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 木石情緣
——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解讀

張 瑜

該劇以原著宏大的歷史背景和深刻的悲劇意識為創(chuàng)作藍本，以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三人的愛情悲劇為故事主線，給中外觀眾帶來全新的視聽感受，更是讓欣賞者感受到一場全新的紅樓“盛筵”。英文版歌劇《紅樓夢》將原著一百二十回的章回體小說壓縮為上下兩幕共十場戲，用歌劇這種西方觀眾相對熟悉的形式講述了《紅樓夢》的故事，在東西方藝術(shù)的融合上匠心獨運，也是其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縱觀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整體創(chuàng)作，主創(chuàng)人員在保留原著細節(jié)的基礎(chǔ)上運用符號式意象融入故事中，這對于對中國文化有一定了解的觀眾來說是一種直觀的無聲“語言”；又成熟地借鑒了西方戲劇的表現(xiàn)方式，刪繁就簡保留主線，增強了舞臺戲劇沖突，提高了戲劇的觀賞性，從而更充分地揭示出賈府這個“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封建大家族，由鼎盛轉(zhuǎn)向沒落的悲劇的必然性。

一、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語言和音樂構(gòu)成

縱觀整部英文版《紅樓夢》歌劇，其在語言方面具有鮮明的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唱詞為歌劇舞臺量身定制，區(qū)別于以往的英譯小說和其它版本。整體看來，這部歌劇的唱詞并不以華麗著稱，古英語詞匯也很少出現(xiàn)，其運用的詞匯和語法也較為通俗易懂，這樣更加貼合了當今觀眾的需求。但是，如果從熟悉原著背景和了解一定中文的觀眾角度來看，這樣“非古典”的語言運用就顯得與曹雪芹原著中“詩化”的白話小說語言距離更大。劇中對抒情詩篇段落的吟唱，如林黛玉的《葬花吟》，其語言運用也存在同樣的問題。究其原因，此劇的主創(chuàng)人員應是充分考慮了當今英文背景受眾群體的接受特點，在語言通俗易懂的基礎(chǔ)上保留其“神似”，從而顯得不那么“掉書袋”，讓觀眾在有限的欣賞時間里能夠更連貫地理解主要劇情，不需要分神在個別字眼的詮釋上。

美國本土音樂評論人Mark Swed對英文歌劇版《紅樓夢》的劇本評論“更注重用平實的英文來講故事，而非再現(xiàn)曹雪芹原作中詩意盎然的語言”，也是非常中肯的。雖然主創(chuàng)人員對小說的大量情節(jié)進行了刪減，但在歌劇的開始部分，對故事背景的交待仍然花費了大量篇幅，因而英文講述在第一幕中所占據(jù)的比例相當大，無形中便擠占了很多歌唱的空間，也使得全劇略顯“頭重腳輕”。但基于紅樓夢龐大的敘事架構(gòu)、宏闊的社會背景來看，這一點只是白璧微瑕，并不能掩蓋其取得的成功，獲得國外觀眾的喜歡。當然，或者保留原著詩化的語言和盡可能多的細節(jié)，或者濃縮精華重新演繹故事的精髓，這二者對于主創(chuàng)人員來說，一定還是要進行取舍的。

英文版歌劇《紅樓夢》在音樂和語言的結(jié)合上也做出了探索性嘗試，以歌劇的敘事和抒情手段為載體，融合了眾多中國傳統(tǒng)音樂元素，使得觀眾無論來自于東方或西方，無論是否熟悉原著故事，一看便知其民族屬性。歌劇在大量刪減小說情節(jié)的基礎(chǔ)上，對寶黛的愛情進行了深入而細膩的刻畫，這一點或是受到中國本土戲曲《紅樓夢》改編版本的影響，也未可知。特別是歌劇第二幕中，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音樂所表現(xiàn)出的風格也更為豐富，寶黛愛情所經(jīng)歷的幾個階段，其音樂都用不同的手法圍繞主題進行刻畫，形成了統(tǒng)一而富于變化的風格。中國傳統(tǒng)音樂元素的運用更是起到畫龍點睛的藝術(shù)效果，如盛大場面中鑼鼓的運用，寶玉、寶釵成婚之時運用民歌《紫竹調(diào)》的旋律為背景；再如閨秀林黛玉可以演奏古琴，也是符合其性格和身份的。這些在整部歌劇中點到為止，很完美地融合于整劇之中，沒有一處細節(jié)有喧賓奪主之嫌。

此外，英文版《紅樓夢》劇情的后半段，還出現(xiàn)了多種重唱、合唱形式的豐富運用，與宣敘調(diào)、詠嘆調(diào)相互配合，打造了不一樣的舞臺特色。尤其是英文臺詞的生動應用，更加凸顯了自由人格和獨立意識。加之，在整部歌劇中張揚、劇烈的肢體語言的運用，與英語臺詞的相互融合，增添了舞臺表演的戲劇性色彩，也將歌劇的劇沖突逐步推向了白熱化，引爆全劇情感的制高點，引發(fā)觀眾的強烈共鳴?？傊?，成熟的歌劇語言的運用和民族化音樂的點睛之筆，都是本劇取得成功的關(guān)鍵之處。英文版歌劇《紅樓夢》它也是新世紀以來，中西戲劇創(chuàng)作交流中的一次重要的探索。

二、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敘事特色

《紅樓夢》原著小說體量巨大，內(nèi)容豐富、人物眾多，線索錯綜復雜，特別是作者曹雪芹成熟地運用“草蛇灰線”的敘事方法，在其所著前八十回已然埋伏下眾多線索，揭示其故事走向和命運結(jié)局。而歌劇與小說的敘事方式和表現(xiàn)手段差異很多，中國古典小說多采用章回體形式，注重敘事的對稱性和完整性；歌劇產(chǎn)生于西方社會，講求舞臺戲劇沖突的同時，將歌唱作為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抒發(fā)升華情感。歌劇故事的敘事主線需清晰，邏輯需簡單明了，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nèi)借助歌唱表達出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傳遞人物情的情感變化。從古典章回體小說到英語歌劇的改編，需要讓非漢語為母語的觀眾，也就是讓英文觀眾，能夠迅速熟知故事和人物情感的脈絡(luò)，對原著有不同熟悉程度的觀眾產(chǎn)生熟悉感。不難看出，這兩者的有機結(jié)合為改編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英文版歌劇《紅樓夢》將故事高度濃縮成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愛情悲劇，去除了小說中眾多的人物和事件，僅截取了與三人愛情關(guān)系緊密相關(guān)的片段進行細致刻畫。這樣來看，舞臺上呈現(xiàn)出的戲劇矛盾高度緊張，敘事線索清晰流暢，事件的張力進一步被放大，戲劇效果顯得更加突出。戲劇的人物除了寶、黛、釵三人，只保留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和賈元春四人，連小說中精彩不斷的重要人物王熙鳳的戲份也被刪除了，使得敘事更加簡潔。如此簡化的人物關(guān)系放置于歌劇舞臺上，更加凸顯了角色的性格差異與整體上的戲劇矛盾沖突。

人物之中的王夫人、賈母、薛姨媽、賈元春這些角色的刻畫，則充分圍繞著主線劇情的展開而進行。作為封建大家族的家長或決策者，她們的想法和決定對于主角的命運有著直接的影響，也是劇情開展的關(guān)鍵。其中大量對白的運用不僅緊扣人物性格，也銜接了多個具有關(guān)鍵意義的場所轉(zhuǎn)換，它們起到了串聯(lián)、推進故事進行、調(diào)節(jié)劇情節(jié)奏的作用，在極力營造出的中國古典氛圍內(nèi)始終使劇情保持著一種敘事張力，更加加深了戲劇的沖突，破壞性地突顯出原作呈現(xiàn)的悲劇意識，讓受眾仿佛親臨《紅樓夢》的故事中，產(chǎn)生強烈的代入感。

三、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符號與隱喻

英文版歌劇《紅樓夢》自問世以來，巡演不斷，取得了各國觀眾的肯定，這與它成功地運用多種文化符號和和舞臺隱喻是分不開的。中國戲曲中許多具有標識性的舞臺元素被熟練地運用于該劇當中，其辯識性高、區(qū)分度強，更能使西方觀眾一目了然；在人物造型、色彩運用等方面，主創(chuàng)人員也盡可能多地顧及到東方審美元素，盡力打造出一個富貴與危機并存的賈府，營造出亦真亦幻效果的紅樓舞臺。整部歌劇的布景獨具匠心，華麗精致，每一處細節(jié)都帶有一定的隱喻性：如織布機是薛寶釵的隱喻，其原著判詞中有“可嘆停機德”之句，這對于熟悉原著的觀眾來講一看便知其用意。再如布景中的云錦，除了是賈府富貴的象征，更加暗合了原作者曹雪芹家族“江寧織造”的身份。再有風箏的運用，雖然在原著中是賈府三小姐賈探春的象征（這個人物在歌劇中并沒有出現(xiàn)），但歌劇里則暗含著眾女子命運如風箏般不能自主的用意，這樣的中國元素運用對主題的渲染和人物命運的走向，在劇中都化作具有多重意義的符號，加深了觀賞者的感官印象。

主角服裝的選擇運用也是有其隱喻色彩的。如賈寶玉所著紅色和所有中國傳統(tǒng)戲曲紅樓夢中一致，在此不多贅述；林黛玉的服裝選擇了綠色基調(diào)，這除了和她名字中的“黛”色暗合之外（黛為青黑色，但為了舞臺效果則選取了較淺的青綠），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她“草木人兒”加閨中少女的雙重身份。不僅如此，“水”元素的應用也成為本劇中林黛玉的符號之一：林黛玉前世為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今生以淚還于神瑛侍者的轉(zhuǎn)世賈寶玉；故事的開始林黛玉乘船走水路北上來到賈府，投奔其外祖母史老太君，在故事的結(jié)局中林黛玉淚盡而亡，自沉于桃花湖中，歸宿亦和“水”相關(guān)。因此，林黛玉的服裝更具柔軟的質(zhì)感，也符合人物柔弱的特征。再如，薛寶釵一身白色，不僅為了暗合其判詞中“金簪雪里埋”的詩句，也符合人物最后的命運歸宿——薛寶釵不得不獨守空房，面對寶玉出家和家族敗落的雙重打擊。這樣一來，《紅樓夢》中人物的性格、故事的走向和戲劇沖突三者融為一體，在每個細節(jié)上都很好地被彰顯出來。使整部劇作在東方文化含蓄內(nèi)斂的基礎(chǔ)之上，運用西方歌劇的張揚、直抒胸臆的方式進行演繹，兼顧了東西方觀眾不同的需求。

四、英文版歌劇《紅樓夢》與越劇版本的比較

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問世，也是小說第一次以英文歌劇的形式直面西方觀眾，這是在小說《紅樓夢》被全文翻譯成英文出版之后又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在這種改編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會運用一些西方觀眾熟悉的戲劇架構(gòu)、舞臺符號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戲劇呈現(xiàn)相比，產(chǎn)生了一些文化碰撞。《紅樓夢》在中國舞臺劇改編版本和形式眾多，有的選取全部小說抽出主線進行敘述（如昆曲、越劇《紅樓夢》），有的則截取個別人物的故事進行演繹（如京劇《晴雯》）。這里我們選取其中藝術(shù)成就較高并取得廣大觀眾認可的越劇版《紅樓夢》，與英文歌劇版進行比較。

同英文歌劇版《紅樓夢》相似，越劇《紅樓夢》亦是選取寶黛愛情作為主線，舍棄了龐大的小說架構(gòu)和生活化的敘事，濃縮其原著精華進行編創(chuàng)。越劇改編版充分發(fā)揮劇種優(yōu)勢，以柔和溫婉的唱腔，細膩的人物刻畫以及雅俗共賞的戲文唱白，得到了觀眾的一致認同，問世后在國內(nèi)舞臺長盛不衰。越劇版本在選取寶黛釵愛情故事作為主線劇情的同時，不忘將賈家的家族命運作為并行的戲劇副線，突出政治斗爭的殘酷和封建君主的無情。而英文版歌劇則在簡化劇情的同時對原著進行了重新改寫，故事從林黛玉進賈府開始，寶黛相逢情愫暗生；但是賈府欠下巨額皇債，王夫人想要徹底鏟除危機，便讓賈寶玉迎娶薛寶釵，利用薛家皇商身份解決賈家危機。但弄巧成拙，陷入了皇帝陰謀之中，元春身死，賈、薛兩家財產(chǎn)充公，家族走向沒落。更加突出悲劇意義，每個人物都是悲劇的組成部分，人物被命運的巨網(wǎng)所牽絆，掙扎不得，最終走向各自的悲劇結(jié)局。

越劇版《紅樓夢》人物多于英文版歌劇，王熙鳳作為寶黛婚姻悲劇的策劃者之一，最后使用“調(diào)包計”讓薛寶釵出閨與寶玉完婚，導致林黛玉焚稿郁郁而終，被塑造成了反面角色。賈府三春、林黛玉丫鬟紫鵑等人亦有出場，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刻畫人物性格起到重要作用。當然，越劇的改編是基于熟悉原著的中國觀眾進行的，特別是吳語區(qū)的觀眾對《紅樓夢》熟悉程度更甚，小說中很多詞匯、生活習慣、乃至節(jié)令風俗皆是來自于吳語區(qū)。越劇是一種以浙江嵊縣吳語方言作為表演語言的戲曲，編創(chuàng)人員在改編過程中，勢必要考慮在明確故事線索的同時，更多地去保留觀眾熟悉的細節(jié)的問題，這種演出中帶給受眾的“熟悉感”也是拉近舞臺與觀眾距離的方式之一，為其取得成功奠定了一定的群眾基礎(chǔ)。

而英文版歌劇《紅樓夢》面對的主要是對中國文化和紅樓原著并不熟悉的西方觀眾，如何在有限的時間空間內(nèi)講好這個“故事”，成了歌劇編創(chuàng)人員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為了更加突顯戲劇沖突，薛寶釵被塑造成了一個世俗、心機且不擇手段的皇商之家的小姐，一心想通過嫁給賈寶玉而洗脫自己出身商賈之家的低賤地位，這與小說中的知書識禮、溫柔敦厚的“寶姐姐”形象大相徑庭，和越劇舞臺上的薛寶釵形象也有一定差異，其目的是與只追求精神生活、敢于反抗世俗的林黛玉形象徹底造成反差。而英文版歌劇中賈母則成了寶黛姻緣的完全擁護者，甚至臨終前還不忘叮囑王夫人讓寶玉迎娶自己的外孫女黛玉。這與越劇舞臺上和王熙鳳等人一起利用“調(diào)包計”促成“金玉良緣”的賈母形象也有了本質(zhì)的差別，這樣去繁從簡的改編也更讓英語語境下的觀眾容易理解和接受。

結(jié) 語

總而言之，英文版歌劇《紅樓夢》的成功，與其主創(chuàng)團隊所具備的全球化發(fā)展視野和敢于融合創(chuàng)新的觀念是分不開的。當今國際形勢下，如何真正建立我們的民族文化自信？如何使中國文化“走出去”，讓越來越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所接受、認可和學習？這些都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我們應該正視全球化形勢帶來的文化變革，努力繼承和發(fā)揚我們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結(jié)合自身特質(zhì)打造出更多高質(zhì)量的文化產(chǎn)品，為傳播全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做出貢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