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民間藝術襄汾琴書田野調(diào)查

吳潤南

“音樂的行為特征具有獨特性，主要表現(xiàn)為：與民俗生活緊密相聯(lián)，因此也就與一定的時間、空間有關，離開了特定的人民主體和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其意義和價值就可能喪失”。筆者在進行山西民間藝術的田野考察工作時發(fā)現(xiàn)，民間藝術與民俗的關系密不可分，民間藝術在民俗中彰顯著活力，民俗在民間藝術中流淌不息。這種相偎相依的關系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表現(xiàn)？它們相互依存的緣由是什么？是祖?zhèn)?？是興趣？還是信仰？為了搞清楚這些相關問題，筆者分別于2016年、2020年暑假期間往返于山西晉南，親歷了襄汾琴書表演的全過程，特別觀察到了襄汾琴書的藝術行為之中具有濃厚的民俗性質。因此，全面考察與襄汾琴書相關聯(lián)的民俗活動，對探討襄汾琴書的藝術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一、襄汾琴書概況

襄汾素有“音樂之鄉(xiāng)”之稱，境內(nèi)有中外聞名的丁村猿人與陶寺文化遺址，是人類最早的發(fā)祥地之一。從陶寺文化遺址中發(fā)掘的鼉鼓，土鼓、石磬等是我國發(fā)現(xiàn)最早的樂器，“擊壤歌”是已知中國最早的民歌，而擊壤歌據(jù)史書記載就發(fā)生在襄汾席村，這些皆印證了襄汾文化底蘊的深厚及民間音樂演唱及音樂活動的久遠。襄汾縣名始于1954年，是由原襄陵縣和汾城縣合并而成，因取兩縣名的首字，故命名為襄汾縣。也因此，該縣有襄陵琴書和汾城琴書兩種藝術形式。

（一）襄陵琴書

襄陵琴書又稱“襄陵書調(diào)”。流行于襄汾、堯都區(qū)、浮山、曲沃、新絳一帶。襄陵琴書源于河南，尚無準確的史料可究。據(jù)襄陵鎮(zhèn)著名老藝人王松山（1919-1987）聽他祖師爺毛先生（生卒時間不詳）說：襄陵琴書大致形成于金、元時期，盛行于明、清兩代。襄陵琴書藝人大都為男性冒人，早先演唱都是一兩個人，身背打琴（揚琴），四處走鄉(xiāng)串戶單獨分散演出活動。主要為鄉(xiāng)民敬神還愿說些吉利話，唱些安詳歌，深受人們的歡迎，群眾稱他們?yōu)椤罢f書先生”。襄陵琴書傳統(tǒng)詞本有書帽、小段、中篇、長篇，是以唱為主、說唱相間的坐唱形式。唱詞以七字句為主，也有少數(shù)十字句。開場吟詩以五字句、七字句為主。襄陵琴書的唱腔有兩種，即平調(diào)和鼓子調(diào)。吟白用方言，保持有平水韻。演唱以真嗓演唱為主，聽起來親切感人。

（二）汾城琴書

汾城琴書又稱“太平琴書”，始創(chuàng)于清同治八年（1870年），距今約有130余年歷史，清朝末年至解放初期為汾城琴書興盛時期，節(jié)目之多、水平之高，已達頂峰。1950年琴書藝人發(fā)展到60多人。汾城琴書唱腔音樂，板式結構有慢板、二八板、緊二八板，無過門的叫“連板”、“花板”。伴奏樂器有揚琴、板胡（主奏）、四胡、三弦、笛子，打擊樂有馬鑼、鈸、镲、八角鼓。編制靈活，三五人都行。有時，一人也演唱，以請說書人家要求所定。演出場合，一般為敬神、還愿、祝壽。

二、襄汾琴書田野考察

本科期間有幸參加山西大學語言科學研究所關于國家語保工程項目的拍攝工作，親眼所見并感受到了民間藝術的魅力。2016年8月筆者在襄汾拍攝影像中的山西口傳文化條目時，對襄汾琴書的表演形式、傳承與發(fā)展情況進行初步的了解。2020年8月下旬再次來到襄汾，拜訪了琴書藝人蘇孟賢，恰逢蘇先生有演出，并親歷了襄汾琴書表演的全過程。本文基于以上兩個年份的實地調(diào)查，對襄汾琴書的生存環(huán)境、表演形式、民俗活動、以及現(xiàn)狀發(fā)展等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

（一）個案調(diào)查

籌備過程（上午8:30）

筆者于2020年農(nóng)歷7月初7早上八點半左右到達襄汾縣鄧莊鎮(zhèn)席村。恰逢主家（姓張，農(nóng)民）因動過土（建房），必要答謝神靈（土神），因謝土神，所以要選日子（根據(jù)黃歷）。藝人利用主家準備好的原材料進行神壇的搭建。搭建神壇至少需要兩張八仙桌（亦可根據(jù)主家的實際情況什么桌子都可以），分上下兩個供桌，在靠墻的那張供桌上面要再放一個小桌子（相當于兩層樓），擺放神樓和神位，在神樓上面插上五色旗（分別為青色、粉色、黃色、綠色和紫色，分別代表金木水火土）和四面小紅旗（上寫飛虎旗），神壇的正面貼有一副表（中間為黃色，上下有粉色的窄邊），在黃色部分寫有“誠心還愿”四個大字。神壇上擺放三盤點心（早期用鮮桃鮮果供奉，后來改用白面蒸成桃和果子的樣子來代替），每盤為五個。

兩個供桌緊緊挨著，第二個供桌用于專門擺放貢品。總量沒有規(guī)定，但是每一份必須是單數(shù)（因為單數(shù)屬于陽，雙數(shù)屬于陰，八卦，易經(jīng)上說的）。前面貼有紅色表符（相當于桌裙子），左右兩邊寫有一副對聯(lián)（演說古書酬圣道，談論經(jīng)文報神恩），紅表的正上方寫有“汾東琴書”，中間是一個大大的“誠”字。在供桌上，擺放兩支燃著的紅色蠟燭（過去是有錢人家才能用上，普通老百姓只能用煤油燈），兩支紅色蠟燭中間放有一個銀色的香爐，香爐低下壓著黃色的表（三張一份，代表天、地、三界各路神仙），也稱黃文或黃聯(lián)。除此之外，還擺放一盤蘋果（5個），兩盤月餅（每盤各5個），一盤達利園點心（5個），一盤綠色哈密瓜（1個）。

請神儀式（上午10:00）

在進行還愿之前，要有請神儀式，時間要求在當天中午：12:00：之前完成式即可。主家需要在香爐底座壓上一個紅色封子（相當于紅包，錢多錢少不等），接下來主家人開始梳頭、洗臉、洗手，凈畢，過了九點之后就可以請神了（因為此時陽氣開始上升了）。10點開始請神儀式，主家先上香，放炮，下跪，藝人立在旁邊請神（專門用三弦請神，代表天、地、三界，用一種似唱非唱，似說非說音調(diào)，將各路神仙請回來。請神的內(nèi)容大家都能聽的清楚），完成請神儀式之后，主家再次燒香、磕頭，當這一系列步驟完成時，藝人正式開始為神演唱。

第一次表演（上午11:00）

藝人正式為神演唱時，必須面對著神靈。

演唱形式：坐唱；

主奏樂器：四股弦，伴奏音樂通常是重復前一句的尾音，只有一大句結束以后，過門才會略長一些。

演唱內(nèi)容：《韓湘子》（有一百多回，此次演出因時間所限，只唱了幾回）、《東游記》（只唱幾回）。

午飯、休息（中午12:00）

第二次表演（下午3:30）

吃完飯休息到3點半左右（夏季4、5點）可以開始進行第二次演唱。

表演時長：一個小時；

演唱內(nèi)容：《全家?！?/p>

謝土儀式（晚上8:30）

8：30-11點以前，謝土儀式要持續(xù)一個時辰以上。首先把土神請到院子里，用白灰現(xiàn)場畫八卦圖，依次八個方位各路神仙都要拜謝。

表演形式：藝人使用三弦站唱謝神內(nèi)容；

儀式過程包括：焚香、上酒、燒紙、絞表、送神直至整個表演結束。

（二）對說書原由“謝土”的民俗學解讀

民俗學作為獨立的人文學科的專有名稱首先出現(xiàn)于英國，它的英語原名是Folklore。這個學術專名是英國民俗學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考古學家、英國議會秘書湯姆斯（W.J.Thoms）于1846年用撒克遜（Saxon）語的兩個詞合成的，這兩個詞是Folk加Lore。原來這個名稱的含意是“民眾的知識”或“民間的智慧”（The Lore of the Folk），作為學科名稱可以直譯做“關于民眾知識的科學”。

在親歷襄汾琴書表演的全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音樂的呈現(xiàn)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內(nèi)容是伴隨音樂表演的民俗活動。這種“音樂參與地方禮俗生活的現(xiàn)象與民眾的生活相互交織，成為民眾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有這些，讓從小生長于省會城市中，鮮有親身體驗的筆者感觸頗深，也激發(fā)了筆者進一步了解滲透在襄汾琴書中“民眾的知識”或“民間的智慧”。

何謂謝土：

《論衡·解除篇》云：“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畢，解謝土神，名曰解土”。喬遷之后，要安神謝土，請土神回新屋居住。該日備有香裱，蒸白面供品，炸油花敬供“土地爺”，并要貼黃紙聯(lián)，諸如“八卦剖開天地望，六爻搜盡鬼神機”、“神公受命如星斗，普掃人間一切兇”以祈求神靈保佑新宅平安落成，合家平安。謝土家有的忌門，小忌七天，大忌二十一天，忌門期間，蔥韭不動，刀案不動，貓狗不入。主家在門上掛紅布一塊，外人即知曉在忌門不進去，避開忌日。

謝土之意義：

“謝土”儀式是山河村家庭宗教中一項十分重要的儀式，深受村民的重視并一直延續(xù)至今。村民認為建房材料均源于自然，與土有關，因而用“謝土”一詞十分貼切。如建房所用的沙子、水埋藏于土壤之中，磚瓦、水泥也由泥土制成，再者土生金，金源于土，鋼筋等金屬制品也與土壤有密切關系，房梁及木質家具的原材料也要依靠土壤養(yǎng)分的供給才得以成材。況且國人自古以來講究百年之后，人土為安，先祖?zhèn)円约芭阍崞仿裼诘叵拢陱鸵荒?，也逐漸融人泥土。村民相信謝土用品房所用的土中含有先人的骨灰或化石，這樣建起的房屋會得到先人的庇佑，因而人住新房時要謝土，感謝土神和祖先的恩賜和保佑。

三、對襄汾琴書藝人訪談之后而引發(fā)的思考

（一）采訪琴書藝人

藝人蘇孟賢，襄汾縣河東人氏。1961年出生于大鄧鄉(xiāng)東張東社村的農(nóng)民家庭。9歲上學，16歲初中畢業(yè)，入農(nóng)三年，1979年12月入伍參軍。1983年元月退伍回農(nóng)村務農(nóng)。干過木工，做過磚.瓦，燒過磚窯。農(nóng)家活兒啥都干。師從小爸①：那時候蘇孟賢一天能掙兩塊五毛錢，其小爸一天能掙五塊多，有時候一天十幾塊或二十塊。蘇孟賢的小爸不至一次地說：學說書吧，睜著兩只眼的人還沒我閉著兩只眼的掙錢多……說地多了，蘇孟賢就加以考慮了：方圓百里就他一人會這藝術，再沒人繼承，他雙目失明，雇傭了一個引路的小孩。蘇孟賢覺得要是自己學了說書一能照顧小爸，二能傳承這門藝術，收入又好，一個月就有29天左右有還愿的家兒（有話，有錢掙）。所以蘇孟賢做出人生中最堅定的選擇：學習襄汾琴書。

（二）由此而引發(fā)的思考

思考一：

通過訪談，筆者對藝人蘇孟賢老師健康的身體、敏銳的反應、伶俐的口齒以及良好積極的配合頗感驚訝。為什么藝人蘇孟賢老師的表現(xiàn)會引起筆者的驚訝呢？曾閱讀過這樣的一些文獻：在請神或送神儀式中，能夠承擔接神、送神職責的人都是能夠與神溝通的媒介者，這個類似于我國古代“巫”的角色的扮演者大多都是盲人。因為盲人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所以“盲于目名于心”的盲藝人自然就有了“明心”即“通神”的條件。然而，襄汾琴書的表演者蘇老師，身體健康、反應敏捷。反觀整個儀式過程主家和蘇老師的互動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筆者不由發(fā)問：難道盲人與神靈溝通的能力可以被明眼人替代嗎？

面對被多元文化、多元思想、多元個性、多元追求等充斥的多元世界和世界的多樣性，現(xiàn)代社會需要寬容。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含了寬容觀思想資源，在社會轉型的特定時代里，選用符合時代要求的適當文化來通過調(diào)節(jié)或匡正人們的思想觀念認識與社會行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每個人都有影響，追求美好和諧的生活是社會大眾的普遍追求，為此，社會大眾愿意進行自我調(diào)適。在社會轉型的當下，襄汾琴書藝人以及襄汾當?shù)孛癖?，通過社會文化認同與建構，不僅可以提高自尊，還可以滿足個體的歸屬感與個性的需要，找到存在的意義等。

思考二：

襄汾琴書題材廣泛，涉獵時政、生產(chǎn)、生活、愛情、傳說等內(nèi)容，它像一面鏡子，可以折射出當?shù)貧v史的各個側面。襄汾琴書通俗的文學語言，質樸的歌詞及描述以及比興等創(chuàng)作手法，為研究當?shù)氐滋N深厚的民間文學、民俗民風等提供了可考的文字記載。然而，從藝人蘇孟賢老師那里得知襄汾琴書瀕臨失傳，發(fā)展狀況不容樂觀。究其原因大致如下：

1、老藝人相繼謝世，現(xiàn)存藝人寥寥無幾，且體衰多病，后繼無人。

2、受現(xiàn)代多元文化的沖擊，年輕人以唱流行為時尚，不認識不了解民間藝術的博大精深，從而嚴重地阻礙了襄汾琴書的傳承發(fā)展。

3、社會各階層人士對襄汾琴書的認識和重視力度不夠，未能引起廣大民眾的興趣和喜好，也是襄汾琴書瀕臨失傳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通過對襄汾琴書的田野考察，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到，隨著社會轉型的變化，民間藝術襄汾琴書也在重新建構文化認同，與發(fā)展中的社會一起發(fā)展著自己?！?/p>

注 釋：

① 襄汾方言：把爸爸的弟弟叫小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