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衛(wèi)
繁復(fù)多樣的生活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出激蕩或深沉的感情,它們?nèi)绾芜M入詩歌?對詩人們來說,其中有著來自時代、經(jīng)驗、智力與藝術(shù)等多維的挑戰(zhàn)。尤其行業(yè)題材的寫作,如果能夠為當代詩歌增添可感的現(xiàn)場和獨特的詩情,為想象充沛的詩歌添上一把人間煙火,那么這樣的詩歌,可能會引起更多讀者的興趣。
閱讀公安詩人的作品時,不免有這種期待,他們的職業(yè),總是與驚險、犯罪、偵破、安全等相關(guān)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雖然生活在老百姓中間,因為職業(yè)的特殊性,他們的著裝、行為都不同于大眾,更帶有一種神秘感。就詩歌質(zhì)地而論,詩人無須做職業(yè)的區(qū)分,優(yōu)秀的詩人,能夠自如地在職業(yè)與詩歌寫作中完成轉(zhuǎn)換。因為喜歡,我曾經(jīng)朗誦過幾位公安詩人的詩歌,如楊角早年一首《喊岷江》,“……我只要深情地喊一聲:岷——江——/每一座山上,都站滿了我的模仿/一聲呼喊變成了一個隊一個村的呼喊……”,浩然大氣;李群的《活著就是春天》樂觀氣概,給不少病人帶來過精神的支持:“……生與死近在咫尺/開與落只是瞬間/長路漫漫/天堂和陽光也都不遠/秋水微涼/旭日和暖/我從天堂活著回來/才知道/人間到處是春天”;田湘的《坐在高鐵上還嫌慢》:“……一切皆快,唯有自己慢/更可恨的是,看似活得很慢的人/忽然就老了,白發(fā)像雪片布滿腦袋/且越老越急……?!?/p>
他們的這些詩歌,有著比一般人更開闊的精神世界,更為強大的力量支撐,雖然為男性,但是他們感知不乏敏銳。也有的詩人寫公安這一職業(yè),因為時代變化,知識的更新,對職業(yè)的感受也有了新的角度,不再是頌歌體形式。如川江號子的組詩《關(guān)于人民公安的詞性》中有一首《交警的詞性》:“交警不是名詞/他一直站著/無論風雨還是暑寒/這個詞從來沒有倒下/他站在風雨中/風雨都有秩序/他佇立日月中/日月都被感動/這個詞語很有魔力/一個微笑/酷暑變涼 嚴寒變暖/一個手勢/天下整齊 路暢人安//正因為如此我隨時隨地/都在為這個鋼鐵般的詞語擔憂/這個詞語處于危險的十字路口/穿梭于車水馬龍之間/我擔心詞性被風雨剝蝕/我擔心詞性的生命會戛然而止/這個詞語一生都在走/可一直沒有走出條條斑馬線/這個詞語一生都在轉(zhuǎn)/可一直沒有轉(zhuǎn)出崗?fù)ご蟮囊粔K天//面對這個被辭海定性錯了的名詞/我只有拿出僅有的一點詩情/為這個歷經(jīng)風雨的詞/伸去一把避雨的傘”。這首詩,借助語言學角度來描寫警察特性,避免了直接的場景描繪和歌頌,把政治抒情詩歌較為成功地轉(zhuǎn)換成具有學術(shù)特色的詩歌,給讀者一種新鮮的感覺,而詩情并沒有因此減弱。
公安詩歌隊伍中不乏優(yōu)秀詩人,他們寫作時間長,有各自的寫作興趣并形成特有風格,在社會上已產(chǎn)生一定影響,如陳計會對鄉(xiāng)土文化的挖掘,周孟杰詩的夢幻色彩,袁瑰秋、鄧醒群取材警察的真人真事,對他們的英雄事跡進行歌頌,書寫真誠、鏗鏘動人,他們的作品經(jīng)常在中央電視臺或公安人的舞臺上演出,有催人淚下的效果。
與以上詩人相比,青藍格格的詩歌,則為另一種風景。青藍格格原名王曉艷,內(nèi)蒙古人,現(xiàn)在通遼市科爾沁區(qū)公安分局就職。她入伍時間不算長,2014年才進入公安隊伍,彼時的她,已參加過《詩刊》社第二十七屆青春詩會,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過兩部詩集——《如果是琥珀》(2014)和散文詩集《石頭里的教堂》(2015)。青藍格格的詩歌總體上偏向思辨,由于思辨,形成系列的組詩相對多,如“XX之疑”多達43首,包括《醉酒之疑》《毒素之疑》《隱喻之疑》《口舌之疑》《痛經(jīng)之疑》等,詩歌寫作中不乏有性別的特征,相對關(guān)注家庭及其生存環(huán)境和終極問題,是擅長于日常生活中發(fā)掘詩意的詩人。
《預(yù)審筆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于青藍格格個人創(chuàng)作而言,是一個里程碑式的飛躍;于公安詩人的寫作而言,無疑是一次特別的實驗。這一部詩集,并非從大眾視角描寫公安人的工作和生活,詩人作為一個職業(yè)人(預(yù)審警察),與犯罪嫌疑人面對面,因此詩歌有來自職業(yè)角度的觀察;有審問時的記錄;還有細節(jié)觀察后的感受,如內(nèi)心的揭示和對某一個相關(guān)問題的思考;表現(xiàn)方式接近小劇場性——這是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以往“公安詩歌”所不曾出現(xiàn)過的寫作風景。
在中國,民眾與司法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民眾多是通過新聞了解司法,眾所皆知,新聞中的司法,多經(jīng)過一定處理以讓民眾從中得到“法網(wǎng)恢恢,罪有應(yīng)得”的法制教育,這也是司法部門在處理重要案件后對民眾的一個必要交代。因此,大多數(shù)民眾認知的“警察”基本貼上了這樣一個標簽:鐵面無私、大義凜然,他們是為國為民的英雄;那么,犯罪分子則是無惡不作、罪有應(yīng)得的大壞蛋。《預(yù)審筆記》中的警察和罪犯并非如此簡單的對立,給讀者某種程度上的顛覆。如《慈悲的詩行》的第一節(jié):“我一見到他就聯(lián)想到/野花頹敗的樣子。/事實上,/他的長相非常帥氣。/他的眼睛大得可以/塞滿一個天涯和一個歸期。/他的額頭可以明亮如一片寧靜的/湖泊?!边@節(jié)詩歌中,我們并沒有讀到以往文學作品中對犯罪分子的猙獰、丑陋的描寫。中國人相信“相由心生”這個詞語,壞人的面相一定邪惡不堪,而詩中這么美好的面相,怎么可能是犯罪分子呢?事實是,他是。作為審問者的“她”也不敢相信,“他的靈魂是披頭散發(fā)而千瘡百孔的”,犯罪事實真實存在的——“他親手殺死了/他的姐姐?!?/p>
在青藍格格的詩集中,除了犯罪分子并非都是丑惡的形象,犯罪者的身份、狀態(tài)也各有不同。從詩歌涉及的內(nèi)容看,非常廣泛,也就是說,犯罪的原因各種各樣,詩歌的內(nèi)容相應(yīng)繁雜多樣。這部詩集的可讀性,就是建立在取材的五花八門之上——人有罪,罪有千種萬種:有因戀人施暴,女人被男人打斷腿的《施暴的愛情》;有丈夫殺害妻子的,如《影子》《一個紙人的影子》《深淵》《一場白色事件》等;有弟弟殺了姐姐的,如《慈悲的詩行》;有兄弟為女人仇殺的,如《一首物我兩忘的詩》;有母親殺死兩歲女兒的,如《一首晴天霹靂的詩》;有父親殺了親生兒子的,如《天上的泡沫》;有兒子殺死父親的《一個殺死父親的男人》;有12歲女兒見證母親的去世發(fā)生呆滯的《殘忍的空》;有未成年人犯罪被審問的場景,如《提審一名未成年的犯罪嫌疑人》;有寫強奸而致死的女性的《由一個女被害者引申出的女人問題》;有殺人犯犯罪后,整容更換性別的《雕像,或者火焰》;還有在兩個女人中間以不同面目出現(xiàn)的重婚罪犯者,如《無語之詩》;有要為兒子頂替殺人罪的《界限》;有寫販毒者的《與販毒者論靈魂》;有寫吸毒賣淫的,如《晨曦》《靈魂開花了》;有寫偷盜者的《一個偷盜者的哲學》;有全副武裝,腰上捆著十斤炸藥炸橋的《如此戲劇》;有放火把房子燒了,也想燒了自己的,毀了一切的《灰燼的含義》;有寫網(wǎng)絡(luò)騙子以征婚形式騙女性的,如《殘缺之詩》;也有女囚犯的愛情《一名女囚犯的相思》《與一名女囚犯談?wù)撃腥藛栴}》《由一宗殺人案聯(lián)想到的愛情問題》;有寫女人去摳另一個女人的眼睛的,如《分裂手記》;也有寫自殺者的《一名殺死春天的自殺者》;還有殘酷的兇殺現(xiàn)場的《兇殺現(xiàn)場》……由這些詩的選題,大致可以看到詩集的內(nèi)容:一部分有關(guān)暴力和謀殺,有親人之間的謀殺,也有因愛情失敗而發(fā)生的悲劇,還有的罪因人與人之間的欺騙、強奸、盜竊而起,自殺案件也有。所謂犯罪,即違背民眾認同的日常倫理,采用非法手段謀害他人性命。犯罪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謀財害命還是精神狀態(tài)出現(xiàn)問題,或是人性變異?探討人性的罪惡,并揭示另類女性的生存及生理心理問題,是詩集最為鮮明的特色。
有的詩,把犯罪分子的心事寫得很美。如《一名女囚犯的相思》中,事件是隱去的,寫了一個天蝎座姑娘,她的日記中記錄著對愛情的渴盼:“我喜歡用水彩作畫,因為我喜歡用一顆五彩繽紛的心愛你”,如此浪漫的姑娘,卻成為階下囚。
有的詩,把犯罪現(xiàn)場寫得很惡心。如《兇殺現(xiàn)場》“我被他折磨得一次又一次嘔吐”,“我看到他/腎的一部分、肺的一部分/肝臟的一部分/頭顱的一部分/甚至他/下身的一部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弱小的陰莖/兇殘地袒露著”。
有的詩,透過事件,看到參與處理案件的警察的內(nèi)心波動和思考。在這類詩歌中,警察更像詩人。如《殺人犯與煮雞蛋》,詩歌寫的是一個殺人犯在被逮捕前,在家吃一顆半生不熟的雞蛋?!拔摇闭J為這顆煮雞蛋“仿佛這個殺人犯漫無邊際的命運”,這就是詩人的想象。當“我”向犯人提問“為什么不把雞蛋煮熟了再吃?”后,自己展開各種聯(lián)想,柔軟,像月亮,像初戀,有古詩的意境等等;當“我”聽到罪犯回答,“沒有煮熟的雞蛋/像我媽媽的/乳汁”,意識到“不能再詩情畫意下去了”。等犯人把蛋吃完,給他戴上手銬,詩歌寫道:“聽到罪犯的呢喃,喊了一聲‘娘’?!痹姼柚杏萌橹湍?,暗示犯人的母愛缺乏,他并未喪失人性。這首詩與其說是寫犯罪,不如說是描寫人性的復(fù)雜和蘇醒。詩歌表現(xiàn)的并非警察與犯人的對話,更像詩人與另一個詩人探討母愛的一個比喻。
由詩歌寫作而論,詩集有三個非常明顯的特點。
首先,詩歌營造戲劇性場景。這種方式集中三種場合:其一,對犯罪現(xiàn)場的想象、描述;其二,審訊現(xiàn)場的再現(xiàn);其三,潛意識的構(gòu)建。戲劇性場景的營造,便于對詩歌內(nèi)涵的理解。
《預(yù)審筆記》是詩集的第一首詩,就采用了這種方式。詩歌的語言接近獨白,仿佛一個劇中人,面對觀眾講一個犯罪人的故事,如一出折子戲。最開始的一幕是“見面”:“從聽到他叮呤當啷的腳銬聲起,/我的心就開始懸起來。/我想見到他,我想見到他?!比绻@首詩沒有標題和第一句的交代,我們會以為這是一首愛情詩,抒情如此熱烈——“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儀表堂堂的模樣”,不僅如此,他“明媚的眼睛望著我”?!拔摇甭牭剿f“我想死”這樣的話,不是表情肅然,卻是“想哭”,“再一次想哭”,但“強忍著”。接下來是二人對話,可視為第二幕“交談”。雖然是警察與犯人對話,但更像是詩人與詩人,哲人與哲人之間的交談:
我對他說:“春風的不可控
揭示出人性的泯滅?!?/p>
他對我說:“人活著就是人性的消磨。”
他對我說:“我總是夢見塔尖上的光。”
我對他說:“有夢就好……”
我并沒有告訴他,我的夢
就寄托在一碗
稀得無法再稀的小米粥里。
這一段對話,在我看來,是高度的虛構(gòu)。詩人虛構(gòu)的原因,目的不是探討具體的罪,而是在探討罪的來源,探討現(xiàn)實與夢想的關(guān)聯(lián)。詩歌還寫到他們談?wù)摗澳岵珊透鐐惒肌?,這些信息,不僅僅是為了讓讀者了解警察與犯人的知識面廣博,關(guān)系融合,沒有敵對的立場,更是強調(diào)二人間的身份轉(zhuǎn)變(非警察、非犯人)。也許讀者會以為這個太假了,但這個交談,是詩歌的轉(zhuǎn)折處,也正是詩意的發(fā)生處。接著,詩人又轉(zhuǎn)回“警察”角色,也就是第三幕“白發(fā)”,看到犯人的“毫無秩序的”白發(fā)——“這些被血/淹死的幽靈哦,/我聽見它們‘嗚嗚、嗚嗚’的哭聲。/他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钡牵@些感受,卻更像“詩人”之感,感性而非理性的,詩中使用了幻覺、暗示等詩歌的常用技巧,來表達談話時對于死亡的感受。接下去的描寫,寫的是犯人擦臉的細節(jié),可看作第四幕“擦臉”:“他打開紙巾,在自己/灰白的臉上/用力地擦……/他真的是在用力?!奔婢呔炫c詩人身份的“我”,關(guān)注他擦臉的動作和細節(jié),認為他這時的用力,“仿佛他身懷‘起死回生’的/絕技。”這四幕,比較完整地寫了一次預(yù)審的過程,也是探究美的毀滅至死的一次過程。
其次,詩歌的語言通俗,有的近似大白話,有的突出詩歌意象,充分利用詩歌分行特點,情節(jié)跳躍,通過歧義的問答,構(gòu)成詩歌張力。如《一場白色的事件》,詩歌力圖突出色彩以及色彩之間的鮮明對比,達成隱喻效果。故事本身很簡單,一個身懷六甲的女性死了,她的丈夫掩面哭泣。色彩在詩中起到渲染情感的作用,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詩歌分行特點,雖然使用了大白話語言,在散文或小說中,會認為是敗筆,而詩歌分行的形式,剛好突出視覺意象:
床的對面
是一面白色的墻壁。
墻壁的對面
是一張白色的床。
白色的床上躺著一個
穿著
白色睡衣的
女人。
白色的墻壁上掛著
一張結(jié)婚照,
新郎新娘都穿著白色的禮服。
在床邊哭泣的丈夫,穿著“白色”衣服,掩面哭泣。他為何哭泣?詩人沒有解釋,只自顧自地反問“我如此這般地描述這場事件,/是不是有些/殘忍?”這樣實實在在的句子,詩歌寫作本來也是忌諱的,但是這個句子與前后文形成一個呼應(yīng),構(gòu)成留白,為讀者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這恰恰也是詩歌的特點:誰殺死了孕婦?丈夫嗎?詩歌最后,詩人表達的感受是“相對白色的事件,/我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傷口——”為什么把自己比作傷口?這樣直白的句子卻這樣含蓄,同樣值得尋味——詩人需要找到一個參照物來映襯白:白色的幸福,白色的死亡,白色的哭泣,其中“我”,是一個旁觀者,這種種視覺上的震撼,讓“我”受傷了。
《流水有毒》是一首“惡之花”。詩歌第一節(jié)寫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一只腳站在水中,/一只腳站在岸上。/她試圖將自己送入流水的懷抱……”。在營救這個女孩的時候,為轉(zhuǎn)移姑娘的注意力,“我”對女孩說:“你長得真美”,女孩的回答,是詩性的回答:“我與流水有緣。/我要在水中為自己換上一件/有翅膀的衣裳?!边@首詩安排了詩歌的正文本和副文本。副文本表明“我”的態(tài)度和聽到對話的感覺,所以,這樣的詩歌,讀起來有畫面感,很輕松,好讀。接下去的對話:
“流水有毒。流水與
香水不一樣?!?/p>
(我再一次轉(zhuǎn)移話題。)
“我是想向下漂移,而不是湮沒?!?/p>
(她的回答顯得很哲學。)
兩個人的對話,像是兩個哲學家關(guān)于“流水”的對話。作為讀者的我,則認為不要以為這是高深的罪犯在表達,而是詩人借助另一個形象,一個人扮演兩個角色,營救者和下水者,為的是在對話中,更方便闡釋關(guān)于“流水”——生命流逝的哲學思考,這純粹因為詩人精通故事結(jié)構(gòu)的技巧。可以看到她在詩歌中安排的轉(zhuǎn)折:“我”試圖激怒姑娘,告訴她“你要像鵝卵石那樣移動一下,你就解脫了”。然而,姑娘沒有聽從,反而一動不動。詩歌于是轉(zhuǎn)向了觀察者自身,“我”感覺到流水,“仍然是身外之物”,這一感受與女孩表達出來的截然不同,而且“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生命垂危的人。我認為詩歌想要表達意思是:姑娘在流水里是想感受向下漂移的感覺,自己卻是覺得站在水里,水會淹沒自己,危在旦夕。這首詩并不是探討犯罪的原因或是其他,而是借助兩個不同身份和興趣的人,面對流水,發(fā)生哲學層面的多角度的思考。
充分利用詩歌形式和修辭特點在《一個紙人的影子》中也很明顯。詩歌第一節(jié)寫了犯罪場面:“他用刀刺向他妻子/胸膛的時候,/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起來了。/他嚇了一跳,/把刀扔到幾米外的地方。/在他愣神的瞬間,他的妻子逃脫了/他的魔掌。”這是一段敘述文字,如果不分行,就是一個故事片段。詩人利用了詩歌排行的特點,突出一些重點意象,“胸膛”“魔掌”。第二節(jié)寫的是,公安人來到現(xiàn)場的情況,前面三行是描述,“我們抵達現(xiàn)場時,/他正用手捂著頭。/他說起話來輕飄飄的樣子”,一般性的描述到這里,意思已完成。詩人用了一個比喻,突出了詩性特色“猶如一片/白色的羽毛”。增加這個比喻,是用來增強他說話時的狀態(tài)和聽話人的感受。后面有一段“我”和“他”的對話:
“你——刺向自己吧!
就像刺向
一只魚兒的體內(nèi)?!?/p>
聽到我的話,他,怔在那兒——
仿佛變成了一只
離開池塘的
魚兒。
我們不能確定,在嚴肅的現(xiàn)場,審問者能不能用比喻性語言進行如此嚴肅的、有關(guān)生命的對話,而且是有點過激的誘導。罪犯聽了后,很理性地停住了。
我看他一動不動,接著又說:
“你就當自己是一種
固體吧?!?/p>
仍然不是明確性的日常用語和日常表達方式。接下去的話,更是哲人式的抽象:“如果能與生命和解,我還能變成/水平的嗎?”審問者“我”關(guān)注他說話的態(tài)度,“他說出這句話時,我把他當成了一個紙人的/影子——//而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紙人——。”“紙人”是詩歌的一個關(guān)鍵詞。何為紙人?有著人的形狀,但沒有血肉,沒有情感波動的“人”?!凹埲恕焙汀凹埲说挠白印?,也可以都看成被抽空血肉,不懂得疼痛、生死的所謂的“人”。
所以讀這首詩的時候,雖然始于現(xiàn)場,通過詩人的詩性化加工和戲劇性場景的轉(zhuǎn)換,最后抵達的是哲理之境。
青藍格格詩歌中的詩意涌現(xiàn),多來自聯(lián)想、類比方式或比喻等修辭手法,情節(jié)跳躍、跌宕,在留白和轉(zhuǎn)折處,對潛意識世界進行發(fā)掘、質(zhì)問或反思,而不是停留在案件的來龍去脈上,也不對案件進行道德或社會評價。這種種方式,使一個個冷面無情的案件發(fā)生盎然的詩意轉(zhuǎn)變——這不是生活,而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灰燼的含義》中寫了一個縱火犯放火燒了房子,他表示:“甚至想把自己點燃,/燒成灰”?!拔摇痹谂c他談話后,“我突然對灰燼的含義也/一無所知了”。接下去是“我”對自己的反思,“我故意以此證明,/我是一個崇尚完美的人——”“我甚至故意將灰燼當成/夏天開的花,/秋天結(jié)的果……”,這里寫出了“我”與“放火人”的差別。她沒有把放火人當作窮兇極惡的人——詩歌到此,發(fā)生一個轉(zhuǎn)折,“在我猶豫的瞬間,/他突然淡定地告訴我,/他的表/停止了轉(zhuǎn)動——。”詩歌的情節(jié)似乎脫節(jié),不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可是又隱藏著關(guān)聯(lián)。詩人對“灰燼”進一步描述:從“燒房子”“燒自己”到“燒表”,“從而改變時光”。詩人沒有對他進行精神狀態(tài)的判斷,而是把現(xiàn)實事件引向詩意的發(fā)掘,只說了“哦,他多么愚蠢??!”這一個判斷,好像是來自世俗的認識。然而,詩人又進行了另一層剖析,“但比他更愚蠢的是/我?!?/我端著一個虛無的酒杯,成為一名/真正的//醉鬼?!痹姼璞砻嫔鲜菄@案件寫,但是,詩人寫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在探討導致案件發(fā)生的人性方面的問題,涉及善與惡,甚至超越道德而上升人性層面的東西。
再如《殘缺之詩》,寫的是一個網(wǎng)絡(luò)騙子,身體是殘缺的,“他僅有一只手可以用。/他僅有一只眼睛/能夠看見光明。/他用殘缺的身體承受著整個生命的負重?!辈豢珊雎缘氖牵释麗?。詩歌中寫了“我”與“他”的對話,關(guān)于“愛”——“因為誰也離不開愛/所以誰也/得不到愛?!?,“愛情中的你或許很美,但你已經(jīng)不是/你自己了——?!边@些對于愛的感觸,不能不說真實或深刻。正因為這樣,導致“我”“突然失去了/對愛情,/所有的記憶——”,因此自問“這個殘缺的世界,真的還有愛情嗎?”詩人仿佛不是為了詩而詩,而是一把鋒利的刀刺向自己,讓原有的觀念世界發(fā)生震蕩。
青藍格格并不像新聞記者,為了體現(xiàn)案件的真實性,注重案件的過程和結(jié)果;她也非小說家和思想家,著重挖掘隱藏得很深的犯罪的根源。我以為,青藍格格的興趣并非寫案子本身,她是為了寫詩歌才去寫各種案子。因此,評價她的詩歌,讀者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假如以真實性作為詩歌好壞的判斷標準,這個真實,是指案子發(fā)生的真實,還是詩歌中情感的真實呢?在青藍格格的詩歌中,案子只是詩歌的一個引子。如果要設(shè)定比例,為了方便計算,她的詩歌大概三分之一描述現(xiàn)場或引出案例;三分之一,是警察與罪犯的對話,這類對話多是詩意的對話,有大量的虛構(gòu)性質(zhì),這時的警察,發(fā)生了身份的轉(zhuǎn)換——為“警察”+“詩人”,罪犯相應(y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換——“罪犯”+“另一個對話的詩人”;剩下的三分之一,是警察轉(zhuǎn)換為詩人后的思考、推理或者升華。所以,我覺得評論青藍格格的詩,從詩意的呈現(xiàn)和哲理的揭示的角度去判斷,才能看到這些詩歌的真正價值。事件(案子)本身作為詩歌的引子,所以無所謂真實與否,美丑與否。往常的司法報道,中心人物多為犯罪分子,事件即為案例,大眾要的是結(jié)果。青藍格格的詩,罪犯盡管是一個重要角色,我以為,詩歌中的“我”,警察,也是詩人,更代表有思考、有同情心和憐憫心的人類形象。如何看待種種犯罪,如何去理解他們,如何幫助他們走回正軌,也是這部詩集給我的另一個感受。所以,這部詩集,并非關(guān)于犯罪探究,而是關(guān)于人類如何生存與贖罪。
虛與實,問與答,拷問與反思,是青藍格格的公安詩歌寫作的內(nèi)在要素,同時構(gòu)建了她特有的寫作模式。從寫作層面,這種模式又為詩人提出了一個難題:成熟,意味著限制。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創(chuàng)新是她永遠的追求,這,將成為青藍格格下一步必須突破的障礙,她需要更為廣闊的天空和自由自在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