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李白在其詩《俠客行》中暢言:“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寥寥幾筆勾勒出了劍眉星目、吞山吐岳的俠士形象。
西周末期,禮崩樂壞,諸侯紛爭,階層更迭頻繁,一些沒落貴族的武士失去經(jīng)濟支撐,流落民間,形成士階層,這就構(gòu)成了俠士的雛形。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個諸侯國謀求強兵富國,禮賢下士、招攬能人志士,俠士有了用武之地。至此,俠士之風始盛。這些俠士幫助諸侯王從事兼并戰(zhàn)爭、力行改革、投恩報效。這個時期是歷史上俠士發(fā)展最為鼎盛的時期。
先秦到漢代初期,由于政治體制的構(gòu)建尚未完善,上傳下達的效率低下,往往國君下達的政令到達地方之時缺乏足夠的執(zhí)行力,這樣君主對于地方的掌控力也就達不到隨心所欲的地步。在中央與地方的權(quán)力真空地帶,萌發(fā)出了這樣一個民間群體,他們以團體為組織,以自身的名譽為號召力,自覺地填補了中央與地方的這一空隙。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以其強大的俠義之風、人格魅力形成感召力,獲得地方民眾的信任、支持和擁戴,不斷擴大關系網(wǎng)絡,編織網(wǎng)羅成龐大的游俠勢力集團。從個體來看,他們都是資財淺薄、身份低微的平民,但一旦集結(jié)成一定規(guī)模的勢力網(wǎng)絡,其勢力隱蔽而磅礴。
后來,隨著政治體制的不斷完善,統(tǒng)治者政權(quán)逐漸穩(wěn)固,統(tǒng)治力量不斷衍生,俠士可以在法律邊緣行駛權(quán)力的機會不斷被壓縮、減少。
至于唐宋的游俠,已淪為一種上層貴族消遣娛樂的方式。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民無饑餒,思想開放,文化繁榮,游俠淪為上層貴族階層、有閑階層的一種生活娛樂,成為標榜氣派的一種方式。游俠甚至成為一些貴胄紈绔的代名詞,李白《少年子》中嘆:“青云少年子,挾彈章臺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高適《邯鄲少年行》中慨:“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如云屯”。他們聚結(jié)成群,紙醉金迷,游手好閑,逍遙散漫,卻把這當成游俠的壯游,在紙醉金迷、章臺笙歌中,先秦時期那為死不顧的胸襟、死生一擲的豪情還剩了幾分?
明清之際,社會法度秩序趨于嚴密,俠士在除暴安良、行俠仗義、殺富濟貧之后,卻往往觸犯法規(guī),落得個“朝廷欽犯”、滿城通緝的下場,不得不選擇浪跡江湖或者投身綠林?!端疂G傳》中的描述就是元末明初社會動蕩下官逼民反的真實寫照。
俠士代表底層民眾的反抗,展示對不公平社會秩序的顛破,往往于絕處生俠氣。武力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和沖動,無關乎權(quán)勢、地位、資源和金錢,是底層人與生俱來的“尚方寶劍”,“俠”則給武力加上一層道德的正義感。游俠是社會特定發(fā)展階段的產(chǎn)物,在時代變革的潮流、歷史無情的推動下,他們在歷史舞臺上恣意活躍又黯然隱去。游俠結(jié)交豪杰,重信輕命,秉公解急,維護著他們心中的秩序與正義。他們往往構(gòu)建出一套內(nèi)部廣泛認可的自我約束體系,行為處事無一不循之辦理。為此原則,他們有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和狂狷無畏的胸襟。
然而,這樣一群勢力,雖在底層百姓中聲譽嘹亮,但卻不為知識分子和上層貴族、統(tǒng)治者所接受。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痹凇妒酚洝分暗臍v史文獻中,鮮有對這一群體的記載,而歷史的話語權(quán)總是掌握在上層少數(shù)精英階層手中,太史公算是為游俠正聲的第一人。
太史公為游俠寫傳,一方面得益于少年時期的壯游天下,親歷歷史現(xiàn)場,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想見其為人,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對他們境遇的同情,“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碑敃r的主流思想,諸如墨家和儒家,均對俠士嗤之以鼻,并將之歸于土豪惡霸之流。司馬子長為游俠,為這一群不為統(tǒng)治者所接受的群體正聲,同時也在為自己、為自己違逆圣意致使家族蒙羞卻仍忍辱負重地活下來之所為正聲。為了堅守心中的道義,一個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忍受旁人的冷眼、內(nèi)心的拷問和折磨的史家卻為這一群體吶喊,而這一群體在之前以及之后的史書記載中被統(tǒng)治者永遠地遺忘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等待歷史的塵埃將他們封存。如果不是太史公以一己之筆力為游俠爭得歷史的一席之地,他們很可能將永遠地被掩埋,或者籍籍無名,或者背負罵名,那本可使得后代無數(shù)文人為之瘋狂的俠義之氣的鋒芒就有可能被歷史的砂礫無情地斂藏。
朱家的助人而不圖再遇,郭解的理性分析與大度,居孟的扶貧濟世與深藏功名,正是因為他們超出私人尺度的義利觀,使得他們行不止于己,不以既有名聲欺壓弱小,是非黑白自知于心。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
此番品質(zhì),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金庸筆下的俠義之士。郭靖有言:“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后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焙蠊概c黃蓉義守襄陽城數(shù)十年,鞠躬盡瘁?!氨必ぁ焙槠吖暑I丐幫抗擊金兵,楊過率領江湖豪杰殺破蒙古精英先鋒,燒糧倉、炸本部,愛國之心昭昭可見。令狐沖在生命威脅下仍然拒絕了日月神教的右使之位,看淡生死,不畏強權(quán)。明教眾教士身死前吟唱:“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萬事為民,不圖私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一番心系黎民、超脫私欲的悲憫情懷豈是拘泥于屠龍刀之爭的宵小所能理解的。張無忌在成長中突破幼時父親和太師叔灌輸?shù)膫鹘y(tǒng)價值觀,重新審視蒙古與宋朝之間的關系,更多地站在雙方百姓的角度考量,對“非我族類”留下余地,“咱們只求自由自在,不讓外族人來占我們的國土子女、田地財物,我們也決不占他們的國土,大伙兒做的是把蒙古人趕回蒙古去。”從“殺韃子”到“趕韃子”的轉(zhuǎn)變,這一逐漸成熟的心路歷程,正體現(xiàn)了悲天憫人、海納百川的俠士情懷。俠肝義膽、智勇雙全的蕭峰執(zhí)掌江湖第一大幫派丐幫八年來,提倡人道和平,選擇為拯救世人而自我毀滅,他的思想境界早已超越了國界和民族的桎梏和偏見。
金庸筆下的人物身上所體現(xiàn)的“俠”,或于家國,以國家重任為己任,以人民之事為己事;或于江湖,歷盡滄桑仍從容,一身嶙峋風骨不減當年。他們都不失為大者風范仁義的體現(xiàn)!金庸本人曾言:“俠就是可以犧牲自己的利益去幫助人家主持正義,這種精神在社會上永遠存在的,永遠有的,這種俠的精神永遠存在的?!?/p>
在民間,游俠是可敬的,他們以百姓盡皆賓服的方式贏得話語權(quán),然而這樣的勢力,悄然抹去了民眾心中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性,這當然不能為統(tǒng)治者所容。
如郭解,他人到中年逐漸收斂年少的頑劣地痞脾性,好施惠而薄望,折節(jié)為儉,低調(diào)內(nèi)斂,由此獲得大批擁躉。他無故被列入徙陵之列,自有衛(wèi)將軍為之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他家貧,遷徙茂陵時自有“諸公出送者千余萬”;他為人隨和,受人輕侮是自有人“解課聞,殺此生,斷其舌”。如此權(quán)勢,雖家貧如洗、為人淡泊,然地下掩藏的盤根錯節(jié)、靜水流深的勢力脈絡細思極恐,如何不能讓為人君者警惕:“布衣權(quán)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碑斈瓴枚ü庾镄兄畷r,軹縣儒生說了郭解壞話,事后郭解門客暗殺之,而郭解不知殺者為誰。此般勢力,無須振臂呼號,即有舍命相陪之人,其背后隱形的實力不可謂不駭人。御史大夫公孫弘一語道破:“此罪甚于解殺之”。
這樣的勢力,阻礙了中央對于地方最直接的統(tǒng)治,構(gòu)成了對中央集權(quán)的威脅。這樣的勢力,在民間掌握著暗流涌動、深淺叵測的復雜人際網(wǎng)絡,與之勾結(jié)的豪強擁有財富,與之頗有淵源的地方官吏擁有軍權(quán),一旦在民間任其發(fā)展壯大,超過一定閾值,致使其逐步掌握了軍政財大權(quán),勾結(jié)成為一方具有綜合實力的集團,那時中央將再也沒有能力掌控。因此,在游俠勢力初具規(guī)模,構(gòu)成一定威脅之時,漢帝逐步采取策略,遷陵制度,分散緊密的游俠勢力網(wǎng)絡,再派刺史、酷吏,網(wǎng)羅罪名,從肉體上進行打擊,加之實行鹽鐵專賣,在經(jīng)濟上斷絕其財源,精準打壓地方豪強與游俠。
有趣的是,在太史公眼中“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的游俠,在班固眼中卻成了“立氣勢,作威福,結(jié)私交,以立于強世者”,“扼腕而游俠者,以四豪為稱首。于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且認為游俠“罪已不容于誅矣”。從比較中我們不難看出,班固的視角難免帶有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但太史公也絕不是公正公允的視角,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多多少少會對劉姓王朝帶有抵觸的意味,再加之自身由于漢武帝的決策失誤致使司馬子冤屈受刑的經(jīng)歷因而產(chǎn)生對于俠士的憐憫以至于惺惺相惜,難免寫傳時會帶有褒義色彩。但不可否認,游俠在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占有重要地位,他們在民間集結(jié)的勢力,以自身威望和身體力行無形中對于百姓一方面產(chǎn)生道德約束力,引導民風向善,另一方面引導民眾自發(fā)懲戒失德行為,形成道德自覺,從而起到除惡揚善、教化一方百姓的作用,填補了中央政府權(quán)力尚且無法觸及底層地方時的權(quán)力空缺。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睆摹秱b客行》的吉光片羽中,我們隱隱地能窺到一眾俠士俠肝義膽、開天辟地、無所畏懼的往昔情懷。
我們贊揚俠士文化,但也不可否認,俠士文化在幾千年的發(fā)展演變更迭中確實存在糟粕。有些游俠愛惜名譽,為標節(jié)立名不惜違法亂紀,采取非常手段以達到某種目的。有些游俠利用自己的名譽聲望收斂孔方、意氣用事,缺少客觀有力的約束。更有功于私名,拘于私斗,結(jié)黨營私者,殺人越貨,盜墓掘冢,行相奸惡。發(fā)展到后期,俠士一味強調(diào)“義”,看重“名”,反而薄弱了君臣觀念、家庭觀念。久而久之,游俠慢慢喪失民眾的根基,加之統(tǒng)治者的高壓打擊,游俠逐漸走向沒落。
當年游俠在地方扮演了教化百姓,懲惡揚善的作用,幾千年的時光,這樣的信念不知不覺地已然融入了當代人的骨血之中,注入了中華民族精神長流之中。黨的十八大提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有諸多的價值體現(xiàn)著俠士文化,如“自由”“平等”“公正”“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等,正是俠士精神流傳至今、融入民族文化的例證。千年來,中華民族精神內(nèi)核源遠流長,一脈相承。
同時,俠士文化也反向證明了鄉(xiāng)賢文化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近年來提出鄉(xiāng)賢文化。鄉(xiāng)賢即在鄉(xiāng)村有德行、有才能、有聲望的人,其本質(zhì),正是俠士文化的變體。2017 年第十三屆中國農(nóng)村發(fā)展論壇提出了“新鄉(xiāng)賢”的概念,意即古代為“鄉(xiāng)賢”、當代為“新鄉(xiāng)賢”。鄉(xiāng)賢文化順應鄉(xiāng)村振興這一時代要求,是扶貧、扶智、扶志中最重要的精神擔當。
當代鄉(xiāng)賢,以自身為支點,以自身的德行和才能為前提,基于鄉(xiāng)民對鄉(xiāng)賢的信任感,在法治框架內(nèi),在基層民主自治的平臺上,疏通政府與基層的渠道,溝通鄉(xiāng)民與政府,雙向信息溝通與交互,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發(fā)揮模范榜樣作用,引導輿論、明辨是非、凝聚人心、端正風氣、教化民風,調(diào)解糾紛,滋養(yǎng)鄉(xiāng)土文化,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唐朝《史通雜述》記載:“郡書赤矜其鄉(xiāng)賢,美其邦族”。鄉(xiāng)賢多為少小離家,或游學入仕,或從商,或為政,回鄉(xiāng)之后以自身功名學識見歷廣聞,無償反哺鄉(xiāng)里,本質(zhì)上是一種人才的回流。中國工業(yè)化幾十年,大量勞動力涌入城市,造成農(nóng)村地區(qū)人口老齡化嚴重,缺乏青壯年勞動力,知識分子更加貧乏。新鄉(xiāng)賢的提出,無異于是為鄉(xiāng)村振興輸入文化智力和精神道德支撐。新鄉(xiāng)賢相較于游俠,多了一份閱盡千帆的膽識和氣魄,大開大闔的文化沉淀,手段更加文明理性,形式更加潤物細無聲,于無形中引導意識形態(tài),灌輸價值觀念,形成崇德向善的風氣,更加適應當代鄉(xiāng)村建設的需求。
鄉(xiāng)賢文化是凝聚中國海內(nèi)外人士的文化紐帶,是一個地域的精神文化標記,是連接故土、維系鄉(xiāng)情的精神紐帶,更是探尋文化血脈、張揚固有文化傳統(tǒng)的精神原動力。
時至今日,游俠早已不復存在,但仔細品味,游俠的精神又何時斷絕過?這千百年來,重然諾、舍生取義、俠肝義膽的精神長河生生不息。俠士具有平等性,無論你身居高位,家財萬貫,亦或是尋常布衣,出沒閭巷,只要你心懷義氣,伸張正義,更進一步心懷家國,那么俠氣不死,浩氣長存,生生不息。在新時代,我們身邊的道德模范、見義勇為英雄模范……無一不在傳承著這種古老而又鮮活的精神生命,俠義之風歷久而彌新,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歷史的鉤沉,它的形態(tài)、表現(xiàn)方式等等會隨時代的改變而改變,但它的精神內(nèi)核卻永不會改變。一如在李白眼中,在月光下閃爍泠泠霜雪的吳鉤,歷盡千年冷卻的光陰,依舊在我們的眸子中,銀鞍白馬的俠客,手中一彎承載霜與雪的吳鉤,穿過歷史的塵埃,呼嘯而來。
注釋:
①葛景春:《李白詩選》,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95 頁。
②【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2432 頁。
③【唐】李白:《少年子》。
④【唐】高適:《邯鄲少年行》。
⑤【戰(zhàn)國】韓非子:《韓非子》,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709 頁。
⑥【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2434 頁。
⑦金庸:《神雕俠侶》,廣州:廣州出版社2013 年版,第710 頁。
⑧金庸:《倚天屠龍記》,廣州:廣州出版社2012 年版,第769 頁。
⑨金庸:《倚天屠龍記》,廣州:廣州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13 頁。
⑩金庸:《倚天屠龍記》,廣州:廣州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13 頁。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2438 頁。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2440 頁。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2432 頁。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211 頁。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905 頁。
?同上
?【唐】李白:《俠客行》。
?【唐】劉知幾:《史通》,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版,第985 頁。
?王志良:《鄉(xiāng)賢文化的社會價值》,載《中國政協(xié)》2016 年第1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