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苑清
1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她好像姓孫。那是一個高挑、瘦削的年輕女人,跟我年歲相仿,長相一般,唯一給我留有印象的是,她左額處有一塊隱藏的胎記,銅錢般大小,藍灰色的,顏色分布還不太均勻,有濃有淡,有疏有密,疏淡的地方像小豬佩奇跳泥坑時濺出的一顆泥點子,濃密的地方像一團密集細小的蟲卵。也許正是因為這塊胎記的存在,才使得她用長長的劉海遮住左額。這是一種很古怪的發(fā)型,從我見她第一面起直到后來,只改變過一次,而且也是僅有的一次,這是后話。
秋后的一個早晨,我到菜場買鴿子。她的攤位就在菜場盡頭出口處的一個拐角,與后面的一條窄窄的小街相連。她的鴿攤不像菜場里正規(guī)的門面那樣寬敞明亮,伸出來的雨棚是私搭的,占用了原本就很窄的小街的空間。鴿攤大約有五六個平方,最前排是幾個銹跡斑斑的鐵籠,籠子后面堆滿雜物,小小的空間顯得凌亂而擁擠,給人一種窒息感。
還是三十五的嗎?她問。
我點點頭,說,你幫我挑一只吧。
只見她往一排鐵籠后面一站,手腕帶力向外一甩,說,往后站,不然噴你一身灰!
里里外外,骯骯臟臟。銹斑、青苔、灰塵、鴿毛、蛛網(wǎng)、鴿糞、血跡……五顏六色,鐵籠子上糊得毛茸茸厚厚一層。掀開位于鴿籠上方的活動門,她將一只手伸進鴿籠里,一撈,拽住一只白麒麟花的,掐住它一對翅膀,拎起來掂了掂分量。不滿意,手順勢一蕩,往籠子角落里一扔,又重新捉了一只灰雨點過來?;\子里,密密匝匝的小生命,淺灰的、純白的、灰白條的、蝴蝶花的、紅寶石的、雨點花的……本來一只只都安安靜靜地待著,腦袋貼腦袋,身子挨身子,被她這么一撩,紛紛撲騰起來往角落里躲,躲不及的干脆騎在別的鴿子身上,又一陣咕咕亂叫。
就這只吧!她說,利索地把灰雨點從鐵籠里拽出來。
灰雨點被她的粗魯嚇著了。小眼睛瞪得圓圓的,邊撲棱翅膀,邊蹬著小腿。霎時,灰塵、鴿毛伴著臭氣一擁而上,充塞了狹小的空間。
站遠點。她說,善意地笑笑。
我下意識向后退了幾步。這時,只見她從血水交融、鴿毛遍布的操作臺上,操起一把磨得锃亮的老式鐵剪子,另一只手把灰雨點的脖子用兩指掐住,反方向一折,刀尖直戳進喉嚨,再一剪子下去,不等鮮血冒出來,便迅速往身旁半米高的黑塑料桶中一扔。黑桶微微搖晃幾下,很快便停止了晃動。稍過片刻,她將手伸進黑桶里,灰雨點再被拎出來時,先前活蹦亂跳的小家伙已變得毫無生氣,腦袋脫垂著,脖子、軀干看上去全都軟塌塌的,覆羽周圍沾滿鮮紅的血跡,唯獨兩條小細腿繃得直直的。她拎起它一只向里蜷縮的小爪子,往身旁的熱水鍋里一扔,隨后用長長的木棍把它搗進熱水的深處,隨便攪動幾下,便又將它拎出來。這時,灰雨點厚厚的一層鴿毛便很輕易地被擼干凈了。然后是開膛破肚,清理內(nèi)臟……她做這一切時,手法嫻熟,動作準確而麻利,臉上毫無表情,儼然無情的殺手。
好了,拿去吧。她說,將光禿禿的小家伙塞進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遞給我。
我接過來,隨手撥開看了看,無意間發(fā)現(xiàn)鴿子的背脊處有一塊麻麻點點、紫黑色的印跡。我先以為是沒洗干凈,用手搓了搓,沒搓掉,又用力搓了幾下,印跡仍異常觸目地留在原處。
老板娘,你過來一下。我說,你看。我用手指了指鴿子的背脊。
哦,這是在籠子里撞的瘀斑,不礙事。她不以為然道。
我說,好像不是吧。突然想到最近市面上爆發(fā)的禽流感,內(nèi)心不由一緊,認定這肯定不是瘀斑。
她見我不說話,便寬慰道,鴿子在籠子里打鬧,皮肉上受點傷是常事,吃是一樣的。
我說,不。斷然搖了搖頭。
那你說,不是瘀斑是什么?她反問。
我說,搞不好是體內(nèi)有什么病毒,也有可能是一塊胎記,總之小家伙肯定是有點毛病……我沒說完便停住了。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眼皮一垂,身子像遭了電擊般地一顫。她慌亂地用手擼了幾下前額的一片劉海,臉色先是微微一陣發(fā)白,繼而又一點點漲成通紅。她一聲不吭,站了一小會兒,身板挺得僵僵的。而后,她從錢箱里拿了三十五元錢往我跟前一擱,奪過我手里的鴿子隨手往操作臺上一扔,意思是要我拿錢走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我很吃驚。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個蠻隨和的人。就在我發(fā)愣時,排在我身后隊伍里的一個老阿姨悄悄走到我跟前,用胳膊肘抵了抵我,伸手在自己的太陽穴處比劃了幾下,詭異地笑笑,揮揮手,又做了幾遍噓聲的手勢。事隔多日之后,我才知道那手勢背后的含義。當時卻渾然不知,認為老阿姨只是想緩和一下緊張尷尬的氣氛。于是,我自找臺階向她賠了個笑臉。
老板娘,你別生氣,那只算我買的,你再重新給我撈一只。說著,我便亮出一張百元大鈔。
就你錢多,是嗎?她不屑地脧了我一眼,語調(diào)冷冷的。
受了奚落,我的臉一陣發(fā)燙,心跳似乎也加快了,呼吸顯得有點急促。但我沒有發(fā)作,臉上仍掛著矜持的微笑。她還是冷著臉,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旁邊那個老阿姨有點看不下去,連勸帶哄說,小孫,你再賣一只給人家吧,我看這個女同志,人蠻好的。
這跟你有關系嗎?她反詰道,又沖著我身后喊,下一個。
由于是周末,生意好,不愁賣。不一會兒,我身后已經(jīng)排了五六個人。
人家不賣給你就算了,你往旁邊站站。我聽見身后有人說。
我下意識地閃過身,讓出自己的位置。這時,我感到背后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也聽到有人在竊笑。十分鐘,也許還不止,我窘迫地站在鴿攤旁邊的暗處,像個被人欺負了的無助小孩。我記不清被晾了多久,也記不清什么時候回的家。
2
自那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視她為冤家。我到菜場買菜的時候,最多也就到她家附近的魚攤或者肉攤,買點魚或者肉。然后,就一定會繞道回頭。有幾次偶然與她相遇,我都是將頭往反方向一偏,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一個初冬的傍晚。天色很暗,到處灰蒙蒙一片。下班后,我順便去菜場帶點菜回家。菜場里,人不多,地上一如往常又臟又黏。我買了點蔬菜,還想買點肉。肉攤和她的鴿攤挨得很近,肉攤燈火通明,而落在巷口拐角處的鴿攤則燈光昏暗,顯得冷清而孤單。我原本就沒打算買鴿子,所以買完了肉,從她攤前繞了一下就準備回頭,可也就是不經(jīng)意間繞那一下,讓我忽然聞到了一股異常刺鼻的怪味,這股怪味不同于以前我熟悉的那種單純的鴿臊味,而是一種辣眼發(fā)齁,聞上去十分奇異的臭味,并且由于氣味過于濃烈,嗅到鼻腔以后還會往喉頭鉆,以致鼻根連至喉頭都跟著一并發(fā)苦。眼看天色迅速暗下來,想著要趕回家做飯,我也沒想上前去探究竟,眉頭一皺,捂住口鼻,迅速掉轉(zhuǎn)頭往反方向邁開了腳步。
可是,還沒走兩步,我又停下了。
我的腳步是被一種似唱似吟、低回深沉的樂聲給拖住的。當我詫異地反應過來,從她家鴿攤里居然飄出了印象中只有在寺廟或者佛堂里才能聽到的音樂時,好奇心開始迫使我一點點轉(zhuǎn)身回頭。
佇立。細聽。
笛聲、水聲、古琴聲、唱誦聲,熨帖地輕輕一并揉捏……入耳雖輕,卻低沉渾厚,深遠綿長,聽上去使人心神寧靜。我回過頭,望向樂聲的出處,刺鼻的怪味又掀起新一波強勁的浪頭向我蓋過來。頓時令那妙哉妙哉的舒逸感一下子又蕩然灰飛了。我強忍著不適走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里面忙活,并沒有注意到我。我的好奇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強烈,不禁暗暗打量起她的四周……
湊近了幾步。狹小的空間,不難察覺異樣。裊裊繞繞,輕輕曼曼,一縷細煙,在融融光暈下像是一片輕飛的絨毛,慢條斯理地從她身旁一道簡易的木擋板后面飄了出來。煙氣不疾不徐地向她頭頂懸掛的小燈方向散去,與幾只莽莽撞撞、縈繞在燈下的小飛蟲糾纏在一起。
這道擋板,過去似乎是沒有的。
我向著彌漫而來的煙氣細細一嗅。這縷煙氣里還藏著一絲隱隱幽香,聞上去好似木質(zhì)香,有點像是檀……檀木香?心中頓生疑惑,又掃了幾眼四周。墻角里,蛛網(wǎng)密結(jié),灰塵遍布。正想著,散漫的目光不經(jīng)意向擋板背后一覷。
刺眼的金黃!頭戴天冠,左手持寶珠,上有幢幡,右手作施無畏印——擋板背后,居然供奉了一尊地藏王菩薩的銅坐像!
又見矮矮的供桌上,深棕色的佛龕前,三只供水杯里供著清水。香爐里,正燃著一支佛香。冉冉纏纏,繚繚繞繞。一星光點在絲絲余煙的環(huán)抱下,躲躲閃閃,時隱時現(xiàn)……收錄機里,不間斷地飄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梵文唱詞。
裊裊佛音從佛龕旁的紅色小收音機里流淌出來,在一片串了味的污濁空氣里繼續(xù)漫行。黃昏散盡,夜色被一點點注滿,鐵籠里的鴿子們忽閃著一雙雙不諳世事的眼睛,望向黑夜,望向不久后注定要降臨在它們身上的死亡,它們低沉地咕咕叫著,像是在對收音機里的經(jīng)文唱誦者發(fā)出求救的請愿。而她呢,正站在操作臺前宰殺一只鮮活的白色鴿子。好奇心緊緊攥著我,我迫不及待地將目光投到她身上,試圖從她的一舉一動中找出這番蹊蹺的來由。我站到她看不到我的一處視線盲區(qū),目光牢牢盯著她,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神態(tài)和過去不大一樣,殺鴿子的速度明顯比過去慢了,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剪子下去,將鴿子往黑桶里一放,還沒出一分鐘就將其拿出來,提著它的一只小爪子往熱水桶里隨便擺幾下,木棍都還沒來得及上場,就又急匆匆把鴿子提上來。鴿毛還沒脫干凈,紛紛黏在身上,她就拾起操作臺上的鐵剪子將其開膛剖肚。剪刀尖兒戳進皮肉后,她的目光沒有像以前那樣定在小家伙身上,而是一直緊緊地盯著操作臺正前方的一塊白瓷磚墻。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墻上除了有一點水跡和幾塊斑漬外,并沒有什么異樣。
光影晃動。佛音滲透。異味彌漫……
她的目光就這么凝在墻上,眉頭緊皺,眼神里揣著一絲心不在焉的煩躁,兩只手卻沒閑下來,清理鴿子內(nèi)臟的動作依舊在繼續(xù)。
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噔噔噔”一陣連貫而急促的腳步聲。我不禁四處張望,尋找這聲音的出處。好像是從貼著她操作臺的墻根處的一道小門后面?zhèn)鞒鰜淼摹_@道小門過去有沒有,之前也沒什么印象。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迫……
突然,小門上原先靜止的門把“咔噠”一聲,急速轉(zhuǎn)動——
只聽,“砰”的一聲響。
門,被推開了。
是一個小男孩!
他嘶啞地喊道,媽媽!媽媽……我害怕……
那個聲音,那張浮腫的小臉,暴露在我眼前的一剎那,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多年以后,如同后來我又在公園里偶遇她那次一樣,回憶會把我?guī)胍环N難以言說,斑駁吊詭,琉璃般的夢境氛圍里。菩薩、怪味、輕煙、鴿子;骯臟的鐵籠、濕滑的路面、蜿蜒曲折的小巷、年久頹舊的菜場、面目浮腫的孩子,所有浮光掠影一一閃過后,在她那張像是被附上一層金色柔光的、瘦削的、散著長長劉海的側(cè)臉上,她的眼睛里噙著淚。她安撫兒子時,那一只未被劉海遮住,可以被我看見的眼睛,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尖上。
幽幽暗燈下,我無意間聽見了母子倆的一番對話。
孩子問,媽媽,你不是說燒香給菩薩認錯,我的病就會好嗎?怎么我還是覺得這么難受?
女人說,媽媽身上的罪很深,而且我們才開始燒香,世上求菩薩原諒的窮人這么多,菩薩還沒看見媽媽呢!
孩子問,媽媽,你犯了很大的錯嗎?
女人說,是,很大的錯。
孩子問,那是什么錯?
女人說,你還小,說了你也聽不懂。
可是,菩薩會原諒你嗎?孩子問。
如果菩薩一直不原諒你,我會死嗎?孩子又問。
媽媽,你說話,快說話呀……孩子急切地搖晃著女人的肩膀。
女人微抖地吐出“不會的”三個字時,一把將孩子瘦小的身子攬入懷中。她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像在對孩子說,又像在對自己說,你不會有事的。菩薩會原諒媽媽,一定會原諒的……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小,直到站在暗處角落里的我再也聽不清,只看見她的眼眶微微變紅,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媽媽,你幫我點香,我要給菩薩再燒一遍,多磕幾個頭,求求它早點原諒你。
寒意漸濃,月色淡黃。女人點了一炷香,遞到了孩子手里。續(xù)上香。短的,依偎在長的那根旁邊。微微弱弱,我看見兩星光亮在狹小晦暗的空間里撲朔。暮秋的晚風,挾著倉促而來的細雨吹進了她的鴿攤,將這里的夜晚灑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郁的顏色……
3
之后,沒幾天又去買菜,隔壁肉攤老板悄悄告訴我,鴿攤家的孩子一天早上起來被發(fā)現(xiàn)渾身水腫,結(jié)果送去醫(yī)院一查,沒想到居然患上了慢性腎衰。她帶著孩子到處求醫(yī),卻老是看不好。然后她也不知道聽誰說,可能是因為殺生殺多了,這種難治的業(yè)障病才會報應在她孩子身上,所以就開始燒香懺悔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幾年前就和丈夫離婚了,她的攤位背后的一間平房就是她家。
消費完對她的所有同情心以后,漸漸地,人們都不太愿意上門來買鴿子,她家的生意也就大不如前了。
轉(zhuǎn)眼之間,又過了兩個月。
離菜場半站路不到,有一個小公園。綠籬、假山、溪池、石橋、草坪、盆景園……該有的都有之外,在綿延的石子路深處的小山坡上還有一座小廟。小廟里,只有一個駝背的老頭沒事會拿著個雞毛撣子忙里忙外,幾乎見不到有正兒八經(jīng)的僧人出入。所以,那小廟更像是一個空洞的景觀。見菩薩就拜,上一炷香,再往功德箱里投幾塊錢,做一遍同樣空洞的儀式,既不會顯得對菩薩不敬,又能滿足保佑自己的一廂情愿,反正像我這樣膚淺的普通人,比比皆是。那段時間,我常到小公園里晨跑。一天清晨,天色微明,清冷的空氣中透來陣陣寒意。我正跑得呼哧帶喘的,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車鈴聲,我一回頭,竟是那個賣鴿子的女人。只見坡路上,她正氣喘吁吁地蹬著一輛小三輪車,肩上斜挎著一只款式陳舊的黑色皮紋包。也許是蹬車蹬熱了,又或者是被冷風吹的,她的臉紅撲撲的,顯得氣色特別好。我主動和她打招呼,問她去哪兒。誰知,她往三輪車后面的車斗里一瞥,微微一笑說,你猜。我看她一改往日的頹喪,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便更加好奇了。再定睛一看,車斗里,平放著三只鼓鼓囊囊的灰綠色大編織袋,袋口被繩子捆著,像是扎得很緊,每只袋子都裝得滿滿當當?shù)?,里面有什么東西動來動去。我湊近一聽,里面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我問,去哪兒?
她仰起頭,朝坡頂方向一指。
寺廟?我問。
她點了點頭。也許是猜到接下去我會問什么,不等我開口她便朗聲說,我去那兒放生,做功德!
來到坡頂,太陽已在東邊露了頭,天空變得越來越清亮。寺廟的銅門嚴閉著。寬闊的石板路兩旁,枯黃的草坪掛著昨夜的霜露,一派蒼白。她把三輪車停在路邊,卸下身上的黑包,她的一舉一動像個活潑的孩子。走來的這一路她告訴我,昨天是她的鴿攤最后一天營業(yè),她決定不干了,她要把攤位租出去,然后在附近重新找份工作,如果能同時兼職幾份更好,像超市、家政、推銷、保潔、送快遞、送外賣……臟活累活她都愿意干。聊著聊著,她愈加放松,進而打開話匣子向我袒露心聲稱,自從孩子生病以后,她才知道佛經(jīng)里“人死為羊,羊死為人”這句話。她告訴我,殺業(yè)是世間最重的惡業(yè),果報也最苦。她想盡快消除自己身上的殺業(yè)。她還說,她把昨天沒賣完的鴿子全都拖來了,這次放生的功德會抵消很多很多她身上的業(yè)障,加上以后又不再殺生,她兒子的病也許會慢慢好起來……她一路和我說個不停。山間的風,凜冽地吹著,她的臉頰依舊紅紅的。我時不時看看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廟門外,山頂上。她將黑包的拉鏈拉開,從里面掏出我眼熟的那臺紅色小收音機,她把它放在地上,隨手按下開始鍵。然后,又從包里取出一個深棕色的小香爐和一盒佛香。她打開盒蓋,撥開里面薄薄一層細軟的灰白色裹紙,認真地數(shù):一,二,三,四……從里面數(shù)出六根,又捻出三根來遞給我。這時,我發(fā)現(xiàn)香爐里沒有香灰,心想,這香沒法插住。沒想到,她悄悄把一只手伸進了黑包旁的側(cè)袋,從里面掏出了一小把米來,手呈半握狀小心翼翼地將米放進了香爐里。隨后她看了看我,眼神里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接著,她左手捏著香,右手托著香爐底部,我跟在她的身后看著她一步步走向廟門,她的背影就像在隆重殊勝的懺摩儀式上一樣莊嚴,一樣令人生畏。
廟門上的銅環(huán)被她重重反復叩擊后,依然靜默。沒有人來開門,一切都在巋然不動中持續(xù)。沉默,像是對她無聲的、冷冰冰的拒絕。她沒轍,只好將香爐放在廟門前高高立著的門檻上。
雄赳赳的火苗從打火機里躥出,換來香上一星持久的光點之后,點燃了香。閉目思索片刻后,她雙手持香高舉,雙眼緊閉。她的眉頭微微皺起時,眉間“川”字形的皺紋深刻地顯露了出來,就像鐫刻在雙眉間似的。深深揖拜后,她來到香爐前,蹲下,把三支香牢牢地插進香爐里,又重新折返到空闊的石板路中間——廟門的正前方。這時,她抬眸,用一種深邃的目光望了一眼疏朗的天空,又閉上了眼睛。她挺直身子,雙手合十,屈膝跪下,雙手翻轉(zhuǎn),攤開掌心,口中一番默念后,將身體深深地埋了下去,幾乎與地面平行。她的衣角被風吹得高高掀起,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她起身、跪下、磕頭,然后再起身、再跪下、再磕頭……就這樣,她對著廟門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重復循環(huán)磕了一遍,再一遍,又一遍……
我站在不遠處的石階上,靜靜地望著她,等待她將這一神圣的儀式全部完成。天空,像一床巨大厚重的被衾,將她覆蓋,將她掖藏,將她悄悄掩埋。
該你了。她終于走過來,對我說。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后開始照著她的方式點香、揖拜、磕頭。她則在一旁低著頭,虔誠地誦起了經(jīng)。
風吹香散,佛音飄蕩……
末了,我和她一起把沉甸甸的編織袋從車斗里卸下來,抬到了空曠平緩的山坡上。天空,像是展開了它的懷抱。解開繩結(jié),撲棱棱,撲棱棱,一只只鴿子從袋子里沖出來,飛向天際。盤旋在空中的鳥兒見到突然涌來的鴿群,紛紛讓出自己的領地,任憑它們盡情飛翔。斑斑斕斕,像煙花齊放,像滿天星飛,像彩蝶翩躚。它們就這樣披著晨曦饋贈的外衣,一點點飛向了未知的遠方……
忽然,她轉(zhuǎn)過頭,望向我。
你說,菩薩會原諒我嗎?
會的。我說。
4
回去的路上,她把兩只老鴿子和一只翅膀上受了輕傷、飛不高的鴿子,帶到了山后的小樹林里。找到一片草木繁茂的地帶,她把它們一只只從編織袋里取出來,小心翼翼地。被她托在手心的鴿子膽怯地看著她,圓圓的小眼睛里盡是驚慌。她輕柔地撫著它們背上的覆羽,時不時給予一些安慰。走到深處,她把它們放在一片柔軟的、黃綠斑駁的雜草叢里。去吧,去吧,別讓人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就把你們逮回家吃掉啰……她調(diào)笑著與它們道別。而后,她把黑皮紋包側(cè)袋和香爐里的米全倒出來,撒向草叢,撒向它們。可小家伙們大概是不明白她的好意,反倒驚慌起來??粗鼈円粫旱惋w,一會兒連蹦帶跳,她溫柔的目光里浮現(xiàn)出了一絲母性的光輝。安頓好它們后,她如釋重負,一路和我又說又笑。山風總是調(diào)皮地吹亂她的頭發(fā),走著走著,她忘情地把頭發(fā)勾到耳后,顯露出那塊醒目的藍灰色胎記,可她好像并不那么在意,直到我們在小公園門口分手,她也沒有將劉海放下來。
后來,我再去菜場,發(fā)現(xiàn)她家的鴿攤果然關門了。攤位旁,青灰色的水泥墻上貼著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招租”兩個字,下面一排是她的手機號碼。后來有好幾回我經(jīng)過她的攤前,看到那張白紙被風吹得又干又脆,邊角高高地翹了起來。再后來,紙便不見了。露往霜來,日子在平淡中周而復始。沒過多久,我因為工作變動,隨后便開始搬家。直到一年多后,有一天,我去搬剩下的一些零碎物件時,突然想起了她,便想去她的鴿攤看一看。我想,她的攤位也許早已租出去了,不知她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還有,她兒子的病好一點了沒有?
我再次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傷痕累累、觸目驚心的手。手背上,全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各式各樣的疤疤點點。深褐、淺褐、深紅、淺紅,烏青、紫黑……一點點,一條條,一片片,新傷疊著舊疤,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張密織的羅網(wǎng),它們無序密集地排列,看上去比她額前的那塊胎記更加不可思議。
此時此刻,我渾身顫栗,心臟連同全身的肌肉都在劇烈顫動,我的目光定格在她手背上短短長長、密密麻麻的傷口上。而她就站在裝滿鴿子的鐵籠后面,除了先前被額前長長的劉海遮住,而現(xiàn)在正大光明地露出的那塊扎眼的胎記之外,她看上去和過去并無二致。我站在她攤位前,這里沒有怪味,沒有佛樂,沒有菩薩。什么都沒有。有的還是那扇小門,那盞小燈,那個操作臺,那把老式的鐵剪子,連同那塊隔板……一切都是老樣子,一切仿佛被格式化到了最初的狀態(tài)。
是的,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難以置信地重新回到原先她所扮演的殺手的角色中。我的目光凝在她的手上,有幾道顯然是才受的新傷。傷口的樣子像是針刺的,又像是劃傷的,更像是戳破的。其中較深的一條細小的傷口上,還立著一顆微微突起的血珠,旁邊蜿蜿蜒蜒地漫出兩條樹杈形的血色溪流。珠子正在變得越來越飽滿,越來越圓潤,直到突然破裂,將包藏其中的血水全部貢獻給了溪流,而它的消失果然讓溪流看上去增加了一分雄壯。
她胳膊向前一伸,把裝有剛殺好鴿子的透明塑料袋遞向客人時,站在一旁的我,正好看到了以上這一幕。
現(xiàn)在,我看見她的手腕處還戴著一串深棕色的檀木佛珠。
一旁的客人走開后,她這才注意到我。
怎么是你啊?她招呼我,語氣一如既往地親切。
你好。我的聲音隱隱發(fā)抖。
好久不見你!
我搬家了。
哦,怪不得呢。她說。
冷場的沉默,在各自將一個短促的微笑拋給對方之后,才被打破。
還是三十五的嗎?她突然開口問。
我的心跳頓時微微加快,趕忙回道,不不,我已經(jīng)好久不吃鴿子了。
只聽她低沉地“哦”了一聲,仿佛突然回憶起了什么,神色瞬間變得不太自然。
你兒子的病,怎么樣了?
她沉吟了一下。
還行吧,時好時壞的。她說。我找過幾份工作,時間都不自由,照顧不了他,還有……說到這里,她搖了搖頭,突然又停下了。
我感到她好像是特意在向我作解釋。
還有,醫(yī)生和我說,這個病往后說不定能看好,但也不排除惡化的可能,我想趁自己現(xiàn)在還年輕,能苦幾年是幾年,多攢點錢,萬一以后不得已他需要換腎什么的……
她沒再往下說,我的內(nèi)心突然涌動起一陣莫名的酸楚,連連安慰她道,孩子還小,身體都在長,凡事還得多往好處想!
嗯嗯。她機械性地點了點頭。
這時,她的攤前又來了一名顧客。我看見她很麻利地從鐵籠里撈出了一只活蹦亂跳的灰鴿子,然后拎著小家伙徑直走到操作臺前。她的神情依舊淡定,只是沒有像從前那樣,立刻將鋒利的剪刀尖直戳進小家伙的喉嚨,而是用雙手微微托著它的翅膀根部,輕輕舉起了它。這個動作像極了她跪在廟門前,發(fā)露懺悔時的姿態(tài)。備受驚嚇的小家伙眼睛鼓瞪著,慌亂地開始用尖利的喙對她的手發(fā)起有力的攻擊。一下、兩下、三下,連著又是幾下……它啄得兇猛,啄得一點兒也不留情。她閉著眼睛,眉頭微鎖,從皮肉間滲出的那一絲絲掩飾不住的疼痛在她的眉宇間徘徊,打滾……轟轟烈烈,酣暢淋漓。她像是在享受這一刻疾風暴雨般的痛楚。可是,僅僅在片刻之后,她就又抄起了那把鐵剪子,將寒光凜凜的刀尖對準小家伙柔軟細長的脖子,然后用力地、深深地戳進了它喉嚨的深處……
剪破。放血。脫毛。直到它終于變得無聲無息。
離開鴿攤,我向蜿蜒的小巷深處走去。陰沉沉的天空中,飄起了一陣花絮般的雨絲。深遠的小巷里,幾個孩子拿著彩色的塑料棒子正互相追逐、打鬧。遠遠地,我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個女人溫柔的喊聲,下雨了,快回來……只聽,從我身邊匆匆跑過,落在最后面的一個小男孩滿臉通紅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長長地“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