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走馬“觀花”

      2021-11-12 21:17:30南疆布依族
      香格里拉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觀花馬幫曾祖父

      ◎南疆(布依族)

      走馬“觀花”

      ◎南疆(布依族)

      站在青石塔前,父親平靜肅穆的臉龐似有幾分莊重,在晚霞的照映下又隱約浮出幾分暈紅的愧疚。他一邊緩緩彎腰點燃紅燭,一邊自言自語道:“馬我都賣了,你們在那邊別怨我,我也是沒辦法?!痹捯魟偮洌魂囷L(fēng)吹來,紅燭忽閃忽閃的,仿佛是先輩們在冥冥之中顯靈抗議。父親不為所動,反而說道:“看來你們都吃飽喝足了!那就上路吧!”父親又弓下身子,一只手提著铓鑼的吊繩,另一只手握著鑼槌把兒, 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咚…咚…咚,敲了三聲。

      自爺爺過世后,每年清明節(jié),父親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背著铓鑼,帶上祭品,登上白巖關(guān),來到青石塔前祭祀一番。

      青石塔內(nèi)安葬有三個趕馬人,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爺爺。

      爺爺?shù)念^頂生來就有兩眼漩渦,掌管我們布依族陰陽的布摩說,這叫兩眼通天,并據(jù)此斷定爺爺將來會是一頭倔牛。曾祖父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他期待的是俯首帖耳的小馬駒,而不是一頭不聽使喚的倔牛。因此他聽從摩公,想方設(shè)法扼殺爺爺先天潛在的叛逆,先是在滿月酒上下功夫,后感覺不穩(wěn)妥,又在取名上動起了心思,爺爺因此有了勒聶這個名字。

      在布依語里,“勒”是兒子的意思,“聶” 是聽話的意思,勒聶就是聽話的孩子。曾祖父渴望爺爺名如其人,沒承想,事與愿違。爺爺八歲就開始上房揭瓦,下河撈魚,只要離開曾祖父的視線,準(zhǔn)會惹事。因為沒災(zāi)沒病, 胳臂腿兒齊全,且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曾祖父也就由著爺爺?shù)男詢骸?/p>

      爺爺把曾祖父的隨性看作是一種縱容, 越發(fā)的肆無忌憚,膽大妄為。曾祖父忍無可忍,先是蕁蔴辣手,后是棍棒招呼,最后發(fā)現(xiàn)都是抓石頭打天,沒用。爺爺這頭倔牛的皮是越來越耐打。當(dāng)然,打到受不了時,也會離家出走。可每次都是早上氣呼呼出去, 晚上又乖嚕嚕兜回來,還象征性地殷勤幾天, 給曾祖父添飯,倒茶,端洗腳水,用這種委婉的方式祈求曾祖父的原諒。

      突然變乖的爺爺攪得曾祖父措手不及, 打又不舍,罵又不是,漚在心中的火像卡在脖子上的魚刺,既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曾祖父只好去質(zhì)問布摩,布摩倒打一耙說是曾祖父的錯,爺爺長大了,按規(guī)矩,不能再叫勒了,要叫布,布與漢語的“不”同音, 都怪曾祖父,弄巧成拙。盡管牽強附會,但又能奈何,布摩代表神,怪罪布摩等于怪罪神,怪罪神是會遭雷劈的。

      曾祖父凝語哽咽,只能對著神龕上的列祖列宗懺悔說:“造孽??!”

      布依族諺語說,每一頭牛都有馴服的犁, 每一匹馬都有配套的鞍。布摩讓曾祖父放心, 說爺爺早晚有一天會找到合適的犁的??稍娓赴l(fā)現(xiàn)爺爺越大,闖下的禍也越大。仗著跟布龍學(xué)過幾招三腳貓棍術(shù),天不懼,地不怕的,到處替人出頭。有一次竟一棍打掉了布蘇(布依語,財主之意)兒子的兩顆門牙。爺爺知道這回真把天給戳了個窟窿眼,不敢回家,畏罪潛逃了。布蘇領(lǐng)著兒子找曾祖父要人,曾祖父交不出,布蘇拉走家里的公牛。曾祖父怒不可遏,可眼下,爺爺?shù)氖й櫫钏鼞n心,畢竟?fàn)敔斣俨粚?,也是家里的獨苗?傳宗接代和養(yǎng)老送終還得仰仗他老人家。

      爺爺一路奔逃到烏沙鎮(zhèn)。事情的嚴(yán)重性令爺爺知道短時間內(nèi)是不能回家了,于是他到處找人收留,可人家除了可憐他,施舍他一些干糧充饑以外,都不愿收留落難的爺爺。爺爺也不信一個大活人能叫尿憋死。他決定去白層渡口扛包糊口,待風(fēng)平浪靜后再回去。白層渡口以南可直下廣西,以北便是崇山峻嶺的云貴高原,是連接黔桂兩省的交通要道,有“黔桂鎖鑰”之稱。北盤江落差太大, 水流湍急,不宜行船,從粵桂來的洋貨只能在此交由馬幫轉(zhuǎn)運,經(jīng)茶馬古道,過曲靖, 最后到達普洱。云南來的茶葉,貴州的桐油、蔗糖也要經(jīng)此道才能遠銷到沿海。

      爺爺砍了幾棵楠竹,搭了木筏,順著北盤江向白層漂流。湍急的江水沖散了他的木筏,整個人被滔滔的江水吞沒。可命不該絕,偏偏被掉進江里的樹干掛住。他直呼救命, 過路的一隊馬幫聞聲救下了他,從此與馬幫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馬幫規(guī)模不大,十多人,二十來匹馬。領(lǐng)頭的是個姓林的干瘦老頭,溝壑縱橫的臉滿是風(fēng)吹雨打的痕跡,但精神矍鑠,動作干脆有勁,健步如飛。漢人叫馬幫頭子馬鍋頭, 我們布依族更習(xí)慣叫交馬,“交”是頭的意思,交馬就是馬頭,我們用馬頭代指馬幫頭子, 因為馬幫時常進出我們布依寨交易,所以漢人也隨我們,把馬幫頭子稱為交馬。

      林交馬是個不茍言笑的熱心腸老頭兒。他扔給爺爺一袋干糧,叫爺爺回家。爺爺說他想跟著林交馬趕馬走貨。林交馬沒有回答, 轉(zhuǎn)身一聲鞭響,馬幫繼續(xù)趕路。殿后的大叔, 我爺爺稱他根叔,按輩分我得叫他根太爺, 根太爺摸著爺爺?shù)念^說:“伢子,趕馬走貨三分命,回去吧!就你這嫩娃,還走馬?小心讓狼崽子給吹了,乖乖回去舔牛屁股吧。” 回去?不死也得脫層皮,爺爺才沒那么傻, 繼續(xù)死皮賴臉跟著馬幫,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爺爺一路上尾隨馬幫走走停停,馬幫開亮(行話,野外宿營)他也開亮,馬幫開梢(行話,吃午飯)他也開梢。當(dāng)然,爺爺也不白吃白喝,搭灶生火時他幫忙拾欠子(柴), 馬幫上貨時他也去搭把手,凡是能插上手的他都插手,像個殷勤的小跟班。林交馬沒強行趕走他,但也沒說要接納他。

      到達白層渡口交貨后,林交馬向他走來, 扔給他兩個光洋,說這是他應(yīng)得的彩利(工錢),還叫他不要再跟著馬幫了。根太爺也說走馬的人都是活膩的,要錢不要命的主兒, 還說遇到放黑槍的土匪事小,要是遇上高鷹

      (老虎)山兵(狼),啃得你骨頭渣子都不剩。說得挺嚇人的,可就是嚇不著爺爺。好不容易拽住一根救命稻草,爺爺當(dāng)然不愿就此善罷甘休,又悄悄尾隨馬幫折返回來。

      如果說之前爺爺跟隨馬幫,純粹是為了活命,那他現(xiàn)在放著白層渡口好好的貨物不扛則說明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趕馬走貨,之所以這樣選擇,可能是因為趕馬走貨的兇險和刺激迎合了爺爺桀驁不馴的性格吧!

      第二天清晨,馬幫隊伍穿行在一片茂密的叢林。林交馬在前面探路,一個不留心, 差點掉進了獵人挖的深坑。幸好爺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林交馬,救了他一命。為答謝爺爺?shù)木让?,林交馬松口,特許爺爺加入馬幫。我總覺得,那個挖坑的獵人就是爺爺, 可是直到爺爺去世,我也沒能問出究竟。

      回到鎮(zhèn)上后,林交馬提出一個條件,要爺爺兩天之內(nèi)找到一匹馬,否則不讓爺爺加入他的馬幫。爺爺沒轍,只好趁天黑偷偷溜回家拉走了家里的黑驢。

      次日,天剛麻麻亮,爺爺牽驢到林交馬門前,吆喝林交馬。林交馬和眾人都出來瞧, 看到爺爺牽來的是驢而不是馬,都笑得合不攏嘴。

      “伢子,你牽來的是驢不是馬?!备珷斝χf。

      “我知道!”爺爺理直氣壯。

      “驢馱點東西還將就,走貨,玄!”根太爺搖頭。

      “你們漢人不是說是驢是馬拉出來溜溜嗎?”爺爺鄭重其事反駁道。

      他這宣言,倒讓眾人無言以對。不知是不是被爺爺?shù)男哉鄯M管是驢,林交馬還是爽朗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讓爺爺正式加入馬幫。

      清一色的馬隊后面跟著一頭又黑又矮的驢,起初,大家并沒有覺得有什么,時間一長,大家都感覺怪怪的,不和諧。特別是馬隊穿梭深山峽谷的時候,斷氣般的驢笑回蕩悠長,讓人生厭,大家都說比回娘家奔喪的姑娘的哭聲還難聽;走到茶馬古道的石板上, 鏗鏘而富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總會夾雜著驢咯咯的急促小碎步??哨s驢的爺爺依舊樂此不疲, 怡然自得。

      幾趟下來,終于有人忍受不住,向林交馬抱怨,說驢叫晦氣,還不如螞蟻爬得快, 拖累大伙兒。林交馬要求爺爺換匹馬。爺爺七拼八湊,借了林交馬兩塊銀元,終于買了一匹瘦馬。爺爺沒有賣掉驢,而是連夜將驢牽回家。

      失而復(fù)得的驢寬了曾祖父的心,至少說明爺爺這個讓他愛不及恨不起的孽障安然無恙。年底,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雄糾糾氣昂昂地回寨,那樣子真不可一世。他沒有立即回家, 而是騎馬到布蘇家,花大價錢將牛贖回來, 牽著牛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才回家。

      回到吊腳樓的爺爺明顯懂事了許多,他將洋棉襖披在曾祖母身上的時候,曾祖母哭了,他給曾祖父也準(zhǔn)備了一套,還外加一條洋人紙煙。爺爺抽出一根,賣乖地給曾祖父點上,曾祖父嘗了一口,說洋人的紙煙入口柔, 但沒自家種的煙葉夠味。爺爺呵呵暗喜,曾祖父的話意味深長,其中所蘊藏的密碼便是: 小子,老子原諒你了。

      過完年,曾祖母苦留爺爺,爺爺卻堅持要走,爺爺要做的事,曾祖父都攔不下,更何況是曾祖母呢?曾祖父嘴上不說,心里卻也不希望爺爺再回烏沙鎮(zhèn),畢竟世道變了, 今時不同以往了。到處在打仗搶地盤。布豪(布依語,國民黨)打布丁(紅軍),布豪互掐, 今天廣西李宗仁打貴州的王家烈,貴州的王家烈明天又去打湖南的何健,沒完沒了。

      布豪互掐甚酣,樂壞了土匪。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公然下山進村強搶。保境安民的官兵也打土匪,他們常常會蟄伏在村外,等土匪滿載而歸的時候,在半路上伏擊土匪。百姓的東西,經(jīng)土匪手一搗騰,都成了官兵的盤中餐,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不過,土匪們也不是傻子,他們干脆找個易守難攻的隘口,一邊防官軍,一邊大收買路財。依靠買路財,他們活得賽神仙。本來世道就不太平,再加上匪患,對馬幫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資深的林交馬吃了一次虧后,也說是岔路鬼搗的鬼。

      聽說從前,有一隊馬幫夜間趕路,路過叢林時,前面突然多出三條岔路,無論馬幫選擇走那一條,最終都只能回到原地。馬幫就這樣在樹林里轉(zhuǎn)了一宿也沒走出來。交馬無奈,只能叫大家就地開亮。清晨醒來時, 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睡的地方不是叢林,而是一片亂墳崗,嚇得大家魂飛魄散?;刎洍:?, 交馬請來婭押問個明白。婭押說馬幫遇到岔路鬼了。還說往后趕馬走貨之前要先作法供奉山神水怪,山神水怪吃飽喝足以后,才能一路保護馬幫不被岔路鬼帶走。

      林交馬說劫道的土匪就是岔路鬼,因此, 他也請來婭押作法。

      婭押是我們布依族的女巫,能掐會算, 據(jù)說,走哪條路安全,什么時辰走最穩(wěn)當(dāng), 婭押是可以算出來的。

      出發(fā)的前一天,婭押登臺念咒,一段咒語后,林交馬虔誠地拜了拜,問道:“山神, 水神,土地神,今日開壇把您請,山路七七條, 水路九九灣,該繞多少條,該跨多少灣?”

      婭押閉目凝神,一派神人附體的模樣, 答:“山路猛獸多,野壑莫停留,水路多水怪,莫近流水旁!”

      交馬又問:“出門幾時吉?回家?guī)讜r安?”

      婭押答:“遇七莫出門,遇八莫還家?!?/p>

      卦象清楚顯示明天農(nóng)歷十七有七,是不宜動身的,林交馬夜觀天象后將出發(fā)的時間定在后天清晨。

      出發(fā)那天,貨棧一大早就已經(jīng)忙開了。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林交馬在祭臺上敬上三根香, 然后轉(zhuǎn)身咚…咚…咚地敲了三聲铓鑼,馬隊便排成一字長蛇浩浩蕩蕩走向遠方。

      空靈的馬鈴鐺打破了黎明的沉寂。爺爺很好奇為什么每匹馬都要戴上鈴鐺,林交馬說馬鈴鐺作用大著哩,一來可以驅(qū)趕猛獸, 山兵只要聽到馬鈴鐺就不敢過來,在路上曬太陽的毒蛇只要聽到鈴鐺響就會自動讓路; 二來嘛,林交馬一聲鞭響,大家便齊聲高唱:

      頭騾選上棗騮馬,二騾選上菊青花;

      傍山險道走馬幫,天當(dāng)鋪蓋地當(dāng)床,

      身著大地頭頂天,月亮星星伴我眠。

      辛苦趕馬走四方,為吃為穿為婆娘。

      帶著這樣的問題,我梳理了自己30年的語文教學(xué),研究了于漪、錢夢龍等一大批語文教學(xué)名家的教育實踐,尤其是他們的課堂教學(xué),驚喜地發(fā)現(xiàn):新課改從理念到實踐,不是憑空而來的,也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是從西方引進的(其他學(xué)科或許可以引進,但母語教學(xué)是不能引進的),而是在繼承中發(fā)展的。新課程的很多理念在這一批教育名家的課堂上早就有了充分的體現(xiàn)。

      ……

      那雄渾厚重的歌聲與大自然渾然天成, 那是一首敬畏自然和張揚生命的贊歌。

      因為耽擱了一天,林交馬決定晚上不開亮,借著皎潔的月光繼續(xù)趕路,把時間補回來。當(dāng)月亮在天空中劃出四分之一個弧圓,頂在頭頂?shù)臅r候,馬幫終于趕到磨子石。

      只要過了磨子石,再走到天擦黑,就可以到白層渡口??蓡栴}是現(xiàn)在的磨子石不是想過就能過的。

      要到白層,磨子石是個非過不可的隘口。以前有官兵把守,往來客商交點孝敬錢就能放行。可最近,聽說布丁要打來了,蔣介石命令王家烈不惜一切代價堵截圍剿。王家烈不得不集中兵力,聽候調(diào)遣。守隘口的士兵前腳剛走,后腳就來了一伙強人,盤桓在磨子石周圍不去。他們專搶往來馬幫,而且一般都在午夜子時下手,因此,馬幫流傳的通關(guān)諺語說:“磨子石,沒子時,子時勿過磨子石?!?/p>

      林交馬說他已經(jīng)祭過山神水怪,況且此前他不是子時過也照樣被搶,這次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他令所有人摘下馬鈴鐺,并用麻布套上馬腳,打算趁天黑悄悄摸過隘口。

      剛走到一半,山上亮起了無數(shù)的火把, 馬幫頓時被緊緊圍在中間。此前,林交馬有過交代,只要發(fā)現(xiàn)不對,能逃盡量逃。爺爺年輕,身手敏捷,趁土匪一個不留神,溜了, 土匪朝爺爺逃走的方向開了數(shù)槍,沒有聽到慘叫聲。

      爺爺一路逃亡,到了白層,他去報官, 卻被活生生攆出來。當(dāng)兵的是指望不上了, 以前兵強馬壯尚且剿不滅這些土匪,更何況現(xiàn)在前方戰(zhàn)事吃緊呢?

      爺爺沒法子,只好一人提著棍子重返磨子石。

      我曾經(jīng)好奇地問爺爺,是什么力量讓他甘愿自投羅網(wǎng)的,明知道此去兇多吉少,爺爺說他啥都沒想,腦袋一陣嗡嗡響,腳桿和手桿還在不停打擺哩!

      爺爺豎著棍子立在寨門前,舉著一袋東西說要贖人。寨門的嘍啰引他入廳堂見土匪頭。爺爺讓土匪頭放人,可土匪頭執(zhí)意要先驗貨。爺爺提著袋子上前,土匪頭正欲接手, 突然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旋轉(zhuǎn),轉(zhuǎn)到土匪頭身后,一只手抱住土匪頭,一只手牢牢鎖住土匪頭的喉嚨。嘍啰們大驚,舉槍對準(zhǔn)爺爺, 爺爺大喝一聲,又乖乖放下了。爺爺叫道:“不許動,再動就擰斷他脖子!”

      洪亮的咆哮嚇得嘍啰們直哆嗦,可爺爺手里的土匪頭卻很鎮(zhèn)靜,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那袋石子說道:“兔崽子,有種!”

      爺爺沖著土匪頭咬牙切齒說:“要么放了馬幫,要么擰斷你脖子。”

      土匪頭冷笑一聲,說:“好小子,有種跟爺爺過把式,贏了,你走,輸了,把手留下?!?/p>

      爺爺想都沒想,應(yīng)下了!他可能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了。

      爺爺一把推開土匪頭,攥緊木棒嚴(yán)陣以待。土匪頭操鬼頭刀撲了過來,爺爺也迎沖上去,土匪頭未反應(yīng)過來,爺爺順勢棍棒一掃, 一劈,一捅,三招就把土匪頭打趴在地。

      土匪頭爬將起來,豎起大拇指笑道:“真爺們,有些斤兩!走吧!”

      爺爺三棍掀翻土匪頭,很快,他的名聲像北盤江峽谷的風(fēng),涌出了北盤江兩岸的深山峽谷,吹遍了整個北盤江畔。人們還給他起了三棍王的綽號,還傳唱著一首童謠:“北盤江長又長,土匪怕遇三棍王,三棍王,強又強,一招半式鬼叫娘?!?/p>

      爺爺聲名大振之后,各大馬隊都拋出橄欖枝,千方百計想挖走爺爺,為他們馬幫保駕護航。他們設(shè)宴款待,爺爺來者不拒,但飯局上,爺爺除了埋頭猛吃以外,一句話也沒有,吃完抹嘴就走,從不逗留。交馬們莫測高深,都不知道爺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有飯不吃是傻子,但一頓飯就想收買我,那是癡心妄想,爺爺說。

      林交馬的馬幫雖小,但走的是實打?qū)嵉恼?jīng)貨,不像其他馬幫,貨中有貨,私底下販運煙土。煙土是個害人的東西,偌大中國就是被這黑乎乎的東西給毀了。爺爺最見不得掛羊頭賣狗肉的骯臟勾當(dāng),換做以前,肯定出手制止了,但他再也不是當(dāng)年愣頭青。現(xiàn)實教會了爺爺,在人鬼不辨的社會伸張正義只會惹一身騷,不為虎作倀就行了。

      爺爺每次去赴宴,醉醺醺回來時,林交馬總會坐在門外石墩上抽煙,像是在等他。林交馬說:“我這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你走吧!”爺爺一句話沒說,踉踉蹌蹌回屋呼呼大睡。腿長在爺爺身上,他要走,誰能攔, 他不走,誰又敢趕。

      時間一長,所有人都認(rèn)為爺爺是留不住的,最舍不得爺爺走的是根太爺,他試著去探問爺爺?shù)膽B(tài)度,爺爺卻搪塞不語。其實, 最急的是林交馬,他打心眼里舍不得爺爺離開,但他拉不下臉來。最后,是貨棧掌柜出面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爺爺認(rèn)林交馬做保爺,換句話說就是林交馬有意認(rèn)爺爺做干兒。

      自從被劫以后,林交馬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背也彎了,彷佛壓了一座山。馬幫被劫, 救下馬幫的不是交馬,而是個二十不到的嫩娃,面皮多少有些掛不住。只要爺爺認(rèn)下林交馬,情況就不一樣,兒子救老子,天經(jīng)地義。

      當(dāng)然,爺爺也有自己的打算,認(rèn)下保爺, 他自然而然就是這支馬幫的少交馬,林交馬又沒子嗣,將來這支馬幫能逃出手掌心?爺爺此前不急于表態(tài)是去是留,其實是在等機會,總不能豁出命救出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吧。想到這,我甚至認(rèn)為爺爺頻繁赴宴其實是故意做給林交馬看的。

      林交馬十六歲跟著馬幫走南闖北,三十歲那年,老交馬病重,把他喚到跟前,將馬鞭交給他后就撒手人寰了。歲月不饒人,轉(zhuǎn)眼瞬間,四十個年頭過去了。北盤江的每一個寨子,每一個山頭,每一條路幾乎都留下過他老人家的足跡。從土匪窩死里逃生以后, 林交馬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老,開始咳嗽, 咳得面紅耳赤,顯出了老態(tài),經(jīng)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馬槽里飲馬,跟馬竊竊私語。

      望著林交馬逐漸佝僂的身影,爺爺說他心里酸酸的。

      馬幫在白層渡口足足等了三天,廣西那邊來的馬幫才到。他們說布丁打到黔南了, 李宗仁怕布丁進入廣西,在路上設(shè)了好多關(guān)卡,所以耽擱了。

      他們沒顧得上休息,匆忙卸下他們的貨, 裝上我們的貨,便原路返回了。爺爺也叫人裝上他們的貨,還悄悄故意騰出一匹馬,想讓林交馬騎馬,可被大叔制止了,大叔說, 馬幫的馬是用來馱貨的,騎馬是趕馬人的恥辱。爺爺只好作罷。

      回烏沙的官道上,時不時跑過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官兵,當(dāng)官的騎馬在前,后邊的士兵列隊緊隨,步伐鏗鏘急促,揚起滾滾塵埃, 看架勢,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先前廢棄的關(guān)隘也突然重兵把守,過往的馬幫都要接受最嚴(yán)格的盤查,領(lǐng)頭的還把交馬叫去訓(xùn)話,說馬幫不許幫助收留赤匪,夜間不許趕路,否則,軍官摸了摸腰里小槍。林交馬唯唯諾諾, 他們這才放行。

      過了三個關(guān)隘,馬上的貨已經(jīng)被順走不少,大家都面露沮喪,本來掙得就不多,再這么一折騰,肯定得賠本。好在前面的白臘、桑郎、白巖關(guān)三個關(guān)口是土匪的天下,爺爺三棍王的威名就是通關(guān)文牒。

      爺爺換下林交馬,提著棍子在前帶路。

      走到白臘村口,爺爺留意到路旁的甘蔗地被人砍了許多,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每棵被砍的甘蔗上都放著一枚銅錢。沒等爺爺醒悟,馬幫便在路邊的大榕樹下遇到了一支二三十人的軍隊,他們身穿破舊灰衣,頭戴八角紅星帽, 有的士兵腳上還穿著草鞋,躺在擔(dān)架上的傷員纏著厚厚的繃帶,戰(zhàn)士們個個灰頭土臉, 正在嚼甘蔗補充體力,看樣子剛經(jīng)歷過一場惡戰(zhàn)。

      見馬幫經(jīng)過,都目光灼灼地盯著馬幫。林交馬一言不發(fā),揮舞馬鞭繼續(xù)趕馬。突然,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瘦高個從人群中走出,客客氣氣叫道:“等一哈,老表!”

      林交馬聞聲停下,爺爺湊上前,唯恐瘦高個對林交馬不利。

      瘦高個伸出手,想跟林交馬握手,但林交馬根本不知道握手的禮節(jié),左手牽著韁繩, 右手拿著馬鞭,站著一動不動,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長官有啥子吩咐?”

      瘦高個讓大家不要怕,說他們是紅軍, 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他說我看你們馬上的貨并不多,能不能幫他們順帶馱點東西。

      林交馬不做聲,他可能想到關(guān)隘軍官腰里的手槍。

      瘦高個以為林交馬不愿,從包里掏出了一摞銀元,放在林交馬手心,說不讓你們白馱。林交馬瞄了爺爺一眼,征求爺爺?shù)囊庖姡?爺爺點頭,林交馬就答應(yīng)了。

      后來,我問過爺爺他為什么會點那個頭, 爺爺說就憑他們砍甘蔗放銅錢。

      一路上,瘦高個問了爺爺很多問題,爺爺問他們?yōu)槭裁磿谶@里,瘦高個說日本人打來了,他們要北上抗日,還說他們昨天不熟悉情況,貿(mào)然闖進磨子石,結(jié)果遭到土匪的襲擊,不得不退到白臘再做打算。

      到磨子石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爺爺讓馬幫停在谷口,只身一人走進谷里,瘦高個拉住他,爺爺卻輕輕拍了拍瘦高個的手,示意讓他放心。

      爺爺剛進谷里,就被小嘍啰認(rèn)了出來, 二話不說,立馬帶他去見土匪頭。

      土匪頭見是爺爺,問他有什么事,爺爺說他想帶那幫紅軍過關(guān)。土匪頭撓頭作難, 說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國民政府的改編,不方便通融。爺爺說紅軍后面還有大部隊,就你這二三十人,怎么擋得???其實土匪頭比爺爺清楚,有人有槍時,官兵拉攏你賣命,等拼光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爺爺?shù)情T從某種意義上是幫了土匪大忙,至少他不用繳械投降或者拼個你死我活才能全身而退。他思來想去,索性趁機賣爺爺個順?biāo)饲椤?/p>

      為了讓土匪頭對上有個交代,馬幫走到谷中時,爺爺請求瘦高個放幾槍裝裝樣子。

      瘦高個端起機槍,向天婁了一梭子。

      過了磨子石,暮色開始四合,一團烏云從太陽落山的方向直壓過來。交馬說得抓緊, 要不然下雨就過不了白巖關(guān)了。

      白巖關(guān)嚴(yán)格來說不是關(guān),而是刀削面的絕壁懸崖,因為裸露出來的懸崖面是白色的, 所以叫白巖關(guān)。一條人走馬踏的狹窄小道像蛇盤樹一樣曲折向上。

      馬幫爬上半山腰時,天空傳來嗚嗚的聲音,像雷聲一樣慢慢逼近。瘦高個說,那是國民黨的轟炸機,叫爺爺快馬加鞭,快速過關(guān)。爺爺不知道什么是轟炸機,他順著聲音向天仰望,發(fā)現(xiàn)老鷹一樣的轟炸機在空中飛舞盤旋,只聽幾聲尖利的聲音從天空直瀉下來, 瘦高個高喊:“臥倒,快臥倒!”爺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瘦高個給撲倒了。

      炸彈沒落到山腰,都落進谷中炸響了, 只覺一股氣浪往上冒,接著是排山倒海的轟鳴聲。林交馬的馬受了驚嚇,焦躁起來,爺爺叫林交馬放開馬韁繩,但林交馬緊拽不放, 爺爺想沖上去,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馬失蹄掉下了懸崖,沒有松開韁繩的林交馬也被拽了下去。瘦高個一邊死死拉住爺爺,一邊命令戰(zhàn)士們加速趕馬。

      過關(guān)后,雨下了,而且越來越大,爺爺也已經(jīng)是個淚人。他說他要回去,就是摔死懸崖也要找回林交馬的遺體,根太爺拉住爺爺說林交馬是孤兒,來自大山,就讓他和大山永遠作伴吧!說著也掉淚了。

      爺爺用青石在白巖關(guān)頂壘了一座塔,因為布摩曾說,人死后,靈魂會飛上天,白巖關(guān)頂離天最近,上天一定不會迷路。

      瘦高個和全體戰(zhàn)士,站在青石塔前,向天開了一頓槍,槍聲震耳欲聾,飄向四方, 響起陣陣悠長的回音。

      瘦高個走向爺爺,將一袋銀元遞給爺爺, 說再多的錢也買不回林交馬的命,還說歷史會記住林交馬的,他又給爺爺六張債券,說革命勝利了,可以兌錢。爺爺沒有收,但他還是硬塞進爺爺?shù)陌铮⒄f趕馬人死在趕馬路上就像一個戰(zhàn)士犧牲在沖鋒的路上,是光榮的。說完對著青石塔敬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轉(zhuǎn)身走了。

      爺爺目送他們,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布依族認(rèn)為人是雨帶來的,所以人死后會下一場雨,沖走死者在世上留下的所有足跡。這一場雨是林交馬命中注定的。他沖走了林交馬的足跡,卻全都灌進爺爺?shù)男摹?/p>

      爺爺做夢都想當(dāng)交馬,但他想不到他這個新交馬的誕生要以老交馬的死為代價。爺爺說,如果林交馬能活過來,他寧愿一輩子不當(dāng)交馬,可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爺爺畢竟年輕,一下子接手馬幫這副重?fù)?dān),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好在有根太爺里外周旋料理,馬幫才沒有散伙。

      人沒了,可馬幫還在,馬還得走。走著走著,爺爺也就成熟了。

      爺爺成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回奶奶, 這是他蓄謀已久的。

      白層渡口有個體面人家,開有一家大貨棧。掌柜知書達理,撥得一手好算盤。馬幫每回去白層,都下榻在這家貨棧。貨棧掌柜跟林交馬交厚。林交馬死后,掌柜沒少幫助爺爺。爺爺也不見外,幾乎把貨棧當(dāng)成了自己家。

      有一天清晨,爺爺突然心血來潮,操起棍子在院子舞將起來。自從接手馬幫后,瑣事繁多,白天要聽根太爺嘮叨走馬的規(guī)矩, 晚上還要學(xué)觀星象測天氣,基本沒有時間練棍。布龍當(dāng)初教爺爺練棍說過,棍要常練, 才能熟能生巧?;叵肷洗闻c土匪的那場決斗, 爺爺熱血沸騰,可那次過后,他再也找不回那種狀態(tài)了。他拼命重溫那三招,只要那三招在手,他就還是三棍王。

      爺爺先使出橫掃千軍,緊接著高高躍起, 用盡全身氣力猛劈,結(jié)果沒注意腳底下的石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沒等他站起身來,閣樓上傳來嬌笑聲。爺爺順著聲音往上看,發(fā)現(xiàn)一個少女正趴在窗臺上掩面發(fā)笑。爺爺咯噔一下,連滾帶爬逃回屋里,鎖上門。沒錯,那個少女就是我奶奶,那個掌柜后來成了我太姥爺。

      怪不得太姥爺封鎖閣樓,不讓任何人靠近,怪不得一到傍晚閣樓上就傳出綿綿琴聲。爺爺洞察了閣樓的秘密。從那以后,只要在白層,爺爺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練棍。只要他練棍,閣樓的窗臺總會趴著奶奶。傍晚,琴聲響起的時候,爺爺就算再忙,也會停下來,坐在河邊的大榕樹下仔細聆聽, 偶爾還會吹上木葉應(yīng)上一兩曲。所以每到傍晚,閣樓朝河的窗戶總是大開著。

      如果說爺爺?shù)墓餍g(shù)讓奶奶見識了男人的力量,那么奶奶一定在木葉聲中尋覓到了三棍王背后的柔情蜜意,而這份柔情蜜意是她與爺爺?shù)墓餐Z言。

      砍柴莫砍葡萄藤,生囡莫嫁趕馬人。根太爺勸爺爺趁早死了這份心??沙鋈艘饬系氖翘褷斁尤粦?yīng)下了這門婚事,所以那次走馬回來,所有人的馬上馱的都是滿滿的貨物, 而爺爺?shù)鸟R上卻是一身紅的奶奶。

      奶奶嫁到吊腳樓的第二年,日本人就打來了。

      聽從東邊逃難過來的人說,已經(jīng)打到湖南了,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財就搶, 簡直就是強盜。爺爺很同情逃難的人,每次走馬,都會叫人提前多準(zhǔn)備些干糧,只要遇到逃難的,都會送他們干糧。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

      有一天,烏沙的貨棧來了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說是要為爺爺指一條財路。爺爺問他什么財路,他說抗日部隊在長沙與鬼子鏖戰(zhàn),前線戰(zhàn)事吃緊,后勤補給跟不上, 希望爺爺能帶領(lǐng)馬幫幫他們把物資從云南曲靖運到湖南懷化,說著便拿出一幅地圖指給爺爺看,爺爺根本看不懂地圖,但曲靖到懷化中間是一條長長的線,爺爺讓中山裝男子找出烏沙鎮(zhèn)和白層渡口,他用手比劃了這兩地,又跟曲靖到懷化做了一下對比,好家伙,足足是二十倍。見爺爺猶豫,男子令隨從抬出一個箱子,打開,里面全是大洋,中山裝男子說,一趟就這些。爺爺不為所動,說這事他得跟大伙商量,中山裝男子說他可以等。當(dāng)晚,爺爺召來大伙,問問大伙的意見,大家見一箱子錢,都說可以干。爺爺又將目光投向根太爺,根太爺資格最老,年紀(jì)也最大, 此去路途遙遠,爺爺怕他吃不消。根太爺將煙斗磕了磕門檻,說道:“你們能走,我這把老骨頭也能走?!睜敔斶B夜就把大家的決定告訴中山裝男子,中山裝男子激動地握著爺爺?shù)氖?,連聲說好好。

      爺爺知道,此去定是兇多吉少,他趁著空檔,回了次家,交代了奶奶些事。聽說爺爺要到前線,奶奶說什么都不讓,可爺爺已決定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奶奶能做的就是躲進吊腳樓的某個角落,暗自垂淚, 用眼淚向爺爺提出最后的抗議。那天傍晚, 爺爺沒有走,而是一個人靜靜坐在吊腳樓旁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筒,那滾滾的沉吟聲,我想就是北盤江在咆哮。

      第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奶奶對爺爺說, 你看,老天也不讓你去哩??赡棠滩恢?, 再大的雨也攔不住早已習(xí)慣風(fēng)雨兼程的趕馬人。爺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的那一刻,奶奶知道自己是攔不住爺爺?shù)?,只好幫著爺爺收拾行李,送他出門。爺爺遠去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彎處,奶奶的淚水才奔涌出來,像雨滴一樣滴答滴答。

      爺爺?shù)綖跎虫?zhèn),交代完貨棧的事后,就率領(lǐng)二百來匹馬,一百來人的馬幫隨著中山裝男子向曲靖進發(fā)。

      馬幫穿山越嶺,終于在第三天傍晚趕到曲靖。那晚,中山裝男子叫來爺爺,說他不能再跟著馬幫走了,他還有其他事,說完掏出一紙文書交給爺爺,說這是通關(guān)文書,遇到關(guān)隘,出示這張文書便可通行。爺爺說:“你不跟著我,就不怕我吞了你的貨?”,中山裝男子笑道:“不,這不是我的貨,這是咱們中國人的良知貨?!?/p>

      次日清晨,馬幫裝好貨后原路折返,穿越叢林,過二十四道拐,跨過鐵索橋。路雖然艱險,但一路上大家都有說有笑的。

      到了貴陽以后,情況開始不妙,日本人的鐵鷹經(jīng)常在上空盤旋,還會冷不丁下幾枚炸彈,沒兩天,馬幫就挨了三發(fā)炮彈,死了三個趕馬人,損失了十匹馬。大家都沒見過這陣勢,都懵了,恐懼的黑云頓時籠罩了整個馬幫。

      關(guān)于要不要繼續(xù)往前走,大家分裂成了兩派,主張走下去的人罵主張放棄的人膽小鬼,懦夫。而放棄的人卻辯解說,趕馬走貨, 誰都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但這么下去, 沒到懷化就得全被炸死。

      大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論不休, 最后都將目光聚集在爺爺身上,等待爺爺最后的決定。

      爺爺說,我走了這么多年馬幫,從來沒半途而廢,就是死,我也要把貨送到,但這樣走下去肯定不行,這樣,我們分批走,目標(biāo)小,鬼子鐵鷹就拿我們沒辦法。

      這一招果然奏效,鬼子鐵鷹找不到重點, 不愿浪費炮彈,繞了兩圈就飛走了。

      爺爺帶領(lǐng)第一支馬幫接近懷化的時候,日本人的鐵鷹又飛來了,它在空中盤旋幾圈后,一個俯沖,從馬幫上空呼嘯而過。鐵鷹飛走了,可炮彈卻落下,就落在爺爺身旁不遠處,在炮彈要炸響的那一刻,爺爺被身后的根太爺撲倒,等到他爬將起來, 才發(fā)現(xiàn)壓在自己身上的根太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一動不動。

      根太爺當(dāng)天傍晚吐了最后一口血就走了。爺爺沒有哭,他知道這一刻不能哭。他將所有的悲痛都化為了前進的動力,帶領(lǐng)馬幫繼續(xù)向懷化前進。

      到了懷化,一個連長帶著爺爺?shù)巧狭酥聘唿c,指著前方說,前方就是戰(zhàn)場了,爺爺甚至隱約聽見了槍聲和炮聲。他還從連長的望遠鏡看到,前方的天灰蒙蒙的一片,連長說那是戰(zhàn)火的硝煙。連長還說之前有三隊馬幫為他們運送過物資,但走完這一趟后,說什么都不愿再走。他問爺爺有沒有膽量再走。爺爺說,就是連長不請,他也會繼續(xù)走,他得為根太爺報仇。

      爺爺那次回來以后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將根太爺?shù)墓腔野苍嵩谇嗍?nèi),根太爺和林交馬一樣都是孤兒,兩個趕馬人在一起,就是到了天堂也能在一起走馬趕貨;第二件是將馬幫分為兩大隊,一大隊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趕馬人,負(fù)責(zé)將物資從曲靖運到貴陽,二隊全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負(fù)責(zé)貴陽到懷化這段路,爺爺自己則參加了二隊。

      沒多久,日本人投降,都滾回東洋老家去了。舉國歡慶的時候,爺爺一個人去了白巖關(guān),將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林交馬和根太爺。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爺爺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家那么幸福。他漸漸醒悟自己常年奔波在外,對這個家關(guān)心太少,尤其是奶奶,自過門以來, 和爺爺是聚少離多,整天都在為爺爺提心吊膽。曾祖父也老了,已經(jīng)下不得地,犁不動田了。爺爺回家的第一晚就被曾祖父叫去, 曾祖父說爺爺他老了,爺爺長大了,這個家以后就由爺爺來當(dāng)家。

      當(dāng)家后的爺爺更顧家了,幾乎每次趕馬回來都要在家待上一兩天。盡管不多,但奶奶知足了,而父親也是在這時候出生的。

      有一天,寨子來了一幫當(dāng)兵的。一進寨子就把各個路口圍個水泄不通。大家都知道是沖著爺爺來的,奶奶讓爺爺避避,爺爺哼的一聲,不理會,繼續(xù)坐在石凳上抽旱煙。兩個衛(wèi)兵突然破門而入,直走到爺爺跟前, 對爺爺說:“老者,我們長官有請!”。

      爺爺被帶進鼓樓。一個身穿深綠色軍裝, 手戴白手套,腳踏锃亮皮靴的軍官見到爺爺就吆喝:“老頭,前方戰(zhàn)事吃緊,該是你效忠黨國的時候了!”爺爺問他是不是日本人又打回來了,那軍官搖頭,說這回他們打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匪”。爺爺又問:“共匪是何人,是哪國人?”軍官不耐煩說道:“共匪就是匪,是中國人。”

      爺爺再沒說話,轉(zhuǎn)身就走。軍官喝住他, 但他沒停下,軍官掏出槍惡狠狠說道:“老不死的,別給臉不要臉,敬酒不吃吃罰酒!” 爺爺仍在走,軍官被激怒,拉動槍栓,可爺爺還在走。

      直到爺爺走到拐角處,也沒聽見槍響。

      真懸,奶奶和全村的人都為爺爺捏了把汗,爺爺卻說借他十個膽也不敢朝我開槍。軍官灰溜溜走了,第二天又回來了,這次態(tài)度很溫和,一個勁求爺爺,最后還下跪了, 說爺爺不答應(yīng),他就不起來。爺爺說那你就跪著吧。第二天爺爺再去鼓樓,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爺爺罵道:“真沒骨氣!”。

      國民黨沒消滅解放軍,反叫解放軍給打了個落花流水??h城解放后,解放軍也派人登門找爺爺,說爺爺常年走馬,熟悉地形, 希望他能給他們帶路,上山剿滅國民黨的散兵游勇。第一次來,給爺爺講了很多大道理, 爺爺根本不聽,一門心思埋頭編草鞋;第二次來,爺爺態(tài)度依舊冷淡,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第三次來,為首的那個也給爺爺跪下了, 也說爺爺不答應(yīng)他就不起來,爺爺也不管他。

      第二天清晨,爺爺再去鼓樓,發(fā)現(xiàn)那人還在那里跪著,爺爺頓時被感動,扶起那人說好吧。

      我曾問爺爺,如果當(dāng)年那個國民黨軍官也跪到第二天,您會不會答應(yīng),爺爺哈哈大笑說那個國民黨軍官不會跪到第二天,我問為什么?爺爺說我長大就會明白。

      其實,同樣的問題不止我一個人問,當(dāng)年造反派也曾這樣問爺爺。爺爺沉默,一句話也不說,造反派說他對革命抱有二心,抓走了他,將他打入學(xué)習(xí)班改造,還收集他的黑材料,說他勾結(jié)土匪,向革命隊伍索要錢財,還從家里搜走了六張紅軍債券作為證據(jù), 他們要爺爺招供,爺爺依舊沉默。后來造反派又給他戴上尖尖帽,游街示眾,但爺爺還是不開口,最后造反派氣急敗壞,毒打了爺爺,可爺爺還是一聲不吭。造反派沒法子, 只好將爺爺發(fā)配到馬棚養(yǎng)馬。爺爺就這樣喂了十年馬,撥亂反正以后,爺爺?shù)玫搅似椒矗?縣委書記還親自登門做工作,說他閱歷豐富, 膽識過人,請他出任我們區(qū)的區(qū)長,可爺爺說,他沒文化,除了趕馬,做不了其他的,拒絕了。

      爺爺又召集人馬開始趕馬,父親也被他拉進了馬幫隊伍。爺爺趕馬收獲了一身的榮光,他自信以為他的兒子我的父親也能在馬幫中創(chuàng)造屬于父親自己的輝煌。

      馬幫越拉越長,可爺爺?shù)纳眢w卻越來越差,常常攆不上馬,一到陰雨天就腰酸背痛, 躺在床上起都起不來,他慢慢意識到自己老了。脾氣也開始暴躁起來,動不動就大動肝火。

      其實,父親并無意跟爺爺走馬幫,他的性格跟爺爺截然不同,爺爺敢拼敢闖,父親卻內(nèi)斂穩(wěn)重,不愿意冒險。爺爺喂馬的那十年, 一直是父親撐著這個家。有一件事一直讓父親對趕馬心有余悸,那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 一支馬幫行進在山谷中,被泥石流吞沒,整支馬幫無人生還。

      父親說,爸,你不顧家我還得顧家呢, 家里就我們兩個男人,萬一哪天……父親沒有往下說,趕馬人是不能自己咒自己的??蔂敔敻静宦牳赣H的,說男子漢大丈夫還怕死?他這么一說,父親就只能沉默。

      終于有一天,爺爺病倒了,他知道自己趕不上馬了。他把大伙叫到跟前,說今天要選新的交馬。爺爺說:“我闖蕩了一輩子, 都是在血雨腥風(fēng)里一步一步爬過來的,可現(xiàn)在世道變了,天下太平了,新交馬要穩(wěn)重踏實, 不是我偏心,我看了全隊人,就我兒子合適, 你們就跟著他好好干吧,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睜敔斷嵵仄涫碌貙ⅠR鞭遞給父親,父親比誰都清楚接下這馬鞭意味著什么,但他要敢說半個不字,爺爺能被氣死,或者是從床上蹦起來,用鞭子抽死他,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爺爺,希望爺爺收回成命,可他從爺爺眼中看到了即將噴發(fā)的怒火還有一種無助的哀求。

      父親只好乖乖接過馬鞭。

      最不愿趕馬的人成了交馬,父親的后半生就這樣被爺爺提前規(guī)劃好了。

      那幾年,雖然沒有土匪橫行霸道,但大煉鋼留下的危害開始爆發(fā),山林稀了,河水瘦了,猿嘯哀了,山兵也沒了。每到下雨天, 光禿禿的山會突然滾下石頭或者突然山體滑坡。一向求穩(wěn)的父親不愿冒險,只要到下雨天, 就停下休息。

      馬幫在父親的經(jīng)營下穩(wěn)步增長,每個趕馬人都收入頗豐,不到兩年,父親就蓋起了村里的第一幢洋房,讓人羨慕不已。爺爺樂得合不攏嘴,對父親說:“就知道你狗日的是個趕馬的料!”

      八月秋后,糧食收成,是馬幫最忙的季節(jié),來來往往的雇主幾乎踩斷了貨棧的門檻??h政府規(guī)定,納稅人上糧得自己想辦法將糧食運到縣倉庫。縣城附近村子通馬路,他們可以幾家合伙雇馬車或者拖拉機幫忙運輸, 可遠一點的山溝溝還得依靠馬幫一袋一袋地往外馱。

      父親第一次見拖拉機,是他馱著自家的糧去上稅的時候。拖拉機長著四個輪子,全身都是硬邦邦的鋼鐵,跑起來一個勁放屁, 直冒黑煙。開拖拉機的師傅是個老兵,跟父親頗有些交情,那天他看見父親,刻意熄了火, 招呼父親說,老王,你落伍了,都社會主義工業(yè)化了,你還趕馬啊,你看我,一車頂你十匹馬呢。父親說,唉!人比人氣死人,我沒你闊氣,也沒你能耐,命中注定要趕一輩子馬。那人眉毛一挑,發(fā)動柴油機,猛踩油門, 向前飛奔,留下一團黑煙,嗆得父親直咳嗽。父親啐了一口,暗自罵道,神氣個鳥,馬幫能上坡下河,你那鋼鐵怪物能嗎?

      罵歸罵,父親心里還是有桿秤的,一輛拖拉機抵十匹馬,不用草料,不用趕馬人牽, 灌上幾瓢柴油就能突突,就是馬車也能頂上四五匹。這樣一算,馬幫成本確實高,也確實虧得緊。

      起初,父親并沒有意識到這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會讓問題變得越來越復(fù)雜。因為往來貨物跟以前比起來只多不少,可馬幫的生意卻每況愈下,老主顧們嫌馬幫太慢,運量太小, 效率太低,最重要的是運費比拖拉機都高。雖然路沒修通,但雇主們寧愿從白層先繞道縣城,再從縣城取道烏沙。父親這才意識到馬幫的生存空間正逐步被馬車和拖拉機擠占。父親甚至已經(jīng)預(yù)感到,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年, 馬幫就得全被取代。

      可話又說回來,烏沙到白層渡口的馬路一天沒修好,就離不開馬幫。但那次在走貨途中遇到勘測隊加劇了父親的緊迫感??睖y隊隊長告訴他,縣里已經(jīng)下文件,無論如何也要修通烏沙到白層渡口這段路。父親說, 山這么高,這么陡,能修嗎?勘測隊隊長說, 這算什么,再高的山我們也修過,等著吧! 不出幾年,鄉(xiāng)親們趕集都能坐拖拉機。

      不出兩年,路果然修通了,但并不像勘測隊長說的那樣,能開拖拉機。路是毛路, 鋪路的石頭比囤籮都大,而且一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人都難走。開拖拉機的老兵來過一次后就發(fā)誓以后再也不來了。這似乎給了馬幫一線生機,但馬幫還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門庭冷清的貨棧,幾乎成了擺設(shè),只有那面繡著“仁義馬幫”的錦旗在迎風(fēng)飄揚。貨棧管賬先生找到父親,說再這樣下去,馬幫散伙只是時間問題。父親又何嘗不知呢? 可又能怎么辦呢?父親打心底不喜歡趕馬走貨,但他不想讓祖宗的基業(yè)在自己手中毀于一旦,落下個敗家子的罵名。

      馬隊短了,馬鈴鐺稀了,趕馬人累了。大家難受,作為交馬的父親更難受。以前是貨多馬少,現(xiàn)在是馬多貨少,所以父親想裁減馬幫,減少開支,這樣馬幫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但裁誰呢?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 都不容易,況且能熬到現(xiàn)在,都是忠誠的趕馬人。所以裁減馬幫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最終促成他將這個念頭付諸行動的是一次走馬。

      那一次走在路上,幾個年輕后生一直在說打工的事,說廣東那邊遍地是票子,一撈就是一大把,還說去年誰誰踩狗屎運,發(fā)了大財,現(xiàn)在蹲茅坑都用票子擦屁股,最后羨慕地感嘆了一句:“真他娘的闊氣!”父親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既然如此,是去是留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好了?;貋硪院螅赣H召來大伙,說現(xiàn)在趕馬掙不了什么錢,都拖家?guī)Э诘?,不容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自謀生路就走吧, 但有一樣,走到那里都別忘了仁義。那晚父親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煙,陪他的是一輪忽明忽暗的殘月。

      第二天,馬槽里的馬少了一半,第三天, 馬槽里只剩二十匹馬,第四天,沒變。父親知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是決心跟著他繼續(xù)走馬的。乍一看,留下來的趕馬人都是原來就跟著爺爺?shù)睦馅s馬人,他們說人老了,打工人家老板看不上,不如繼續(xù)趕馬,反正餓不死。

      話說得真叫父親心疼。他們不是真老, 而是馬幫里有他們至死都不忍丟下的東西, 具體是什么,只有奔波了一生的趕馬人才懂。

      那就繼續(xù)走吧!

      有人建議父親將馬幫改裝成馬車,父親說那還叫馬幫嗎?白層到烏沙的路翻修成沙子路以后,那個發(fā)誓不再來的老兵也來了, 每回從貨棧門口經(jīng)過,拖拉機上都拉著滿滿的貨物,見到父親就微笑打招呼,父親也微笑回應(yīng),不一樣的是老兵的微笑是得意的, 父親的微笑五味雜陳。

      有一天下午,父親去鐵匠鋪打一雙新馬掌,鐵匠驚愕地看著父親,半天才迸出一句話: “你還在趕馬?”父親點頭,他更驚訝了,又說: “能撐到現(xiàn)在也就你們了!我這兒很少有人來打馬掌了,都改打犁口和鐮刀?!闭f著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鐮刀犁口。父親說他也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混混日子。

      “老哥,時代變了,人也要變才行?!?鐵匠指著機器說,“你看這機器,一天能頂我們十個鐵匠哩。不用吃,又不用睡,插上電就能打,打得比人還好,真的娘的方便, 我看你也變變了,你就是換成馬車也比你現(xiàn)在好得多啊?!?/p>

      “馬車能叫馬幫嗎?”父親反問道。

      鐵匠說:“你腦袋就是不開竅,鄧?yán)隙颊f了,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馬還在,你人也在,還一樣趕馬走貨,怎么就不是馬幫了?跟個名稱死磕,犯得著嗎?”

      醍醐灌頂,對,只要馬還在,趕馬人還在, 馬幫就還在。父親又想起了拖拉機老兵的那道數(shù)學(xué)題:一輛拖拉機能抵十匹馬,就是馬車也能抵上四五匹。拖拉機買不起,馬車買上幾輛應(yīng)該不是問題。

      說干就干。

      為保險起見,父親先買三輛馬車試驗, 結(jié)果出人意料,之前的老主顧又紛紛找上門, 還對父親說早該這樣了。

      馬幫出現(xiàn)轉(zhuǎn)機,可爺爺卻在這時候病重了,父親急忙趕著馬車往回跑。

      父親把賣馬,將馬幫改為馬車的消息告訴爺爺。爺爺不動聲色,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 只囑咐父親說他死之后,不進祖墳,趕馬人只能死在趕馬的路上。

      那個黃昏,爺爺這個一生充滿傳奇的趕馬人就這樣暗淡落幕了。父親將爺爺?shù)墓腔乙卜胚M了青石塔。后來,父親才知道,老交馬一旦交出馬鞭,新交馬做什么,老交馬都不能干涉,這是趕馬人的規(guī)矩。

      父親感覺自己是個罪人。

      年終,外出闖蕩的趕馬人回來過年。有的穿著光鮮亮麗,一進貨棧門就發(fā)煙分禮物, 一看就是在外頭闖出了名堂,他們都感激父親當(dāng)年深明大義??稍谕饷媛淦堑娜?,回來看到馬幫日益好轉(zhuǎn),背地里傳父親的不是, 說父親陰險狡詐,為了發(fā)財不惜將他們掃地出門,配不上仁義二字。

      父親的負(fù)罪感加深。

      我讀完小學(xué)以后,父親將我接到鎮(zhèn)上讀初中,周末來回都是父親趕馬車接送。我的學(xué)雜費也是父親趕馬車掙的。柏油路鋪好以后,馬車也落伍了,只能接到諸如水泥,磚塊這類臟活重活,很多人都自行解散了,最后只剩下父親。父親把貨棧也賣了,賣給一個開雜貨店的四川人。賣掉貨棧以后,父親回去過一次,雜貨店老板把馬棚拆了,馬槽砸了,說騰出來做倉庫。從那以后,父親就再沒去過。

      運水泥拉磚塊,上下貨都是父親一包一包地扛,一塊一塊地搬。母親讓父親雇個人, 父親說不劃算。有一天周末,父親照例到學(xué)校接我回家,我上車的時候,身邊的同學(xué)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后來同學(xué)問我說那個胡子拉碴的臟老頭是誰?我頓時愣住了,我想說是我爹,但我說不出口。回來以后我對父親說: “爸,咱家也買輛車吧,實在不行,買輛三輪車都行?!备赣H說他聞不慣汽油味,我知道這是借口,于是我又說:“爸,以后你去接我,就在鎮(zhèn)口等我吧!”父親徹底愣了, 一句話也不說,目光呆呆盯著我,手里緊攥著趕馬的韁繩。從那以后,父親真的只在鎮(zhèn)口等我。

      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書的那天,父親把最后一匹馬也拉到集市上賣了,只拎回一竄鈴鐺。

      馬沒了,馬幫也就不復(fù)存在了,那天黃昏, 父親把拎回的馬鈴鐺掛在吊腳樓角,坐在石凳上一邊凝視鈴鐺,一邊抽煙,最后才對我說:“兒子,爹頭發(fā)白了,老了,干不動了, 你上學(xué)爭點氣,以后愛干嘛干嘛!爹不管?!?/p>

      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場,我知道,這個曾經(jīng)讓我遭受恥辱后來又讓我倍感惋惜的東西徹底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它就像我祖輩傷口的鮮血,流盡了,淌干了。

      南疆 本名王杰,1993 年出生于貴州貞豐,魯迅文學(xué)院三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刊物,現(xiàn)為貴州民族報社編委、周末特刊部主任、《貴州民族報·民族文學(xué)周刊》主編。2014 年出版長篇小說《木葉傳情》,2015 年入選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同年獲得貴州省第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金貴獎新人獎。

      猜你喜歡
      觀花馬幫曾祖父
      踏尋馬幫的足跡——云南香格里拉空心樹古道考察記
      香格里拉(2023年1期)2024-01-04 02:48:14
      幾種美麗卻有毒的觀花植物
      馬幫“馱起”脫貧路
      高仕興:云南普洱市馬幫傳統(tǒng)民族文化繼承者
      我的曾祖父
      創(chuàng)作(2018年3期)2018-11-13 01:19:49
      裝傻的曾祖父
      特別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38
      文冠果的觀花特性及其在園林綠化上的應(yīng)用
      黑暗之光
      雨花(2016年13期)2016-12-07 05:35:00
      黑暗之光
      雨花(2016年7期)2016-07-11 09:30:34
      中國杜鵑花觀花地點推薦
      花卉(2016年3期)2016-04-16 03:01:01
      乃东县| 安塞县| 东安县| 天津市| 汽车| 神池县| 鹤岗市| 射洪县| 临夏县| 侯马市| 苍南县| 金溪县| 莱西市| 福泉市| 香港| 瑞金市| 宜阳县| 夏津县| 昌乐县| 永泰县| 东山县| 阿城市| 沁水县| 吴堡县| 贞丰县| 鹤壁市| 宁都县| 元江| 奇台县| 德昌县| 衡东县| 金湖县| 尖扎县| 喜德县| 新余市| 石林| 扶绥县| 长汀县| 珠海市| 成安县| 枣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