爾往電動車上塞幾根蔥。他們不僅負(fù)責(zé)這座老橋,管轄范圍以這座城市為中心,向各處延伸,有幾十座吧,除了高鐵,普通鐵路橋都在檢修范圍內(nèi)。就開了面包車,去野地里找橋,爬上去,拎著檢查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

      少有業(yè)余活動。林小蓉倒成了聯(lián)系最頻繁的朋友,偶爾互發(fā)微信。他常給她發(fā)黃河上的晨曦照,對方還在睡覺,睡醒了回道:我不想看,沒意思。他第二天照發(fā)。一次隨對方去參加聚會,四個年輕的高鐵乘務(wù)員,加上林小蓉,都是過去的同學(xué),就他一個男的,六個人擠在KTV里唱歌。五個美女,一個比一個好看,高遠心里毛躁躁的。他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唱歌,像花叢中的爛菜葉。一個美女說,小蓉,你男朋友不錯啊,像胡歌。林小蓉說,別瞎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叔叔。美女說,嘁,你別蒙我,他是干嘛的?你知道我爸是干嘛的嗎?知道啊。他們一個隊的,所以我喊叔叔。美女噤了聲,不再關(guān)心高遠的顏值。

      高遠有時告誡林小蓉,別的同學(xué)都工作了,自己還在家啃老,還是趕緊去上班吧。乘務(wù)員多好,哪都能去。林小蓉就揶揄他,怪叔叔,管好你自己吧。高遠說,我才比你大兩歲。林小蓉說,兩歲也是大,還是一眼就看到頭的小老頭。又換了話題,問他覺得前幾天那四個美女哪個好,自己可以當(dāng)紅娘。高遠說,我誰也沒看上。林小蓉說實話:正好,她們都沒看上你。

      老林又恢復(fù)了前些天的樣子,時不時端詳他,湊近了觀察。他不耐煩,問對方什么意思。老林嘀咕道,你變了。哪里變了?你現(xiàn)在不像去年失戀的樣子了,整個人活泛多了,是不是又戀愛了?你女兒又不喜歡我。老林正色道:你要是敢把她怎么樣,我饒不了你。高遠也正色道:是你介紹我們認(rèn)識的,怎么又來找我?老林說不過他,露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臉上的黑褶子一翻一翻。

      過了一天,老林又來打聽,小蓉最近有什么動向?

      高遠盯了他好一會兒才說,你跟她更熟,怎么來問我?

      老林嘆一口氣,點根煙對著黃河發(fā)呆。高遠走過去,蹲下拔一棵草。老林幽幽地說,十年前,我和她媽離婚了,她跟著她媽。

      高遠抬起頭,又低下。老林繼續(xù)說,我不常見她,見了老吵架,你們年輕人應(yīng)該能說到一起,還都失過戀。

      你這老頭兒,還關(guān)心閨女隱私?

      我也失戀了啊,很正常。

      林哥,你越來越有趣了。

      就跟林小蓉好好談了一次。他們各自的前任,都去了同一個地方,都是遠行的鳥兒。他們都記住了對方的好,前任長什么樣子,他們互相看對方一眼,跟你差不多,互相說。又得出結(jié)論,這種類型的,以后再也不找了。

      林小蓉談起父親,說實話,真沒啥印象,早出晚歸,幾十年如一日,人生的天花板天天掛在頭頂。印象最深的一次,小時候,住在官扎營的平房,下了大雨,房子進水,水漫到了她的胯。父親在橋上防洪,徹夜不歸,母親也沒回來。她就站在水里哭,真的是哇哇大哭,眼淚比外面鋪天蓋地的雨還多。水快到脖子的時候,她摔倒了,最后的意識是一道閃電,接著是一聲炸雷,整個天都扣進眼睛。是鄰居救了她,之后就發(fā)燒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竟奇怪,父親也說起小時候,爺爺在橋上抗洪,他一個人在家里被水淹,差點兒死了。兩代人的命運如出一轍。

      要不要到橋上看看?

      不去,小時候去過,站在橋邊看火車。真想火車把我?guī)ё撸僖膊换貋怼?/p>

      6

      又變卦了。

      一天晚上,林小蓉發(fā)微信,問他什么時候去黃河邊看看。就約定了明天一早,有多早?天亮的時候吧。高遠休班,本準(zhǔn)備睡懶覺。他很少睡懶覺,習(xí)慣養(yǎng)成了,很難改。

      天蒙蒙亮,林小蓉先一步到了大堤上。高遠騎電動車過去,讓她上車。她問去哪兒。他說,當(dāng)然是去橋上,今天我不工作,可以陪你。她沒動,打了退堂鼓。往橋邊靠近幾步,從南到北掃一遍,說,還是老樣子。他說,當(dāng)然是老樣子,一百年前就這樣了。最終,他們沒去橋上,而是下了大堤,從浮橋過了黃河,去爬鵲山。電動車駛過斑駁的浮橋,林小蓉坐在后座上,拽著他的衣角,他一低頭,就看見幾根嫩蔥般的手指。

      元代趙孟頫有幅名畫,《鵲華秋色圖》,畫的就是鵲山和東邊的華山。那時候黃河還沒改道,不從這兒流,兩山之間盡是沼澤。黃河成了第三者,把兩山隔開了,一邊一個,一根扁擔(dān)挑著。鵲山像一個立起來的矩形,華山像一個三角形,都不高,突兀在平原上,倒顯得嶙峋挺拔。

      沒一會兒就到了山頂,怪石混合著雜草,一叢叢野花在腳旁開放,荊稞生命力頑強,和他們一起把腳扎進石縫。太陽早已從東邊冒出來,果然掛在水上。春天更深了,四周氤氳的空氣里帶了柳絮的觸覺,讓人癢癢的。他們盯著山下的鐵路,古老的鋼鐵長龍,從城市里流出來,向北邊蒼茫的平原駛?cè)?。旖旎在河上的大橋,是巨龍的脊梁。高遠指著橋上說,他們出工了。林小蓉沒看見,問,在哪里。高遠說,他們正從“德國”走向“日本”。林小蓉自然也知道這些典故,果然在“日本”看到了幾個小黑點。她驚呼道,我看見我爸了。高遠拍拍她的肩膀,說,你爸和我一樣,今天休班。

      九點十分,一列火車從城市竄出來,穿過大橋,轟隆著駛過山腳,向北奔去。高鐵時代的綠皮車,晃晃悠悠扎根大地,速度成為一種象征。

      從山上下來,他們打車去了鐵路博物館。到三樓去看一口大鐘,其實不是鐘,只是一個表盤的骨架。這是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過去老火車站鐘樓上的鐘表。那座號稱遠東第一站的火車站,拆除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林小蓉問,大橋早,還是這口鐘早?高遠想了想,說,鐘早一點,但壽命短。大橋的壽命會有多長?也會進博物館吧,遲早的事,不過它本身就是一個博物館。

      我好像第一次覺得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

      剛才在山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想到了我的過去,雖然離橋遠,但卻又很近。你知道我老爺爺吧,他就死在橋西邊不遠的黃河上。高遠想起老林的講述,跨過一條河的代價究竟多少?可以是一張車票,可以是一次旅行,也可以是一條性命。他差一點脫口而出:我覺得我就死在東邊的水上。

      他們對博物館上了癮,又去了省博,看魯王墓展館。明朝的王爺,其墓葬被完整呈現(xiàn)出來,陪葬物林林總總,幾百年前的珠光寶氣,木刻的宮殿、車馬、侍衛(wèi),展示出王府的大氣磅礴。林小蓉就幻想自己是王妃,啥都不用干,只管吃喝玩樂。高遠反駁道,明朝的王爺,一生的活動范圍就是王府,最多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王妃更不能出府,你的夢想能實現(xiàn)嗎?林小蓉說,我只要王妃,不要夢想。

      省博旁邊是美術(shù)館,恰好有一個現(xiàn)代藝術(shù)展。兩人排隊入場,很多畫看不懂,麻繩和布條竟也是藝術(shù),光怪陸離的組合,分崩離析的元素,將大腦撞擊成另一個模樣。最終,林小蓉被一件巨大的雕塑吸引,觀察了很久。所謂“讓石頭成為精神的載體”,雕塑家頭戴眼罩,將一堆泥巴隨意捏成怪異的模樣,完成了私人痕跡公共化的過程。在這兒,技巧消失了,所有的形態(tài)只是偶然產(chǎn)生的,不合理成為合理。泥巴的作品,通過3D打印技術(shù),放大數(shù)倍,就成了藝術(shù)品。

      她流下淚來。

      高遠慌了,看看雕塑,又看看林小蓉,怎么會這樣?直到他們走出美術(shù)館,坐在草坪旁,林小蓉表情一直木木的。他去一旁買一根糖葫蘆,正準(zhǔn)備掃碼支付,小販推起電動車就跑。隔壁的幾個小販也做了相同的動作,一溜煙,幾輛電動車朝美術(shù)館南邊的小道奔去。高遠舉著糖葫蘆,目送他們離開,然后目送一輛城管執(zhí)法車開過來。

      他向林小蓉炫耀,白賺一串糖葫蘆。

      她接過去,咬一口,想起一件隨意捏造的雕塑,覺得自己真的鉆進去了。

      7

      一個寒冷的夜晚,鐵路工人高遠一人獨立黃河畔。新年來臨,不遠處的城里有人放起煙花,更多的是爆竹聲,噼里啪啦,混合在河上散亂的風(fēng)里,攪擾著他的心緒。

      他攀上大橋,撬起鐵軌,和前方奔跑而來的一隊護路工人對峙。那些隱藏在時間深處的工人,他一個也不認(rèn)識,但對方身上的裝束,以及熟練的奔跑姿勢,讓他生出了些微的親切感。身后一聲嘶鳴,蒸汽機車呼嘯而來的氣勢,把他拽回現(xiàn)實。

      高遠把沉重的釬子舉過眼睛,指著那幫人,大聲對著呼嘯的風(fēng)和對面的人群宣布:“你們記得這些鐵軌嗎?你們記得這些枕木嗎?你們記得我嗎?你們到底是誰,要奪走我的大橋?”

      最近的那人已到了眼前,對方手里竟閃出一支槍,槍筒對準(zhǔn)了他的腦袋。身后的火車也到了近前,車燈照出那人猙獰的面容。三者對峙于狹窄的時間里,隨著火車輪子摩擦鐵軌迸發(fā)出的火花,以及對面舉槍者驚恐的表情,高遠將釬子隨手扔到黑暗深處的黃河,轉(zhuǎn)而露出詭異的笑容。

      繼而,他轉(zhuǎn)身翻過欄桿,縱身一躍,隨釬子跳入黑夜。身后響起一串槍響,子彈呼嘯在風(fēng)里,子彈撞在鐵上,子彈穿過鐵,掃射在他身上。咕嘟,咕嘟,水朝他的嘴里猛灌。還有大小不一的冰塊,要把他淹沒。他時而躍上冰塊,就成了駕船的漁夫,徜徉于冰叢中;時而又變成了一條魚,正宗的黃河鯉魚,拼命往深水里游。尾巴一甩一甩,腿兒一蹬一蹬,就把被子踢了,就醒了。

      外面麻雀喳喳叫,楊樹葉拍打窗欞,鬧鐘適時響起。

      幾個小時后,站在橋上恍惚,眼睛望向東邊,太陽升起的地方,仿佛不是在春天,而是寒冬,仿佛有大片冰凌朝他的眼睛沖來。

      林小蓉發(fā)來微信說,我爸在干嘛呢。

      他看一眼剛從橋上下來,蹲在地上抽煙的老林,沒回復(fù)。不一會,對方又發(fā)來一個定位,武漢。他立刻語音,你終于出發(fā)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對方說,告訴老林,好好保重。再去看老林,一臉笑容洋溢,煙從嘴巴、鼻子冒出,渾身油污的工作服,這老頭兒越發(fā)慈祥了。他在心里告訴老林,你就等著哭吧。

      下午,定位換成了長沙,晚飯時就到了廣州。然后是小蠻腰的照片,珠江上的游船,夜晚的穗城,星光點點,浮華嘈雜。高遠一整天都有點恍惚,不想看微信,不想回復(fù),又忍不住看。她終究是走了,去找一個虛無縹緲的人。他們會見面嗎?也許已經(jīng)見了。他把手機扔到一邊,對著墻踢兩腳,蒙上被子,準(zhǔn)備去約會夢里的高遠。

      一夜無夢。

      他想,他是真的死了,冬天的冰河,不死才怪呢。他把這些天的夢總結(jié)到一起,理順了那個叫高遠的鐵路工人的故事。一個大橋的逃離者,為了證明某個虛無縹緲的夢,竟要將橋毀掉。應(yīng)該有歷史背景,但夢里一片黑暗,背景掛在某個大年夜的槍聲里。

      清明已經(jīng)過了,橋下漫起一片油菜花,淡雅的色彩閃著人的眼睛。老林哼著歌從他面前走過,鐵路工人幾十年的滄桑滿布黢黑的面龐上??吹嚼狭?,高遠就想,這又是另一個自己。幾十年后,他也成了黑臉包公,也有了一個白凈的女兒。他們同樣爭吵,隔閡,喪失耐心。

      一個自己消逝于水中,一個自己消逝于蒼老。

      8

      愈發(fā)心緒不寧,橋上的日出也變得乏味。再看到南來北往的火車,高遠第一次生出一絲向往。鬼使神差,訂了一張票,跑到高鐵站,往南邊去了。

      看久了綠皮車,對動車感到陌生。速度太快,還沒多看幾眼泰山,就到了曲阜。然后是鄭州、武漢、長沙,以及一些一閃而過的小站。一天時間,他穿越大半個中國,穿越北方和南方。過長江時特意留意了一下,江面寬闊,船行于水上,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愈發(fā)清晰。時間太快,長江也一閃而過。就像告別黃河一樣,宛如隔世。湘江倒是清晰,來回穿越了幾次,看到了一艘孤獨的漁船,漁民把自己站立成漁網(wǎng)的樣子,漁網(wǎng)呈現(xiàn)出一個廣大的世界。漁網(wǎng)抵達水面之前,他永別了這位人類的漁民。永別的,還有郴州一輛孤獨的挖掘機,韶關(guān)一輛拐彎的出租車,以及不斷變化風(fēng)格的房屋。

      晚上,他在珠江邊住下,一個人到江邊吃飯,喝了一瓶啤酒。拿出手機,想找人聊天。翻到一個頭像,他們已經(jīng)大半年沒聯(lián)系了,好像早已把對方遺忘。在她的朋友圈里,他看到了一些圖片,都是和這座城市有關(guān)。她胖了,愈發(fā)水潤,愈發(fā)陌生。他關(guān)閉了她的微信,又打開另一個人的,顯示三天可見,只有一條,只有一句話:人生的旅途,一半在遠方,一半在茍且。

      幾天時間,他去了白云山、石室圣心大教堂、沙面島,去小蠻腰,找到前幾天某張照片的角度,也拍了一張。有點無聊,問林小蓉在干嘛。半小時后她才回復(fù),剛洗了澡。他說,我到廣州了。她只回了一個字:嗯。沒別的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等了半小時,雙方都沒有繼續(xù)聊的意思。他就關(guān)了燈,睡去了。

      果然夢里見。

      他等了好久,拭目以待。就像醒著,總之特別清醒,就等你來了,他想。高遠,好久沒見。那個遙遠的鐵路工人,此刻正游蕩于黃河中。他的身份一下子寬廣了,作為曾經(jīng)的冰漢,曾經(jīng)的鐵路工人,夢中的高遠對著虛擬的屏幕,對這一系列夢做出總結(jié):日本人來了,大橋已無價值,我要守護它,我要毀掉它。夢的屏幕上又出現(xiàn)一行大字:八十多年前,大橋失去自由,唯有沉沒才是真的自由,唯有再見才是真的守候。

      他叫了兩聲,高遠,高遠。對方對他笑一笑,迅即朝冰叢淹沒。多么闊大的冰叢,一片一片,有平平躺在河上的,有立著笑看人生的,有厚的,有薄的,那么多冰,像戰(zhàn)爭來臨時的士兵一樣,一叢一叢,一片一片。他問高遠,你要去哪兒?高遠伴隨著廣闊的冰,說,我要流走了,以后你自己珍重。說完,那個亙古的冰漢或鐵路工人就完全沉進冰中去了。身體一縮,腦袋一緊,冰們往中間一擠,所有的人生就消失了。

      他撲到冰上,對著眼前黢黑的冬天說,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只有幾聲鞭炮,在除夕的夜里發(fā)出沉悶的呼叫。

      第二天醒來,大腦里一片空白。一團南國的朝陽鋪在床上,恍惚片刻,這還是很久以來第一次在床上接待陽光,他就思念起自己的朝陽來。又陷入了精神的昏迷,不是在床上,而是在一座古老的橋上。那窗外持續(xù)爬升的太陽,軟綿綿如同昨夜的夢,他就覺得,更久遠的夢還在并不遙遠的未來等他。歷史背景的出現(xiàn),讓高遠放下了一層包袱。雖千萬人俱往矣,他喃喃自語,我覺得你挺好的。說完,一躍起床。

      去趕火車,準(zhǔn)備回歸新的宿命。一種遙遠的鋼鐵架構(gòu)依然縈繞心間,該是時候進行修整了。比如,油漆粉刷的枕木,比如人工的搖籃車,比如鉗子和扳手,比如一只來自中世紀(jì)的手電筒。

      告別嶺南,告別長沙,告別武漢。一個人守著兩個座位,又看了窗外的長江,亙古不變,船兒鎖定水面,愈發(fā)思念長江的孿生兄弟。看久了,就把頭扭回車廂,一個乘務(wù)員揚著笑臉走過來。

      制服包裹之下,她顯得愈發(fā)瘦了,小胳膊細腿兒,大大的眼睛,口罩里隱藏著一張溫潤的臉龐,膠原蛋白從口罩縫隙咝咝往外冒。四目相對,透過彼此的口罩,她停在他旁邊。第一句話,兩人又是同時說出口:你不是去廣州了嗎?

      高遠臉紅片刻,訕訕地說,你的秘密還真多。車廂里人不多,三三兩兩,幾乎每人占據(jù)一排座位。她讓他去里面,坐在他旁邊,說,我參加工作了,你不知道嗎?

      我哪兒知道,你又沒說。

      我爸沒跟你說嗎?

      你爸,整天樂成一朵花,都懶得跟我說話。

      以后我可能很長時間都在這條線上。

      每天穿越中國,你比軍隊還迅速。

      以前我不能理解,現(xiàn)在想通了,你看現(xiàn)在,我把遠方和現(xiàn)實融為一體,感覺很有意思。又問他:我這身衣服好看嗎?

      挺好看的,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瞪他一眼,哼一聲。

      不能說太久,她站起身,向車廂后面走去。他就一邊懶懶地坐躺著,一邊看外面的許昌、鄭州、徐州,一邊盯著走廊里走來走去的乘務(wù)員。她走過來,又走回去,伸手把行李架上伸到外面的背包帶塞回去,裙擺上揚,腿兒愈發(fā)纖細,轉(zhuǎn)身又去為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取來盒飯。一對男女起了爭執(zhí),互相叫罵,她上前制止,被男人伸手推開。一個男乘務(wù)員跑過去,強行把爭吵的兩人分開。她左手搭在右胳膊上,那是剛才被弄疼的部位。爭吵停息,她走到他面前,腮邊的肌肉動了動。

      到站了,也是列車終點,兩人一起打車回去。他坐進副駕駛,她縮在后座上假寐,一路無話。出租車到了北環(huán)路一個小區(qū),林小蓉就醒了。她走下車,向他擺手,又靠近車窗,問他:你覺得我今天表現(xiàn)怎么樣?

      他想了想,說:你越來越像一個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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