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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王勃《采蓮賦》與六朝文學(xué)傳統(tǒng)*

      2021-11-29 08:44:00卜興蕾
      關(guān)鍵詞:江淹王勃曹植

      卜興蕾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23)

      根據(jù)歷史記載,王勃在去往交趾的途中,創(chuàng)作了《采蓮賦》。此事最早見于《舊唐書》卷一九〇上《王勃傳》:“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①關(guān)于上元二年王勃赴交趾省親這一記載,傅璇琮《〈滕王閣詩序〉一句解——王勃事跡辨》已駁,載《唐宋文史論叢及其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96-198頁。,道出江中,為《采蓮賦》以見意,其辭甚美。”[1]后世相同記載蓋皆本于此。史傳未嘗言明所謂“見意”究竟現(xiàn)出何意。不過,王勃對《采蓮賦》的作意自有說法,其賦序云:

      昔之賦芙蓉者多矣,雖復(fù)曹王、潘令之逸曲,孫、鮑、江、蕭之妙韻,莫不權(quán)陳麗美,粗舉采掇,豈所謂究厥艷態(tài),窮其風(fēng)謠哉?頃乘暇景,歷睹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遂作賦曰……[2]42-44

      可見,寫作此賦的主要動機(jī)是緣于“歷睹眾制”“有不滿焉”。易言之,真正喚起王勃作賦之心的,與其說是水中蓮花,不如說是紙上芙蓉。②因讀前人之賦,再作同題或同類賦,晉人已然。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第四章兩晉賦(上)對此現(xiàn)象已有詳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5-129頁。

      正如王勃所睹,“昔之賦芙蓉者多矣”,且當(dāng)中不乏佳作,但在他心目中,“眾制”趨于一律,就連世俗視為“逸曲”“妙韻”者也莫不如是,于是化“不滿”而為賦。令王勃“不滿”的,顯然不是單個作品,而是以往一系列同類型的寫作,即所謂“賦芙蓉”的傳統(tǒng)。然而,一旦作者向讀者吐露其寫作傳統(tǒng),縱使作者本人不盡認(rèn)同前人所作,甚至刻意與前作相別,表面上回避某種影響,讀者卻難以就此切斷前人與作者之間的聯(lián)系。本文即基于此視角,嘗試從作者自述的文本背景出發(fā),將王勃《采蓮賦》放回同類寫作的脈絡(luò)中予以考量,剖析肌理,鉤沉隱幽,昭顯此文的獨到之處。③丁香(Ding Xiang Warner)認(rèn)為王勃創(chuàng)作此賦,有干謁太子李賢之意。詳氏撰“An Offering to the Prince: Wang Bo's Apology for Poetry", in Paul W. Kroll (ed.) Reading Medieval Chinese Poetry: Text, Context, and Culture (Leiden: Brill, 2014,pp.99-128).李棟《蓮生何處:王勃〈采蓮賦〉與詠物賦寫作模式研究》(載《齊魯學(xué)刊》,2018年第2期,第116-123頁)一文,致力于從作者身份的角度來解讀王勃這篇作品,進(jìn)而解釋此賦在詠物賦中的新變。凡此與本文的取徑顯有區(qū)別。

      一、“曹王”“潘令”辨析

      《舊唐書》明文記載,王勃《采蓮賦》作于上元二年(675)。距離此賦誕生約半個世紀(jì)前的武德七年(624),歐陽詢奉敕修撰的《藝文類聚》告成。④參見王溥《唐會要》卷三六《修撰》,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651頁。翻檢是書卷八二《草部》“芙蕖”[3]1402-1405類,可以看到自三國迄蕭梁,諸多作者競“賦芙蓉”的盛況:閔鴻、曹植、夏侯湛、潘岳、傅亮、鮑照、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皆有《芙蓉賦》之作,蘇彥有《芙蕖賦》,孫楚、潘岳、江淹有《蓮花賦》,梁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則有《采蓮賦》。王勃飽覽前修“眾制”的意圖,自與編修類書的歐陽詢等人異趣。《藝文類聚》是為覽者、作者提供“尋檢”之便而編纂,雖“棄其浮雜、刪其冗長”,采摭“憲章墳典”[3]27不可謂不廣博;王勃的目光相對精約,唯摘前代數(shù)位名家大作品目玩味。持《采蓮賦序》與《藝文類聚》對勘一番,易識序中所謂“曹王、潘令”,是指陳思王曹植、河陽令潘岳,所謂“孫鮑江蕭”,則分別是孫楚、鮑照、江淹及蕭統(tǒng)、蕭綱、蕭繹兄弟之一。

      由是可見,王勃所舉諸人,除“蕭”確指何人尚不確定外,其余本無疑問。不過,在文獻(xiàn)流轉(zhuǎn)過程中,“潘令”一語出現(xiàn)異文,不妨先略作探討。

      唐、宋舊本的《王勃集》,至明代“皆已亡佚”,明人“張燮輯《文苑英華》,編《王子安集》為十六卷”[2]前言,4-5。此集所錄《采蓮賦序》,“令”即訛為“陸”。①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一四八《草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84頁)錄王勃此賦,作“潘令”,下注:“《集》作‘陸’”。清人顧宗泰嘗作《擬王子安采蓮賦》,字詞句篇莫不步趨原作,其序亦作“陸”而非“令”[4],可知清代仿作者所見也已是改動后的版本。到底是何人將“令”改作“陸”,現(xiàn)已無從確知。然則此人何以認(rèn)為前者有誤而特以后者替換,甚至連仿作者都深信不疑,值得一探究竟。

      不難看出,“曹王”“潘令”本各指一人,“潘令” 若作“潘、陸”,則變作二人,以一般語言習(xí)慣逆推,則相應(yīng)地“曹王”也應(yīng)指稱兩人。實則“曹、王”“潘、陸”兩兩并舉,早為南朝慣例。劉孝標(biāo)《廣絕交論》有言:“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跱俊邁,聯(lián)橫許、郭?!崩钌谱ⅲ骸安?、王,子建、仲宣也?!盵5]2377知“曹”即曹植,“王”即王粲。與“曹、王”對舉的“許、郭”,乃東漢人許劭和郭太。這是以漢、魏名人對文。許、郭二人皆以品評人物名,史載“天下言拔士者,咸稱許、郭”[6],而在南朝人心目中,曹、王無疑是一時文學(xué)之選,故二人每每并提。

      再如沈約《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論》:“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7]1778言及西晉元康文風(fēng)變異,特舉“潘、陸”為“特秀”,且以漢、魏時期兩對先賢作比。其中“班、賈”謂班固、賈誼,“曹、王”亦即曹植、王粲,“潘、陸”則指潘岳、陸機(jī)。至此傳論末尾,沈約感嘆文士不知音韻,又云:“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謝、顏,去之彌遠(yuǎn)?!盵7]1779“曹、王”“潘、陸”,又與東漢“張、蔡”(張衡、蔡邕),劉宋“謝、顏”(謝靈運、顏延之)并列。

      另如《梁書》卷四九《庾肩吾傳》引蕭綱《與湘東王書》,書中敘文章今古有別:“但以當(dāng)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遠(yuǎn)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盵8]舉凡揚雄、司馬相如、曹植、王粲,潘岳、陸機(jī)、顏延之、謝靈運等前代文士,皆但稱其姓氏。

      綜上種種語例可證,“曹、王”“潘、陸”為固定搭配,在南朝語境中,表述的是對魏晉文學(xué)的常規(guī)認(rèn)知。是故自負(fù)有識者,如見“曹王、潘令”,難免疑為“曹、王、潘、陸”之訛。

      然而,此種依憑凡俗經(jīng)驗所作的推斷,終究未曾觸及問題的核心,看似合情,不過無根游談而已。須知王勃于《采蓮賦序》中列舉的,乃是前代確有“賦芙蓉”之作、且彼作足稱佳構(gòu)者,若遵從習(xí)以為是的“曹、王、潘、陸”名單,顯然缺乏有力的文獻(xiàn)支持:畢竟迄今為止,尚未見到王粲、陸機(jī)以“芙蓉”或“蓮”為題的賦作。有善解紛者認(rèn)為,宜將“賦芙蓉”之“賦”當(dāng)動詞解,意即不拘于“賦”這一文體,便可將所舉四家但凡言及“芙蓉”的名句都?xì)w入“賦芙蓉”的范疇??上Ы褚娡豸釉娮魃婕啊败饺亍闭呱跎?,似唯《雜詩》(其二)“幽蘭吐芳烈,芙蓉發(fā)紅暉”[9]而已,陸機(jī)雖曾擬《涉江采芙蓉》,實為沿襲古詩舊題,不能算是一家特制,故不大可能列在《采蓮賦序》中。

      再就文法論之。從人數(shù)看,“曹王、潘令”指二人,“曹、王、潘、陸”舉四人,后者與下句“孫、鮑、江、蕭”構(gòu)成完全對仗,前者則是以二人對四人,似乎不夠合榫。實際上,此種上下錯綜相對的句式并非特異,即使不甚常見,卻也早有成例。如《漢書》卷八八《儒林傳》:“關(guān)內(nèi)侯鄭寬中有顏子之美質(zhì),包商、偃之文學(xué)。”[10]上句顏子即顏回,下句商、偃分別是子夏、子游之名,此為以一對二。《文心雕龍·時序》述東晉文學(xué):“元皇中興,披文建學(xué),劉、刁禮吏而寵榮,景純文敏而優(yōu)擢。”[11]674“劉、刁”指劉隗、刁協(xié),“景純”為郭璞之字,此是以二對一。更有甚者,如《抱樸子·論仙》論始卒存亡為常理,排比:“三、五、丘、旦之圣,棄、疾、良、平之智,端、嬰、隨、酈之辯,賁、育、五丁之勇。”[12]首句“三”謂三皇,“五”謂五帝,乃是集合、縮略的稱法,不限于一人;末句“五丁”為秦惠王時蜀力士,在小句中與著名力士孟“賁”、夏“育”并舉,亦為錯綜句法??梢娺@兩句表面語合四字,實則不似二、三句實指四人,②“棄、疾、良、平”,“棄”為后稷,“疾”為樗里疾,“良”是張良,“平”是陳平。“端、嬰、隨、酈”,“端”謂端木賜(子貢),“嬰”謂晏嬰,“隨”即隨何,“酈”即酈食其。讀時切不可因循拘泥。

      細(xì)繹其理,好事者的妄改行為或許情有可原,因為在今見唐前文獻(xiàn)之中,以“曹王”“潘令”指代曹植、潘岳的語例相當(dāng)有限。

      六朝人習(xí)慣稱呼曹植為“陳王”[13],在文學(xué)作品中亦然,江淹《丹砂可學(xué)賦》“笑陳王之妙顏”[14]48,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yīng)、劉,端憂多暇”[5]598,俱為其例。僅就目力所及,魏晉南北朝時期尚未見以“曹王”稱曹植的文例。唐前偶有稱“曹王”者,如庾信《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許攸夜來,遂定曹王之業(yè)”[15],此敘官渡之役,“曹王”顯為曹操;又如崔鴻《十六國春秋》曾記苻堅密謀滅燕,遣郭辯暗結(jié)匈奴右賢王曹轂,郭辯自云“家為秦所誅,故寄命曹王”[16],此一“曹王”則是曹轂。

      至于“潘令”,王勃此《采蓮賦序》就是較早的語例。唐前鮮有稱潘岳為“潘令”者,盛唐、中唐語例漸多,如孟浩然“故人分職去,潘令寵行來”[17]1637,李賀“潘令在河陽,無人死芳色”[17]4415,錢起“自嘆梅生頭似雪,卻憐潘令縣如花”[17]2667,皆詠潘岳事??梢哉f,“潘令”代指潘岳,在唐代才愈發(fā)流行起來。

      簡而言之,王勃《采蓮賦序》謂“曹王、潘令,孫、鮑、江、蕭”,于文法自有根據(jù),不容置疑。只不過,此語無論從句式、還是文學(xué)史角度看,都容易被視為“反?!?。前人固守文學(xué)史慣例,又囿于句法上的成見,未及深究文獻(xiàn),便輕易改“潘令”為“潘、陸”,強(qiáng)作解人,結(jié)果反致是非顛倒。

      此等異文本不足辨,然這一前賢名單與王勃《采蓮賦》之文學(xué)傳統(tǒng)關(guān)聯(lián)甚深,故不得不明辨在前。自另一角度觀之,王勃“曹王”“潘令”之語,固是刻意避熟就生而為,但斯人不居俗流、力圖求變的作意,或于此中已可略窺端倪。

      二、在傳統(tǒng)的陰影下

      王勃之所以作《采蓮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對以往同類作品有所“不滿”。可見作者刻意與前代“賦芙蓉”的文學(xué)經(jīng)驗保持距離,對前人創(chuàng)作及其影響有防御的自覺。話雖如此,王勃在實際寫作時,卻又無法徹底跳出圈外,不得不頻頻回應(yīng)他的先驅(qū)。與前代作品若即若離,對文學(xué)傳統(tǒng)既反抗、又順從,可以說正是王勃此賦的特色所在。

      在切入王勃賦作之前,不妨對他所提及的前代諸賦略作回顧。

      首先以名物角度言,“蓮花”與“芙蓉”雖有分別,從植物結(jié)構(gòu)論,此物“華、實各名,根、葉異辭”(江淹賦語)[14]45,但諸賦所詠毫無疑問均為所謂“水芙蓉”①“芙蓉”即芙蕖,而“蓮”為芙蕖之實,“蓮花”為芙蕖之華。芙蓉概分兩種:一者在水,一者在陸?!霸陉懮锶A者”,據(jù)說“其狀似芙蓉,生于木”,故名“木芙蓉”。為相區(qū)別,又特名“產(chǎn)于水者”為“水芙蓉”或“草芙蓉”。參見邢昺《爾雅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715頁;焦竑《焦氏筆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26頁;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42-643頁。。不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未必需要完全符合植物學(xué)的嚴(yán)格定名,所以就算有“各名”“異辭”,實不必察之過苛。

      細(xì)繹“眾制”,又可分為兩類。舉凡曹植、潘岳、孫楚、鮑照、江淹、蕭統(tǒng)諸作,或?qū)憽败饺亍?,或?qū)憽吧徎ā?,皆直取物名為賦題;蕭綱、蕭繹二賦不然,乃俱以“采蓮”為題。兩種賦題的區(qū)別一目了然:前者著眼于物本身,后者關(guān)注的是與此物相關(guān)的活動,或謂物與人的關(guān)系。根據(jù)《藝文類聚》與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錄諸文分析,可知曹、潘、孫、鮑、江諸賦及蕭統(tǒng)賦殘句,的確以“芙蕖”為主要抒寫對象;著重寫人的蕭綱、蕭繹二賦,乃是先以“蓮”起興(開頭四句),重在寫“采”,且放在采蓮者身上的筆墨尤多,而這正是二賦的別異之處。

      在寫法上,不僅“采蓮”賦與“芙蓉”賦的敷彩重心不一,“芙蓉”賦的創(chuàng)作也往往同中有異。曹植“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3]1402-1403,潘岳“課眾榮而比觀,煥卓犖而獨殊”[3]1403,鮑照“訪群英之艷絕,標(biāo)高名于澤芝”[18]24,凡此固然是詠物賦稱揚對象特異之處的慣用筆法,卻有意無意道出其基本敘寫方式,即圍繞“覽”“訪”“觀”展開,隨見隨書。賦家所取視角又每每重疊,最常從光輝、姿態(tài)、色彩等方面鋪陳芙蓉之“麗美”。

      “芙蓉”諸賦之中,以鮑照《芙蓉賦》最為別致②蘇瑞隆對鮑照此賦作過詳細(xì)解讀,參見氏著《鮑照詩文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85頁。。此賦以“感衣裳于楚賦,詠憂思于陳詩”[18]24起筆,先喚出《楚辭·離騷》《詩經(jīng)·陳風(fēng)》中的芙蓉,而非自然界的蓮花③這一筆法顯然為江淹承襲,故江賦有“麗詠楚賦,艷歌陳詩”(《江文通集匯注》,第45頁)之句。有論者認(rèn)為,江賦多少受到鮑照的影響,參見蕭合姿《江淹及其作品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2000 年,第199 頁;冷衛(wèi)國《漢魏六朝賦學(xué)批評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286頁。,復(fù)以人喻物,顯其姿色。比如,鮑賦敘及與芙蓉相遇時的情景:“會春帔乎夕張,搴芙蓉而水嬉。抽我衿之桂蘭,點子吻之瑜辭。”[18]24-25脈脈含情,彷如情人邂逅。自此而下,遂徑直以“美人賦”的筆觸描繪芙蓉:芙蓉有人之動作,“排積霧而揚芬,鏡洞泉而含綠”[18]25;得人之情性,“感盛衰之可懷,質(zhì)始終而常清”[18]25。爾后翻覆筆調(diào),用蓮花之容壓倒美人之貌,言其“陋荊姬之朱顏,笑夏女之光發(fā)”[18]25,“夏女”即“夏姬”,為陳國美女,“荊姬”則是楚地美女,二人一在春秋、一在戰(zhàn)國,泛指古代絕色美人,有美如此,竟不能與蓮花媲美,后世以“閉月羞花”形容美人,此語反其意而行之,乃是“花羞美人”,別有意趣。前論“芙蓉”賦與“采蓮”賦分別重在詠物、寫人,鮑照此賦將物、人合一,某種程度上兼得二者之妙。

      前有眾多佳作如此,王勃若欲完全擺脫先驅(qū)的影響,不僅毫無必要,也不符合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歷代文壇凡可稱為當(dāng)時俊杰者,莫不積學(xué)儲寶而后成,類似例案不勝枚舉。為文者必先充分浸淫前代的文學(xué)經(jīng)驗,成為優(yōu)秀的讀者,方能論及創(chuàng)作。王勃于此自不能免俗,稱其《采蓮賦》的不少筆法仍處于前代文學(xué)所積蓄的傳統(tǒng)之陰影下,亦不為過。以下將王勃此賦放入“賦芙蓉”的傳統(tǒng)中考察。

      王勃《采蓮賦》起首一節(jié),專寫蓮花:

      況洞庭兮紫波,復(fù)瀟湘兮綠水,或暑雨兮朝霽,乍涼飚兮暮起。黛葉青跗,煙周五湖;紅葩絳蘤,電鑠千里。尤見重于幽客,信作謠于君子。爾其珍族廣茂,淑類博傅。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淪漣。燭澄灣而爛爛,立修漲之田田。豈直水區(qū)澤國,江漘海壖?[2]44-45

      完全可以視為一則篇幅不長的《芙蓉賦》。如果逐字逐句細(xì)密分析,不難察見王勃賦序中列舉的數(shù)位“賦芙蓉者”于字里行間再度閃現(xiàn)。首先是“曹王、潘令”。王勃“紅葩”一語,令人聯(lián)想到曹植“接紅葩于中流”[3]1403、潘岳“結(jié)綠房,列紅葩”[3]1403的成句。當(dāng)然,此語上可追溯至張衡《西京賦》“蔕倒茄于藻井,披紅葩之狎獵”[5]52一句,原指殿閣藻井上的蓮花裝飾①王勃《九成宮頌》(《王子安集注》,第358頁)又云:“紅葩紫菂,垂倒井而披文?!贝松徶灿凇皥A淵方井”中,保留了“紅葩” 原意。。王勃后文又有“攬紅葩及碧枝”[2]47,此種具有強(qiáng)烈色彩對比的筆法,則與潘岳舊句尤為肖似。

      正所謂“追觀易為明,循勢易為力”[11]384,王勃作為后人確實能夠捕捉到前修賦作中的妙異之處,進(jìn)而取為己用。即如“紅葩絳蘤,電鑠千里”寫蓮花之光彩,這種動靜結(jié)合、光色相映的表達(dá),分明是從孫楚“紅花電發(fā),暉光燁燁”[3]1403,江淹“江淡澤芬,則照電爍日”[14]44踵事增華而來。再如“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淪漣”的句式,當(dāng)本自鮑照賦“被瑤塘之周流,繞金渠之屈曲”[18]25,且此“屈曲”《藝文類聚》版本即作“空曲”[3]1404,恰與王勃所賦吻合。王勃似乎尤其喜歡鮑照構(gòu)造的這一花逐水動的意境,后文“繞金渠之隈隩”[2]50再次搬用。放眼《采蓮賦》全篇,敘及蓮花因超拔眾品而被人競相摹寫,有所謂“色震百草,香奪九芝”以至“紫帙流記,丹經(jīng)祕詞”[2]55之語,脫胎于江淹賦:“冠百草而絕群,出異類之眾夥。故先圣傳圖,英隱流記?!盵14]43諸如此類,均切實反映出昔日“賦芙蓉者” 在王勃賦中之身影。

      前文已述,在“蕭”可能指涉蕭綱、蕭繹的情形下,“眾制”大抵分作“蓮花賦”與“采蓮賦”兩類。從題目看,王勃此賦明顯接近二蕭所代表的后一類型。

      從內(nèi)文看,二蕭之賦確實也是王勃借鑒、摹仿、轉(zhuǎn)化的重要對象。譬如描繪采蓮者與荷塘諸物互相勾連、密切牽絆的語句,王勃賦“刺牽衣而屢襞②“襞”,《說文解字》卷八釋為“韏衣”,卷五云“革中辨謂之韏”。段玉裁注:“當(dāng)云‘革斑謂之韏’,‘中’乃衍文?!保ā墩f文解字注》,第236、395頁)總之“韏”指皮革褶痕?!绊j衣”之“韏”作動詞用,猶言“摺衣”“卷衣”??芍棒拧弊郑馀c“綰裳”同。”[2]53,本自蕭綱賦“荷稠刺密,亟牽衣而綰裳”[3]1404,只是“牽衣”的主語有別,前者是荷刺,后者為“麗人”。與此類似,蕭綱《采蓮曲》中的一首,又有“荷絲傍繞腕,菱角遠(yuǎn)牽衣”[19]之語,王勃《采蓮賦》雖不同此體,但不難看出對其句式的蹈襲,且王勃賦中又有“絲著手而偏繞”[2]53之韻,同樣是對蕭綱此曲的化用。蕭繹賦亦有此種鏡頭:“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盵3]1404稍異于蕭綱,蕭繹試圖呈現(xiàn)將動未動的狀態(tài),摹畫出浮萍似有靈犀、為船開道的生動模樣。王勃依樣取來,寫成“棹巡汀而柳拂,船向渚而菱分”[2]52之句。

      船行搖曳,縱是生長于水鄉(xiāng)者握棹也務(wù)須謹(jǐn)慎,故而蕭繹賦以“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3]1404,輕輕點出其情。蕭綱在對采蓮者心理的揣摩上也不甘示弱,其賦亦有“畏風(fēng)多而榜危,驚舟移而花遠(yuǎn)”[3]1404之類表達(dá)。王勃坐收二蕭之句樣,落筆成“畏蓮色之如臉,愿衣香兮勝荷”[2]50,以一“畏”一“愿”直寫采蓮者的矛盾心曲,而所“畏” 所“愿”者,實又自蕭繹賦末“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3]1404這句歌辭引出。

      顯而易見,蕭綱、蕭繹兩篇《采蓮賦》在細(xì)節(jié)處本就彼呼此應(yīng),同一構(gòu)思在兄弟二人手中不斷傳遞,進(jìn)而翻轉(zhuǎn)、變換,呈現(xiàn)出精巧的互動感。王勃作為后來者,似已勘破此中“互文”之玄機(jī),是故每每捏合二賦之意,翻成新構(gòu)。

      討論至此,關(guān)于“孫、鮑、江、蕭”之“蕭”是誰,或可略作一番辨析。以文獻(xiàn)言,蕭統(tǒng)、蕭綱、蕭繹均有“賦芙蓉”之作,故三人都是備選。就《采蓮賦序》而言,若是批評“眾制”趨近一律,所謂“莫不權(quán)陳麗美,粗舉采掇”,那么蕭綱、蕭繹二賦重心在“采”而非“蓮”,或應(yīng)免于責(zé)難。若以《采蓮賦》這一小類的文學(xué)傳統(tǒng)言之,蕭綱、蕭繹所賦則是王勃不可或缺的寫作資本。平心而論,后生批評前人是一回事,此人作為文士再度創(chuàng)作又是一回事,如此實不必為“蕭”字究竟指向何人強(qiáng)作定論。不過,王勃既已率先立論,今人為求其“志”,唯可自其文“意”逆溯。通過嚴(yán)格的文本細(xì)讀,可以明悉二蕭的賦作本就關(guān)系緊密,王勃在創(chuàng)作時又采取兼收并蓄的策略,由是序中這一“蕭”字或也未必單指一人,理解為對蕭氏兄弟的總稱亦無不可。

      除去以上所論前人“眾制”在王勃《采蓮賦》中留下的明顯印跡,王勃賦中尚有某些隱然與從前的文學(xué)經(jīng)驗相抗又相合之處。比如,王勃此賦出現(xiàn)了男性的采蓮者:

      澤宮年少,期門公子,翠發(fā)蛾眉,赪唇皓齒,傅粉蘭堂之上,偷香椒屋之里。亦復(fù)銜恩激誓,佩寵緘愁。承好賜之珍席,奉嬉游之彩斿?!赋袣g而卒歲,長接席而寡仇。[2]47

      “澤宮”為古代習(xí)射選士之所?!捌陂T”指漢代所置武官,以“能騎射者”充之,因“期諸殿門”得名。此二者皆含“善射”之意,而善射者往往威儀棣棣、英姿颯爽。這里的“年少”“公子”確也俊美至極,有如女性,即所謂“翠發(fā)蛾眉,赪唇皓齒”①“赪唇皓齒”步江淹《麗色賦》“亦盧瞳而赪唇”(《江文通集匯注》,第73頁),“赪”即赤。其實《楚辭·大招》早有“朱唇皓齒”成句(洪興祖著、白化文等點?!冻o補(bǔ)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1頁),王勃避熟就生,頗近南朝趣味。,就像“傅粉”之何晏,“偷香”之韓壽那樣的美男子。正是因為貌美,他們才能升“蘭堂”、入“椒屋”,得以“銜恩”“佩寵”,成為一時之貴。此類角色其實相當(dāng)于曹植《芙蓉賦》中的“狡童”[3]1403?!敖仆盵20]722-723源出《詩經(jīng)·鄭風(fēng)》之《山有扶蘇》及《狡童》二篇,其義素來聚訟紛紜。僅就曹植賦而言,“狡童”與“媛女”并舉,“媛”乃“美女也”[21],互文見義,“狡童”自是美少年。六朝常見“妖童”之謂,江淹《青苔賦》云“妖童出鄭,美女生燕”[14]21,成公綏《洛禊賦》,蕭繹《采蓮賦》亦言“妖童媛女”[3]69,1404,意思與曹賦一貫。王勃所賦“澤宮年少,期門公子”之貌縱異于“狡童”“妖童”,但作者之心仍與六朝以降的賦家未遠(yuǎn)。

      前文屢次言及,賦作既用“采蓮”為題,行文理當(dāng)圍繞這一活動展開,著重體現(xiàn)人與物之關(guān)系,而非止描寫植物。正以此故,此類作品常以采蓮女的形象為全文精神所在。王勃意欲在既有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上翻新出奇,對這一形象便不得不特加留意,力圖不蹈陳跡。

      以蕭綱、蕭繹的賦作為參照,王勃賦中的采蓮女就與前人明顯不同。無論蕭綱之“麗人”,還是蕭繹之“媛女”,總不脫世俗氣。王勃《采蓮賦》開頭概述“吳娃越艷,鄭婉秦妍”之類列國美女,爾后安排麗妃、佚女出場,待“采蓮”畢,端詳其形貌姿態(tài):“迴綃裙兮竊獨嘆,步羅襪兮私自奇?!盵2]47“羅襪”最早見于張衡《南都賦》,曰“羅襪躡蹀而容與”[5]157,是指舞女衣著。此后曹植《洛神賦》寫宓妃飄動的身姿,有云“凌波微步,羅襪生塵”[5]899,則變?yōu)樯衽卵b,王勃所謂“步羅襪”即淵源于此?!安搅_襪”對應(yīng)的“迴綃裙”(“裙”一作“裾”),亦從《洛神賦》“曳霧綃之輕裾”[5]898翻出,“裾”同樣為神女所衣。

      王勃援《洛神賦》以寫采蓮女,尚不止此。至“侯家瑣第,戚里芳園”一段,眾人行舟競逐,復(fù)謂:“赴汩凌波,飛袿振羅。”[2]50“袿”,《方言》釋作“裾”,郭璞注云“衣后裾也”[22]。此二語或可視為“迴綃裙兮竊獨嘆,步羅襪兮私自奇”之倒乙,不同的是,這里的采蓮女并非“獨”“自”,而有神女作伴:“結(jié)漢女,邀湘娥。”[2]50曹植《妾薄命》,其中一首敘泛舟采掇,嘗詠“想彼宓妃洛河,退詠漢女湘娥”[23]。由此容易聯(lián)想起的,就是曹植自己于《洛神賦》所設(shè)宓妃戲于流渚,采拾珠翠,“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5]899這一情景。“結(jié)漢女,邀湘娥”放回曹植的語境來看,乃宓妃所為。王勃所寫采蓮女亦有此本領(lǐng),可說已然將之?dāng)M于宓妃,化身神女??v使王勃在《采蓮賦》中并未構(gòu)造一個神女采蓮的場景,但或多或少會為各個采蓮女抹上“洛神”色彩。甚至連確有其人的義妻、信婦,都?xì)赓|(zhì)脫俗,得神女姿容:“延素頸于極漲,攘皓腕于神滸?!盵2]52上句化自《洛神賦》“紆素領(lǐng),迴清陽”[5]900,下句完全照搬曹植原文,只將句末“兮”字去掉。

      或許因為采蓮場景與水澤密不可分,致使王勃筆下的采蓮女于眾多神女之中尤似“洛神”。也因連綴了宓妃的種種特質(zhì),王勃所賦采蓮女頓生出塵之美,從而與蕭綱、蕭繹賦中的凡間佳麗自動拉開距離。自宋玉《高唐》《神女》二賦以降,賦神女者不絕如縷,①僅《藝文類聚》卷七九《靈異部下》(第1350-1354頁)收文就相當(dāng)可觀:宋玉有《高唐賦》《神女賦》,曹植有《洛神賦》,陳琳、王粲、楊修、張敏皆有《神女賦》,謝靈運有《江妃賦》,江淹有《水上神女賦》。王勃唯取《洛神賦》用之,不得不說在向“曹王”致意。吊詭的是,以“賦芙蓉”這一小類而言,王勃經(jīng)由吸納以往的文學(xué)經(jīng)驗從而超越前修,但若置于更大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之中,先驅(qū)其實未曾退場,而是以其經(jīng)典的力量不時激發(fā)王勃的靈感。

      三、《采蓮賦》對江淹賦法的仿習(xí)及其寓意

      無論敷寫“芙蓉”還是“采掇”,王勃《采蓮賦》幾乎利用了其序開列的“賦芙蓉者”名單里所有賦家的雅辭麗句。在前賢賦法中,王勃尤重仿習(xí)江淹。正如王勃多援曹植《洛神賦》以賦采蓮者,王勃亦不獨吸取江淹《蓮華賦》而已,更綜合吸收江淹名作的精華。

      王勃《采蓮賦》首先破題曰:“非登高可以賦者,惟采蓮而已矣?!盵2]44顯而易見,這是化用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14]35的經(jīng)典句樣,同時又反用經(jīng)傳“升高能賦”(《詩經(jīng)·鄘風(fēng)·定之方中》之毛《傳》)[20]666之語,以切合蓮花生長于低地池洼的特性,起筆就別開“采蓮賦”之生面。破題句后,繼而由“況”“復(fù)”“或”“乍”領(lǐng)起數(shù)語,同樣是別出心裁地改換《別賦》筆法。江賦有謂“別雖一緒,事乃萬族”[14]36,王賦則造“游泳一致,悲欣萬緒”[2]45之語。凡此數(shù)端,俱可見王勃有意借《別賦》句法來新賦“采蓮”②前人早言,王勃此賦體制,脫胎于江淹著名的《別賦》及其“姊妹篇”《恨賦》。參見史實《江淹二賦對初唐文壇的影響》一文,載《東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4期,第74頁。。

      從具體構(gòu)思看,《別賦》從一種情緒生發(fā)萬事,《采蓮賦》則由孤立一事引出情緒萬端,二者正好相反。③李棟亦見出王勃《采蓮賦》與江淹《別賦》“思路恰好相反”,前引文,第121頁。江淹的“別雖一緒”為王勃擷取,就此化作“悲欣萬緒”,顯現(xiàn)為由“采蓮”而催生的多樣情感。在《采蓮賦》中,不但麗妃、佚女“驚香掉色,畏別傷離”[2]47,“南鄢義妻,東吳信婦”這一段落:

      結(jié)縭整佩,承筐奉帚。忽君子兮有行,復(fù)良人兮遠(yuǎn)征。南討九真百越,北戍雞田雁城。念去魂駭,相視骨驚。臨枉渚兮一送,見秋潭兮四平。與子之別,煙波望絕。念子之寒,江山路難。[2]51

      更與《別賦》刻畫戀人傷離的情境遙相呼應(yīng):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wèi)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14]39

      細(xì)言之,一般認(rèn)為“芍藥之詩”即謂《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士女別前“贈之以勺藥”[20]733,“芍藥”遂成“離別”之代稱?!吧V小薄吧蠈m”[20]663,原是男女幽會之所,本自《詩經(jīng)·鄘風(fēng)·桑中》?!渡V小贰朵阡ⅰ范娨运蛣e作結(jié),而《別賦》此節(jié)正可視為其事之延續(xù),只不過故事以女方展開,又與《溱洧》以第三人稱視角、《桑中》以男方口吻敘事相異。王勃直承江淹而來,同敘女子“與子之別”,不同的是他將女子身份定為“南鄢義妻”“東吳信婦”?!读信畟鳌酚涊d,楚國白公勝早死,其妻不嫁,吳王聞其美,乃以重金聘之,婦人不受,吳王遂賢其守節(jié)有義,故得“貞姬”[24]之名。所謂“義妻”“信婦”,俱指此人。貞姬代表名副其實的“貞潔烈女”,與“衛(wèi)女”“陳娥”大相徑庭。換言之,《采蓮賦》祛除了《別賦》殘存的“鄭、衛(wèi)之聲”。別情之性質(zhì)業(yè)已今非昔比,其程度亦然。王勃特以女方視角設(shè)想男方從軍戍邊的處境,順勢化江淹“意奪神駭,心折骨驚”[14]40之名句,為“念去魂駭,相視骨驚”的新奏,在“生離” 中再翻出一層“死別”的意味,勘稱妙筆。

      對照江淹《別賦》及其“姊妹篇”《恨賦》,可識王勃對江賦的翻用,不止停留在辭句層面。

      《別賦》自“別”之“萬族”中摘出七事,以敘厥情,分別是:祖席送客、刺客復(fù)仇、從軍邊郡、出使絕國、千里遠(yuǎn)宦、離世仙游、戀人傷離④許梿將《別賦》(《六朝文絜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2頁)各段描述為:“富貴別”“任俠別”“從軍別”“絕國別”“伉儷別”“方外別”“狹邪別”。其說稍有偏頗,故棄而不用。。此七事乃經(jīng)江淹刻意提煉精粹、布景造情,最終剪輯成片?!逗拶x》亦循《別賦》之法結(jié)撰,其間分別在于:后者所舉雖“純屬虛構(gòu)”,但讀者往往能“對號入座”;前者則俱是“實指其人”,即經(jīng)由秦始皇、趙王遷、李陵、王昭君、馮衍、嵇康諸位古人的真實事跡剖示“恨”意。二賦相較,《恨賦》難免遭受“掛漏之譏”[25],然其巧妙在于所舉六人中,相鄰二者適可妃儷成組,互相映照:秦、趙二事皆在戰(zhàn)國,且秦本趙氏,關(guān)系不必多說;李君、明妃,一者出征,一者和親,均去國陷北,份屬同命;敬通、中散,一處清世,一處亂世,并隕身而不遇,更是異世同調(diào)。

      《采蓮賦》在宏觀結(jié)構(gòu)上,正是同時吸取江淹兩篇名賦的精髓,由此推陳出新,方才顯得同中有異。王賦以“至若”“若乃”“乃有”之類更端詞,依次串起六個人物、時空、情形各不相同的“采蓮”場景,即:(1)“金室麗妃,璇宮佚女”[2]45;(2)“澤宮年少,期門公子”[2]47;(3)“侯家瑣第,戚里芳園”[2]48;(4)“南鄢義妻,東吳信婦”[2]51;(5)“倡姬蕩媵,命侶招群”[2]52;(6)“貴子王孫,乘閑縱觀”[2]53。若論非實寫其人其事,王勃此處筆法顯然接近《別賦》體制。然則王賦章法愈見細(xì)密,各節(jié)不僅“各自為義”,在兩兩章節(jié)互相映帶上,又可謂深得《恨賦》之三昧。比如,第(2)節(jié)之“年少”“公子”分明呼應(yīng)第(1)節(jié)之“麗妃”“佚女”;又如第(3)(4)兩節(jié),一處“薊北無事,關(guān)西始樂”之世,一在君子遠(yuǎn)征、南討北戍之時,背景恰相對,情狀則相反。質(zhì)言之,王勃明取《別賦》結(jié)體,實亦暗采《恨賦》謀篇。

      不論描寫方式,還是結(jié)構(gòu)安排,王勃《采蓮賦》對江淹《別》《恨》二賦,既有所沿襲,又有所發(fā)明。后來作者意欲對抗文學(xué)傳統(tǒng),卻不得不借鑒既有經(jīng)驗的創(chuàng)作“矛盾”,于斯彰顯無遺。

      細(xì)味《采蓮賦序》,王勃對“眾制”的“不滿”,一方面在前人所作,即所謂“權(quán)陳麗美,粗舉采掇”,另一方面在前所未寫,即所謂“究厥艷態(tài),窮其風(fēng)謠”。當(dāng)作者批評之前作品未寫什么、有何缺陷時,其實透露的正是他自己要寫什么、如何彌補(bǔ)。由王勃對昔日“賦芙蓉者”的批評可知,他之所以重賦芙蓉,意在追求“究厥艷態(tài),窮其風(fēng)謠”的寫作理想。然則此說較為抽象,到底如何“窮”?怎樣“究”?

      經(jīng)前文分析,已能察見王勃的答案。《采蓮賦》所用的框架,即是江淹《別賦》?!秳e賦》以“別雖一緒,事乃萬族”為綱領(lǐng)統(tǒng)御其文,不難發(fā)現(xiàn)此框架本身隱含“窮”“究”事類之意?!恫缮徺x》雖是逆《別賦》而構(gòu)思,但從“采蓮”一事而生發(fā)“悲欣萬緒”,“窮”“究”的義理并未改變?!案F”“究”萬事萬物自然不可能實現(xiàn),寫作時取而代之的乃是“分別門類”。王勃襲用《別賦》之體結(jié)撰《采蓮賦》,可說就是在“究厥艷態(tài),窮其風(fēng)謠”的理念驅(qū)動之下的選擇。

      某種程度上,正是“類別思維”引導(dǎo)了王勃此賦的創(chuàng)作。不僅結(jié)構(gòu)的選擇受制于此,在描寫上,“類別思維”亦驅(qū)使作者在不同的采蓮情景中,安排不同性別、身份、背景的采蓮者出場,“艷態(tài)”因此在景、在物、在人上得以充分展現(xiàn)。尤其王勃筆下的“人”,男子美若女子,女子則宛如神女,由是遂將凡人之“美”推向極致,達(dá)成“究厥艷態(tài)”的終極目的。與此 同 時,“衛(wèi) 吹”“齊謳”“郢調(diào)”“燕歌”“吳歈”“越吟”等各國聲樂穿插于各個情景,“舞詠相錯”“歌吹并作”,又在在可見作者“窮其風(fēng)謠”的用心。

      王勃《采蓮賦》從細(xì)微筆觸到宏觀架構(gòu)皆在實踐其“窮”“究”理念,因也不難理解作者會“采伐漁獵”前人賦作而成其“新”篇。畢竟,惟有將已有的文學(xué)經(jīng)驗融會其中,方才可能趨近“窮”“究”的理想。

      賦尚鋪排,與講求知識分類的類書,本有一定潛在聯(lián)系①參見許結(jié)《論漢賦“類書說”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社會科學(xué)研究》,2008年第5期,第168-173頁。。降至隋唐,《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②關(guān)于這幾部類書的異同,參見方師鐸《傳統(tǒng)文學(xué)與類書之關(guān)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7-178頁。等相繼成書、傳布,對文士創(chuàng)作頗有影響。有賴于此,文人熟習(xí)故典、遍覽前作以至構(gòu)思新篇,都變得極為便利。當(dāng)然,昔日“賦芙蓉者”諸作未必是以“類編”形式出現(xiàn)在王勃的眼前,但可以想見,在作賦前“歷睹眾制”之舉,實無異于翻閱一部類書。此種“類書意識”常流露于王勃同時代的作者筆端,即如盧照鄰《秋霖賦》,李嶠《楚望賦》等作也是仿照江淹《別賦》結(jié)構(gòu)篇章③浦銑《復(fù)小齋賦話》(《歷代賦話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9頁)卷上既云:“文通《別賦》辟初兩句,為排賦破題之祖,王勃《采蓮》、楊炯《浮漚》、常袞《浮萍》皆用之。”。借助分類窮理的思維模式,王勃窮極前代“曹王、潘令之逸曲,孫、鮑、江、蕭之妙韻”,化入《采蓮賦》中,遂令其賦成為六朝文學(xué)傳統(tǒng)在唐代的璀璨結(jié)晶。

      四、結(jié) 語

      聞一多《類書與詩》一文,曾檢討“唐代開國后約略五十年”(618—660)的文學(xué),認(rèn)為“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26]1?!翱拷俏迨甑奈采稀?,作為“新時代的先驅(qū)”的四杰“剛剛走進(jìn)創(chuàng)作的年華”[26]1,縱使如此,四杰之一的王勃在其生涯的最后時光所作《采蓮賦》①據(jù)楊炯《王勃集序》(《王子安集注》,第75頁),王勃卒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而其《采蓮賦》史傳系于上元二年。,因匯聚了六朝賦作的風(fēng)采,仍可視為六朝與唐相碰撞的產(chǎn)物。

      宇文所安《初唐詩》探討王勃詩歌,稱其“修正了宮廷風(fēng)格,但從未遠(yuǎn)離這一風(fēng)格”[27]。此種既反抗又順從的“矛盾”姿態(tài),在王勃這篇《采蓮賦》中得以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盡管王勃的創(chuàng)作無法徹底擺脫前修的陰影,其文卻分明顯示出他與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對抗,常欲因襲六朝舊法,假其外殼,以運匠心,從而翻出新意。

      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是反復(fù)出現(xiàn)在歷史進(jìn)程中的命題。正如林毓生所倡導(dǎo),后人對傳統(tǒng)須進(jìn)行“創(chuàng)造的轉(zhuǎn)化”,意即要在“深刻了解”傳統(tǒng),并與之“交互影響”的過程中,產(chǎn)生“與傳統(tǒng)辨證的連續(xù)性”,進(jìn)而“創(chuàng)造過去沒有的東西”[28]。從這一層面來看,王勃此賦顯然已經(jīng)制造出與六朝文學(xué)之間“辨證的連續(xù)性”,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創(chuàng)造的轉(zhuǎn)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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