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澤冰
1557年開埠后,澳門既是東西方貿易的中轉站,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然而鴉片戰(zhàn)爭后,賭博逐漸成為澳門最重要的產業(yè)和財政收入之一,“中國的上帝圣名之城”也被稱為“東方蒙特卡羅”。因此,澳門博彩業(yè)自然成為澳門近代史研究繞不開的話題。近20年來,晚清澳門博彩業(yè)史研究頗多,比如趙利峰《晚清粵澳闈姓問題研究》(2003)、胡根《澳門近代博彩業(yè)史》(2006)、趙利峰《尷尬圖存:澳門博彩業(yè)的建立、興起與發(fā)展(1847—1911)》(2010,下面簡稱《尷尬圖存》)和張廷茂《晚清澳門番攤賭博專營研究》(2011)等。林廣志《晚清澳門華商與華人社會研究》(2006)和湯開建《晚清澳門華人巨商何連旺家族事跡考述》(2011)等則關注晚清澳門華商對博彩業(yè)的經營。民國澳門博彩史的研究相對薄弱,澳門通史著作中較少提及博彩業(yè),岡恩(Geoffrey C.Gunn)《澳門史(1557—1999)》(2009)有些許文字提到賭博專營對民國澳門的影響。吳志良、湯開建和金國平等主編《澳門編年史》第5卷則收集不少民國澳門博彩史料。劉品良《澳門博彩業(yè)縱橫》(2002)是較早大篇幅敘述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的掌故之作,雖有參考價值,但缺乏現代學術規(guī)范,地方文史類似的作品亦不少。國外以葡國學者的研究為主,比如安東尼·杜瓦特·平托(Antonio Duarte Pinho)《澳門賭博》(GamblinginMacau)、賈淵(Jo?o de Pina Cabral)《澳門的博彩專營》(MonopóliosdoJogoemMacau)和默希濂(Glenn McCarney)《澳門賭場賭博:從法制化到自由化》(CasinoGamblinginMacao:ThroughLegalisationtoLiberalisation)等,這些作品都缺乏系統(tǒng)論述。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趙利峰副教授在2010年完成《尷尬圖存》后,即有完成一部百年澳門博彩業(yè)史的目標,因此以“民國時期澳門博彩業(yè)史研究(1912—1949)”為題申請到澳門文化局學術獎學金項目,并于2014年完成課題,后又歷時4年修改完成《民國澳門博彩史》。
《民國澳門博彩史》是一部全面敘述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發(fā)展狀況及其影響的學術性專著,全書共有七章,主要內容如下:
第一章簡要介紹清末民初的粵澳關系和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的承充方式與類別。鴉片戰(zhàn)爭以后,澳葡政府圍繞澳門地位問題與清政府多方交涉,并于1887年雙方簽訂《中葡和好通商條約》,可雙方的矛盾隨即變成澳門界址問題。19世紀90年代后,粵澳政府在軍火走私和禁賭等方面存在嚴重問題,特別是在1910年張鳴岐督粵時期,澳葡政府要求廣東在10年內每年賠償澳門20萬兩的禁賭損失,最后因為辛亥革命而擱置。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繼承晚清澳門的博彩承充專營方式,即由一二商人攜多名商人的集資參與競投,中標后與澳葡政府簽訂合同,設立公司經營一定數量的番攤館或者中式彩票廠,可自己經營,也可交予別人經營。主要博彩類別由番攤和彩票類構成,番攤是民國澳門最重要的博彩,而彩票類則有簽鋪票、白鴿票、山票等中式彩票,還有仁慈堂彩票等西式彩票。
第二章論述民國前五年澳門博彩業(yè)的艱難狀況。民初廣東光復后,陳炯明主張實行嚴厲的賭博禁令,卻因此造成財政拮據。為彌補軍餉空缺,到了龍濟光主政時期逐漸放開賭禁,從1914年5月開始,廣東先后舉辦焚毀紙幣有獎義會、賑災水災有獎義會和水災善后有獎義會等山鋪票賭博。受國際禁毒形勢的影響,從1913年開始,澳門成為全球鴉片貿易的匯集地,直至1923年鴉片餉銀都是澳門財政最主要的收入。民國五年(1917)的澳門博彩業(yè)就是在此背景下開展的,拿下番攤承充專營合同是林禮周的啟興公司,但經營狀況并不理想。而鋪票、山票和白鴿票等澳門中式彩票亦難以維持,特別是在廣東開賭后更是一蹶不振??傊駠迥臧拈T博彩業(yè)的發(fā)展狀況正如作者標題所稱“蹭蹬歲月”。
第三章重點敘述賭王高可寧的崛起。高可寧(1879—1955),廣州番禺人,出身貧寒,在清末民初社會動蕩之際,在澳門通過博彩業(yè)和鴉片貿易積累一定財富。以高可寧為首的大興公司、集益公司和集福公司等博彩公司壟斷了1917年至1931年澳門連續(xù)四屆番攤承充專營權,這種博彩托拉斯公司改變了晚清以來相對分散的番攤承充方式。不僅如此,高可寧的賭城世界中還承充澳門各種山鋪票以及鴉片貿易,并且在地產、銀行、醫(yī)院、餐飲和慈善等多個領域活躍。高可寧的崛起正好處于廣東政治動蕩時期,1914年至1931年間,龍濟光和陸榮廷等軍閥弛禁廣東賭博的政策雖未影響高可寧澳門賭博帝國的形成,但廣東賭餉的收入遠遠超過澳門,前者在1925年后即超過1 000萬元,而后者最高不過250萬元,實際“淪為粵省附庸”。
第四章討論1931年至1936年粵澳兩地博彩業(yè)的情況。澳門方面,高可寧的強勢崛起,使其他競爭對手心懷不滿,后又因與利希慎合作承充鴉片公司的失敗,得罪澳葡政府權勢人物。1931年與十九路軍大有關系的范潔朋組建源源公司,一舉拿下第六屆澳門番攤承充權。源源公司設在中央酒店的濠興一等番攤館被打造成集各種服務業(yè)于一體的娛樂場,澳門博彩業(yè)史上也開始用娛樂場來稱呼賭館。由于世界經濟大危機和經營不善,1934年源源番攤公司就倒閉了,澳門博彩業(yè)也陷入暫時的混亂。廣東方面,由于香港廢娼和陳濟棠主張保留煙賭餉政策的影響,1932年由霍芝庭和陳維周等投資,傅德蔭負責經營管理的深圳又生番攤公司異軍突起,發(fā)展迅速,也是源源公司失敗的原因之一。直至1936年兩廣事變后陳濟棠下臺,深圳賭場才逐漸沒落。
第五章分別講述了澳門博彩承充制度的變化,吸引賭客和改善服務的措施,以及西式彩票的引入。澳葡政府從鴉片戰(zhàn)爭后實行博彩承充專營的目的即是賭餉利益最大化,對承充賭商所開設的博彩項目都有嚴格限制,也不允許私開賭場。民國時期澳葡政府對博彩承充制度實行過一次領牌制度和合并中式彩票等改革措施,前者即1935年為應對源源公司倒閉而以一年番攤承充權期限,然后分三等發(fā)十張賭牌,而后者是1934年將山票、鋪票和白鴿票等中式彩票合并尋找承充賭商。另一方面,為了應對廣東賭博的沖擊,澳門賭場就致力于提高服務來吸引賭客,諸如增加女招待、報銷路費、創(chuàng)新博彩方式等等。賭商也會引進西式博彩來振興賭場,比如賽馬、跑狗、撲克和輪盤賭等,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種表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跑狗,1928年澳葡政府就籌劃以慈善博覽會引入跑狗,香港跑狗娛樂公司有意承辦這項賽事,但最終沒有成功。1930年至1936年先后又有源源公司和南華賽狗游藝有限公司承辦賽狗會,同樣未能成功推廣。
第六章重點論述1937年至1949年澳門博彩業(yè)的傅德蔭時代。1936年兩廣事變后,重新控制廣東的南京國民政府嚴禁賭博,曾在深圳賭場負責管理經營的傅德蔭轉戰(zhàn)澳門。傅德蔭(1895—1960),廣州南海人,即為人熟知的“傅老榕”。他聯合高可寧組建泰興公司,壟斷了1937年至1949年澳門連續(xù)五屆番攤承充專營權。期間當然少不了與霍芝庭的競爭,雙方原本是深圳賭場的合作者,但為了爭奪澳門賭場這一肥肉,在各自的大本營中央酒店和國際酒店互相斗法。1939年霍芝庭的去世,也讓傅德蔭成為抗戰(zhàn)時期澳門博彩業(yè)的翹楚。抗日戰(zhàn)爭時期,澳葡政府實行中立政策,大批內地人民避難澳門,促進了澳門博彩業(yè)的繁榮。不僅如此,傅德蔭還涉足廣州、上海等內地賭場。1941年香港淪陷后,澳門淪為孤島,博彩業(yè)雖有影響,但傅德蔭和高可寧依舊看好澳門博彩形勢,在1942年投出民國時期最高紀錄的番攤承充餉額,由此壟斷了澳門的博彩。抗戰(zhàn)勝利后,由于澳葡政府試圖推行嚴禁黃賭毒的政策和黃金貿易的影響,澳門博彩業(yè)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至1949年賭餉在澳門財政占比降到15%以下。盡管如此,傅德蔭和高可寧的泰興公司一直壟斷澳門博彩業(yè)至1962年。
第七章是關于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的結論性認識。首先是博彩業(yè)與澳門財政的關系,作者指出1913年至1949年澳門博彩業(yè)所繳賭餉對民國澳門財政貢獻巨大,有近2/3的年份貢獻四成左右收入。另外,在1917至1925年鴉片餉銀巨增和1945年至1949年黃金貿易繁榮時期的澳門財政收入,要比1925年至1945年賭餉占四至五成時期的要多;其次是影響民國澳門博彩業(yè)興衰發(fā)展的因素,即廣東內地賭博的禁與弛、廣東政治局勢穩(wěn)定與否、粵澳政治關系之變化以及澳門周邊地區(qū)經濟發(fā)展形勢。澳門博彩業(yè)興衰大致與前兩個變量呈現負相關(1941年香港淪陷后的澳門三年孤島時期是例外),與后兩個變量則是正相關;第三是博彩業(yè)在澳門社會中的影響,澳門華商幾乎壟斷澳門經濟,而他們與博彩業(yè)都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系。民國時期,澳門靠博彩業(yè)謀生活者人數眾多,以高可寧控制的十友堂和傅德蔭控制的泰興公司控制了民國澳門經濟,包括博彩、航運、銀行、餐飲、娛樂業(yè)、房地產等。賭商也承擔許多社會責任,比如高可寧和傅德蔭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澳門慈善業(yè)最大的貢獻者。他們的慷慨解囊不僅能夠得到澳葡政府表彰,還能通過回饋社會消除澳門民眾對于博彩的抱怨。最后,以博彩業(yè)為基礎的澳門旅游業(yè)也在抗戰(zhàn)后不斷發(fā)展??v觀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發(fā)展史,同樣也為今日澳門的發(fā)展提供不少借鑒。
總之,與《尷尬圖存》一樣,《民國澳門博彩史》同樣強調要重視博彩史研究。很少有人意識到博彩問題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博彩史研究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正如作者所說:“博彩史問題不容小覷。近現代的廣東史之于中國史,與博彩史之于廣東史,可以等而觀之?!苯幌嗪魬h(huán)環(huán)相扣,澳門博彩史則是此中的一出重頭戲?!睹駠拈T博彩史》作為一部博彩史研究的典范,其亮點體現在以下三點:
首先,一手史料充實,作者爬梳大量中、英、葡等多種語言的檔案文獻。其中不少為前人研究中未曾使用的史料,比如澳門歷史檔案館藏仁慈堂、民政廳、市政廳和財政廳等檔案卷宗,這些原始檔案主要保存了番攤、山票、鋪票和白鴿票等各類博彩承充信息。本書還利用大量報刊資料,據統(tǒng)計達有96種之多。特別是《澳門政府憲報》,該報是民國時期澳門政府官方報紙,本書的民國澳門財政收入和賭餉數據大部分來自這份報紙。其他如澳門《華僑報》《香港華字日報》《香港工商日報》、香港《大公報》、香港《孖剌西報》(Hong Kong Daily)、《廣州民國日報》《香山旬報》《申報》《東方雜志》《北華捷報》(The North China Herald)、《京報》和《政府公報》等民國時期澳門、香港、廣東、上海和北京地區(qū)的著名中外文報刊,甚至還有新加坡和美國等地報刊,也都保留了很多粵澳兩地博彩相關史料。總之,有了這些原始材料的支撐,民國澳門博彩史不再只是逸聞傳說,而呈現出越來越多的信史。
其次,內容上理清民國澳門博彩史的發(fā)展脈絡,以啟興公司、大興公司、集益公司、源源公司和泰興公司等承充番攤專營為敘述主線,詳細論述高可寧、范潔朋和傅德蔭等民國澳門著名賭商的歷史,填補了民國澳門博彩史研究的許多空白。另外,作者還試圖通過對民國澳門博彩史的論述,來探討民國澳門博彩“制度變遷”和澳門“經濟轉型”問題。前者即澳葡政府為了實現賭餉利益最大化而對博彩進行改革,后者即面臨生存壓力的澳葡政府思考如何擺脫經濟發(fā)展對博彩業(yè)的過分依賴,文中也有不少篇幅提及鴉片餉銀和戰(zhàn)后的黃金貿易,當然這兩項都備受批評,所以澳葡政府也致力于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這個問題視角不僅在以前民國博彩業(yè)史研究中未予以關注,就連民國澳門財政史方面的論述也涉及較少。還有一點必須提及,以往民國時期的中葡關系史和粵澳關系史研究中,基本是政治史視角,比如鄧開頌等主編《粵澳關系史》(1999)和黃慶華《中葡關系史》下冊(2006)等,而本書則另辟蹊徑,從博彩中去研究這一時期的中葡或粵澳關系。
第三,秉承傳統(tǒng)考證法,對史料進行抽絲剝繭,得出可靠史實。比如第三章關于高可寧早期人生的考證,坊間流傳高可寧的故事多是一些掌故,比如金豐居士的記載和夏茄《高可寧軼事》等,這些作品雖有不實之處,但也并非毫無價值。作者根據高可寧兒子高福耀編輯《高可寧先生言行錄》與上述材料相互論證,比較客觀地敘述了高可寧白手起家的歷史,并且指出他民初能在澳門投承番攤的前提是清末即在廣州涉足博彩業(yè)。再如第四章關于范潔朋與十九路軍的關系,作者有二大論據,先是依據《香港工商日報》的報道1932年范潔朋以源源公司的名義向十九路軍捐贈一萬元,再者考證出陳孚木拿70萬兩白銀去澳門開設賭場,此舉是陳銘樞通過范潔朋的源源公司進行軍餉投資。此處,作者還使用量化史學的方法,全書共有18個量化統(tǒng)計圖表,包括數據統(tǒng)計表、百分比堆積面積圖和柱形圖等,使讀者可以非常直觀地了解各類博彩歷年的賭餉數據和在民國澳門財政收入所占比例。
當然該書也還存在進一步研究的空間,作者在書中即有指出部分內容有待進一步挖掘史料予以研究,比如啟興公司詳盡的經營收益情況、1932年源源公司招商分承番攤專營的結果、廣州的“源源公司”與范潔朋的關系和民國時期經營澳門跑狗博彩業(yè)的公司具體情況。除此之外,還可從以下三點著手:第一,番攤賭博作為民國澳門博彩業(yè)的核心,眾多拿到承充合同的公司內部資料還有待進一步挖掘,可進一步了解澳門博彩業(yè)的運營;第二,該書用力較深在于民國澳門博彩史、財政史和粵澳關系史上,從社會史的角度則有繼續(xù)發(fā)揮的空間,在書中看到的更是賭商對澳門社會經濟的控制和在慈善業(yè)上的貢獻,而賭客在其中的活動則相關較少;最后,全書雖有多處量化圖表,但如果能運用現在流行的SPSS或者JASP等社會科學數據分析軟件,可使得量化出來的結論更具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