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時期,有位大才子陸機,曾作《泰山吟》: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峻極周以遠,層云郁冥冥。梁父亦有館,蒿里亦有亭。幽岑延萬鬼,神房集百靈。長吟泰山側,慷慨激楚聲。
這是一首樂府挽歌,且不說詩人為誰送別,只說詩中提到的兩個地方——“梁父(山)”和“蒿里(山)”,是地府的入口,萬鬼的館舍,和帝王禪地的所在。但是,還有兩個地方也與此有關,他們是一個輩分,或者說是兄弟姊妹,那就是“亭亭山”“云云山”,兀自蹲守在汶水之陽,恰似魯國的“齊煙九點”,散落點綴在泰山周邊、徂汶之間。
不要說外地人,就是泰安本地人,如果不了解點泰山文化,也不知道這幾座小山在哪里,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梁父(山)”和“蒿里(山)”,我去過幾次,但是“亭亭山”和“云云山”卻一直沒有實地看過,心中頗有些遺憾。
《史記·封禪書》中記載:“齊桓公既霸,會諸侯于葵丘,而欲封禪。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嚳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禪。”太史公援引管夷吾的話,說據他所知,在齊桓公之前,在“梁父(山)”禪地的有七十二家,在“云云(山)”禪地的有無懷氏、虙羲、神農、炎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商湯,在“亭亭(山)”禪地的是黃帝,在會稽山禪地的是夏禹,在“社首山(即蒿里山)”禪地的是周成王。
由此可見,“云云(山)”“亭亭(山)”與“梁父(山)”“蒿里(山)”一樣,是古代帝王封禪泰山時禪地之所在。也許是禪地之所太多、又較為分散的緣故,所以人們印象不深,容易路過和錯過。
帶著任務,國慶假期,專門抽出一天時間,在幾位好友指引下,拜訪這在泰山封禪史上有名的“云云(山)”“亭亭(山)”。
從泰安城內岱廟出發(fā),出城南去20余公里,在汶河北岸不遠,岱岳區(qū)大汶口鎮(zhèn)馬家大吳村北,有一座小山。從手機地圖上搜不到“云云山”“亭亭山”,只能搜到“云亭山”。孔子后人孔禎渲在《泰山紀勝》中說:“云云亭亭,兩山頡立,逶折一徑”。原來是一條狹長而深邃的山谷,將云亭山山體分割成東西兩個山包,西側山包就是“亭亭山”,歸馬家大吳村管,東側山包就是“云云山”,歸東大吳村管理。兩山頂部平坦,呈丘狀平臺。古時許多帝王封禪,首先在泰山正南方的云亭山這一平地隆起的小山上設壇祭地,然后起駕登臨泰山封天,完成封禪大禮?!妒酚洝返裙偶嫌涊d的“云云(山)”“亭亭(山)”兩山,其實是一座山上兩個山包,黃帝是在西側的山包上禪地,而神農、炎帝等幾位帝王是在東側的山包上禪地。地圖上標記云亭山海拔141.5米,考慮到泰安地區(qū)平均海拔100米左右這一情況,站在山下,目測此山也就五六十米高。說是“山”,其實更像是土丘,周圍長滿了速生楊,荊棘遍野,完全的把她的風采給遮擋住了,想不出這么多帝王怎么就看上了她們倆?
帶著這個問題,我沿著石子路往上走。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路邊的石塊多呈金黃色,有點像黃蠟石、“狗頭金”的顏色,而四處散落的碎片狀的小石頭,多是紫紅色,還有的土層呈白色、青色和黑色。我的天啊,這不就是“五色土”嗎?
“五”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是個重要的神秘數字,源于中國古代哲學的“五行”學說,如地之五方,天之五時,人之五官,食之五味,樂之五音等等,一一對應,逐漸形成了“五行配五”的系統(tǒng)觀念。“五行”體現了古人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因而“五”代表的是全部,涵蓋著整體。而“土”也有特別的意義。我國國土因含有白、黑、青、紅、黃五種顏色,而被稱為“五色土”。北京社稷壇中,就藏有全國各地進貢而來的五種顏色的土壤,以表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但是在一個地方,五種顏色的土壤同時存在就不可思議了。怪不得古代帝王們選擇在這里封禪。
“五色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符號,數千年來被賦予無限美好的寓意,這在《山海經》《禹貢》《周禮》《史記》《唐書》等歷史文獻中都有記載,多用于諸侯建國立社、帝王封禪等重大儀式。從風水上來說,“堪輿風水,五色土之地,人多富壽?!背Uf的“五色土”“五色佳備”,就是指穴土有上述五種顏色的土。從保存尸體的角度說,五色土當中,以紅土、黃土最好,云亭山上,到處都是黃色的、紅色的石頭和土壤,怪不得放眼望去,此山上除了速生楊和荊棘多,就是墳頭多。我沒有仔細去看,自我分析這些墳頭絕大多數應是周圍村民的,不知道有沒有外地的。為了祭祀親人魂魄,在這些禪地的“地府”門口樹碑祭祀的現象,在蒿里山較為常見。
很快,我就到了山頂,說是山頂,其實就是一個大大的平層,也是荊棘遍地,荒草沒腳,無處插足。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位于山頂平臺之上的禪地臺,就像是一個高莊饅頭擺在盤子中央,祭祀蒼天,臺上幾棵茶碗粗的酸棗樹,就像是一位落魄的老人頭上稀疏的頭發(fā),隨風飄散。
同行好友踩在遍地雜草上,撥開荊棘,急切地向登封臺逶迤穿去。我并不著急,感覺一著急就顯得冒失,一冒失就褻瀆了神靈。古人認為,這云亭山正對著泰山南天門,與岱廟是三點一條線。站在平頂,我抬頭向北望去,尋找先民頂禮膜拜的泰山,可又是速生楊遮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想象一下,作為一個祭壇,兀自屹立在這汶河之濱的大平原上,古代帝王們怎么能允許山上荒草瘋長、荊棘叢生,看不到神山呢?向南看去,我釋然了許多,南側下面是一層層平地,平地之上隱約看到寺廟房柱的石座,據說在民國時期,這里還有碧霞元君廟等古建筑。也正是因此,沒有速生楊的遮擋,才得以將汶河、徂徠收入眼中,一馬平川,一覽無余。我還能看到橫亙在汶河之上的明石橋,上云亭山之前,我專門到石橋上走了走,橋的中間有一堆巨石,巨石南側是魯國,北側屬于齊國。本地人很自豪地說,“雙腳踏齊魯,一眼望七橋”,原來除了明石橋,目前與它平行的還有六座橋,可見這大汶口乃南北要沖、必經之路。此前在山下看云亭山,覺得她并不高大,站在山頂看汶河,方顯出她的偉岸。有人贊曰,云亭山北阻泰山,南臨汶水,介齊魯之間,為中樞之地,咽喉要沖,兵家必爭之地。山東形勝,莫若泰山,泰山之形勝,莫若于此。
“快來看啊,這禪地臺上有古建筑遺跡——”好友早已到達封禪地臺,老遠就喊我,我也顧不上步履踉蹌,踩著荊棘雜草快速地趕過去。
從地面遺存情況看,整個祭臺遺址破壞較嚴重?,F存的這個饅頭狀臺子直徑約十米,高約七八米。最下層為方形整塊巨石,巨石四周有人工打釬痕跡,高兩三米,其上可見文化層,文化層中所含文化遺物呈商周時期特征。在上層現存一建筑遺址,從石料和磚形看,呈明清特征。土丘周圍散落著大量的陶片,呈漢代特征。這些發(fā)現與史書記載不謀而合。
聽好友講,小時候山上經常能撿到散落的陶器瓦片,后來才知道那可是古董啊!現在上山,依然可以發(fā)現古時候的石碑,石路、石橋和水渠上,還能找到一些碑刻的殘片。登上平頂,地上的石塊和巖石的斷層,呈現出來的也是古老的地貌。好友還談到,大汶口鎮(zhèn)的文化遺跡甚多,但幾乎都荒蕪了,汶河邊還有個乾隆行宮,也快找不到地方了,這些文化遺跡任憑歲月的遺忘與長河的侵蝕,逐漸湮沒在人來人往的“口袋”中。
好友彎著腰在腳下找尋著什么,我拍了幾張禪地臺的照片,將周圍的環(huán)境錄了錄像,取些資料,就往平臺四周轉悠。好友喊道,“來一趟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文物可找,或者找個遠古石刀、石斧什么的,到處瞎轉悠什么?”我沒有理他,當時心里在琢磨,這個平頂有8000余平米,不可能只有封禪臺這一處遺跡,應該還有廟宇之類的建筑。當年明清才子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逃避世俗、出家修行的位置在哪里呢?
相傳明末清初,江南才子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相愛,但是阻礙甚大,難以牽手,于是李香君來到云亭山出家,在東側的“云云山”修行;侯方域聞訊后,追尋而來,在西側的“亭亭山”剃度,兩人的心,終于在佛國相聚相守。許多專家認為孔尚任《桃花扇》的原型就出于云亭山??咨腥?,孔子的六十四世孫,清初詩人、戲曲作家,自稱“云亭山”人。在云亭山北邊的滿莊鎮(zhèn)上泉村現存孔尚任碑,當地人說孔尚任曾在此寓居著書,其代表作《桃花扇》更是家喻戶曉,據傳就誕生于此。書中人物原型侯方域和李香君曾在云亭山出家,這就更加印證了這部作品的真實性。
原來這云亭山不僅是個禪地祈福的信仰之山,還是個刻有愛恨情仇故事的愛情之山。
“走了,走了,你們幾個不要找了,找到了文物也不能帶走,必須上交”,我喊他們幾個?!昂昧耍昧?,不找了,走,走”,好友直起身,拍了拍手,往來時的方向走。
這云亭山,更是座英雄山。
西側的“亭亭山”屬于馬家大吳村,東側的“云云山”屬于東大吳村?!吧蠈⒄袢A就是東大吳村出去的?!焙糜呀榻B道,劉振華原名劉培一,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面對破碎的家園,他與四個同學一起來到山東抗日游擊隊第四支隊(也就是打響山東抗日第一槍的徂徠山抗日武裝起義的那支部隊)當兵,誓死抗日,保家衛(wèi)國。為防止暴露身份、家人受到報復,也是為了表達打日寇、救中國的決心,他們五人統(tǒng)一改了名字,名字取自“振興中華民國”六個字,其中他改名為“劉振華”。后來他在北京軍區(qū)政委、上將職上退休。2015年,習近平主席親自為他頒發(fā)“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2018年去世。對他的情況這么熟悉,得益于我前些年專門查閱過他的事跡。
“那山下的無名烈士紀念碑林呢?怎么沒看到介紹,都是埋得什么時候的烈士,打什么仗時犧牲的?”我問好友?!拔覀円膊缓艽_切,有的說是1938年打日本鬼子時犧牲的起義軍戰(zhàn)士,也有的說是1946年解放泰安時犧牲的新四軍,據說還是樣板戲中‘沙家浜’的那支隊伍。”好友答道。
走下山來,回望云亭山,“亭亭山”與“云云山”已合二為一。億萬年來,她們相偎相依,濯足湯湯汶水,笑看云卷云舒,恭迎帝王將相,經歷槍林彈雨,如今雖然破敗,但據說像云亭山這樣的系列古跡現狀,已通過媒體問政,日漸引起有關部門的關注,似乎將等來一次鳳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