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紅
在近現(xiàn)代思想史、文化史研究中,胡適歷來備受學(xué)界關(guān)注。近年來,有關(guān)胡適的相關(guān)資料仍有新的發(fā)掘與刊布。舉其犖犖大端,朵云軒編《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一書收錄的《胡適手札》,以及《胡適留學(xué)日記手稿本》等,都為胡適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資料。①其他零星的新史料,如清末上莊胡氏分家鬮書之發(fā)現(xiàn)。參見王振忠:《從清季“思永執(zhí)”分家鬮書看胡適家世》,《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12、13合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5年。本文擬以書信手札及鄉(xiāng)土資料,勾勒胡適在上海的相關(guān)活動場景,特別是他與活躍于上海的績溪同鄉(xiāng)、徽商的交流與互動,從中可見上海繁華都市生活對于這位皖南少年成長之影響。
清朝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1891年12月17日),胡適生于上海大東門外的瑞馨茶葉店內(nèi),取名嗣穈。胡適出自徽州茶商世家,瑞馨茶葉店就是其祖父與鄰村瑞川程姓合開的一爿店鋪。②程法德:《我所知道的胡適故居》,杭州徽州學(xué)研究會編:《胡適研究文輯》,2001年。程法德為胡適的外孫。早在清嘉慶年間,胡適的高祖就在浦東川沙開設(shè)了茶葉莊,店號“萬和”,到了他祖父那一輩時,胡萬和老店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在上海開了茶葉分店,在漢口開設(shè)了徽館(徽菜館或徽面館)。萬和因經(jīng)營有方,生意興隆。川沙原是上海的濱?;钠е?,嘉慶十年(1805年)奏準在此設(shè)立撫民廳,直到清末宣統(tǒng)三年(1911年)方才改廳為縣。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據(jù)說在浦東當?shù)?,民間有“先有胡萬和,后有川沙縣”的俗諺。對此,胡適回憶說:
我家在一百五十年前,原來是一家小茶商。祖先中的一支,曾在上海附近一個叫川沙的小鎮(zhèn),經(jīng)營一家小茶葉店,根據(jù)家中記錄,這小店的本錢原來只有銀洋一百元(約合制錢十萬文)。這樣的本錢實在是太小了??墒窍茸婧退拈L兄通力合作,不但發(fā)展了本店,同時為防止別人在本埠競爭,他們居然在川沙鎮(zhèn)上,又開了一家支店。后來他們又從川沙本店撥款,在上海華界(城區(qū))又開了另一個支店。在太平天國之亂時,以及先祖和家人在受難期間,和以后如何掙扎,并以最有限的基金復(fù)振上海和川沙兩地店鋪的故事,都有詳盡的記錄。這實在是一場很艱苦的奮斗。據(jù)1880年(清光緒六年)的估計,兩家茶葉店的總值大致合當時制錢二百九十八萬文(約合銀元三千圓)左右。這兩個鋪子的收入,便是我們一家四房老幼二十余口衣食的來源。①《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譯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4頁。
關(guān)于這些,胡適之父胡傳(鐵花,1841—1895年)在《鈍夫年譜》中也多有記載。根據(jù)記載,胡適祖父胡奎熙“十余年間,竭力經(jīng)理,外償積欠,內(nèi)給一家衣食婚娶之費,復(fù)擴而充之”。從1843年他分川沙業(yè)于上海增設(shè)茂春字號起,到1861年止,胡奎熙先后擴充店業(yè)六處,最盛時有四處茶鋪同時經(jīng)營。不過,因戰(zhàn)亂等原因,這些茶鋪開歇不定。及至1873年胡奎熙去世時,僅剩有上海、川沙的兩處店鋪。1880年,胡傳與其叔祖分家,川沙一處店業(yè)歸胡傳一系。早在胡傳14歲時,每年茶市繁忙季節(jié),他便隨其父親到績溪山中收購春茶,運至上海販售。
胡適出生時,其父胡傳為淞滬厘卡總巡。1892年3月,胡傳奉調(diào)臺灣任臺東直隸州知州,胡適不久也跟隨母親馮順弟移居上海川沙縣。此后,一度移居臺灣,并于1895年回到徽州府績溪縣上莊老家。父親病逝后,馮順弟送他入私塾讀書。胡傳病逝時,胡適僅三歲多,不過,胡傳在生前每天用紅箋方塊教授胡適,讓他認了800多個漢字。在胡傳眼里,當時還在咿呀學(xué)語的兒子天資過人,故而認定他將來應(yīng)“努力讀書上進”。關(guān)于這一點,胡適在《四十自述》中有著詳細的描述: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都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穈兒(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yīng)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向他們道:“穈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么。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quán)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門求學(xué)是要靠他供給學(xué)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yīng)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y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xué)了……②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45頁。
關(guān)于胡適的求學(xué),1904年,二哥胡紹之從上海返鄉(xiāng),他看到胡適天資聰穎,又想起先父曾有“要穈兒好好讀書”的遺囑,遂問馮順弟說:“我想帶穈弟到上海讀書,不知你放心嗎?”馮氏當然忙不迭地回答:“好!好!這也是還你父親的愿!”此后,胡適便隨兄長前往上海就讀,一切全靠二哥的關(guān)照,學(xué)雜費用也都由川沙店支付。赴上海之后,胡適先入梅溪學(xué)堂(翌年改入澄衷學(xué)堂,后于1906年考入中國公學(xué)),在上海住了六年,從此學(xué)業(yè)日積月深。1910年7月,他前往北京參加庚款考試,被錄取。當年8月,又自上海赴美,就讀于康奈爾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院。
胡適的成長,與父親之期許、馮順弟的嚴格督促以及兩位哥哥的扶持密切相關(guān)。雖然在《四十自述》中,胡適對于三哥當年的那聲“冷笑”印象深刻,但他對包括三哥之內(nèi)的兩位兄長始終抱有感恩之情。胡適在《蝶戀花·九日有懷家兄》詞中寫道:
寂寞重陽風又雨,天地登高,無計能歸云。雨霽秋山天又暮,憑欄極目愁無語。黯黯離懷千萬緒,望斷天涯,望斷京華路。雁字魚書無覓處,征車今夜知何許。①朵云軒編:《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10、6頁。
重陽佳節(jié)倍思親,秋日一番風雨,愁思更甚,胡適對兄長的思念無從寄托,只能默默提筆寫下這些詞句。而在《四月十二日追哭先三兄》詩中,更是充滿了對三哥的深情追憶:
我生何不辰,五歲失所怙。所幸有諸兄,亦復(fù)鮮長聚。大哥幼失學(xué),一身不自顧。二哥任艱巨,千里遠傅。②引者按:原文如此,但此處似少一字。在家惟三兄,諄諄時戒語。為學(xué)須及時,冉冉韶華云。韶華云不留,因循徒自誤。何期十年中,兄乃困遭遇。慘淡復(fù)凄其,悲劇時相飫。人生不稱意,尚復(fù)何生趣。憂患最傷人,二豎遂相累。參苓能已疾,烏能祛思慮。終乃來滬壖,悠悠別親故。方期覓盧扁,良藥求甘露。豈意此愿力,渺渺成虛度。蒼茫黃歇浦,竟作歸魂處。我時侍兄來,相處僅匝月。初見醫(yī)頗效,便期病全絕。遂乃挾書篋,別兄往就學(xué)。入學(xué)十二日,豈圖成永訣。聞耗急趨歸,猶幸得一別。可憐易簀時,猶問何作輟。傷哉手足情,迢迢江漢隔。相望不可見,微聞?wù)Z格磔。此情成追憶,欲語先凄咽。天道果無知,已矣復(fù)何說。往事何堪說,悲風生四野。耿耿四年來,哀樂難陶寫。學(xué)業(yè)一無成,何以對逝者。所喜永兒慧,或能紹弓冶。家庭尚雍睦,聊以慰泉下。③朵云軒編:《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10、6頁。
上揭“韶華云不留,因循徒自誤”的詩注曰:“亡兄嘗作書紳辭,上三句皆辭中之言也。”“書紳”一詞典出《論語》,意思是將要牢記的話寫在紳帶上,后來也稱牢記他人之語為“書紳”。這是說當時二哥忙于生意,只有三哥時常督促他,“為學(xué)須及時”。而“可憐易簀時,猶問何作輟”,“易簀”是更換床席,代指人之臨終。詩注曰:“歸時,兄問:今日假期耶?予漫應(yīng)之,遂不復(fù)問?!比缭趶浟糁H,仍然心心念念著胡適的學(xué)業(yè)。胡適在詩中追溯自己成長,從幼年失去父親的痛苦,到依賴諸位兄長的照拂,特別是三哥對他的諄諄告誡,都真實感人。而三哥身世坎坷、因病辭世的情景,寫來更是可見胡適的無奈與悲傷。憶及分別之時,胡適說“此情成追憶,欲語先凄咽”,無語之中,是胡適與三哥之間深厚的手足情誼。而無論是二兄川沙茶葉店的經(jīng)濟支持,還是三哥的日常敦促教導(dǎo),均是幼小失怙的胡適得以求學(xué)上海、日后發(fā)展的有力幫助。
明清以來,江南一帶一向就有“無徽不成鎮(zhèn)”的俗諺。對此,胡適解釋說:“一個地方如果沒有徽州人,那這個地方就只是個村落?;罩萑俗∵M來了,他們就開始成立店鋪;然后逐漸擴張,就把個小村落變成個小市鎮(zhèn)了?!雹堋逗m口述自傳》,第2頁。胡適的這一說法,既是對長時段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也有著其個人家世的經(jīng)歷背景。上海是績溪上莊胡家世代經(jīng)營茶葉的重要場所之一,而且胡適就出生于上海,因此對于胡適來說,上??梢哉f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丁未存稿》是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的胡適文稿,是他寫給族叔胡近仁的詩詞稿。其中的第一首為《沁園春·春游》:
寂寞春三,雨雨風風,過了清明,有香車寶馬,云鬟霧鬢,拈花笑語,道是新晴,四郊麥秀,斜日微風閑聽鶯。驀回首,看綠陰曲徑,中有人行! 青青綠上孤塋,又杜宇枝頭兩三聲。念斗雞走馬,個人如畫,斷墳三尺,云滿春塍,風景依然,韶華不再,莫遣尋常負此生。歸云也,且及時行樂,說甚飄零。
14歲來到上海求學(xué)的胡適,給族叔的書信中附上了自己抒寫日常生活的詩作。這首《沁園春》便描繪了清明節(jié)后游人賞春的場景。胡適在讀書之余,也時常外出踏青游玩。彼時,上海匯聚了全國各地的諸多戲劇。胡適給胡近仁寫有《聽戲詩一首寫呈乞政》:“急管衣弦響未休,猿啼雁唳令人愁。不堪舞袖歌喉里,認取當年老杜秋?!雹俣湓栖幘帲骸杜沓钦洳亟耸衷罚?9、7-8頁。在上海,胡適看過不少戲。他在詠春桂菊部名伶的《海棠花》中寫道:“嫋嫋余音繞畫梁,玲瓏嬌小冠歌場。怪儂底事偏憐汝,欲乞春陰護海棠。云渦笑靨玉無瑕,我亦聞歌屢駐車。最是哀音能動色,滿腔血淚染桃花?!贝送?,他還看過《鐵冠圖》,該劇“演崇禎失國狀,可泣可歌,尤為此伶所擅長”。在上述的詩注中,胡適寫道:“年來多憂患,此間凡有消遣之事,又不敢涉足。惟梨園聽歌,則時時為之。此與吾二人之嗜小說等耳,老叔得毋笑其玩物喪志耶。”②朵云軒編:《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第29、7-8頁。
對于上海的一切,胡適都頗感新鮮。例如,他在《電車鐵橋望黃浦江時天欲雨矣》中云:“黑風吹海舞羅衣,望極蒼茫帆影微。我亦有懷言不得,滿腔心事逐云飛。”當時,無論是上海的有軌電車,還是橫跨黃浦江上的鐵橋,在這個少年眼中,都是陌生的風景。與胡適同時的一位徽商子弟,也曾在他的自傳體小說《我之小史》中描繪過從婺源初來大上海所見的城市盛景,提及:“一路之上,望見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一時電車、馬車、腳踏車、人力車分道揚鑣,縱橫馳驟,極為興會淋漓。而外國人汽車一聲放汽,其行如飛,加上速率,尤為異常輕快?!雹壅缠Q鐸:《我之小史》第15回《考拔貢文戰(zhàn)敗北,投法政海上逍遙》,王振忠、朱紅整理校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7-238頁。這種國際大都市的喧鬧繁華,與青山綠水、粉墻黛瓦的徽州寧靜鄉(xiāng)間有著巨大的反差?;蛟S有著同樣的感受,鄉(xiāng)情所系,身處上海的徽州人,彼此之間有著密切的往來。在上海,胡適交游廣泛,特別是與來自績溪的同鄉(xiāng),更有著極為密切的互動。
這其中,茶商是胡適在上海交往最多的一群人。太平天國以后,上海逐漸成為國內(nèi)最大的茶輸出口岸,徽商在上海更開設(shè)了不少的茶號。胡家本就是茶商,梁實秋在《胡適先生二三事》中指出:
胡先生是安徽徽州績溪縣人,對于他的故鄉(xiāng)念念不忘,他常告訴我們他的家鄉(xiāng)的情形。徽州是個閉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貧,山地多種茶,每逢收茶季節(jié),茶商經(jīng)由水路從金華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號稱徽幫,其勢力一度不在寧幫之下。①《梁實秋散文集》,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268頁。
1929年,著名茶店程裕新刊印的《茶葉分類品目》中就曾提到:“徽州之商戰(zhàn)武器僅有三事,茶商、當鋪、菜館而已。近年典業(yè)、酒肆,他處人士亦漸分占其利,以統(tǒng)計論,已難居第一位,惟茶業(yè)猶能保持故有地位?!雹谵D(zhuǎn)引自徐松如:《都市文化視野下的旅滬徽州人:1843—1953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5頁。程裕新為瑞川村人程有相在上海開設(shè)的程裕和茶號之后身。清朝乾隆、嘉慶年間,程有相首創(chuàng)茶號于外咸瓜街,又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增設(shè)茶店于大東門外大街之里咸瓜街口,這是程裕新牌號創(chuàng)立之始。到了程有相晚年,名下共有三店,若從老店算起,前后共有七代人世代從事茶業(yè)經(jīng)營。民國時期,程裕新茶號又有了新的發(fā)展,茶號每年派人赴浙江采購杭白菊,加工包裝,除了面向國內(nèi)市場,還向香港地區(qū)和東南亞等地出口,售賣的茶葉種類多達100多種,并陸續(xù)開設(shè)了多家分店。1929年,胡適族叔胡近仁一度曾在程裕新茶號從業(yè),為了拓展銷路,他想到利用胡適做廣告。為此,胡近仁給胡適寫信,說要將自己所賣的徽茶取名“博士茶”,并想以胡適為廣告代言人。在他所擬的廣告詞中寫道:“博士胡適早年服用此茶,沉疴遂得痊愈。凡崇拜胡博士欲樹幟于文學(xué)界者,當自先飲‘博士茶’為始。”不過,出乎胡近仁意料,胡適致函一口回絕:
“博士茶”一事,殊欠斟酌。你知道我是最不愛出風頭的;此種舉動,不知者必說我與聞其事,借此替自己登廣告,此一不可也。仿單中說胡某人昔日服此茶,“沉疴遂得痊愈”,這更是欺騙人的話,此又一不可也。
“博士茶”非不可稱,但請勿用我的名字作廣告或仿單。無論如何,這張仿單必不可用,其中措詞實甚俗氣、小氣,將來此紙必為人詬病,而我亦蒙其累。等到那時候我出來否認,更于“裕新”不利了。
“博士”何嘗是“人類最上流之名稱”?不見“茶博士”“酒博士”嗎?至于說“凡崇拜胡博士欲樹幟于文學(xué)界者,當自先飲博士茶為始”,此是最陋俗的話,千萬不可發(fā)出去。向來嘲笑不通的人,往往說“何不喝一斗墨水?”此與喝博士茶有何分別?
廣告之學(xué),近來大有進步。當細心研究大公司、大書店之廣告,自知近世商業(yè)中不可借此等俗氣方法取勝利。如“博士茶”之廣告,只可說文人學(xué)者多嗜飲茶,可助文思,已夠了。
老實陳詞,千萬勿罪。③童飚等編:《胡適家書手跡》,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年,第164頁。
在信中,胡適對于族叔所擬廣告說飲用此茶后“沉疴遂得痊愈”一語,直接斥為欺騙人的話,更給出自己生性不愿張揚的理由予以拒絕。而于“博士茶”一詞,更是分析其作為廣告用語的種種不合適,并指出應(yīng)當仔細研究大公司、大書店的商業(yè)廣告,非以俗氣方法贏利。在對族叔的“老實陳詞”中,可見胡適對于現(xiàn)代商業(yè)規(guī)則之理解。此信收錄于《胡適家書手跡》,寫信地址為上海極司菲爾路四十九號甲寓所,收信人胡近仁,當時位于上海六馬路、浙江路口程裕新第三茶號。胡適雖然愛惜羽毛,拒為“博士茶”做廣告,但他后來還是多次為程裕新茶號題字、書寫對聯(lián),如“程裕新第五茶號”七字,就是胡適所書,并被長期懸掛于該號之中。
在上海,胡適與徽州同鄉(xiāng)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過,對于同鄉(xiāng)的求助,他有著自己的分寸。除了拒絕為“博士茶”的商業(yè)推銷之外,他在《致堇人書》中也曾提到:
前得手書,囑為思恭堂題序,我雖久居上海,對于會館的事實不接頭,所以不能應(yīng)命,乞恕之。①顏振吾編:《胡適研究叢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221-222頁。
收信人“堇人”也就是胡近仁。上海的徽寧會館始建于清乾隆時代,而徽寧思恭堂則是徽寧會館附屬的慈善組織,它的活動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50年代。胡適雖然在上海居住了很長時期,但他并未參與徽寧會館的相關(guān)活動,可能是因為并不了解,即他所說的“不接頭”,故而推去為徽寧思恭堂題序之事。在與同鄉(xiāng)的交往中,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亦可見被人廣稱“我的朋友”的胡適之為人處世的原則。
胡適與胡近仁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在現(xiàn)存的胡適往來書信中,來自胡近仁的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他在重九日寫給胡近仁的信中寫道:
稚禪老叔大人道席:瀕行去國,曾上一書,想已達覽。適此行對于家庭抱歉殊深,惟家二兄愛弟甚殷,期望彌切,故對于適之去國異常欣慰,當適去國時,家兄特乞假南來,與適一訣。窮途萬里,得此稍慰羈懷……自適行后,家慈不深見責否?鄉(xiāng)時有何新消息?便中乞賜書示知,附上信封二個,可用此信封托人帶至上海,托汪裕太【泰】號程云翁轉(zhuǎn)寄交適,可直達也。②朵云軒編:《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第31-32頁。
這當是胡適初赴美讀書時寫回的家信,其中憶及臨行之時,商旅奔波的二哥特意請假南歸,與自己告別,情深意重,而遠行千里之外的胡適也在大洋彼岸記掛著母親。當時,胡適在美國寄信回安徽績溪時,往往會附上兩個英文信封,以供胡近仁將回信裝入,托人帶到上海,再交由著名的徽商汪裕泰茶葉店轉(zhuǎn)寄至美國,由此可見胡適與汪裕泰茶莊關(guān)系之密切。汪裕泰茶莊(時至今日仍為茶葉名號),是績溪縣八都余川汪立政(1827—1895年)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在上海開設(shè)的一爿小茶葉店。與不少徽商一樣,汪立政也是以小本生意起家,他原先是以販賣茶葉開始,靠著與上海街頭巷尾的老虎灶相掛鉤,搭賣茶葉,慘淡經(jīng)營,終于在上海灘立住了腳跟。太平天國前后,陸續(xù)在廣東路等地開設(shè)汪裕泰分店。其子汪惕予(1869—1941年)曾留學(xué)日本,后繼承父業(yè),在福州路、南京路投資增設(shè)了汪裕泰第三茶號、第四茶號,并曾花費巨資,在上海斜土路興建汪家別墅,占地約十畝,自辟園圃,構(gòu)筑小亭。1931年,胡適應(yīng)邀到上海商務(wù)印書館視事,就曾下榻于汪家別墅。③胡成業(yè):《汪裕泰茶莊》,《績溪牛片羽》,績溪縣徽學(xué)會,2005年,第311-312頁。與茶商相似,在當時的上海,還有相當多的徽館業(yè)商,這些徽館業(yè)商,也主要都是胡適的老鄉(xiāng),他們與胡適也有相當多的互動。梁實秋在《胡適先生二三事》中就指出:
四馬路一帶就有好幾家徽州館子。民國十七八年間,有一天,胡先生特別高興,請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館吃午飯。上海的徽州館相當守舊,已經(jīng)不能和新興的廣東館、四川館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們?nèi)L嘗他的家鄉(xiāng)風味。
我們一進門,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從柜臺后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等我們扶著欄桿上樓的時候,老板對著后面廚房大吼一聲。我們落座之后,胡先生問我們是否聽懂了方才那一聲大吼的意義。我們當然不懂,胡先生說:“他是在喊:‘績溪老倌,多加油??!’”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yōu)待老鄉(xiāng)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兩個菜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一個是劃水魚,即紅燒青魚尾,鮮嫩無比,一個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錦炒生面片,非常別致。缺點是味太咸,油太大。①《梁實秋散文集》,第268頁。
在這番生動的描寫中,“績溪老倌,多加油”,是徽州飯館對同鄉(xiāng)的特別招待,亦可見徽州績溪本地生活之艱難。而在中西并存的大上海,去家鄉(xiāng)菜館款待好友,才是胡適鄉(xiāng)情難忘,鄉(xiāng)味不改最親切的表達吧。
此外,胡適還與徽州典當商后裔過從甚密。在績溪,仁里一村的程氏家族,以在江南各地的典當業(yè)經(jīng)營聞名遐邇。胡適就曾指出:“通州自是仁里程家所創(chuàng)?!雹凇逗m之先生致胡編纂函》,見《績溪縣志館第一次報告書》,轉(zhuǎn)引自張海鵬、王廷元主編:《明清徽商資料選編》,合肥:黃山書社,1985年,第215頁。這主要就是指績溪仁里程氏,在江蘇南通以典當經(jīng)營為主業(yè),發(fā)展當?shù)氐纳虡I(yè)。此外,仁里程氏還在浙江、上海等地開有多家當鋪。仁里典業(yè)巨擘程松堂在經(jīng)商致富以后,曾與同好在故里合作創(chuàng)建了思誠學(xué)堂。胡適早年先在上莊讀私塾,后曾到仁里思誠學(xué)堂讀書一學(xué)期。1908年,胡適與程松堂之子程樂亭相識于上海。此后,胡適因家中商業(yè)經(jīng)營不利,經(jīng)濟大感拮據(jù)。1909年胡家分鬮析產(chǎn),時年18歲的胡適,只得靠自己謀生。當時,他從中國公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海寧路華童公學(xué)(教會創(chuàng)辦的小學(xué))任英文教員,生活很不如意。1910年,胡適想去報考庚子賠款的留美官費生,但因北上旅費尚無著落以及留美期間養(yǎng)母之費等頗感為難。程樂亭得知此情,在征得父親同意后慷慨解囊,資助了他200元銀圓,這讓困境中的胡適如久旱逢甘霖。1911年,程樂亭英年早逝,年僅21歲。胡適在海外獲悉,痛哭不已,他感慨道:“我能夠留學(xué)美國,全靠程樂亭等三人。”為此,他寫了《哭樂亭詩》和《程樂亭小傳》等。其中的《程樂亭小傳》曰:
樂亭以辛亥三月二十六日死。后二月,其友胡適為詩哭之。詩成之明日,而許怡蓀以樂亭之行述來囑為之傳,適不文,然不敢辭也。謹按行述:君程姓,名干豐,居績溪十一都之仁里。其先代以服賈致富,甲于一邑,累葉弗墜。父松堂先生,敦厚長者,好施而不責報,見侵而不以為忤。當國家初廢科舉,即出資建思誠學(xué)校,近又建端本女學(xué),以教育其鄉(xiāng)之子女,吾績風氣之開,先生有力焉。君為人少而溫厚,悱惻有父風,為思誠校中弟子……旋去而之上海,讀書于復(fù)旦公學(xué)……君生平篤于朋友恩誼,其卒也,同學(xué)皆哭之如手足云……①謝軍、鐘楚楚主編:《胡適留學(xué)日記》,??冢汉D铣霭嫔纾?994年,第32、31頁。
從胡適所撰小傳可知,程樂亭父親為胡適績溪同鄉(xiāng)長者,樂善好施,在科舉停辦后于當?shù)爻鲑Y興建思誠學(xué)校與端本女學(xué),促進了徽州當?shù)亟逃L氣之革新。程樂亭即就讀于父親所興辦的思誠學(xué)校,繼而從徽州赴上海,進入復(fù)旦公學(xué)。在《哭樂亭詩》中,胡適寫道:“去年之今日,我方苦憂患:酒家爭索逋,盛夏貧無幔。君獨相憐惜,行裝助我辦。資我去京國,遂我游汗漫?!雹谥x軍、鐘楚楚主編:《胡適留學(xué)日記》,??冢汉D铣霭嫔纾?994年,第32、31頁??芍窃谏虾?,來自程松堂、程樂亭一家的資助,使胡適得以擺脫經(jīng)濟上的困窘,進一步開展學(xué)業(yè)的深造。對于程樂亭資助自己前往北京考取庚款留學(xué)生以及前往美國留學(xué),胡適始終充滿感激。1917年6月1日,他還撰有《朋友篇》詩,念念不忘地寫道:“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便即此一念,足鞭策吾后。今當重歸來,為國效奔走,可憐程鄭張,少年骨已朽。作歌謝吾友,泉下人知否?”③《胡適詩存》,胡明編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168頁。詩中的“程”,就是指當年的恩人程樂亭。1917年,程樂亭之父程松堂去世,胡適贈送奠儀四百元,并特撰一副挽聯(lián):“泛愛于人無私于己說什么破產(chǎn)傾家渾身是債,藹然如春溫其如入看今日感恩頌德有口皆碑。松堂先生不朽,胡適敬挽?!雹芊侥钤#骸对囄龊m題贈對聯(lián)二副》,杭州徽州學(xué)研究會編:《胡適研究文輯》,第142頁;安徽省績溪縣瀛洲鎮(zhèn)仁里村志編纂委員會編:《仁里村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17年,第188頁。
與傳統(tǒng)時代的徽州人一樣,胡適也是借由徽商的社會網(wǎng)絡(luò),前往上海求學(xué)。1910年以后,他赴美留學(xué),先后就讀于康奈爾大學(xué)、哥倫比亞大學(xué),最終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其人的教育背景,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我鄉(xiāng)人這種離家外出,歷盡艱苦,冒險經(jīng)商的傳統(tǒng),也有其文化上的意義。由于長住大城市,我們徽州人在文化上和教育上,每能得一個時代的風氣之先。徽州人的子弟由于能在大城市內(nèi)受教育,而城市里的學(xué)??偙壬降氐膶W(xué)校要好得多,所以在教育文化上說,他們的眼界就廣闊得多了。因此在中古以后,有些徽州學(xué)者——如十二世紀的朱熹和他以后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紀的學(xué)者像江永、戴震、俞正燮、凌廷堪等等——他們之所以能在中國學(xué)術(shù)界占據(jù)較高的位置,都不是偶然的。⑤《胡適口述自傳》,第4頁。
在上述的論述中,胡適指出異地求學(xué)對于徽州學(xué)者成長的重要意義。而在他所羅列的這個名人譜系中,其實可以續(xù)上他自己的名字——胡適也正是在上海這樣風氣開通的繁華都市,得益于現(xiàn)代的新式教育,并以此為起點,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逐漸奠定了他的學(xué)術(shù)地位。
本文通過近年來出版的書信手札與鄉(xiāng)土資料,力圖在徽州鄉(xiāng)情網(wǎng)絡(luò)與上海城市文化的交織中,勾勒出胡適人生軌跡的一些側(cè)面,借此展現(xiàn)在20世紀初的上海,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并存的歷史狀況,以期為探討上海城市文化發(fā)展的脈絡(luò),提供另一歷史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