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語》陽貨篇中“性相近,習相遠”一句歷來注解眾多,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此句中“性”“習”二字的理解不一,各執(zhí)己見。大多數學者對此句的注釋都集中在“性相近”上,難免會陷于釋“性”的泥潭,而遺忘了澄清“性”與“習”二字關系才是該句的最終指歸。文章立足《論語》文本,以此章為核心,對流行的注釋逐一分析與評述,再基于詮釋史的角度對“性”“習”二字進行深入探討。從字源意義著手探明“性”“習”二字的真實原意,并采取語義學分析及以經解經的研究方法深掘孔子賦予“性”與“習”的真實關系。
關鍵詞:《論語》;“性”;“習”;詮釋
中圖分類號:B2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8-0-03
1 “性相近,習相遠”歷代注釋梳理
《論語》陽貨篇中“性相近,習相遠”句是我們理解“性”“習”二字關系的重要途徑。然而孔子之后的學者對“性相近,習相遠”的注釋眾說紛紜,說法不一。在眾多的注釋學者中,代表人物主要有范寧、王弼、朱熹等人。文章分析這幾位學者對此句的注釋,以期在眾多學者的詮釋基礎上找到一種既能與孔子本人思想相契合又能在當今具有較強生命力和較高價值的新詮釋。
范寧在《論語注》中言:“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斯相近也。習洙泗之教為君子,習申商之術為小人,其相遠也?!痹诜秾幙磥?,生而好靜是人人都具有的天性,性不僅有靜的一面,還有感物而動的一面。在“人生而靜”的一面大體相同,在“感物而動”的一面具有差異性,所以說“性相近”。然而范寧認為人們選擇的所習之術并無好壞之分,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選擇學習“洙泗之教”的可能成為仁人君子,選擇學習“申商之術”的可能成為小人。因所習內容的不同造就人們不同的人格與價值觀,故言“習相遠”。然而范寧并沒有指出后天所習造成的“相遠”與人性“相近”之間有什么聯系,對造成“習相遠”的具體過程也略過不談,所以范寧對“性相近,習相遠”也只是一種較粗淺的注釋。
王弼在《論語釋疑》中以“靜”界定“性”?!安恍云湫裕赡芫眯衅湔?,此是性之正也。若心好流蕩失真,此是性之邪也。若以情近性,故云性其情。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若逐欲遷,故云‘遠也。若欲而不遷,故曰‘近。但近性者正,而即性非正;雖即性非正,而能使之正,譬如近火者熱,而即火非熱;雖即火非熱,而能使之熱。能使之熱者,氣也,熱也。能使之正者,儀也,靜也。又知其有濃薄者,孔子曰‘性相近也。若全同也,‘相近之辭不生;若全異也,‘相近之辭亦不得立。今云‘近者,有同有異。取其共是無善無惡則同也,有濃有薄則異也,雖異而未相遠,故‘近也?!?sup>[1]王弼通過性之“濃薄”來注釋“性相近”的問題,但其對“習相遠”的注釋僅有一言:“若以情近性,故云性其情。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若逐欲遷,故云‘遠也?!笔Y壯力先生對此有獨特見解:“如果說王弼是把心感物而萌動稱為情,心隨物流蕩稱為欲,那么‘情與‘欲付諸行動則稱為‘習,亦即王弼所說的‘遷?!殡x性尚近,‘欲離性也不太遠,若欲而不遷終究離性不遠而為‘正,在所習之事上就不能稱為‘惡。若身‘逐欲遷即付諸行動,那么‘欲即便離性很近,所習之事也不能稱為‘善。即行為之善惡源于情欲之正邪,‘習在兩者轉化中起關鍵作用。”[2]筆者也認同此觀點,“習”不僅能夠改變我們對世間萬物的態(tài)度和看法,更重要的是“習”對個人主觀將情欲轉化為行為之善惡有很重要的作用。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其有如此詮釋:“此所謂性,兼氣質而言者也。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但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于是始相遠耳。程子曰:‘此言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3]朱熹把性分為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他指出孔子所言之性既非純善的天命之性,也不全然是氣質之性,而是“兼氣質而言”,既有天命之性亦有氣質之性,即孔子所言之性必是兩者共同存在的狀態(tài)。他認為氣質之性固然有美惡之不同,但于最原初的“性”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人人都有天命之性,因氣質不同故而可說“性相遠”。但朱熹的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一旦出現混合,就不好談及“性相近”問題。
綜上可知,第一,各家在注釋“性相近,習相遠”時并沒有真正落到“性”“習”二字上,也沒有將其放到《論語》文本的真實語境中考量;第二,注釋“性相近,習相遠”時,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釋“性”上,而忽略了“習”的重要性;第三,在注釋“性相近,習相遠”時,要么只抓住“性”相近的問題,要么只抓住“習”相遠的問題,對“性相近”與“習相遠”之間的聯系卻略而不表;第四,注釋“性”的過程中要么使用“氣”或“天理”來言性,要么使用“善”來描繪性或者以“靜”來界定性;第五,注釋“性相近,習相遠”時大多以孟子性善論為理論背景來言說,因此難免會陷入單一局面,然而孔子所言之性,并沒有指明是善是惡,全是后世學者根據自己所學賦予“性”字個人解釋,最終偏離了“性”的真正內涵。
2 從字源意義上探討“性”“習”二字的內涵
《論語集釋》有言:“性者,生也。情者,成也。性是生而有之,故曰生也?!庇纱丝梢?,“性”字是由“生”字衍生而來的,若想知道“性”字的實際內涵,必須追溯到“生”字。然而對于生字,往往會理解其為“生長”或“生生不息”之意。“生”字從產生之時,人們便將其定位為生長,隨著時代的演變逐漸變成含有生存的狀態(tài)的指稱,其中包含了生命、生存的本能和欲望等含義。在春秋時代關于人的定義問題中,慢慢延伸出“性”字問題,“性”用以指稱人本身的存在,或者存在者的實質及趨向,甚至還指稱“人”本身的存在意義問題,也與當時所處的時代有關。由此可見,“性”字應是從“生”字衍生而來,亦可說“性”字和“生”字的意義一樣,或者說“性”字中包含“生”字。那么從字源意義上來看,“性”字是否也具有“生”字相關的特性呢?
從字源的角度說“性”字是從“生”字衍生出來的,這是大家認同的。然而“性”字具有特指含義,必在“生”字的所有指稱中有其專門意義,此處不能不加以注意。然“性”之為義,自是指與“生”具來者也。實際上就是說,從“生”的意義上來看,人人共具最基本的東西就是“性”,因而言“性相近”,相近者是從本質上而言的,在量上則各有不同。人的本性是具備生命力的、創(chuàng)造力的、向上提升能力的。正如《禮記·中庸》所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薄盾髯印ふ菲嘤杏涊d:“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梢娦缘谋举|:心生為性。
關于“習”字,《說文》曰:“習,數飛也?!北玖x為鳥多次飛翔。《論語》中“習”為其引申之義,指人與外界事物之間頻繁的實踐活動??涤袨橄壬醒裕骸傲曈斜居诩彝?,習有由于師友,習有因于習俗,習有生于國土?;蛞蝗艘粫r之習,或數千萬里數千萬年之習,熏染既成,相去遂遠,乃至居行好尚亦復是非懸反者。”[4]康氏此語中的“習”有熏習之意,有助于我們真實理解“習相遠”的真實內涵。“孔子但言性相近,意在于警人慎習,非因論性而發(fā),故不必直斷以善與”,由此可見,孔子所言之“性相近”并不是讓后人著“性”字研究,而是著“習”字研究,“性相近”意在告誡我們要慎習。不要在“性相近”的“性”字上下功夫,而應該轉變思路,向“習相遠”的“習”字深入,進而真正弄懂孔子賦予“性相近,習相遠”的真實含義。人與人天生本沒有差別,全因個人后天所習及所習態(tài)度不同,進而有不同的人生進路、個人關懷。
3 以語義學和以經解經的方式探析“性”“習”二字的關系
首先可通過語義學對“性”“習”二字進行詞性分析,進而弄懂“性”“習”二字的關系。然而縱觀《論語》全篇,對“性”“習”二字的談論較少,孔子更是不直接言“性”。因而對“性”“習”關系的探析只能落到“近”“遠”二字之上。對于“近”“遠”二字的詞性問題,學界也有不同觀點,有學者認為“近”和“遠”兩字應為形容詞。因人性本初都無任何分別,故相近;然而后天的習或者習染造成不同的狀況發(fā)生,也就是習相遠。也有學者認為“近”和“遠”兩字應為動詞,即將“近”釋為使……親近;“遠”釋為使……疏遠。這樣就有兩種解釋:其一,“性”使人與人相互親近,“習”使人與人相互疏遠;其二,性使人與道親近,習使人與道疏遠。這樣就避開談“性”“習”的問題,只把重心放在“近”和“遠”二字上。筆者也比較認同這種方法,這樣會減少很多主觀臆想,直接從“近”和“遠”的語義出發(fā)判定“性”與“習”的關系。
“近”字在《論語》中出現共有九處,《論語》文本中也有兩處間接將字譯為“近”的意思。其一,四處“近”字表示程度上無限接近,如《論語·學而》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薄墩撜Z·子路》子曰:“剛毅、木訥,近仁?!薄墩撜Z·泰伯》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e豆之事,則有司存?!薄墩撜Z·子張》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逼涠?,兩處“近”字表現地理位置的接近,如《論語·子路》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薄墩撜Z·季氏》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逼淙?,三處“近”字表現時空上接近,如《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薄墩撜Z·衛(wèi)靈公》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薄墩撜Z·陽貨》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其四,兩處其意訓為“近”的含義,如《論語·先進》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薄墩撜Z·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將“庶”與“親”字都訓為“近”之義,其中提到“庶,近也,言近道也”“親,近也”。
“習”字在《論語》中出現三次?!墩撜Z·學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般人通常會把“習”字理解成“溫習”“實習”,但最恰當的解釋應為“實踐”“踐行”之義。楊伯峻先生認為:“此處的‘習更應理解為‘演習‘實習之意,因孔子當時所講的功課,一般都與當時的社會政治和平民生活密切相關,像禮、樂、射、御必須要有演習才可得之,所學必要有所習。”[5]《論語·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習”字有醒悟踐習的含義,所傳必要有所習。
也可通過“以經解經”的方式弄清“性”“習”二字的關系?!兑捉洝は缔o上》:“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6]陰陽之道造就世間萬物的存在,無論如何,總會有以下三種情況出現:陰陽平衡、陰多陽少、陽多陰少。只要事物都是由陰陽構成并存在于天地之間,就一定會有此三種情況發(fā)生,必定會出現“性相近”的情況。如果出現陰多陽少或者陽多陰少,則與孔子的“習相遠”相通?!吨杏埂分小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7]與郭沂先生的《性自命出》校釋“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相對應,但兩者各自描述的“性”的內涵有所不同。前者謂“喜怒哀悲之氣,性也”,此性顯然是氣質之性;后者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是“道”的來源,無疑屬于義理之性[8]。大戴禮記曰:“分于道之謂命,形于一之謂性?!庇捎诖蠹叶际锹犎⊥惶烀?,然而每個人接受的天命不一,按照天命行事形成的性就不一樣,故而言之“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4 結語
歷代學者對“性相近,習相遠”的詮釋都沒有抓住此句的重心,大部分學者都是抓住“性”字進行深入探討,從而陷入研究人性論的泥潭。然而受孟子性善論和荀子性惡論兩種不同路向的人性論的影響,就與此句原意產生偏差,不能得孔子之真義。應通過對“性”“習”二字字源意義的分析得其真實內涵,利用語義學和以經解經的方式弄清“性”“習”二字的真實關系,即《反身錄》所言“習能移性,亦能復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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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郭沂.性自命出[J].管子學刊,2014(4):99.
作者簡介:楊偉(1997—),男,貴州銅仁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