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勇 藺鵬亮
南朝齊梁高道陶弘景所纂《真靈位業(yè)圖》是現(xiàn)存道教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神仙譜系①對于《真靈位業(yè)圖》的作者為陶弘景,目前學界主要有贊同說、懷疑說、修訂說。筆者持贊同說,相關討論參見張雁勇:《〈真靈位業(yè)圖〉神仙源流研究》(上冊),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7-10頁,第17-39頁;張雁勇:《〈真靈位業(yè)圖〉纂者再議》,待刊。。陶氏“研綜天經(jīng),測真靈之階業(yè)”,按照位業(yè)觀念將來源多端、紛繁復雜的道教神仙析為七等,每一等級各設中位主神,納入了近700 個仙位之中②《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2-282頁。,為道教神仙體系的形成做出了獨特貢獻?!墩骒`位業(yè)圖》第三等級的中位主神為“太極金闕帝君”,其左位列有《大戴禮記·五帝德》所載以黃帝為首的儒家五帝,依次為玄圃真人軒轅黃帝、玄帝顓頊(黃帝孫,受《靈寶五符》)、王子帝嚳(黃帝曾孫,受《靈寶五符》)、帝舜(服九轉神丹,入于九疑山而得道矣)、帝堯③(清)王聘珍撰,王文錦點校:《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124頁;《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頁。按:括號中內容為原文雙行夾注。。其實黃帝并非被儒家所專奉,先秦時還有一個道家和陰陽家崇奉的五帝系統(tǒng),即《呂氏春秋·十二紀》所載太皞①(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頁。 傅勤家:《中國道教史》,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第102-103頁;王明:《〈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說〉序——兼論黃帝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哲學研究》1991年第7期;陳子艾:《古代黃帝形象演變論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第3卷),北京: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47-51頁;張興發(fā):《道教神仙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301-303頁;趙世超:《黃帝與黃帝文化的南遷》,《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2期;錢國旗、李傳軍:《黃帝形象的歷史塑造及其文化意義》,《社會科學輯刊》2008年第3期。、炎帝②(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8頁。、黃帝③(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15頁。、少皞④(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80頁。、顓頊⑤(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22頁。。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是基于時間還是空間上的五帝系統(tǒng)⑥陶磊將兩種五帝系統(tǒng)分別稱為“線性五帝”和“方位五帝”,認為前者反映大一統(tǒng)政體的訴求,后者反映聯(lián)盟政體的訴求。參見陶磊《古史傳說與政治文化:對古史傳說流變本質之新闡釋》,《史學月刊》2019年第5期。范瑞紋則注意到“即使所謂空間排列的五帝,仍具有時間概念貫穿其中”,即“春夏秋冬基本上就是時間運行的觀念”。參見范瑞紋《時空觀念與黃帝信仰——秦漢改制思想探析》,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129-130頁。,黃帝均位列其中且居于至尊地位。遑論其他道經(jīng),僅就《真靈位業(yè)圖》而言,玄帝顓頊為“黃帝孫”,王子帝嚳為“黃帝曾孫”,緊隨帝堯之后的風后為“黃帝師”⑦《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頁。;位列第三等級左位的馬皇,第四等級左位的寧封、方明、力牧、昌宇等皆為黃帝臣⑧《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277頁。;第六等級右地仙散位的將先生也是黃帝時人⑨《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9頁;王叔岷:《列仙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頁。。此外,第四等級右位有神名“中央含樞紐”,屬于“太清五帝,自然之神”⑩《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7頁。,亦由黃帝演化而來。這些都充分說明,黃帝是早期道教神仙體系中一個連接諸神的聚合中心,組成了頗有規(guī)模的黃帝神團,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鑒于“人文初祖”和“華夏始祖”等盛名,黃帝歷來是學界研究的熱點,僅就道教而言也非常豐富。如傅勤家、王明、陳子艾、卿希泰、張興發(fā)、趙世超、錢國旗等學者從古史傳說、神話緯書、道教仙傳等方面簡要梳理和分析了黃帝文化形象的源流?(戰(zhàn)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注:《呂氏春秋新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頁。 傅勤家:《中國道教史》,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第102-103頁;王明:《〈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說〉序——兼論黃帝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哲學研究》1991年第7期;陳子艾:《古代黃帝形象演變論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第3卷),北京: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47-51頁;張興發(fā):《道教神仙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301-303頁;趙世超:《黃帝與黃帝文化的南遷》,《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2期;錢國旗、李傳軍:《黃帝形象的歷史塑造及其文化意義》,《社會科學輯刊》2008年第3期。;張澤洪從神仙傳記、齋醮法術、五方五帝觀念、丹道醫(yī)學、飲食養(yǎng)生、戒律等維度討論了道教中的黃帝信仰?張澤洪:《道教信仰視野中的黃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張澤洪:《道教的黃帝信仰初探》,《哲學與文化》2008年第3期。;張廣保對唐以前史籍與道經(jīng)所載黃帝修道登仙說的繁衍作了較為系統(tǒng)的考辨?張廣保:《唐以前道典所載黃帝修道登仙說之繁衍》,《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江啟明考察了道教起源與黃帝崇拜之間的關系?江啟明:《道教起源與黃色、黃帝崇拜》,《宗教學研究》1992年第1-2合期。;謝世維討論了黃帝問道天真皇人的敘事框架?謝世維:《天界之文:魏晉南北朝靈寶經(jīng)典研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29-139頁。;茍波從圖騰和儀式的角度解讀了黃帝故事的內涵?茍波:《中國古代神話中黃帝的形象和圖騰演變》,《宗教學研究》2017年第2期。。綜觀學界研究成果,為我們深入認識道教中黃帝的文化形象頗有助益,但也由于各有論述重心,在闡述魏晉南北朝道經(jīng)中黃帝文化形象的建構方面仍有較大的探索空間。本文擬在借鑒前輩時賢既有成果的基礎上,重點考察魏晉南北朝道教經(jīng)典建構黃帝文化形象的路徑,以期為道教神系的研究提供一些參考。
黃帝本為傳說時代的部落聯(lián)盟首領,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漸被奉為圣王,且在戰(zhàn)國時“被塑造成了輔臣追隨、至誠修道以至成仙的文化形象”①張雁勇:《圣王登仙:論先秦時期黃帝神仙形象的生成》,《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漢代延續(xù)了先秦以來黃帝“圣王—神仙”的雙重文化形象,并不斷進行增衍,塑造出了“功勛卓著、地位顯赫、變稱多元、生而神異、輔臣疊增、屢逢祥瑞、受賜符命、乘龍登仙、職司多元的圣王形象和神仙色彩”,這在很大程度上與知識界的書寫(尤其是黃老之學)、官方積極奉祀、帝王希冀登仙,尤其是受命改制思潮下讖緯之風的渲染密切相關②張雁勇:《圣王與神仙:論漢代黃帝形象增衍的文化支點》,《形象史學》待刊稿。。東漢末年長期動蕩不安的社會孕育出了有組織的道教,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上漸生擺脫塵世進而謀求成仙的風氣。黃帝這一先秦兩漢以來的圣王和神仙形象引起了漢末地方首領和魏晉以來士人的強烈興趣。
漢末地方首領借力黃帝方面。東漢中后期是黃帝文化形象演變的重要節(jié)點,當時政治混亂、社會動蕩,很多地方反叛勢力的首領紛紛通過尊崇黃帝來神化自己和制造輿論。張道陵和張角引領的道教團體就是其中影響很大的勢力?!渡裣蓚鳌穫餮詮埖懒暝谛揲L生之道時“得《黃帝九鼎丹經(jīng)》”③(晉)葛洪撰,胡守為校釋:《神仙傳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90頁。,韓吉紹指出,此經(jīng)“托名于黃帝,系附會篡改漢代頗為流行的黃帝鑄鼎于荊山而仙去的傳說”④韓吉紹:《黃帝九鼎神丹經(jīng)訣校釋·從黃帝九鼎神丹經(jīng)到黃帝九鼎神丹經(jīng)訣(代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頁。,此外,可能還與黃帝曾被賦予灶神之職有關。魏伯陽《周易參同契》已有黃帝煉丹的描述:“黃帝美金華,淮南煉秋石?!雹荩|漢)魏伯陽著,(宋)朱熹等注:《周易參同契集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第33頁?!包S帝臨爐”“惟昔圣賢,懷玄抱真。服食九鼎,化洽無形。含精養(yǎng)神,通德三元。精液湊理,筋骨致堅。眾邪辟除,正氣常存。累積日久,變形而仙?!标庨L生注:“圣賢為黃帝,鑄九鼎于荊山而得道。其一曰天光鼎,二曰地光鼎,三曰人光鼎,四曰日光鼎,五曰月光鼎,六曰星光鼎,七曰風光鼎,八曰音光鼎,九曰靈光鼎。三元者,氣之本。正氣者,道之宗。若欲白日升天,必成仙道,神丹之外,徒竭精神也。”⑥(東漢)魏伯陽著,(宋)朱熹等注:《周易參同契集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第60頁。黃帝在兩漢文獻、鎮(zhèn)墓文、道教用印中,常以黃神、大黃、黃、黃天等變稱出現(xiàn)⑦劉昭瑞:《論“黃神越章”——兼談黃巾口號的意義及相關問題》,《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度龂尽菚O堅傳》記載張角“自稱黃天泰平”⑧(西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46《孫堅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94頁。;《后漢書·孝靈帝紀》說中平元年(184)“巨鹿人張角自稱‘黃天’”,其部帥皆著黃巾而反叛⑨(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8《孝靈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48頁。,同書《皇甫嵩傳》云“巨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⑩(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71《皇甫嵩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99頁。。姜生注意到:“早期道教中,無論是太平道、抑或五斗米道,都以尚黃為其共同特征?!逼湔軐W與信仰的基礎是“崇尚‘土’所代表的中黃之‘德’”,尚生,尚德①姜生:《道教尚黃考》,《中國哲學史》1996年第1-2合期。。其他地方勢力也有豎起黃帝旗幟而自重者。《后漢書·滕撫傳》說建康元年(144)馬勉“皮冠黃衣,帶玉印,稱‘黃帝’,筑營于當涂山中”②(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38《滕撫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79頁。;《孝桓帝紀》載建和二年(148)“長平陳景自號‘黃帝子’,署置官屬”③(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7《孝桓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3頁。。
魏晉以來士人的黃帝書寫方面。皇甫謐《帝王世紀》和沈約《宋書·符瑞志》都深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收集整理了先前的黃帝神話傳說故事,主要體現(xiàn)在繼承方面。《帝王世紀》乃雜采先秦兩漢各種文獻所載帝王事跡而成,其中的黃帝事跡多取自《國語》《世本》《大戴禮記·五帝德》《山海經(jīng)》《史記》《漢書》,特別是緯書的記載?!兜弁跏兰o》按照后世三公師將等職官設置,為傳說中的黃帝諸臣安排了職位:“黃帝以風后配上臺,天老配中臺,五圣配下臺,謂之三公。其余知天、規(guī)紀、地典、力牧、常先、封胡、孔甲等,或以為師,或以為將。”④(晉)皇甫謐:《帝王世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頁。這種安排當是源自《論語摘輔象》之類的緯書。《宋書·符瑞志》記載黃帝神話與《帝王世紀》有類似之處,比如都或略或詳?shù)赜涊d了一則神話故事——天降大霧后黃帝游于洛水見大魚而得龍圖龜書,皇甫謐明言這些圖書為“今《河圖視萌篇》是也”⑤(晉)皇甫謐:《帝王世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8頁;(梁)沈約撰:《宋書》卷27《符瑞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60-761頁。,這些都是緯書敘述黃帝受賜圖書的一貫模式。
西晉張華博采眾書,其所撰《博物志·方士》記載了一段黃帝與天老的對話:“黃帝問天老曰:‘天地所生,豈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老曰:‘太陽之草,名曰黃精,餌而食之,可以長生。太陰之草,名曰鉤吻,不可食,入口立死。人信鉤吻之殺人,不信黃精之益壽,不亦惑乎?’”⑥(晉)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3頁。不同于兩漢時期黃帝與天老對話的模式是以討論鳳象和龍圖的形式出現(xiàn),而皆與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受命改制有關,《博物志》所采擇的這段對話圍繞的是長生之術,這是對戰(zhàn)國以來黃帝成仙故事的承接。又《博物志·史補》載:“黃帝登仙,其臣左徹者削木象黃帝,帥諸侯以朝之。七年不還,左徹乃立顓頊。左徹亦仙去也。”⑦(晉)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3頁。這段文字亦見于《竹書紀年》輯本,只是沒有“左徹亦仙去也”一句⑧范祥雍訂補:《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頁。,可能是后人對《史記》群臣隨黃帝騎龍登天的改編之作。雖然《竹書紀年》輯本真?zhèn)蜗嚯s,但至少可以推測黃帝與其臣左徹先后成仙在西晉以前已有流傳。
東晉方士王嘉摭拾傳聞而作志怪小說《拾遺記》,此書“已不是張華《博物志》那樣只記異聞的‘叢殘小語’,而是借一點歷史傳說為引線,鋪陳成情節(jié)婉曲、辭藻華艷的故事”⑨(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前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5頁。?!妒斑z記·軒轅黃帝》開篇言說黃帝的出生,顯著之處是其母親的名字從緯書中的“附寶”變成了“昊樞”⑩(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頁。,不過仍然受到緯書的影響,齊治平推測是“因電繞樞星而杜撰”①(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頁。,這個判斷應該問題不大。該篇在歷數(shù)黃帝考定歷紀等功績之后,以較大篇幅描述了黃帝厭世成仙之事:
熏風至,真人集,乃厭世于昆臺之上,留其冠、劍、佩、舄焉。昆臺者,鼎湖之極峻處也,立館于其下。帝乘云龍而游,殊鄉(xiāng)絕域,至今望而祭焉。帝以神金鑄器,皆銘題。及升遐后,群臣觀其銘,皆上古之字,多磨滅缺落。凡所造建,咸刊記其年時,辭跡皆質。詔使百辟群臣受德教者,先列珪玉于蘭蒲席上,燃沉榆之香,舂雜寶為屑,以沉榆之膠和之為泥,以涂地,分別尊卑華戎之位也。帝使風后負書,常伯荷劍,旦游洹流,夕歸陰浦,行萬里而一息。洹流如沙塵,足踐則陷,其深難測。大風吹沙如霧,中多神龍魚鱉,皆能飛翔。有石蕖青色,堅而甚輕,從風靡靡,覆其波上,一莖百葉,千年一花。其地一名“沙瀾”,言沙涌起而成波瀾也。仙人寧封食飛魚而死,二百年更生,故寧先生游沙海七言頌云:“青蕖灼爍千載舒,百齡暫死餌飛魚。”則此花此魚也。②(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9頁。
通讀這段文字,黃帝厭世升遐、群臣受其德教、風后常伯相隨云游、寧封死后復生的情節(jié),主要是雜糅《史記·五帝本紀》風后與常先皆為黃帝臣③(漢)司馬遷:《史記》卷1《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頁。、《史記·封禪書》鼎湖登仙、《列仙傳》黃帝陶正寧封子修仙④王叔岷:《列仙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頁。,并增益洹流奇觀而成。
與以往神化黃帝戰(zhàn)蚩尤的過程不同,《拾遺記·高辛》則對其結果有所增飾:
昔黃帝除蚩尤及四方群兇,并諸妖魅,填川滿谷,積血成淵,聚骨如岳。數(shù)年中,血凝如石,骨白如灰,膏流成泉。故南方有肥泉之水,有白堊之山,望之峨峨,如霜雪矣。又有丹丘,千年一燒,黃河千年一清,至圣之君,以為大瑞。丹丘之野多鬼血,化為丹石,則碼碯也。不可斫削雕琢,乃可鑄以為器也。當黃帝時,碼碯甕至,堯時猶存,甘露在其中,盈而不竭,謂之寶露,以班賜群臣。⑤(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9頁。
這段描述渲染了黃帝戰(zhàn)蚩尤的慘烈場面,又將蚩尤、四方群兇、妖魅化腐朽為神奇。文中有些元素還可以尋出源頭。如所言“肥泉之水”,齊治平指出是擇取了《詩·邶風·泉水》“我思肥泉”的元素,并將“肥”字的水同源異流之義誤解為“膏流成泉”⑥(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1頁。?!鞍讏字健币喾羌兇舛抛?,似與《山海經(jīng)》有關?!渡胶=?jīng)》有兩處說到白堊,《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嶧皋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堊?!雹咴妫骸渡胶=?jīng)校注》(最終修訂版),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97頁?!吨猩浇?jīng)》:“蔥聾之山,其中多大谷,是多白堊,黑、青、黃堊。”⑧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最終修訂版),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109頁。揆諸《拾遺記·高辛》“填川滿谷”和“骨白如灰”之行文,當與《中山經(jīng)》所載蔥聾之山大谷多白堊有關?!暗で稹迸c神仙有關,其名見于《楚辭·遠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蓖跻葑ⅲ骸耙蚓捅娤捎诿鞴庖?。丹丘,晝夜常明也?!雹幔ㄋ危┖榕d祖補注,卞岐整理:《楚辭補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47頁。
為了樹立道經(jīng)的神圣性和權威性,先秦兩漢以來對于黃帝的崇奉和神化便為步入轉型階段的道教提供了絕佳的素材。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各派造作的道經(jīng)紛紛延攬黃帝,將其塑造為神仙敘事框架中的重要角色,黃帝的神仙形象隨之愈加豐滿起來。
兩晉高道葛洪的《神仙傳》是搜羅舊聞編撰而成,其序言及“軒轅控飛龍于鼎湖”①(晉)葛洪撰,胡守為校釋:《神仙傳校釋·神仙傳序》,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頁。,是承自《史記·封禪書》和《列仙傳》所載鼎湖故事,《廣成子》篇則直接抄錄了《莊子·在宥》黃帝問至道于廣成子之事②(晉)葛洪撰,胡守為校釋:《神仙傳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頁。。神話傳說同道教有著天然的相吸性,它們可以借助道教得以保存和演化,道教也可以通過吸收加工既有神話傳說元素實現(xiàn)自我賦值,進而增強生命力。道教在進行自身合理性的建構中,將神仙這一信仰的核心元素置于極其重要的地位。由圣而仙的黃帝遂成為道教“揀現(xiàn)成”式的重點對象,在新舊因素激蕩的過程中,黃帝逐漸被道教化,成為道教敘事中的關鍵人物。
葛洪所撰《抱樸子內篇》是“秦漢以來方仙道和黃老道傳統(tǒng)的繼承和總結,同時又為新起的神仙道教奠定了神學體系和理論基礎”③胡孚?。骸兜缹W通論》(上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60-161頁。。這一道教經(jīng)典對黃帝著墨頗多,是其入列道教神系的鈐鍵,主要從四個方面凸顯了黃帝形象:
第一,屢次強調黃帝由圣人得道成仙的典范意義。《抱樸子內篇·釋滯》:“昔黃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舉?!雹芡趺鳎骸侗阕觾绕a尅罚ㄔ鲇啽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8頁。此謂黃帝的圣人身份與成仙并無根本沖突,可以兼而修之,如此則能“消解仙道與人道,即追求自然與落實名教的沖突”⑤葉淑茵:《葛洪的神仙思想及其名教與自然的調和》,《華崗哲學學報》2010年第2期。,有益于調和儒道關系。其他各篇也不乏對黃帝的溢美之詞,《明本》:“夫體道以匠物,寶德以長生者,黃老是也。黃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升仙,則未可謂之后于堯舜也?!雹尥趺鳎骸侗阕觾绕a尅罚ㄔ鲇啽荆本褐腥A書局,1986年,第188頁?!侗鎲枴罚骸暗玫乐ト耍瑒t黃老是也。治世之圣人,則周孔是也。黃帝先治世而后登仙,此是偶有能兼之才者也。古之帝王,刻于泰山,可省讀者七十二家,其余磨滅者,不可勝數(shù),而獨記黃帝仙者,其審然可知也。”⑦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4-225頁?!段⒅肌罚骸包S老玄圣,深識獨見,開秘文于名山,受仙經(jīng)于神人,蹶埃塵以遣累,凌大遐以高躋,金石不能與之齊堅,龜鶴不足與之等壽。”⑧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2頁。黃帝成仙作為葛洪筆下一大經(jīng)典案例,與動亂時代他選擇“由儒家積極用世轉為道教神仙道術的追求”⑨黃金榔:《東晉葛洪道教神仙思想探析》,《嘉南學報》(人文類)2010年第36期。是契合的。
第二,著力推崇黃帝煉服丹藥以至升仙的方式。煉服丹藥以升仙是漢末以來黃帝神仙敘事的重要話題。晉崔豹《古今注·問答釋義》載有孫興公一問:“世稱黃帝煉丹于鑿硯山,乃得仙,乘龍上天。群臣援龍須,須墜而生草,曰龍須,有之乎?”答曰:“無也。有龍須草,一名縉云草,故世人為之妄傳。至如今有虎須草,江東亦織為席,曰西王母席,可復是西王母騎虎而墮其須也?!雹猓〞x)崔豹:《古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雖然文中的答者并不相信龍須草與黃帝之間存在關系,但也透露出黃帝煉丹得仙乘龍登天之說在當時廣為流傳的事實。在這樣的背景下,葛洪看到了東漢以來秘傳的《黃帝九鼎神丹經(jīng)》,其行文頗有說理意味。《抱樸子內篇·金丹》:“按《黃帝九鼎神丹經(jīng)》曰,黃帝服之,遂以升仙。又云,雖呼吸道引,及服草木之藥,可得延年,不免于死也;服神丹令人壽無窮已,與天地相畢,乘云駕龍,上下太清。黃帝以傳玄子,戒之曰,此道至重,必以授賢,茍非其人,雖積玉如山,勿以此道告之也?!敝笥至_列了九丹名稱①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4-75頁。,正好與陰長生所言九鼎相配。對于黃帝博采淑女成仙的傳說,葛洪也明確劃清界限,進行了反駁。《微旨》:“俗人聞黃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謂黃帝單以此事致長生,而不知黃帝于荊山之下,鼎湖之上,飛九丹成,乃乘龍登天也。黃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而非單行之所由也。”②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9頁。當葛洪對黃帝服丹登仙或尸解成仙的說法難以調和時,則將重點放在了“為仙”上?!稑O言》:
“按《荊山經(jīng)》及《龍首記》,皆云黃帝服神丹之后,龍來迎之,群臣追慕,靡所措思,或取其幾杖,立廟而祭之;或取其衣冠,葬而守之?!读邢蓚鳌吩疲狐S帝自擇亡日,七十日去,七十日還,葬于橋山,山陵忽崩,墓空無尸,但劍舄在焉。此諸說雖異,要于為仙也。言黃帝仙者,見于道書及百家之說者甚多,而儒家不肯長奇怪,開異涂,務于禮教,而神仙之事,不可以訓俗,故云其死,以杜民心耳?!雹弁趺鳎骸侗阕觾绕a尅罚ㄔ鲇啽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1頁。
這些傳聞都是以《史記·封禪書》和《列仙傳》為藍本的改制品,要旨皆在論證神仙實有可致。其實黃帝升仙還有“步綱踏斗”一說?!安骄V踏斗”是源于先秦禹步的道教齋醮科儀④張澤洪:《道教神仙信仰與祭祀儀式》,臺北:文津出版社,2003年,第146-161頁;熊永翔、王進、譚超:《道教禹步論》,《湖北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朱磊:《中國古代的北斗信仰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249-250頁。,“各種歷史、寓言、傳說、志怪人物在六朝上清道書《洞真上清太微帝君步天綱飛地紀金簡玉字上經(jīng)》中頻現(xiàn)而成為道門典范?!雹輳堁阌拢骸稄氖ネ踝哌M道教神譜——論早期道教經(jīng)典中夏禹文化形象的生成》,《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3期。此經(jīng)謂“黃帝步綱,精為軒轅”⑥《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44頁。,黃帝由此實現(xiàn)了從圣王到天神的飛躍,成為學道者的典范。即便如此,煉服丹藥仍然是當時道教中黃帝升仙的一個主要敘事模式。
第三,歷數(shù)黃帝勤于訪仙問道的至誠之舉?!侗阕觾绕O言》在強調修仙必有師承時提及了黃帝接遇各路仙真的故事:
昔黃帝生而能言,役使百靈,可謂天授自然之體者也,猶復不能端坐而得道。故陟王屋而受丹經(jīng),到鼎湖而飛流珠,登崆峒而問廣成,之具茨而事大隗,適東岳而奉中黃,入金谷而咨涓子,論道養(yǎng)則資玄素二女,精推步則訪山稽力牧,講占候則詢風后,著體診則受雷岐,審攻戰(zhàn)則納五音之策,窮神奸則記白澤之辭,相地理則書青烏之說,救傷殘則綴金冶之術。故能畢該秘要,窮道盡真,遂升龍以高躋,與天地乎罔極也。然按神仙經(jīng),皆云黃帝及老子奉事太乙元君以受要訣,況乎不逮彼二君者,安有自得仙度世者乎?未之聞也。⑦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1頁。
《抱樸子內篇·地真》亦載:
昔黃帝東到青丘,過風山,見紫府先生,受《三皇內文》,以劾召萬神,南到圓隴蔭建木,觀百靈之所登,采若干之華,飲丹巒之水;西見中黃子,受《九加之方》,過崆峒,從廣成子受《自然之經(jīng)》;北到洪堤,上具茨,見大隗君黃蓋童子,受《神芝圖》,還陟王屋,得《神丹金訣記》。到峨眉山,見天真皇人于玉堂,請問真一之道?;嗜嗽唬骸白蛹染暮?,欲復求長生,不亦貪乎?其相覆不可具說,粗舉一隅耳?!雹偻趺鳎骸侗阕觾绕a尅罚ㄔ鲇啽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4頁。
相較以往,《抱樸子內篇》中黃帝接遇的神仙更為豐富,有十余位之多,特別是有對黃帝影響深遠的天真皇人出場。要之,兩段記載都是仿照《莊子》的《在宥》和《徐無鬼》二篇黃帝問道模式而作,將戰(zhàn)國秦漢以來與黃帝有關或無關者紛紛納入黃帝求仙故事并進行整合,反復確認黃帝傳承道教經(jīng)法的角色是新加的道教成分。這些故事在當時影響很大,甚至出現(xiàn)了與實際地望對接的現(xiàn)象。如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汝水》:“汝水又東南逕襄城縣故城南……黃帝嘗遇牧童于田野,故嵇叔夜贊曰:奇矣難測,襄城小童,倦游六合,憩茲邦也?!雹冢ū蔽海┽B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01頁?!稘澦罚骸按篁o,即具茨山也。黃帝登具茨之山,升于洪堤上,受《神芝圖》于華蓋童子,即是山也?!雹郏ū蔽海┽B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23頁。其中的牧童與華蓋童子(即《抱樸子內篇·地真》之“黃蓋童子”)是由《莊子》中的牧馬童子分化而來,大隗(騩)的記載也有變異,這一點葛志毅已經(jīng)指出了④葛志毅:《天老與黃老考釋》,《史學集刊》2008年第1期。。
第四,《抱樸子內篇·遐覽》著錄了與黃帝有關的道經(jīng)和道符,如《玄女經(jīng)》《素女經(jīng)》《龍蹻經(jīng)》《黃老仙錄》《龍首經(jīng)》《荊山記》《黃帝符》等⑤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3-335頁。。這說明在葛洪以前道士們已圍繞黃帝神話傳說造作了不少道經(jīng)。這些名目在后世又滋生出了新道經(jīng),如由《龍蹻經(jīng)》而有《上清太上開天龍蹻經(jīng)》,詳細記述了寧封為軒轅黃帝悉心講道之事⑥《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31-748頁。。黃帝符是葛洪所謂神明所授的天文“大符”,被賦予“卻鬼辟邪”的神秘法力⑦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5-336頁。。黃帝符后來成了通神法術中的要件,早期靈寶經(jīng)《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卷上:“道士服黃帝真符,向王叩齒十二通,思黃炁從口入注脾中,生十二重黃華寶光,洞映一身,書符置前。”⑧《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1頁。上清經(jīng)《洞真太微金虎真符》有“黃帝蒼霞流鈴登空步虛上符”⑨《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5頁。。諸如此類,后世演化出很多。
現(xiàn)存《太上靈寶五符序》在直接抄錄《史記·五帝本紀》黃帝材料的基礎上,采用了《莊子·徐無鬼》“黃帝將見大隗”的出行方式,并與《抱樸子內篇》黃帝接遇仙真的內容有相似之處?!短响`寶五符序》卷下引《太上太一真一之經(jīng)》:
昔在黃帝軒轅曾省《天皇真一之經(jīng)》,而不解三一真氣之要,是以周流四方,求其解釋爾。乃命駕出而遠游,昌宇驂乘,方明為御,力牧從焉。東到青丘過風山見紫府先生,受《三皇內文》天文大字,以劾召萬神,役使群靈。南到五芝玄澗,登圓隴蔭建木,觀百靈采箬干之華。西見中黃子,受《九茄之方》。過崆峒上從廣成子,受《自然之經(jīng)》。北到鴻堤上具茨見大隗君黃蓋童子,受《神仙芝圖》十二卷。還陟王屋之山,受《金液九轉神丹經(jīng)》于玄女。乃復游云臺青城山,見寧先生,寧先生曰:“吾得道始仙耳,非是三皇天真之官,實不解此真一之文,近皇人為扶桑君,所使領峨眉山仙官,今猶未去矣,子可問之?!钡塾帜说蕉朊忌角妪S三月,得與皇人相見?;嗜苏撸恢问廊艘病S帝匍匐既到,再拜稽首而立?;嗜藛枺骸白佑汕螅俊秉S帝跽曰:“愿得長生?!被嗜嗽唬骸白蛹染暮?,復欲不死,不亦貪乎?”①《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41頁。
在座賓太清仙王三人的勸說之下,天真皇人終于同意為黃帝傳道解惑②《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41-342頁。。與《抱樸子內篇·地真》相較,《太上靈寶五符序》卷下所引《太上太一真一之經(jīng)》中黃帝問道天真皇人的情節(jié)更為曲折,天真皇人的傳授過程也更為復雜,對后世道經(jīng)的撰寫也影響很大③謝世維:《天界之文:魏晉南北朝靈寶經(jīng)典研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25-166頁。。謝世維就這兩個文本之間的關系分析指出:“《地真篇》與《太上太一真一之經(jīng)》都來自于一群或一個共同文本或傳授傳統(tǒng),而這傳統(tǒng)可以上溯至一個共同修行傳統(tǒng),而《地真篇》與《太上太一真一之經(jīng)》都只是文本傳承過程中所出現(xiàn)強化與復合等現(xiàn)象的遺跡而已。”④謝世維:《天界之文:魏晉南北朝靈寶經(jīng)典研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32-133頁。無論如何,這些都是《莊子·在宥》黃帝問道廣成子時起初遇反諷繼而受傳的敘事框架仿制品,不同之處是加入了新的道教元素。從文獻記載大致來看,黃帝的承傳敘事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即戰(zhàn)國時期訪求長生之道、兩漢時期受賜河圖洛書、魏晉以來受傳道經(jīng)。在黃帝所有接遇的神仙中,對于峨眉山天真皇人的著墨較多,其地位更顯重要。不過按照《七域修真證品圖》的記載,求仙問道之舉并未使黃帝完全開悟:“黃帝燕居之暇,登啟明之臺,六圣侍焉,天老、力牧、大鴻、太山稽、隰朋、張若語以無為之道、長生修真之要。黃帝曰:‘若謁紫府君于青丘,寧先生于青城,太和君于炎洲,天真皇人于峨眉,問五牙三一之旨、飛升長生之妙,力而行之,未能盡解。且人受生,形骸血肉塊然之有也,道之為用,虛無沖淡泊然之無也,以有質之礙證無形之道,其可得乎?’”⑤《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693頁。此經(jīng)反映了黃帝在一系列問道之后的體悟,通過君臣問答,進一步闡釋了修道之要。
黃帝在入列道教神仙隊伍之時,也成了太上老君傳道譜系上的重要神仙。《魏書·釋老志》:“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資萬類。上處玉京,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為飛仙之主。千變萬化,有德不德,隨感應物,厥跡無常。授軒轅于峨眉,教帝嚳于牧德,大禹聞長生之訣,尹喜受道德之旨?!雹蓿ū饼R)魏收:《魏書》卷114《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048頁。老子授道黃帝還有“應時顯號”而“出為國師”之說⑦《道藏》(第1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頁;《道藏》(第28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頁。。自《莊子·在宥》黃帝問道廣成子以來,黃帝與廣成子之間就建立了密切聯(lián)系,早期道經(jīng)更進一步,將廣成子視為老子的化身。晉代《西升經(jīng)》和劉宋《三天內解經(jīng)》均言黃帝時老君號為“廣成子”①《道藏》(第1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頁;《道藏》(第28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頁。《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45頁。?!短侠暇_天經(jīng)》亦云:“三皇之后而有軒轅黃帝,黃帝之時,老君下為師,號曰廣成子,消息陰陽,作《道戒經(jīng)》道經(jīng)。黃帝以來,始有君臣父子尊卑,以別貴賤有殊?!雹凇兜啦亍罚ǖ?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619頁。
黃帝承傳的最重要道經(jīng)是靈寶經(jīng)。《太上靈寶五符序》卷上借孔子之口說:“昔夏禹治水,拓平山川,功舉事訖,巡守于鐘山之阿,得黃帝、帝嚳等所受藏《上三天太上靈寶真經(jīng)》。后游會稽,更演解靈寶玄文,撰以為《靈寶文》,藏一通于名山石碽,付一通于水神,當有得道道士得之而獻王者?!雹邸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18頁。夏禹在鐘山獲得黃帝和帝嚳受藏的《上三天太上靈寶真經(jīng)》,進而受到啟發(fā)撰出《靈寶文》,如此則靈寶經(jīng)借助來源于黃帝而彰顯了自身的神圣性。古靈寶經(jīng)《太上無極大道自然真一五稱符上經(jīng)》卷上亦載仙公注:“昔黃帝受之(指《太上靈寶》,即《靈寶文》——筆者注),上為太乙帝君,攜五帝同時升天,上仙之道也?!雹堋兜啦亍罚ǖ?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633頁。緯書中有“太乙”⑤[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中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63頁。,《抱樸子內篇》有“太乙元君”⑥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1頁。,皆為黃帝之師,而此處的“太乙帝君”,似是黃帝獲致太上靈寶而成仙之后的嶄新身份。所謂“攜五帝同時升天”的表述,也不同于《太上靈寶五符序》的表述,蓋為傳聞異辭之故。
黃帝承傳其他道經(jīng)或問道之事也屢見記載。如《黃帝龍首經(jīng)序》說黃帝在駕龍升天之前,曾告其三子“吾昔受此《龍首經(jīng)》于玄女”⑦《道藏》(第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985頁。,《龍首經(jīng)》在《抱樸子內篇·遐覽》中已有著錄⑧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5頁。,學者推測是“漢魏時流行民間之占書”⑨任繼愈主編:《道藏提要》(第三次修訂),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126頁。。六朝上清經(jīng)《洞真太微黃書九天八箓真文》:“黃帝得此文霸天下,攝萬兵,役鬼神,自然神明圣智。”所謂“此文”,是指《太微黃書》第八卷《太微九天八錄真文交帶文》⑩《道藏》(第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61-562頁。。此外還有魏晉《赤松子中誡經(jīng)》設置了軒轅黃帝與赤松子問答人生善惡福禍之辭?《道藏》(第1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頁;《道藏》(第28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45頁。,南北朝《上清太上開天龍蹻經(jīng)》載有寧封為軒轅黃帝悉心講道之事?《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31-748頁。。
不難發(fā)現(xiàn),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實際上是移用了漢代緯書以來黃帝受賜圖書的敘事框架,但用受賜靈寶經(jīng)等經(jīng)法取代了緯書中受賜圖書的記載,用廣成子、天真皇人等仙真替代了玄女、河龍、洛龜、鳳凰等天遣神仙瑞獸,逐步從事著從文本上吸納傳說中的圣王黃帝來建構道教經(jīng)典神圣性和權威性的工作。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經(jīng)為成仙之后的黃帝安排了治所,并配有專職佐相。六朝上清經(jīng)《元始上真眾仙記》:
太昊氏為青帝,治岱宗山;顓頊氏為黑帝,治太恒山;祝融氏為赤帝,治衡霍山;軒轅氏為黃帝,治嵩高山;金天氏為白帝,治華陰山。右五氏為五帝。堯治熊耳山;舜治積石山;禹治蓋竹山;湯治玄極山;青烏治長山及馮修山長。右五人為五帝佐相,領五帝事,五帝一劫遷佐者代焉。①《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0頁。《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頁。
在道教建構的這個“五岳—五帝”框架里,黃帝主掌中岳嵩高山,佐相可能是掌理熊耳山的堯。自戰(zhàn)國以來黃帝就被奉為中央之神,此處將黃帝治所置于嵩山當是受到漢代讖緯的直接影響。《龍魚河圖》:“中央嵩山君神,姓壽名逸群,呼之令人不病?!雹赱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51-1152頁?!皦垡萑骸鄙w壽命超逸群倫之義,但因聲名不及黃帝,后世未彰,常被取而代之。黃帝主掌嵩山在其他道經(jīng)中也多次出現(xiàn),并新增了尊稱、姓諱、服飾、坐騎、僚屬、職掌等文化元素,這些記載也明顯透露出各種道經(jīng)相互激蕩的痕跡。
第一,黃帝的尊稱與姓諱變化多端?!短侠暇薪?jīng)》卷上:“中央之神名曰黃裳子,號曰黃神彭祖,中央黃帝君也。”③《道藏》(第27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頁?!短洗蟮廊氛]謝罪上法》中黃帝被尊稱為“中岳嵩山黃帝大神”④《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頁。?!渡锨宕蠖凑娼?jīng)》卷六:“中央黃帝含光露,字中細?!雹荨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50頁?!洞蠖从窠?jīng)》卷下:“中央黃帝,名含光露,字魂明?!雹蕖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頁?!对几呱嫌駲z大錄》有“無上洞清混沌自然中央黃帝”⑦《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84頁。。《太真玉帝四極明科經(jīng)》卷五《太玄都中宮女青律文》:“中央黃帝玉司君,姓黃,諱總生?!雹唷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頁?!渡锨逶甲兓瘜氄嫔辖?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卷下有“中央總靈高皇黃帝君”⑨《道藏》(第3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頁。?!渡锨寤厣耧w霄登空招五星上法經(jīng)》:“中央黃帝,諱萬福,字太倉。”⑩《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30頁。
靈寶經(jīng)的一大特點是吸收了漢緯稱述黃帝為“含樞紐”的記載?!短响`寶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樞紐,號曰黃帝,其神戊己?!?《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70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頁?!对嘉謇铣鄷衿嫖奶鞎?jīng)》卷上:“中央玉寶元靈元老曰黃帝,姓通班,諱元氏,字含樞紐?!?《道藏》(第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頁。陸修靜所撰《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含有三種名稱,即“元洞太帝天玉寶元靈元老君”①《道藏》(第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巴ò嘣虾瑯屑~”②《道藏》(第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50頁?!包S帝姓司名精”③《道藏》(第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51頁。。《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有“中黃高尊”④《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87頁。和“黃帝大神”⑤《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之稱,又云“中央玉寶元靈元老君,姓通班,諱元氏,字含樞紐”⑥《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頁。?!短隙葱`寶眾簡文》則“中黃高尊”作“中皇高尊”⑦《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66頁。,黃、皇二字相通。雖然黃帝的尊稱與姓諱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皆有崇隆的質地,尤以中、黃、尊、精、靈、含樞紐等為高頻字詞。
魏晉托名東方朔的《洞玄靈寶五岳古本真形圖(并序)》記載:“中岳嵩高君領仙官玉女三萬人。入山,諸是中岳所部名靈皆來迎子。中岳君服黃素之袍,戴黃玉太巳之冠,佩神宗陽和之印,乘黃龍從群官而來迎子也。中岳是五土之主,子善敬之,太上常用三天真人有德望者以居之?!雹唷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35-736頁。據(jù)《洞玄靈寶五岳古本真形圖(并序)》經(jīng)文,黃帝與中岳嵩高君并非一體。上清經(jīng)《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說“中岳君,姓角,諱普生”,亦即嵩高山君⑨《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頁。,同篇又謂“中央黃帝君,姓麻,諱忠慎”⑩《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頁。。靈寶經(jīng)《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云“中岳嵩山黃帝君,姓角,諱普生”?《道藏》(第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上清經(jīng)《太上求仙定錄尺素真訣玉文》則有“中岳君諱王精”?《道藏》(第2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65頁。。靈寶經(jīng)《太上大道三元品誡謝罪上法》中黃帝被尊為“中岳嵩山黃帝大神”?《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頁。,中岳嵩高君與黃帝又合為一體。這些道經(jīng)表述不一的現(xiàn)象,乃當時派別或撰者不同所致,漸有中岳嵩高君與黃帝從碰撞走向合流的趨勢。
第二,對黃帝出行儀駕的刻畫比較豐富,冠服、坐騎等顏色尚黃,僚屬為仙官、兵將、玉童、玉女,明顯模擬了古代帝王的鹵簿,它們常為學道者存思念咒的對象,充分彰顯著黃帝的尊神形象。上清系《洞真太微金虎真符》有“黃帝蒼霞流鈴登空步虛上符”?《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5頁。,謂“中央黃帝中耀五陽五陰中皇洞極高皇君各千二百人,皇機執(zhí)忠玉童十二人侍文左,中岳嵩高山仙官各二千四百人,黃素玉女十二人侍文右,衛(wèi)佩符華仙身”?《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6頁。?!短暇懦喟喾宓蹆日娼?jīng)》:“(中央黃帝君)頭建黃晨通天玉冠,衣黃錦之袍、玄黃飛云錦裙,佩黃帝越元之策,帶靈飛紫綬。常以太歲之日乘黃云飛輿,從黃素玉女十二人乘十二飛驎,手把五帝華幡,游行中岳嵩山?!?《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頁。又曰:“(中岳君)頭建中元黃晨玉冠,衣黃錦飛裙,披玄黃文裘,帶黃神中皇之章,乘黃霞飛輪,從中岳仙官十二人悉乘飛驎,手把玄黃十二節(jié)麾,西南而回,上登無崖之上玉清宮,徘徊空虛之中,黃云之內?!雹佟兜啦亍罚ǖ?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頁?!短嬗竦鬯臉O明科經(jīng)》卷五之《太玄都中宮女青律文》:“(中央黃帝玉司君)衣黃文之裘,備九色之章,頭戴通天玉寶晨冠……主領中央嵩高山仙官,總領五方戊己之兵。四司之官,莫不隸于玉司之君也?!雹凇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頁?!渡锨寤厣耧w霄登空招五星上法經(jīng)》:“(中央黃帝)巾黃巾,衣黃衣,黃冠黃履,帶中元八維玉門之章,入兆身中。”③《道藏》(第3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30頁?!对几呱嫌駲z大錄》云“無上洞清混沌自然中央黃帝元皇太真九千人”④《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84頁。,“元皇太真九千人”即為黃帝僚屬。原題陶弘景所集《太上赤文洞神三箓》載存思法術:“黃帝字含樞紐,長一尺二寸,冠黃玉冠,衣五色羽衣,駕黃龍玉輿,建黃旗,從戊巳元老之官十二萬人來降。”⑤《道藏》(第10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85頁。玉童還有名顯者,“中央黃靈之童典黃帝之書,諱紅瑛,長一寸二分,黃羽衣,執(zhí)黃鉞,侍文中央?!雹蕖兜啦亍罚ǖ?0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頁。
《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卷下載有思神念真之法,黃帝又被賦予了四季變形化景之術:
中央總靈高皇黃帝君,元黃生之炁,形長三千萬丈。以季月頭建黃晨通天玉冠,衣黃錦之袍,玄黃飛云錦裙,佩黃神越元之策,帶靈飛紫綬,常立五色師子黃云之上,思之還長三寸三分。秋三月,白炁玉黃帝君則變形分為四童子,衣青白赤黑四色錦裳,飛云錦帔,各頭戴日精之華,手執(zhí)五色之幡,立素云之上,思之還反真形。冬三月,黑炁玉黃帝君則變形一身四頭朱鳥,毛色斑斕,照明北方,思之還反真形。春三月,青炁玉黃帝君則變形為皇上老人,通身黃色,頭戴圓光如之相輪,手執(zhí)金鈴,足立青云之上,思之還反真形。夏三月,赤炁玉黃帝君則變形為赤光,光色憧憧,照明南方,此則反高皇之炁,更受練元黃生之精,思之還反真形。⑦《道藏》(第3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頁。
靈寶經(jīng)與上清經(jīng)的相關記載也大同小異。陸修靜《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元洞太帝天玉寶元靈元老君,太帝真人子丹,黃庭戊巳,天蒼玉女,中黃大帝官君,元黃高晨門?!雹唷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頁?!短响`寶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樞紐,號曰黃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黃,駕黃龍,建黃旗,氣為土,星為鎮(zhèn),從群神十二萬人,下和土氣,上戴九天?!雹帷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頁?!对嘉謇铣鄷衿嫖奶鞎?jīng)》卷上:“(中央玉寶元靈元老曰黃帝)頭戴黃精玉冠,衣五色飛衣。常駕黃龍,建黃旗,從神戊巳,官將十二萬人?!嫒嗣蛔拥?,天中黃庭戊巳,天倉玉女卻死養(yǎng)生,官號曰太帝,總御九天之兵,乘地軸之輦,從六丙六丁,遷賞道功,誅伐魔精,上等自然之和,下旋五土之靈?!雹狻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785頁。《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卷下記載微異:“(中央玉寶元靈元老君)形長一尺二寸,頭戴黃精玉冠,衣五色黃羽飛衣,駕乘黃龍玉輿,建黃旗,從神戊巳傖老之官將十二萬人,從十二炁黃天中下來降室內,須臾化生黃炁,勃勃如景云之吐暉,灌覆己形?!雹佟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頁。該經(jīng)卷下《元始五老存思五岳五帝招靈求仙玉訣》載存思之法:“閉眼思中岳嵩山黃帝君,姓角,諱普生,形長一尺二寸,頭戴黃玉通天寶冠,衣黃羽飛衣,駕乘黃龍,從黃素玉女十二人,從中岳來降兆室。良久,黃帝君化為嬰兒始生之狀,在黃炁之中,隨炁從兆口入,徑至脾府?!苯又钪洌骸爸刑禳S元,總統(tǒng)四靈,戊巳中山,元始上精,黃帝大神,參駕飛軒,十二黃龍,上宴三清,玉女侍衛(wèi),神童使令,開山出圖,校仙定名,徘徊中岳。”②《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短暇懦喟喾宓蹆日娼?jīng)》所載存思之法與此有相似之處:“中岳君,姓角,諱普生,頭建中元黃晨玉冠,衣黃錦飛裙,披玄黃文裘,帶黃神中皇之章,乘黃霞飛輪,從中岳仙官十二人悉乘飛驎,手把玄黃十二節(jié)麾,西南而回,上登無崖之上玉清宮,徘徊空虛之中,黃云之內?!眳⒁姟兜啦亍罚ǖ?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頁?!对嘉謇铣鄷衿嫖奶鞎?jīng)》所見真人子丹是黃帝的常侍真人,又見于《太上老君中經(jīng)》卷上:“(中央黃帝君)常侍黃天真人。人亦有之,常侍真人,名曰子丹,給神所得。”③《道藏》(第27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頁?!霸谔貙m中養(yǎng)真人子丹,稍稍盛大,自與己身等也。子能存之,與之語言,即呼子上謁道君?!雹堋兜啦亍罚ǖ?7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43頁。玉童也有專門名諱者,《太上洞玄靈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卷上說學道者在齋堂禮拜時有侍衛(wèi)黃帝赤書真文者——“中央黃天中有元始黃靈之童諱洪瑛”,此童“典黃帝赤書真文,長一寸二分,衣黃羽衣,手執(zhí)黃鉞,侍文中央”⑤《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3頁。。
黃帝的封神之事也值得一提?!抖葱`寶五岳古本真形圖(并序)》言及黃帝征討天下之事:“察四岳并有佐命之山,而南岳獨峙無輔,乃章祠三天太上道君,命霍山、潛山為儲君,奏可。帝乃自造山,躬寫形象,連五圖之后,拜青城為丈人,署廬山為使者,形皆以次相續(xù),此適始于黃帝耳?!鼻喑钦扇?、廬山使者、霍山南岳儲君、潛山儲君皆為黃帝所命,各有職掌。如說“青城丈人,黃帝所命也,主地仙人,是五岳之上司,以總群官也,丈人領仙官萬人。道士入其山者,丈人服朱光之袍,戴蓋天之冠,佩三庭之印,乘科車從眾靈而來迎于子也?!雹蕖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35-736頁。
上述文字中的數(shù)字多見“十二”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如黃帝形長一尺二寸、玉童形長一寸二分、玉童十二人、黃素玉女十二人、仙官十二人、官將十二萬人、玄黃十二節(jié)麾、十二黃龍、十二飛驎、十二炁等?!笆边@一神秘數(shù)字是道教取自周禮大數(shù)“十二”的元素?!蹲髠鳌钒Ч吣贻d:“周之王也,制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shù)也?!雹邨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640-1641頁。道經(jīng)使用“十二”這一“天之大數(shù)”,無疑象征著道教對黃帝地位的無上尊崇。
第三,黃帝身處仙職要津,地位十分顯赫。作為天神,黃帝職掌中岳、總領群仙、校仙定名、考筭功過?!短暇懦喟喾宓蹆日娼?jīng)》載中央黃帝君在太歲之日“游行中岳嵩山,校定真人仙官錄札及學者之名”,并且“時詣三河四海十二水帝神王,考筭學道功過罪目”。又曰:“嵩高山君乘黃霞飛輪下降兆房,黃炁勃勃,覆滿一堂室。君在黃炁之中手執(zhí)黃簡,注上我名于黃簡之上?!雹唷兜啦亍罚ǖ?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526頁?!短嬗竦鬯臉O明科經(jīng)》卷五之《太玄都中宮女青律文》:“(中央黃帝玉司君)治太玄中宮,主統(tǒng)無上無下,無內無外,無表無里,無鞅數(shù)劫,無涯之天,主領中央嵩高山仙官,總領五方戊己之兵。四司之官,莫不隸于玉司之君也?!雹佟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頁?!短铣辔亩瓷袢偂份d念咒曰:“軒轅,夫人性好潔凈,希于妙道,謹行天符,攝神收鬼。”②《道藏》(第10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99頁。《太上老君中經(jīng)》卷上:“(中央黃帝君)與中太一并治度人命,愛養(yǎng)善人,成就人?!雹邸兜啦亍罚ǖ?7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頁?!短响`寶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樞紐,號曰黃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黃,駕黃龍,建黃旗,氣為土,星為鎮(zhèn),從群神十二萬人,下和土氣,上戴九天?!雹堋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頁?!对嘉謇铣鄷衿嫖奶鞎?jīng)》卷上:“(黃帝)其精始生,上號中央元洞太帝之天,中為鎮(zhèn)星,下為嵩高山。上出黃氣,下治地門,其煙如云,徑烝九天,元精往來,炁真如弦?!雹荨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頁?!短隙葱`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卷上《中央黃天真文赤書玉訣》:“中央總靈,黃上天元,始生五老,中黃高尊,攝氣監(jiān)真,總領群仙,典錄玄圖,宿簡玉文,催運上氣,普告萬神?!雹蕖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87頁。此文又見于《太上洞玄靈寶眾簡文》,唯“中黃高尊”之“黃”作“皇”,王皓月《靈寶五篇真文》合校本定為“皇”,參見《道藏》(第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66頁;王皓月:《析經(jīng)求真:陸修靜與靈寶經(jīng)關系新探》,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98頁。卷下《元始五老存思五岳五帝招靈求仙玉訣》:“中天黃元,總統(tǒng)四靈,戊巳中山,元始上精,黃帝大神,參駕飛軒,十二黃龍,上宴三清,玉女侍衛(wèi),神童使令,開山出圖,校仙定名,徘徊中岳?!雹摺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與黃帝有關的天界之文也有神奇的法力?!对嘉謇铣鄷衿嫖奶鞎?jīng)》卷上:“《中央黃帝靈寶赤書玉篇》,上四十字,書太玄玉寶玄臺,主神仙玉簡宿名,總歸仙炁;其下四十字,主攝星官,正天度數(shù);其下十六字,主攝北帝,正天氣,檢鬼精;其下四十八字,主攝中海水帝,四泉之水,洪災涌溢之數(shù),召水神及蛟龍事。”⑧《道藏》(第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80頁。從歷史邏輯來講,道教中黃帝執(zhí)掌的總御色彩無疑是對先秦兩漢黃帝尊神色彩的道教化;道教吸收了先秦以來以北斗信仰為代表的星命觀念⑨丁培仁:《醮與星斗信仰》,見潘崇賢、梁發(fā)主編《道教與星斗信仰》(上冊),濟南:齊魯書社,2014年,第1-22頁。,而漢代緯書言說黃帝為北斗之精,道教黃帝考筭功過之職正與此相關。
作為召請或職守之神,黃帝還司掌脾胃、除滅怪殃?!渡锨宕蠖凑娼?jīng)》卷六說中央黃帝“守兆脾胃之中”⑩《道藏》(第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51頁。,《大洞玉經(jīng)》卷下謂中央黃帝“常鎮(zhèn)脾胃之中”?《道藏》(第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頁?!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頁。?!冻嗨勺诱職v》卷三載章奏之文:“乞中央黃帝除滅怪殃?!?《道藏》(第1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5頁。卷二有符咒:“脾為黃帝,腸為黃龍?!?《道藏》(第11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82頁?!渡锨逶甲兓瘜氄嫔辖?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卷下載思神念真之法:“修行黃帝君之道,常以太歲甲子之日入室向太歲十二拜,朝黃帝君畢,還北向叩齒十二通,思黃帝君隨四時形象,在上清黃元宮高皇府中戊鄉(xiāng)四圓里中,回真下降,入兆脾府之中?!雹佟兜啦亍罚ǖ?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頁。 張澤洪:《道教信仰視野中的黃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短隙葱`寶赤書玉訣妙經(jīng)》卷下:“(中央玉寶元靈元老君)從十二炁黃天中下來降室內,須臾化生黃炁,勃勃如景云之吐暉,灌覆己形,從口中而入,直下脾府?!雹凇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頁?!埃ㄖ性泪陨近S帝君)從黃素玉女十二人,從中岳來降兆室。良久,黃帝君化為嬰兒始生之狀,在黃炁之中,隨炁從兆口入,徑至脾府?!雹邸兜啦亍罚ǖ?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頁?!短铣辔亩瓷袢偂罚骸埃ㄖ醒朦S帝黃龍)當降神虛之氣,入臣身中,五星天象正氣入臣身中。使臣魂魄萬邪不入,諸惡不傷?!雹堋兜啦亍罚ǖ?0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798頁。
陶弘景搜集整理的《真誥》是道教史上一部十分重要的經(jīng)典,此書也提及黃帝故事。《真誥·運題象第四》載許邁曰:“大道不親,唯善是與;天地無心,隨德乃矜。是以坂泉流血,無違龍髯之舉;三苗丹野,逐(謂應作‘涿’字)鹿絳草,豈妨大圣靈化,高通上達耶!”⑤(梁)陶弘景撰,趙益點校:《真誥》,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2頁。南真夫人曰:“黃帝火九鼎于荊山,尚有橋領之墓?!雹蓿海┨蘸刖白?,趙益點校:《真誥》,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5頁?!痘駱械谒摹罚骸败庌@自采首山之銅以鑄鼎,虎豹百禽為之視火參爐。鼎成,而軒轅疾崩,葬喬山。五百年后山崩,空室無尸,唯寶劍、赤舄在耳。一旦,又失所在也?!碧兆⒁阎赋龃藯l不同于《列仙傳》“御龍攀髯”的記載,推測“亦可是化后更出而為之也”⑦(梁)陶弘景撰,趙益點校:《真誥》,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60頁。,意即可能是黃帝死而復生既而駕龍升天。從《真誥》記載可以看出,戰(zhàn)勝蚩尤、鼎湖升仙、尸解成仙這些先秦兩漢以來的元素一直是黃帝敘事中的重要部分,黃帝被塑造成一位“大圣靈化,高通上達”的成仙典范。
魏晉南北朝道經(jīng)中黃帝的神仙形象對后世道經(jīng)影響很大。歷代諸多名道“在其經(jīng)論中都祖述黃帝,著力渲染黃帝的道教宗主地位”⑧張澤洪:《道教的黃帝信仰初探》,《哲學與文化》2008年第3期。,如“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一,開篇就為《盤古物祖,黃帝道宗》。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百《軒轅本紀》,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一《軒轅黃帝》,皆將黃帝列為道教神仙第一”⑨張澤洪:《道教信仰視野中的黃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黃帝的重要地位還體現(xiàn)在托名黃帝的道經(jīng)頗多,僅就《黃帝陰符經(jīng)》而言,中國書店出版的《陰符經(jīng)集釋》就收錄了27個注本⑩(上古)黃帝著,(商)伊尹等注:《陰符經(jīng)集釋》,北京:中國書店,2013年。。北周《無上秘要》和北宋《云笈七簽》是中國古代官修道書中頗具代表性的兩部,前者是現(xiàn)存最早的道教類書,后者集《大宋天宮寶藏》之精要,也是一部大型道教類書。這兩部書輯錄的很多黃帝記載都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經(jīng)有關,通過有關記載我們可以一窺前述黃帝神仙形象在后世道教中的重要影響。
《無上秘要》卷二十五《三皇要用品》和卷三十二《眾圣傳經(jīng)品》都載有托名黃帝論道之言,顯示出黃帝在道教中的崇高地位,張澤洪對此已有征引?《道藏》(第3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頁。 張澤洪:《道教信仰視野中的黃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黃帝行跡方面,《無上秘要》卷八四《得太極道人名品》:“黃帝軒轅,姓姬,行步綱之道,用劍解之法,隱變橋陵,駕龍玄圃,乘云閬風得道?!雹僦茏髅鼽c校:《無上秘要》(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061頁。這條記載主要源于《淮南子·地形》《史記·五帝本紀》《史記·封禪書》《列仙傳》,以及《抱樸子內篇·極言》和《洞真上清太微帝君步天綱飛地紀金簡玉字上經(jīng)》等文獻中的信息。
《無上秘要》卷十七、十八、十九載有中央玉寶元靈元老、中央黃帝君、中岳嵩山君等的冠服和儀駕之品。該書卷十七《眾圣冠服品上》載五方帝冠服,其中“中央玉寶元靈元老,號曰黃帝,頭戴黃精玉冠,衣五色飛衣”,并言出自《洞玄赤書玉篇真文經(jīng)》,即《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②周作明點校:《無上秘要》(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73頁。。卷十八《眾圣冠服品下》載五帝冠服,其中“中央黃帝君,頭建黃晨通天玉冠,衣黃錦之袍,玄黃飛云錦裙,佩黃神越元之策,帶靈飛紫綬”;又載五岳君冠服,其中“中岳嵩山君,頭建中元黃晨玉冠,衣黃錦飛裙,披玄黃文裘,帶《黃神中皇之章》”③周作明點校:《無上秘要》(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90頁。。這兩條均出自《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稛o上秘要》卷十九《天帝眾真儀駕品》載有五岳帝君儀駕,其中“中岳嵩山君,常以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戊辰、戊戌、乙丑、己未之日,乘黃霞飛輪,奏真仙名錄,上言高上帝君”,自注出自《洞真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亦即《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又有五老君儀駕,其中“中央玉寶元靈元老,號曰黃帝,駕黃龍,建黃旗”,自注出自《洞玄元始五老赤書經(jīng)》,亦即《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又有五方帝儀駕,其中“中央含樞紐,號曰黃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黃,駕黃龍,建黃旗”,自注出自《洞玄五符經(jīng)》,亦即《太上靈寶五符序》④周作明點校:《無上秘要》(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09-211頁。。此外,《無上秘要》卷二十六《靈寶符效品》所涉《中央黃帝靈寶赤書玉篇文》《元始黃帝真符》等,也是引自《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⑤周作明點校:《無上秘要》(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43-347頁。。以上神靈、道符其實都是由黃帝派生而來,有關記載主要來自《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太上靈寶五符序》等重要道經(jīng)。
黃帝是道教經(jīng)法傳承譜系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云笈七簽》對先前道經(jīng)中的黃帝神話進行了整合,從而確立了其崇高地位?!兜澜瘫臼疾俊さ澜绦颉罚骸罢嬷陶撸瑹o上虛皇為師,元始天尊傳授。洎乎玄粹秘于九天,正化敷于代圣。天上則天尊演化于三清眾天,大弘真乘,開導仙階;人間則伏羲受《圖》,軒轅受《符》,高辛受《天經(jīng)》,夏禹受《洛書》,四圣稟其神靈,五老現(xiàn)于河渚,故有《三墳》《五典》,常道之教也。”⑥(北宋)張君房編,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1頁。其中軒轅黃帝被列為“四圣”之一,所受之《符》即《靈寶五符》?!兜澜瘫臼疾俊さ澜趟稹罚骸敖駛鳌鹅`寶經(jīng)》者,則是天真皇人于峨眉山授予軒轅黃帝。又天真皇人授帝嚳于牧德之臺,夏禹感降于鐘山,闔閭竊窺于句曲,其后有葛孝先之類,鄭思遠之徒,師資相承,蟬聯(lián)不絕?!雹撸ū彼危埦烤?,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2頁?!兜澜瘫臼疾俊ぬ熳鹄暇枤v劫經(jīng)略》:“軒轅氏興,以上皇元年十月五日,老君下降于峨眉之山,授黃帝《靈寶經(jīng)五符真文》。黃帝登南霍山,有朱靈神人以《三皇內經(jīng)》授帝。是黃帝既平蚩尤以后,方思神妙化用之意,不能開解,而師廣成子……”經(jīng)過元始天尊等尊神的開解,“天真皇人下授黃帝《六壬式圖》《六甲三元遁甲造式之法》”,“故黃帝以道治世一百二十年,于鼎湖山白日升天,上登太極宮,號曰中黃真人”①(北宋)張君房編,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6-47頁。。道教將經(jīng)法的承傳與黃帝的治世功成直接掛鉤,意在宣揚其皆為道教啟示引領的功勞。也有分三洞專言黃帝受賜經(jīng)書的?!对企牌吆灐肪砹度唇?jīng)教部·三洞并序》引《玉緯》:“襄城小童授軒轅黃帝《七元六紀飛步天綱之經(jīng)》。”“昔黃帝東到青丘,過風山,見紫府真人,受《三皇內文》?!贝搜陨锨褰?jīng)和三皇經(jīng)?!度床⑿颉酚忠端臉O盟科》:“《洞玄經(jīng)》萬劫一出,今封一通于勞盛山。昔黃帝于峨眉山詣天真皇人,請《靈寶五芽之經(jīng)》。于青城山詣寧封真君,受《靈寶龍蹻之經(jīng)》?!雹冢ū彼危埦烤帲钣狸牲c校:《云笈七簽》(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88-90頁。此言靈寶經(jīng)。黃帝神跡在《云笈七簽》中還散見于多處,其中卷一百的《軒轅本紀》尤其值得注意,它列于紀首,文前有尊奉黃帝的宋真宗之《真宗皇帝御制先天紀敘》③(北宋)張君房編,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155-2156頁。,受重視程度可見一斑④宋真宗賜封黃帝為“昊天玉皇上帝”等,后來二者又完全脫離開來。參見陳子艾《古代黃帝形象演變論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盾庌@本紀》以唐人王瓘《廣黃帝本行紀》為藍本而略有微調,將唐以前經(jīng)籍、史書、諸子、讖緯、仙傳志怪、道經(jīng)中的黃帝行跡融為一體,敘事頗為詳盡,是古代黃帝修仙文獻的重要節(jié)點。
明代高道朱權(朱元璋第十七子)編撰的《天皇至道太清玉冊》卷五《奉圣儀制章》載有天尊名號:“昊天玉皇上帝,即天也,不得其名,乃曰昊天;黃帝稱為玉皇,居上天,故曰上帝?!雹荨兜啦亍罚ǖ?6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影印本,1988年,第404頁。張澤洪指出:“道教認為中央黃帝化身為昊天玉皇上帝,為萬天帝主,統(tǒng)御諸天。并以東南西北四帝,分布四方,主司四疇。于是天帝判分,四方位奠,五行運化而無窮盡。道教的天界神靈觀,彰顯出黃帝至高無上的地位。”⑥張澤洪:《道教信仰視野中的黃帝》,《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通過后來與其他尊神的融合,黃帝依然是道教敘事神話中的重要角色,繼續(xù)保持著崇高的神界地位。
神仙是道教各種文化元素的重要聚合點,道教的經(jīng)文造作、經(jīng)法承傳、洞天福地、齋醮科儀、修真法術、神話構擬等方面,均需神仙這一核心元素賦予意義并予以連接與彰顯。通過盤點魏晉南北朝時期道經(jīng)中的黃帝神仙形象及其對后世的影響,我們的這一體會也愈加深刻。其實傳世文獻的流傳關系十分復雜,如同很多歷史一樣,有關黃帝的傳說和神話,定然還有很多并未流傳于世,目前見諸各類文獻的記載也不免經(jīng)過歷史的過濾和選擇性的重構,刪改增飾之處在所難免。不過即便如此,黃帝從圣王演變?yōu)樾尴烧吲c天神,進而成為具有多重角色道教典型神仙的大體輪廓依然清晰可見,通過有限度的梳理和分析也能看出歷史希望它們留下的樣子。
就整體而言,戰(zhàn)國以來黃帝神仙形象的萌生、推展和豐富是同各個階段的社會環(huán)境保持深度聯(lián)動的。我們揭示出來的黃帝神仙圖景之所以看起來一直在持續(xù)演化而沒有中斷,是因為每一階段都有一些重要支點予以支撐,將這些支點連接起來就是簡約的“神仙黃帝”千余年時間旅行史。這背后是在線性的時間中,上下階層激蕩、左右人等開弓,以至時常有一股或幾股力量形成了那些重要支點,亦即黃帝在各個時代因“被需要”而得以凸顯。戰(zhàn)國中期以來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宣揚清靜逍遙,神仙方士推銷不死之術,醫(yī)家構建醫(yī)學理論,漢初皇權駕馭群臣、朝臣自保、政府安民,儒生史家謀求構建大一統(tǒng)話語,帝王向慕長生不死,重臣企圖攫取高位,道教利用黃帝威信制造輿論、聚集力量,繼而清整道教,試圖通過大力納入和加工傳統(tǒng)神仙壯大勢力以彰顯道教的神圣性和權威性,這些都為黃帝神話的演變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在唐以前的歷史長河中,莊子、劉安、漢武帝、司馬遷、劉向、王莽、戴德、戴圣、班固、葛洪、陶弘景,以及戰(zhàn)國神仙方士、漢代方士化儒生、魏晉以來的士人和道經(jīng)造作者等出于種種原因,在歷史上獲取了優(yōu)先表達黃帝文化形象并且流傳于世的話語權。
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在魏晉南北朝道經(jīng)建構的神話敘事中,黃帝有修仙圣王、傳經(jīng)者、嵩山君、天神等多重角色,以“玄圃真人軒轅黃帝”和“中央含樞紐”的名號居于《真靈位業(yè)圖》第三等級左位和第四等級右位,列于“中央含樞紐”之后的“五岳君”包含中岳嵩山君,也與其相涉。以此觀之,黃帝在早期道教神譜中的階位似乎并不突出,而由“道”派生出的以元始天尊為首的諸多道教新神則紛紛位列高階尊位。已有學者注意到了這種現(xiàn)象,如劉昭瑞指出:“黃帝的地位在東漢以后可以說是一落千丈,在后來道教神譜中沒有什么地位是可以理解的,這也是早期道教史上一個典型并具代表性的現(xiàn)象?!雹賱⒄讶穑骸墩摗包S神越章”——兼談黃巾口號的意義及相關問題》,《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這種舊神讓位新神,新神后來居上的安排,充分體現(xiàn)出“道”乃道教的最高范疇,黃帝這種傳統(tǒng)神仙也處于“道”的統(tǒng)御之下。與元始天尊等道教尊神相比,黃帝的階位確實不及,不過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道經(jīng)中還有很多黃帝儀駕不凡、總領群仙、位居天神尊位的記載,誠如王家葵所言,此中“或又含有不同派別之教義分歧”②(梁)陶弘景纂,(唐)閭丘方遠校定,王家葵校理:《真靈位業(yè)圖校理》,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97頁。。不同道經(jīng)對黃帝成仙神跡和地位的表述不盡一致,存在一些反差,實際上反映出道經(jīng)造作者逐步調整或刻意而文雅的話語競爭。無論如何,道教延攬圣人黃帝進入了其神仙敘事框架。在《抱樸子內篇》《元始上真眾仙記》《太上靈寶五符序》《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真經(jīng)》《七域修真證品圖》《真誥》《真靈位業(yè)圖》《無上秘要》等道經(jīng)的書寫中,黃帝行跡占據(jù)了神仙敘事的大量空間,皆被樹立為古代帝王和其他修仙者的典范和崇拜對象,以上古圣王的權威為神仙實有可致進行有力辯護。在這一過程中,黃帝的文化形象得到了不斷的保留繼承和渲染增華,他在道經(jīng)中始終處于黃帝神團的核心位置,扮演著承傳經(jīng)法、總領群仙、校定神仙名錄、福佑學道者等不可替代的關鍵角色。推而廣之,魏晉南北朝時期道經(jīng)中黃帝文化形象的生成也推進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黃帝“人文初祖”和“華夏始祖”崇高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