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亞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秋天是有味道的。
想起秋天,我總是想起母親。
一到秋天,母親的菜園子里便熱鬧起來。
辣椒挑著小燈籠,為秋蟲照亮夜行的路;冬瓜披著白紗,急著嫁給秋風(fēng);茄子穿上紫袍,不知道榮升幾品官員;絲瓜一個勁兒地爬呀爬,高舉著黃色的杯盞,餐風(fēng)飲露,品味陽光月光。還有小青菜、大白菜,成壟成行,列隊排在秋天的陽光下,葳蕤生光。
有人說,美食是人最深的鄉(xiāng)愁。一個人長大后,總有些滋味,只能停留在回憶里。比如,母親燒的油燜茄子。
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秋天是油燜茄子的味道。
小時候,喜歡吃母親做的燜茄子,汁濃味美,軟糯可口。那個時代,買什么都要票。買布要布票,買油要油票,買糧要糧票,買什么都限購。做燜茄子,偏偏離不開油,油少一點就不好吃。物以稀為貴,所以能吃上一頓真正的燜茄子,是件很難得的事兒。我也就日日盼著母親做燜茄子。
一天,父親買了油回來,終于可以做燜茄子了,我和弟弟歡呼雀躍。母親把茄子洗干凈,放到案板上,茄子圓潤肥實,帶著露珠,閃著青春的光芒。接著,母親把它們切成一厘米厚的薄片,在每張薄片上劃幾刀。然后,讓它們在攪好的面糊糊里翻個身,打個滾兒。油鍋上火,油五成熱時,茄子下鍋炸成金黃色??粗@金色的茄子片,我的饞蟲一下子就勾起來了。剛要拿著吃,被母親呵斥住了,說是才完成一半,下一步還要在鍋里燜燒。
鍋蓋冒著蒸汽,茄子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廚房。那香味兒,從遙遠(yuǎn)的童年飄來,從童年的秋天飄來,那是我兒時記憶里秋天的味道。
我仿佛看到了一家人圍坐在小方桌旁,在煤油燈昏黃的光里,津津有味地吃著燜茄子。忽然想起梵·高的名畫《吃土豆的人》,此情此景,何等相似啊。
除此之外,還有小青菜炒蝦仁、黑白菜燉豆腐、冬瓜燉排骨、大白菜炒粉條等,都是秋天的應(yīng)景時令佳品。我對這些秋天的菜肴鐘愛有加,甚至懷疑自己,專門為秋天的味道而生。
也許,時光偷偷地將味道烙在了我的味蕾上,隨生而生,永不磨滅。
金風(fēng)送爽,桂子飄香。桂香也是秋天獨有的味道。母親名字里有一個“桂”字,所以我特別喜歡桂花,喜歡桂花的香味兒。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桂香,馥郁、甜膩、綿柔,若有若無,若濃若淡,若深若淺,若明若暗,就像母愛的味道。
記得有部電影叫《聞香識女人》,退休的弗蘭克中校,雙目失明,但他能通過聞香識別周圍的女人,甚至能識別各種牌子的香水,以及女人的發(fā)型和發(fā)色。我想我們也能通過桂花的香味,識別四季里的秋天。
若秋是個女人,我會取名叫她桂子。什么金桂、銀桂都俗了去了。況且還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那個毒害香菱不成,卻毒死了自己的夏金桂。桂子多好,清雅不俗,又不高冷,很小眾,很溫暖,小家碧玉。
若你從一片桂樹叢中穿過,那香氣鋪天蓋地向你襲來,不由分說鉆進(jìn)你的鼻孔,深入你的肺,控制你的呼吸。那香氣,落在你的發(fā)絲間,鉆進(jìn)你的衣領(lǐng)里,附著在你的皮膚上,與你癡纏著不肯放手。秋天的味道,沁入骨髓,香到夢里。
油燜茄子,我早就不吃了,也許因其太過油膩,也許因其現(xiàn)在太過容易得到。人們對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知道珍惜,失去后又感覺倍加懷念。不管怎么說,我已吃不下油燜茄子,即使吃也吃不出兒時的味道了。但我還是會記起兒時秋天的油燜茄子,那是我記憶中秋的味道,愛的味道。
喜歡桂花香,淡雅、芳馨、清香裊裊。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嫻靜、優(yōu)雅、吐露芬芳,不張揚、不喧鬧,符合秋天的心性。在我看來,秋天是靜的,內(nèi)斂、矜持、謙遜、低調(diào),一如我的母親。
桂花香與油燜茄子,一雅一俗,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卻煙火氣十足,本來大相徑庭,但他們都在秋天聚合,都是秋天的風(fēng)物,都有自己獨特的味道。
秋的味道,雅俗共賞,就像一個漂亮的女子,進(jìn)可叱咤風(fēng)云,退可相夫教子,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
秋天的味道,一半是理想,一半是現(xiàn)實,一半是回憶,一半是憧憬,一半是小資情調(diào),一半是人間煙火。秋是包容的,秋又是個性的。
我喜歡秋天,更喜歡秋天獨有的味道。那穿行在味蕾上的秋天,那纏繞在鼻尖上的秋天,一直是我無法抗拒的誘惑。
棉花日子
幾個人說起私奔,一個姑娘說:“我要帶一床棉被私奔,棉花是吃陽光長大的,蓋這樣的被子,日子暖烘烘的?!?/p>
可不是嘛,棉花一樣的日子,暖烘烘的。我的心被觸動了,仿佛沐浴著暖陽,蓬松起來,輕盈起來。我喜歡這個比喻,暖意融融。
說起棉花,不能不提我的母親。記憶里,母親是和棉花田分不開的,她是棉花田的一部分。
棉花田是我們家的經(jīng)濟(jì)支柱。父親工作忙,地里的活就全落在了母親的肩上。
棉花是需要精心護(hù)理的作物,播種、打杈、捉蟲、噴灑農(nóng)藥,都是細(xì)活,非常煩瑣。母親卻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因為在母親眼里,棉田就是她的錢串子,是柴米油鹽,是我們姐妹三人的學(xué)費,是冬天來臨時全家人的棉衣和過冬的棉被。這么重要的東西,母親怎敢怠慢,怎敢說累?
立夏過后,是母親最忙的時候。棉花瘋長,枝杈縱橫。需要給棉花打杈,掐頭。打杈就是把不長蘗的杈子掰掉,留下能生棉桃的杈兒。掐頭就是把棉株的頭掐掉,不讓它再往高里躥。
母親的手指被棉花的汁液染成青綠,洗都洗不掉。母親的背彎得像張弓,晚上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可是,一到棉田,母親立馬精神煥發(fā)。她眼里閃著光,充滿憧憬和希望。在母親心里,這片棉田,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秋風(fēng)吹來,滿野的棉花炸蕾吐絮,大朵的棉花拼了命地開,就像趕赴一場生死邀約,場面驚心動魄,非常壯觀。
這景象,讓母親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兩手不停地撮著棉絮,忙得不亦樂乎。
母親的手被棉殼劃了很多口子,粗糙得像松樹皮??伤龥]叫過一聲痛,忙碌艱辛的生活,讓她忘我。她的眼里滿是棉花,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
陽光暖暖地照著,如霰似霧。世界很安靜,秋風(fēng)吹動母親的齊耳短發(fā),她專注的神情如一朵圣潔的棉花,恬靜、安詳、慈悲、篤定。
勞動中的母親有種質(zhì)樸本真的美,勝過一切粉飾雕琢和華冠麗服造就的美。
其實,母親就是一朵棉花。
她用一顆慈悲的心,眷顧著田里的棉株,就像照顧她的孩子一樣。
她終日勞作,為子女,為家庭,耗盡了自己的芳華。
她像吸飽了陽光的棉花,散發(fā)著無盡的愛和溫暖。她用勤勞的雙手,給子女無微不至的呵護(hù)。
棉花,不是花,雖柔弱,卻潔白,干凈,柔韌,有彈性。正如母親,以及像母親一樣不屈不撓,與命運抗?fàn)幍娜?,不被苦難的生活擊垮,歷經(jīng)滄桑,世事變遷,依然溫婉美麗如初。
棉花一樣的母親,給了我暖烘烘的日子,使我不至于被命運的寒冬凍傷。
純棉衣物,綿軟、透氣。棉花被子,舒適、熨帖。她們來自鄉(xiāng)間田野,被陽光喂得飽飽的,帶著陽光的香味,暖暖的,很貼心。
被棉花被子包裹著,就像被母親擁抱著,躺在她的懷里一樣,踏實,安全,入夢香甜。
我棉花一樣的母親,我棉花一樣的日子啊,與日月齊輝,與歲月等長。
(責(zé)任編輯 于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