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玲莉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書中在探討男人與女人關(guān)系時寫道,“為了能夠協(xié)調(diào)地合成世界,人們又總是尋找著與自己相像和接近的對方,豈不知相像和接近的雙方又極易互相吞沒與融合,好比分數(shù)中同類項的合并。”但殊不知這段話卻也正好揭露了三人所引以為豪的“精神同盟”的實質(zhì)——群體中個體的“互相吞沒與融合”。“弟兄三人”組成了女性精神同盟,其初衷是為了反抗更大的群體,即男權(quán)社會,但同時該精神同盟本身也是一個小群體,一方面這個小群體想代表女性發(fā)出聲音,但另外一方面群體又壓抑了個體的真實自我。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對群體的定義是具有同樣心理訴求的人群,若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小說中的主角三人也可被稱為一個群體?!啊兜苄謧儭分械闹魅斯侨齻€已婚的美術(shù)專業(yè)的女學(xué)生,作為班上僅有的三個女生,她們是那個思想解放年代里少有的女性知識精英,強烈的自我認同和性別意識使她們走到一起,結(jié)成深厚的‘姐妹情誼’來對抗身邊的男權(quán)中心社會?!?/p>
勒龐認為,群體的形成受“間接因素”和“直接因素”兩方面的影響,所謂的間接因素即觀念、思想的長期滲透。一方面,三人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并且也形成了強烈的自我認同和性別意識,這些間接因素都“為新思想的突然萌生鋪好沃土”,為群體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類似“烏托邦”的校園提供了一個暫時與外部社會相隔離的環(huán)境,加之她們作為班級里僅有的三名女性彼此惺惺相惜,這些直接因素也促進了群體的形成。
她們的精神同盟不僅符合群體的定義與形成原因,同時也符合群體的典型特點——思維上的非理性與行為上的敢想敢做。小說中的某個情節(jié)提到一個男生好心將她們落下的肥皂送還,這樣一件在旁人看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卻引發(fā)了她們關(guān)于“當今男性的萎縮與衰落”的批判,這無疑體現(xiàn)了她們思維的簡單化、極端化與非理性。
至于行為上的敢想敢做,用她們自己的話來說便是“短暫的放縱”。在學(xué)校中的她們,不是以誰的女兒或妻子這樣的身份存在,只是單純地以個體的身份存在著,故可以暫時卸下那些沉重的責任,同時所受約束也相對較少。由于身處群體之中,群體能夠給予個體于孤獨時所不具有的某種安全感,讓原本礙于外界目光而不敢獨自做的事情,在同伴的陪同下也能夠有勇氣做到。
“在過去很久的日子里, 她們都不了解自己是誰?!涣纤齻?nèi)讼嘤隽?。她們你知我,我知你,互相將各自真實的自己喚醒了。她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這樣的。”在學(xué)校中她們的確思考了很多從未思考過的更接近生命本質(zhì)的事情,然而在互相交流討論的過程中,她們思考的方向與結(jié)果卻在無意中逐漸趨同,甚至偏離了自己本初的想法。因此在這樣的群體中,與其說她們找到了真實的自我,不如說是她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以為真實、實際上趨從于群體的自我,進而互相隱蔽、吞沒了真實的自我。
“在集體心理中,個人的才智以及他們的個性都消失殆盡。異質(zhì)性湮沒于同質(zhì)性之中,人的無意識特征居于主導(dǎo)地位。”在弟兄三人的精神同盟中,若說三人的個性“消失殆盡”或許過于絕對,但她們的確都不同程度地隱藏了自己最真實的個性,心甘情愿同時不自知地“互相吞沒與融合”以維持群體的存續(xù)。
當老大離開學(xué)校、脫離群體之后,她的內(nèi)心一直在為生孩子的事情糾結(jié)。“其實她想這個孩子,想了很久了。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當這樣想一個小孩子?!崩洗笳f她“想了很久了”,那這個想法可能在她去學(xué)校之前就早已產(chǎn)生,但她為何現(xiàn)在又說自己“不應(yīng)當”這么想一個孩子呢?所謂“不應(yīng)當”的要求又是從何而來?“她們在學(xué)校的時候,時常說,再不能增添一份約束了。她是個情感極豐富的女人,豐富到了情感已使她感到沉重負擔的程度了。她曉得增加一個小孩子就是增加一份情感的負擔,而這一份負擔是異乎尋常的。保全一個自由身的希望將徹底滅絕了?!笨梢娺@個要求并非她自發(fā)形成的,而是受群體思想的裹挾而形成的。在被群體說服之后,她可能甚至?xí)J為后者才是她真實的想法,畢竟當時她們都自以為“找到了真實的自我”。
正如《烏合之眾》中所說,“不論構(gòu)成群體的個體為何人,不論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yè)、性格或智力相同與否,僅是他們形成群體這一事實,就使他們獲得一種集體心理。這種心理會讓他們感受、思考和行動的方式與每個人在孤立狀態(tài)下感受、思考和行動的方式完全不同。有些觀念和情感也只在群體的個體中才會出現(xiàn)?!比绱艘话?,她們可以在群體中暫時地將真實的自我隱匿著,而錯將與群體保持一致的那個自己當作真實的自我。不過一旦離開了群體,個人的意識逐漸浮出水面,老大便又會深深地陷入“是否要生孩子”這個矛盾中。
若說在群體中老大的母性被吞沒了,那么于老三而言則是妻性的隱蔽。一次老三的丈夫來學(xué)校看她,老三“在半夜醒來的那一刻里,心想著:無論怎么自己叫自己‘兄弟’,叫別人‘家的’,弄到底,女還是女,男還是男,這是根本無法改變的?!边@段心理獨白是老三內(nèi)心真實意識初次模糊的顯露,雖然已經(jīng)開始與群體想法有所偏差,但尚未強大到與之反抗的程度,故老三還能夠繼續(xù)隱蔽自己的妻性——“收起廉恥之心,勇敢地走到她們的身邊,嫣然一笑,坐了下來”,繼續(xù)在表面上維持著她們的“精神同盟”——“很久之后才舉行的長談又使這裂痕至少在表面上彌合了”。
最后一個學(xué)期中,老三面臨著兩難選擇——回通山縣還是留校做教師,一邊是丈夫來學(xué)校的次數(shù)逐漸增加,勸她回家鄉(xiāng),另一邊是老大和老二讓出留校名額,勸她留校任教。表面上看是兩個工作地點的選擇,但實質(zhì)上卻是老三的真實自我與群體力量的抗衡?!拔也灰裁词謩荩抑灰蚱藓湍揽鞓?!她忽然間流露出一個平凡女人的人生理想,使她們失望透了?!痹谧詈蟊仨氉龀雒鞔_選擇之時,她沒有選擇再次隱蔽個人意識,而是終于勇敢地表達出了她真實自我的聲音,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她的退出。
或許有人會責備老三的退出是懦弱和妥協(xié)的表現(xiàn),但筆者卻認為她反而應(yīng)該受到尊敬。因為她敢于直視真實的自己,即使會面臨“背叛群體”的指責,但她并未因此再一次隱蔽自己的想法,而是勇敢地表達了出來,并且為之承擔責任。反觀老大和老二,她們自認為還在堅守著所謂的“精神同盟”,其實只是由于她們尚未找到抑或是不敢面對真實自我,而暫時寄居在這個精神棲息地報團取暖而已。多年之后,老二“想起最后那個夜晚老三所說的一番話,那是發(fā)自她內(nèi)心的話。現(xiàn)在想來,那天晚上,老三是再準確不過地表達了她真實的自己。而她和老大的‘自己’,卻還一直沒有很好地表達過。”
“和老大、老三相比,老二可以說是一個相對純粹的女性。在她身上妻性和母性的因素都被淡化了?!彪m然她并不像老大和老三一樣,有明顯被壓抑的妻性或母性,但她同樣在群體中未能找到真實的自我,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和老大的‘自己’,卻還一直沒有很好地表達過?!?/p>
如上文所提,她們在學(xué)校時曾因男生送還肥皂這件小事,進而批判當今男性的萎縮與衰落。在她們的眼里,“像這種芝麻綠豆大小,比如肥皂的事情絕對不可進入男人關(guān)心的范圍,假如一個男人注意起了肥皂,那就再無挽救的希望?!边@種簡單化、極端化的想法顯然是非理性的。雖然當時這成了群體的共識,但卻未必符合每個人內(nèi)心真實、理性的想法,譬如老二就在這件事情上模糊了真實的自我。其實關(guān)于老二在“男子漢形象”這個問題上的模糊與自我矛盾,老二的丈夫也意識到了,“他知她比她知她自己還清楚……他非常明白,她所認為的那一種男子漢形象其實只是在審美觀念上;實際生活中,她所需要的則是他所堅持的那種男子漢本質(zhì)?!?/p>
一旦離開了群體,老二自我真實的想法也會在日后的生活中不自覺地顯露。小說的后半部分寫到老二與老大久別重逢后一同外出,老二興奮得“把上班的事也忘在了腦后”,只是給學(xué)校傳達室打了電話請求調(diào)課。當她們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了老二丈夫留下的紙條,紙條交代道他已替老二請好了假并且提醒她們不要誤了火車的時間。這里老二丈夫的行為無疑是十分體貼細致的,若是按照她們曾經(jīng)達成的關(guān)于“男子漢形象”的共識,這行為理應(yīng)受到批判才對,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兩個女人被這個豁達的男人深深感動了,不由贊嘆道:這才是真正男子漢的胸懷?!睂Ρ冗@前后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不難發(fā)現(xiàn)這轉(zhuǎn)變其實便是老二逐漸明晰真實自我的過程。當處于群體之中時,她們?yōu)榱伺心行远心行?,以偏概全得出的結(jié)論雖然不合理,但由于該想法帶有強烈的情緒煽動性,能通過批判男性達到她們反抗男性的目的,故思考的理性便暫時被感性所替代,進而導(dǎo)致理性真實的自我被模糊了。當時的老二并不懂得真正的自己以及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帶著群體成員一致的面具在“烏托邦”里小心翼翼地維持那短暫的快樂,當她離開了群體后,回歸的理性便會指引她逐漸明晰曾經(jīng)模糊的自我。
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弟兄們》主要探討女性之間“一種純粹精神的關(guān)系,如果沒有婚姻、家庭、性愛來作幫助和支援,可否維持”,即女性作為非妻、非母、獨立自我的存在以及為了支撐這一存在而建立的精神同盟是否有存續(xù)的可能?作者通過該小說表達了其較為悲觀的看法,一方面這種精神同盟在實際生活中難以維系,至少在目前的中國社會中,傳統(tǒng)的力量仍十分強大,姐妹間的精神同盟尚難以與傳統(tǒng)家庭相抗衡,故只能在烏托邦式的校園中才得以短暫存在。另一方面也是本文分析的重點,即“獨立自我”在精神同盟中難以堅持,“弟兄三人”原本的真實想法難免存在差異,但為了維持精神同盟以對抗男權(quán)社會,她們便不得不暫時隱藏各自真實的想法而趨從于群體,在這一過程中,她們的獨立自我自然也被群體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