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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兩個立場與兩條路徑
      ——兼與謝宇、賀雪峰教授商榷

      2021-11-24 00:32:02王蒼龍
      社會科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社會學立場本土化

      王蒼龍

      一、引論:本土化爭論的兩個立場

      當前有關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議題再次成為學界焦點。自謝宇拋出“社會學本土化是個偽問題”的論斷后,(1)謝宇:《走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討論的誤區(qū)》,《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fā)中國大陸社會學者的強烈批判。事實上,社會學之學科體系本土化并非新鮮話題,早在20世紀80年代社會學重建時就已引發(fā)廣泛爭論,社會學本土化的源頭更可至少溯至20世紀上半葉,尤其是以吳文藻和費孝通為代表的“燕京學派”(2)楊清媚:《“燕京學派”的知識社會學思想及其應用:圍繞吳文藻、費孝通、李安宅展開的比較研究》,《社會》2015年第4期。和以孫本文為代表的綜合學派。(3)周曉虹:《孫本文與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社會學》,《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3期。誠如翟學偉所言,無論是20世紀30年代還是80年代,提出社會學中國化或本土化的學者“幾乎清一色地是從歐美留學回國的社會科學家們”(4)翟學偉:《社會學本土化是個偽問題嗎?》,《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9期。。以此對照,長期在美國任教的謝宇卻斷定社會學本土化是個偽問題,這著實有些標新立異。

      依筆者觀察,目前這場仍在持續(xù)的爭辯已經(jīng)日漸分化為兩個針鋒相對的立場。一個是學科規(guī)范的立場,以謝宇為代表,基本觀點是:把中國的經(jīng)驗和實踐當作工具,目的在于促進社會學學科的規(guī)范化,積累社會學整體知識,注重作為一類專門知識的社會學自身的發(fā)展。(5)謝宇:《走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討論的誤區(qū)》,《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事實上,謝宇拋出“偽問題”之論乃在于強調社會學學科規(guī)范的共通性,這導致其立場具有突破民族國家界限、邁向世界范圍社會學的取向。另一個是民族國家的立場,以賀雪峰為代表,基本觀點是:把中國的經(jīng)驗和實踐當作目的,社會學理論和方法只是作為認識和理解中國的工具。(6)賀雪峰:《本土化與主體性: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方向——兼與謝宇教授商榷》,《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1期。由于強調本土經(jīng)驗的獨特性,所以該立場具有更強的民族國家意識,也更偏重社會學知識的情境性、本土性和主體性。

      就目前雙方觀點而言,上述兩種立場已呈現(xiàn)為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態(tài)勢,幾乎很難在對方那里找到兼容空間。不過,這兩個立場各有弱點:首先,注重學科規(guī)范化的立場有陷入“美國中心主義”的嫌疑,即以美國社會學指代“世界社會學”,默認美國量化實證研究范式作為所謂世界共通的學科規(guī)范。結果,該立場低估了美國社會學與中國社會學之間的情境差異性,也忽視了非量化研究(如定性研究、理論研究)在增進社會學學科知識方面的重要性。正是由于這些原因,該立場被批評者們質疑會導致中國社會學喪失主體性,進而依附于以美國社會學為主導的知識體系。其次,注重民族國家的立場有陷入“學術民族主義”的危險,即過分強調中國本土經(jīng)驗的特殊性和整體性,忽視了跨文化情境對反思和把握不可通約之文化差異的作用。該立場刻意突出長期浸泡式田野調查方法,既否認了量化研究在認識和理解中國經(jīng)驗方面的作用,也低估了學科規(guī)范化建設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循此思路,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爭論似乎有走進死胡同的危險。上述兩種立場展現(xiàn)出本土化爭論的核心議題,即知識的“跨情境效度問題”,其基礎是“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對峙。(7)周曉虹:《孫本文與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社會學》,《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3期。周曉虹的新作嘗試調和這種二元對立,提出“從本土特質邁向國際視野”才是本土化這場學術運動的最后歸宿。(8)周曉虹:《孫本文與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社會學》,《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3期。雖然他堅持認為中國社會學之本土化絕非偽問題而是“真現(xiàn)實”,但亦呼喚一種“邁向全球化的中國社會學”——既“賦予社會學以鮮明的中國性格”,又能“參與全球社會學的話語分享”,進而消解美國社會學的霸權地位,“建立一種多語境的全球社會學”。(9)周曉虹:《社會學本土化:狹義或廣義,偽問題或真現(xiàn)實》,《社會學研究》2020年第1期。然而,周的調和主義策略的失誤在于,沒有給予“全球”內(nèi)部各民族國家社會學之間的差異性以足夠重視,也沒有意識到“中國”與“全球”之間不可通約的異質性所帶來的挑戰(zhàn)。換言之,他所謂“中國版的全球社會學”實際上建立在兩個一廂情愿的理想化預設上:“中國”與“全球”同質化;“全球”內(nèi)部同質化。這似乎便是他所謂全球社會學“達成大同”的模樣。在現(xiàn)實情境中,雖然他承認中國思想與文化不同于現(xiàn)代西方,但明顯低估了社會學從現(xiàn)實的“本土化”到理想的“全球化”這一漫長旅程的困難性。事實上,他只是把對共通學科規(guī)范的期待附著在本土化的民族國家情境中,強調的只是本土與多語境世界的“連接”,并未深入“中國社會學”與“全球社會學”內(nèi)部處理各自復雜的多樣性和彼此間不可化約的差異性。這意味著,周的權宜策略最終還是落腳在民族國家上,目的是為中國社會學持續(xù)深入的本土化創(chuàng)造更進一步的空間。

      上述梳理展現(xiàn)了當前這場有關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爭論的復雜性和多面性。一方面,學科規(guī)范立場的隱含預設是,存在一種超越民族國家的社會學,其學科規(guī)范性被世界社會學共同體一致分享和認可。另一方面,民族國家立場對作為一門學科的社會學具有一種工具化處理的傾向,對本土社會學知識積累何以帶來社會學學科的規(guī)范化這個問題語焉不詳。雖然這場爭論如何演變發(fā)展下去仍然有待觀察,但綜論上述兩個立場可以發(fā)現(xiàn)——如何對待量化研究范式和統(tǒng)計調查方法,成為二者爭議的焦點之一。首先,學科規(guī)范立場所預設的世界共通的社會學樣式,實際上是以美國為代表的量化實證研究范式;正是基于這個范式,該立場對當前中國本土社會學研究的整體局面做了評判。第二,民族國家立場明確反對美國化的量化統(tǒng)計范式,并以長期田野調查這種典型的質性研究方法作為工具進行批評。正如賀雪峰所言:“實際上,當前中國社會學界反對的正是以美國定量研究為代表的西方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對中國社會‘不夠謹慎’甚至簡單粗暴的研究,反對的是一些研究缺少對中國數(shù)據(jù)‘背后看不見卻有意義的背景知識和文化內(nèi)涵’的理解。定量研究所能搜集到的一般都是相對表面、外在、簡單、標準化的數(shù)據(jù),在一個正處在快速變遷又無比龐大且具有與西方完全不同文化歷史傳統(tǒng)的中國,應用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尤其是美國社會學定量研究來研究中國,一定要對中國經(jīng)驗與實踐本身有更多更深入的理解和尊重?!笨瓷先?,這場爭論仍然無法擺脫量化統(tǒng)計與質性方法這一悠久的社會學矛盾議題。明確了這一點,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場爭論。筆者認為,反思量化統(tǒng)計與社會學的關系,為評估上述相互對立的本土化立場提供了某種契機。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把視線轉向社會學與更廣泛意義上的社會科學傳統(tǒng)(如量化統(tǒng)計)之間的關系,并對此進行重新考量。事實上,參與目前這場論辯的學者們,無論站在哪個立場,無不混淆了“社會學”與“社會科學”這兩個并不重合的概念,這是導致他們彼此無法兼容的重要原因。一方面,謝宇強調“中國社會學仍是以社會科學為學科范式的”,“仍屬于廣義上的社會科學,而不能夠也不應該成為以另一個范式為基礎的學問”。(10)謝宇:《走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討論的誤區(qū)》,《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這里的預設顯而易見——“社會學”與“廣義上的社會科學”共享同一“科學”范式,并無二致;而他所謂“社會科學范式”更多地指的是以量化統(tǒng)計和假設檢驗為特征的實證研究。另一方面,謝宇的批評者們似乎也缺乏區(qū)分“社會學”與“社會科學”的敏感性,并對西方基于形式邏輯的社會科學方法表示認同。例如,在賀雪峰針對謝宇的文章中,通篇所論是中國“社會科學”而非“社會學”,似乎二者等同是一個無需爭辯的議題。同樣的預設也出現(xiàn)在周曉虹和翟學偉的商榷文中。(11)周曉虹:《社會學本土化:狹義或廣義,偽問題或真現(xiàn)實》,《社會學研究》2020年第1期;翟學偉:《社會學本土化是個偽問題嗎》,《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9期??墒?,社會學與社會科學是否必然遵循同樣的知識傳統(tǒng)?有否可能二者沿著不同的研究路徑發(fā)展?

      對此,筆者提出,區(qū)分社會學傳統(tǒng)與其他社會科學傳統(tǒng)(特別是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是十分必要的,有助于厘清當前社會學本土化爭辯的諸多問題。為了論證這一點,筆者將首先以英國社會學本土化歷程為例,說明英國社會學如何在處理與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的關系中生成自己的學科主體性。之后,結合英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啟發(fā),筆者將回到費孝通對擴展社會學傳統(tǒng)界限的論點,引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兩個路徑。

      二、統(tǒng)計學與英國社會學主體性

      在英國社會學本土化歷程中,有兩種平行的社會科學傳統(tǒng)共同塑造了它的學科主體性:一是產(chǎn)生于英國本土的、以經(jīng)驗實證為取向的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一是來自于法國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的實證哲學和社會學觀念。(12)Plamena Panayotova, Sociology and Statistics in Britain, 1830-1990, Unpublished PhD Thesis, 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 2018.接下來,我將首先分別介紹這兩個傳統(tǒng),然后論述它們是如何影響英國社會學的。

      首先,作為新英格蘭統(tǒng)計學的發(fā)源地,英國擁有強勢且歷史悠久的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發(fā)源于19世紀30年代,當時一場轟轟烈烈的“統(tǒng)計學運動”席卷全英,有力挑戰(zhàn)了占主流地位的“李嘉圖式”政治經(jīng)濟學(Ricardian political economy)。(13)L. Goldman, “Victorians and Numbers: Statistics and Social Science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ain” ,in The History of Sociology in Britain: New Research and Revaluation, edited by Plamena Panayotova,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71-100.與基于抽象人性原則、注重演繹推理方法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不同,統(tǒng)計學強調統(tǒng)計測量和數(shù)據(jù)收集,主張通過經(jīng)驗歸納方法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規(guī)律,這不僅重塑了“科學”(science)觀念,更推動了廣泛社會科學領域里研究范式的轉型。英國成立了不少統(tǒng)計學研究社團,其中影響最大的有兩個:一個是英國科學發(fā)展委員會(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下屬的Section F,它于1833年成立,是一個專門的統(tǒng)計學分支部門;另一個則是1834年成立的倫敦統(tǒng)計學會(Statistical Society of London),它后來發(fā)展為全國性組織并更名為皇家統(tǒng)計學會(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這些學會組織有一個共同目標,即把社會科學發(fā)展為一門價值中立、政治無涉、以收集和分析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為主的經(jīng)驗科學。(14)L. Goldman, Science, Reform and Politics in Victorian Britain: The Social Science Association, 1857-1886,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33-41.19世紀70年代,優(yōu)生學運動興起,繼續(xù)推動著統(tǒng)計學的迅速發(fā)展。一個體現(xiàn)是,高爾頓(Francis Galton)、皮爾遜(Karl Pearson)等優(yōu)生學家發(fā)明了新的統(tǒng)計學概念和工具,如回歸、標準差和相關分析,給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注入了新的動力。(15)J. Merz, A History of European Scientific Though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Edinburgh and London: W. Blackwood and Sons, 1904, p.567.

      雖然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在英國社會科學如此強勢,但對社會學影響甚微(后文將有具體分析)。真正對英國社會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是一個非英國本土的知識傳統(tǒng)——孔德的實證哲學和社會學理念。在孔德關于人類精神演化的三階段論中,社會學被視為最終的實證科學階段的巔峰,其知識使命是把實證原則廣泛運用于社會研究,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恒定不變的自然規(guī)律。(16)A. Comte, The Positive Philosophy of Auguste Comte, edited by H. Martineau, London: Trübner and Co., 1875, p.51.在某種意義上,孔德的社會學觀念對統(tǒng)計學具有一種先天的反感。在孔德看來,社會組織具有極端易變性,數(shù)理統(tǒng)計對此無法準確、可靠地把握;加之數(shù)據(jù)分析本身可能具有欺騙性,因此決不能將其用于社會學研究。(17)A. Comte, “Plan of the Scientific Operations Necessary for Reorganising Society” , in Early Essays on Social Philosophy, London: Routledge, 1911 [1822], pp.193-194.在推動孔德社會學觀念在英國本土落地生根方面,成立于1903年的“社會學社”(The Sociological Society)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該組織把孔德實證社會哲學引為主導思想,致力于在英國發(fā)展一門“科學的、教育的、實踐的”社會學類型,以期為所有社會科學門類奠定一個通用基礎。(18)Sociological Society, “The Sociological Society”, in Sociological Papers, 1, London: Macmillan, 1905, p.3.在社會學社的努力下,最早的一批學院派社會學家誕生了,代表人物是1907年在倫敦政經(jīng)學院履職的全英第一個全職社會學教授的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及其繼任者金斯伯格(Morris Ginsberg),此二人皆以孔德知識理念為基礎發(fā)展自己的社會(哲)學理論。在此過程中,孔德社會學觀念里的“反統(tǒng)計”傾向也被一并帶入,進而與英國本土的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對立相斥。

      論及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和孔德實證哲學傳統(tǒng)對英國社會學的影響,如果說前者以一種“不介入”的方式成為與英國社會學平行發(fā)展的“他者”的話,那么后者則以一種強勢介入的方式奠定了英國社會學的“反量化”的知識品性。具言之,在廣泛社會科學領域內(nèi)得到迅速發(fā)展的新英格蘭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遲遲無法進入英國社會學知識體系內(nèi)部。正如戈德索普(John Goldthorpe)所指出的,統(tǒng)計學與社會學在英國猶如兩條平行線,彼此缺乏交集,二者之間的合作聯(lián)盟直到今天也沒有建立起來。(19)John Goldthorpe, “Sociology and Statistics in Britain: The Strange History of Social Mobility Research and Its Latter-Day Consequences” ,in The History of Sociology in Britain: New Research and Revaluation, edited by Plamena Panayotova,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339-388.事實上,當被孔德實證哲學占據(jù)后,主流的英國社會學家就一直刻意與統(tǒng)計學保持距離,無論在學術組織、研究出版還是教學實踐。在他們看來,社會學作為一門學科應以追求對社會現(xiàn)象的一般化理論解釋為目標,量化統(tǒng)計只能讓研究流于瑣碎而表面的技術化細節(jié),無法深入把握社會現(xiàn)象的本質,更不能為社會知識提供通用基礎。

      特別是二戰(zhàn)后,英國社會學雖然擺脫了對孔德宏觀社會理論的執(zhí)著,但仍舊保留了偏重理論研究(但轉向中微觀層次)、輕視經(jīng)驗方法(特別是量化統(tǒng)計技術)的品性??梢哉f,正是在反對量化統(tǒng)計的過程中,英國社會學才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學科意識。這里不得不提美國量化實證社會學。雖然新英格蘭統(tǒng)計學沒有在其誕生地英國的社會學界扎下根基,卻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繁榮起來。在吉丁斯(Franklin Giddings)、奧格本(William Ogburn)、鄧肯(Otis Duncan)等一批杰出的量化研究取向社會學家的推動下,運用量化方法和統(tǒng)計學知識成為美國社會學的傳統(tǒng),也是社會學美國化的最重要特征。(20)陳心想:《社會學美國化的歷程及其對構建中國特色社會學的啟示》,《社會學研究》2019年第1期。自20世紀中葉開始,英國社會學家們也開始關注美國社會學的量化研究,但大多引用低質量的、不規(guī)范的調查研究(survey research),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些水平較高的量化作品。(21)Plamena Panayotova, “Realities and Perceptions of Methodological Teaching and Debates in Post-War British Sociology: New Evidence from Peel (1968) and Wakeford (1979)” ,Sociology, 53(5), 2019, pp.826-842.這種做法致使英國社會學家們相信,美國的量化統(tǒng)計社會學在根本上是一個錯誤,英國社會學界應該引以為戒,避免重蹈覆轍。他們極力貶斥調查方法和統(tǒng)計技術,認為這些方法和技術在本質上是“非社會學的”(un-sociological)或“不夠社會學”(insufficiently sociological)。(22)J. Rex, “Which Path for Sociology?” New Society, 8, 1966, pp.529-531.在這種情況下,量化統(tǒng)計成為英國社會學家們一致反對的對象?;蛟S他們對于社會學應該“是”什么還缺乏共識,但對于社會學應該“不是”什么則意見統(tǒng)一。結果,一種“反量化”文化在英國社會學界形成并被固化,與社會學之外的、注重量化統(tǒng)計的其他社會科學形成鮮明對比。

      與此相關的另一點是,英國社會學明確了自己的學科屬性——把自己定位為一門“通識學科”(general discipline),功能是在大學里提供“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23)Plamena Panayotova, “The Teaching of Research Methods in British Sociolog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The History of Sociology in Britain: New Research and Revaluation, edited by Plamena Panayotova,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301-336.看上去,這一定位離不開孔德把社會學視為通用科學的觀念的影響,該觀念使英國社會學養(yǎng)成了側重社會理論(哲學)研究而低估專業(yè)方法訓練的偏好。不過,從更廣泛的視角看,社會學在英國之所以突出通識性而非技術性,實質上是因為它對接了英國悠久的文學文化(literary culture)并成為其一部分,從而強化了自己的人文屬性。(24)C. Snow, The Two Cultur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25-33.如麥金尼斯(John MacInnes)所言,社會學在英國更接近于人文傳統(tǒng)而不是以量化統(tǒng)計為核心的科學傳統(tǒng),這體現(xiàn)在英國社會學把培養(yǎng)學生的人文素質和批判思維、提高他們參與公共事務的公民精神作為專業(yè)使命。(25)John MacInnes, “What Kind of ‘Ology’? Two Cultures and the Success of British Sociology”, in The History of Sociology in Britain: New Research and Revaluation, edited by Plamena Panayotova,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389-414.這一學科定位與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Wright Mills)相近,他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論述了一種作為手藝實踐的社會(科)學,它拒絕死板的技術化程序,反對盲目崇拜方法,突出學者個體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勇于擔負自己的道德義務。(26)Wright Mills,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59, p.244.可以說,在美國四處樹敵的米爾斯在英國找到了自己忠實的同路人。

      三、人文性與科學性:社會學本土化的兩條路徑

      英國社會學本土化歷程向我們展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社會科學傳統(tǒng)——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和孔德實證哲學傳統(tǒng),它們共同生成了英國社會學的主體性,其核心特點有二:“反量化”取向和“通識學科”定位。這表明,社會學并不必然與廣泛意義的社會科學遵循同一種知識傳統(tǒng),二者可能沿不同路徑發(fā)展,不能把二者混為一談。明確這一點,可以為打破美國量化實證社會學在當前中國社會學界的宰制性提供新的切實案例。那么,英國社會學的故事可以為理解和厘清當前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爭論提供什么啟示呢?

      筆者認為,最大的啟示是,提醒我們看到本土化進程中同時存在重科學傳統(tǒng)與重人文傳統(tǒng)兩條路徑,尤其不能因過度強調“科學性”而低估乃至忽視“人文性”。在此,筆者有意重提費孝通先生在2003年發(fā)表的《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tǒng)界限》一文。在這篇文章中,費孝通指出社會學具有“科學”與“人文”雙重性格:一方面,科學性使社會學具備“有用性”,成為解決實際具體問題的“工具”??茖W性意味著社會學將采用“實證主義的‘科學’方法”,“借鑒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的假設檢驗和統(tǒng)計等基本研究方法”,這將推動社會學成為一門“以邏輯因果和系統(tǒng)分析見長的學科”。但另一方面,由于中國社會和文化存在大量概念和領域是實證主義科學方法“掌握不住、測算不了、理解不了的”,所以費孝通特別突出了社會學之人文屬性。他指出,對于“心”、“神”、“我”、“性”、“意會”等中國本土概念,以量化統(tǒng)計和觀察測量為主的經(jīng)驗實證的科學思路“不太容易真正進入這些領域,進去了,也可能深入不下去,有很多根本性的障礙”。鑒于此,他強調,若建構和發(fā)展真正中國本土化的社會學,必須深入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實踐,挖掘豐厚的人文精神理念和社會思想,探索深植于中國人文主義土壤中的社會學概念和理論,這“是中國學術的一個非常有潛力的發(fā)展方向,也是中國學者向國際社會學可能做出貢獻的重要途徑之一”。他甚至認為,哪怕是社會學之科學理性精神,其“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人文思想’;社會學科研和教學,本身就是一個社會人文精神養(yǎng)成的一部分”。(27)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tǒng)界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這一點表明,費孝通先生把社會學之人文性置于科學性之上,將科學性內(nèi)含于人文性之中。在筆者看來,這一思路恰與英國社會學不謀而合——與量化統(tǒng)計的實證科學傳統(tǒng)相比,英國社會學更加偏向于人文主義傳統(tǒng)(即前述“文學文化”),提供通識教育以發(fā)展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和公民倫理。

      突出人文性抑或突出科學性,這或許將是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兩條基本路徑。帶著這一點,回到當前社會學本土化的爭論會發(fā)現(xiàn):一方面,學科規(guī)范立場實際上是突出社會學之科學性的反映,雖然意識到量化實證方法的必要性,但低估了社會學學科知識的人文屬性,忽視了人文路徑對深化理解中國豐厚文化歷史傳統(tǒng)之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民族國家立場實際上是突出社會學之人文性的反映,雖然意識到長期浸泡式田野調查對于理解中國深層本土經(jīng)驗和實踐的必要性,但低估了社會學學科知識的科學屬性,尤其忽視了以量化統(tǒng)計為核心的實證科學方法的作用。依筆者之見,上述兩種立場并不必然導致對立。原因是,對于中國社會學而言,科學性和人文性是兼?zhèn)涞碾p重性格,缺一不可。無論人文路徑還是科學路徑,二者不必然非此即彼、相互排斥,而應該統(tǒng)合作用于中國社會學之主體性塑造。換言之,在量化統(tǒng)計方法擅長的領域,應該充分發(fā)揮其所長;在量化統(tǒng)計方法受限的領域,應該充分發(fā)展社會學之人文屬性,取哲學、歷史、文學等學科之所長,發(fā)揮社會理論、定性方法之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科學路徑和人文路徑應該彼此保持適當開放,在自己內(nèi)部為對方留有一定空間:科學路徑要避免“方法主義”陷阱,防止基于量化統(tǒng)計的經(jīng)驗研究脫離現(xiàn)實,變成沒有人情味和文化感的東西;(28)渠敬東:《防止陷入“方法主義”泥潭》,《北京日報》2019年1月14日。人文路徑要摒棄對量化統(tǒng)計方法的敵對態(tài)度,意識到科學理性本身便是一種人文精神,為推動人文主義與量化研究之間的對話做出努力。(29)謝立中:《再議社會研究領域量化研究和質化研究的關系》,《河北學刊》2019年第2期。探索兼具人文性和科學性的社會學風格,應是建構中國特色社會學學科的題中之義。

      鑒于此,應該把理解中國經(jīng)驗與推動學術規(guī)范結合起來,打破對美國社會學量化研究范式的執(zhí)迷。賀雪峰和謝宇把兩個東西放到了對立位置上:一個是理解中國經(jīng)驗與實踐,這是學科知識的應用功能;一個是與學科的世界同行對話,這是學科的規(guī)范化要求。但二者必然矛盾嗎?可否在追求學科規(guī)范性的同時深化對中國實踐的理解,在追求學科共同知識積累的同時建立起學科的民族國家情境下的主體性?

      回到英國社會學的故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英國社會學并未在上述兩者中體驗到根本沖突。一方面,英國社會學關注本土經(jīng)驗與實踐,注重學術研究的道德倫理和社會功能,旨在理解和解決英國本土社會問題。另一方面,英國社會學一直在追求學科的規(guī)范化:二戰(zhàn)前以落實孔德實證哲學觀念為使命;二戰(zhàn)后則轉向中微觀理論研究,發(fā)展定性方法,批判美國量化社會學研究。在這個過程中,還推動學術期刊和學術機構的建設,重視在本土期刊上發(fā)表文章,形成本土學術共同體。總之,英國社會學既關注英國本土經(jīng)驗與實踐,也積極推進學科的規(guī)范化,二者并行不悖。為什么呢?這當然跟英國社會學起步較早、發(fā)展較充分有關——自斯賓塞(Herbet Spencer)于19世紀中期吸收孔德實證哲學以發(fā)展社會學以來,英國社會學已有170年歷史;即使從二戰(zhàn)后重建算起,至今也近75年。與之相比,中國社會學自重建至今不過40年。不過,筆者認為,一個不得不提的重要原因是,英國社會學并不預設美國社會學的量化研究范式是“先進的”、“普遍的”、“世界的”,反而認為它是錯誤的、非社會學或反社會學的。英國社會學并非沒有主體性焦慮,但主要并不來自于外部——不來自于尋求與美國社會學接軌和對話的緊迫性,而來自于內(nèi)部——即社會科學里的統(tǒng)計學傳統(tǒng)與孔德實證哲學觀念的矛盾性。這對深受美國社會學影響、渴望尋求西方承認的中國社會學的啟示是,應該打破對美國社會學作為“先進性”、“普遍性”和“世界性”象征的執(zhí)迷,并著手在科研評價體系上進行具體改革,例如對引文索引評估方法的改革。(30)黃宗智:《引文索引的使用和濫用》,《開放時代》2018年第5期。

      總之,中國社會學不得不在“鼓勵野蠻成長”與“建構共同學術規(guī)范”之間取得平衡,不能偏廢其一。應該把“中國”既作為目的也作為手段,統(tǒng)合為一,警惕二元對立思維的束縛。誠如黃宗智所指出的,西方高度科學主義化的理論多偏重二元建構的單一方,如理論與經(jīng)驗、西方與非西方,這恰與中國實際相悖,因為后者往往是二元并存、相互作用的合一體。(31)黃宗智:《探尋扎根于(中國)實際的社會科學》,《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因此,他反對“如今流行的比較庸俗和工具主義/功利主義的研究方法或其所謂的‘問題意識’”,主張根據(jù)經(jīng)驗研究取舍、對話和改造理論,建立符合中國經(jīng)驗實際的概括,再返回到經(jīng)驗世界中檢驗的進路,探索“由求真和崇高的道德價值動機出發(fā)的問題”,最終形成富有前瞻性的、扎根于中國實際的理論概念和社會科學。(32)黃宗智:《建立前瞻性的實踐社會科學研究:從實質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缺點談起》,《開放時代》2020年第1期。在此筆者強調,中國社會學之本土化在尋求理解本土經(jīng)驗、發(fā)展學科規(guī)范性的同時,要把這兩個方面與中國文化資源和思想傳統(tǒng)相結合,在自覺而持久的本土研究中生成具有根脈感的學科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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