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松柏
試論柳宗元與王叔文關(guān)系之嬗變
陳松柏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xué),廣東 廣州 510665)
“與罪人交十年”考略:對王叔文、柳宗元結(jié)識時間種種說法予以比較,認定貞元十一年為王柳結(jié)交之始;萬不能僅憑《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就妄斷他們的友誼,在兩度改定這篇《志文》之后,曾經(jīng)的同道轉(zhuǎn)成后來的忌諱。柳宗元以“負罪者”“罪人”指代王叔文,四大“天條”束縛著他。對“禮部員外郎”的美好回憶透露出心底的思念。而劉禹錫《子劉子自傳》夾入《王叔文小傳》,是對王叔文給予簡短、全面而又中肯的評價。
柳宗元;王叔文;《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劉禹錫
自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關(guān)于“永貞革新”“二王劉柳”,人們早說過了千言萬語,且以王叔文之是非為是非,對“永貞革新”“二王劉柳”,極盡鼓吹、褒獎、美化之能事,冠以政治家、改革家種種桂冠,因此而挑動我好奇的神經(jīng),試圖對他們的關(guān)系一探究竟,柳宗元與王叔文的關(guān)系是其中之一。
然而,在反復(fù)查閱文獻的過程中,我又不能不萬分失望,除了對《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這篇祭文大做文章,卻理不出一個柳宗元與王叔文交往始終之線條。即使是章士釗先生的《柳文旨要》,一部對王柳百般美化的116萬字的皇皇巨著,也沒有交代王柳交往之過程。我于是打開“百度”,輸入“柳宗元與王叔文”,有“百度學(xué)術(shù)”標(biāo)示,相關(guān)論文459篇。我不由大喜過望,趕緊打開,第一行竟然顯示:“找到635條相關(guān)結(jié)果”。我一口氣將32頁瀏覽一過,其收獲仍是失望,與王柳關(guān)系相關(guān)的也就兩篇,一篇是秦志先生《關(guān)于柳宗元與王叔文結(jié)識的時間》,發(fā)表在《東北師大學(xué)報》1987年第4期,全文500字左右。一篇是王一民先生《試論柳宗元〈王叔文母劉氏志文〉》,發(fā)表在我時任主編的《零陵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1999年第4期。我只好另辟蹊徑,翻閱柳宗元原著,在他元和四年的一組書信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乃草成此文,不揣淺陋,求教大方。
元和四年(809)是柳宗元貶來永州的第五個年頭,這一年的下半年,他看到了轉(zhuǎn)機。何書置先生曾這樣概括:“元和四年下半年,他的處境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原來的故舊大臣由‘怪可畏’而敢于給他寫信了;程異獨自被擢用了;許孟容在來信中希望他‘復(fù)起為人’,他有了‘為量移官,差輕罪累’的愿望,并為此給一些故舊大臣寫了回信。這些都給他帶來了一線希望?!盵1]
查《柳宗元全集》,這些信分別是:《寄許京兆孟容書》《與楊京兆憑書》《與裴塤書》《與蕭翰林俛書》《與李翰林建書》《與顧十郎書》。文章不擬全面分析,僅僅扣緊柳宗元與王叔文相關(guān)內(nèi)容,其中三點體會頗深。
讀《與蕭翰林俛書》,柳宗元交代了他與王叔文結(jié)識的時間:“與罪人交十年”。譯成現(xiàn)代語即是:與有罪的人交往了十年,亦即是與王叔文交往十年。這一看似簡潔而又明白的短句,在理解上卻產(chǎn)生了歧義。
施子愉《柳宗元年譜》置此于不顧,在“貞元二十一年”條下標(biāo)明了職務(wù)變遷:“自監(jiān)察御史里行為尚書禮部員外郎”。交代了王叔文結(jié)交的成果:“當(dāng)時王叔文所與結(jié)交者頗多知名之士,宗元亦其一也?!盵2]
秦志先生認為:“以元和四年上推十年,為貞元十六年末,或貞元十六七年間,即是說柳宗元在當(dāng)時與王叔文結(jié)識,漸至交往密切?!盵3]
霍旭東、謝漢強先生認為:“唐德宗貞元十四年(798),戊寅。宗元第博學(xué)弘詞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識王叔文似在是年前后?!盵4]把初入官場的時間等同于與王叔文結(jié)交的時間。
孫昌武先生認為:“‘十年’是舉成數(shù),那么大約是他舉進士及第后不久就和王叔文相識。他的好友劉禹錫是在貞元十一年出任東宮屬官太子校書的,那里王叔文已在李誦身邊近十年,起碼劉禹錫可以居中給二人介紹?!盵5]
本人贊同孫先生的觀點。不過我以為“十年”不是成數(shù),恰是整數(shù)、實數(shù)。貞元十一年(795)結(jié)識王叔文,貞元二十一年(805)王叔文事敗后各赴貶所,正是完整的“與罪人交十年”。
那時候的王叔文確是一個新進的年輕官員極欲結(jié)交的超優(yōu)質(zhì)潛力股,他具備了三大讓年輕官員崇拜、艷羨的優(yōu)勢。
一是年齡。貞元十一年(795),王叔文四十三歲(753-795),已屬柳宗元、劉禹錫等的父輩,且在太子身邊干了八年,其人生經(jīng)驗、仕途歷練等,造就了他成熟、干練的氣質(zhì),散發(fā)出誘人的魅力,足以成為時年二十三歲(773-795)、剛剛邁入官場的柳宗元敬奉的導(dǎo)師。
二是人品、能力。業(yè)已歷經(jīng)太子八年的考驗,無論人品抑或能力,略有差池,早被淘汰。你看他入宮八年,官位仍停留蘇州司功,卻不慍不火,沉靜陪伴,深為太子所認可;你看他“太子職當(dāng)侍膳問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的見地,既然能讓太子驚服:“上大驚,因泣曰:‘非先生,寡人無以知此?!齑髳坌?。”難道還不足以驚服初出道的柳宗元輩!
三是地位。雖然說王叔文這時的職務(wù)還僅僅是蘇州司功,可已成了太子身邊的紅人。雖說他最終沒有實現(xiàn)“帝王師”的期望,卻成功地成為“太子師”。只要太子成功地當(dāng)上帝王,自會有他的前程似錦。后來的歷史也真是那樣,李誦即位,王叔文果然大權(quán)獨攬。
這樣一個高品位、高規(guī)格、高潛力的人,還不足在成為官場后進結(jié)交的理想人選嗎!所以,當(dāng)劉禹錫發(fā)現(xiàn)了這一超優(yōu)質(zhì)潛力股,能不與自己最好的朋友共同分享嗎?
讓一批才能之士團結(jié)在自己身邊,也正是王叔文的迫切期待。盡可能利用自己的聲望與影響,組建一個人才齊備的太子班底,一旦執(zhí)政,便可各占要職,發(fā)號施令,推行新政。這其實也是身為太子的李誦所需要的,他自然樂觀其成。
柳宗元們因此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對王叔文“始奇其能”的前提下,樹立了建功立業(yè)的信仰:“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道,利安元元為務(wù)”[6]242。于是,一批飽學(xué)之士如劉禹錫、柳宗元、陸質(zhì)、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凌準、程異等紛紛成為太子班底的重要人員。李誦并有意促成了王叔文與韋執(zhí)誼的密切交往,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友誼。
只是,因為王叔文的影響有限,無論數(shù)量抑或質(zhì)量,這個班底也只有一批新進的文人,離人才齊備的要求太遠,遠不能滿足執(zhí)政的需要。
這其實也是對“順宗為唐室第一英主”[7]343說法的打臉,當(dāng)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卻未能建立寬廣的人脈,沒有一個充分執(zhí)政所應(yīng)該擁有的足可信任的人才體系。相反,《舊唐書·列傳第一百德宗、順宗諸子》《新唐書·列傳第七一宗諸子》倒是記載他利用太子的優(yōu)勢與精力,納妃16人,生下27個兒子和至少17個女兒。
貞元二十一年正月,李誦終于坐上皇帝寶座,以王叔文為首的太子班底被全數(shù)重用,授柳宗元為“尚書禮部員外郎”,成就了他最為輝煌、最為自豪的人生階段,留下了永久的閃光的人生回憶。
這是結(jié)交王叔文這一超優(yōu)質(zhì)潛力股帶來的收獲。三十三歲進入權(quán)力中心,柳宗元有理由自豪。盡管為時短暫,并因此而長期受貶,他也決不輕易否認。
說到柳宗元與王叔文的關(guān)系,人們無不引用《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那段話:“堅明直亮,有文武之用。貞元中,待詔禁中,以道合于儲君,凡十有八載,獻可替否,有匡弼調(diào)護之勤。先帝棄萬姓,嗣王承大位。公居禁中,訏謨定命,有扶翼經(jīng)緯之績。由蘇州司功參軍,為起居舍人,翰林學(xué)士。將明出納,有彌綸通變之勞,副經(jīng)邦阜財之職,加戶部侍郎,賜紫金魚帶。重輕開塞,有和鈞肅給之效。內(nèi)贊謨畫,不廢其位。”[8]以此認定柳宗元對王叔文的充分肯定及堅固友誼,認定柳宗元在時不時為王叔文鳴冤叫屈,平反翻案。
最為推崇此文的莫過于章士釗先生:“新、舊《唐書》及《通鑒》作者,于叔文類有偏見,論次不中肯綮,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功績,恰如其分者,惟持此志文中寥寥(原文作廖廖)百余言耳?!盵7]343并為此大加引申,從343頁到362頁整整20個版面對志文詳加推介。旨在說明這是柳宗元對王叔文最真實、最準確、最充分的肯定。
王一民先生在《試論柳宗元〈王叔文母劉氏志文〉》一文中認定:“柳宗元不計個人得失,通過寫王母志文而為樹立王叔文忠君愛民的高大全形象作了努力,不是一般的‘諛墓’,在當(dāng)時有明顯的政治作用。并有反擊反對派對王叔文的種種讕言,挽救已岌岌可危的革新事業(yè)的作用。”[9]
為此,本人特地翻出《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以下簡稱《志文》),再次重讀,感慨良多,謹書于后。
第一個時間點為王母去世的第四天。
柳宗元也算交代到位了:“夫人卒于堂,蓋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
“凡執(zhí)事十四旬有六日”,這是王叔文掌管政事的第一百四十六天。只有同時參與管理者,方能計算得如此精準。
我們從唐順宗李誦元月二十六日即位那天算起,到六月二十日的第四天,即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辛酉),王叔文為唐順宗皇帝位上效力,恰是一百四十六天。我們也因此知道,《志文》的第一稿亦完成于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前后。初稿完成后,《志文》擱下了!等待著為王母顏面增光的新的數(shù)據(jù)。
那是因為“天子有詔,俾定封邑”:皇帝下令,要議定王母的封邑。卻不料不了了之:“有司稽于論次,終以不及,時有痛焉?!边@時間可不短哪!讓王母遺體足足停放了四十余天,直到“是年八月某日”,才“祔于兵曹君之墓”。
《新唐書·王叔文傳》記載王叔文請近臣、近侍吃飯時說:“左右竊語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將何為邪?’明日,乃發(fā)喪。”那個“明日”,即“是年八月某日”。原來那一次請客,也還有落實母親“封邑”的打聽,知道再沒希望了,這才于第二天安葬。柳宗元也便在《志文》中交代了這一遺憾,讓《志文》完稿。
王叔文八月六日被貶出京城:“壬寅,制:王伾開州司馬,王叔文渝州司戶,并員外置,馳驛發(fā)遣?!逼淠赶略岬摹鞍嗽履橙铡敝荒茉诎嗽乱蝗罩廖迦罩g。在這個某日的前一天還能請皇帝的近臣、近侍吃飯,還能提出各種自己希望解決的問題,還在“乃謀起復(fù),斬執(zhí)誼與不附己者”,能說那時的朝廷存在著你死我活的革新與保守兩大勢力的較量嗎?
如果硬要樹起一面革新的旗幟,那個秉承父親遺志并取得了絕對勝利、開創(chuàng)了元和中興的唐憲宗李純,能不是那面旗幟的杰出代表嗎!
貞元二十一年三月五日(甲戌),唐順宗頒布了表彰王叔文的詔令,全文如下:“制曰:朕新委元臣,綜厘重務(wù),爰求貳職,固在能臣。起居舍人王叔文,精識瑰材,寡徒少欲,質(zhì)直無隱,沈深有謀。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凡所詢訪,皆合大猷。宜繼前勞,佇光新命??啥戎}鐵副使,依前翰林學(xué)士本官賜如故?!盵10]1086比較《志文》,仍然沒超出其肯定范圍。說不定此“制”亦出于柳宗元之手呢!
前引《志文》對王叔文的充分肯定,無非是為了滿足“諛體”的需要,多了幾頂空泛的大帽子。
關(guān)于侍候太子的那段,除了交代了時間之長的“凡十有八載”,遠遠不如“王叔文以棋進,俱待詔翰林”那段文字,既有故事,“嘗與諸侍讀并叔文論政,至宮市事,上曰:‘寡人方欲極言之?!娊苑Q贊,獨叔文無言。既退,上獨留叔文,謂曰:‘向者君奚獨無言?豈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見,敢不以聞。太子職當(dāng)侍膳問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又有出自太子的稱頌:“‘非先生,寡人無以知此?!齑髳坌?。與王伾兩人相依附,俱出入東宮?!盵10]1076何等的真切而生動!
有關(guān)參與國家管理方面的內(nèi)容,除了“有扶翼經(jīng)緯之績”“有彌綸通變之勞”“有和鈞肅給之效”等切合“諛體”需要的形容詞之外,遠沒有前引“起居舍人王叔文……”概括得全面而中肯。
“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功績,恰如其分者,惟持此志文中寥寥(原文作廖廖)百余言耳”,未免抬舉太過了。
盡管在擁立太子的問題上,王叔文及其同黨錯失良機,寵幸不再,王叔文不過去掉了翰林學(xué)士之職:“以王叔文為戶部侍郎,職如故,賜紫……削去翰林之職”。應(yīng)該享受的禮遇還在。
請看最高層所為:“天子使中謁者臨問其家,賻以布帛?!弊g成現(xiàn)代語則是:皇帝派宦官到王叔文家中吊問,并賜給布匹綢緞幫助料理喪事。諛點是其背面意義:“王家仍然是被今上看好的勢要之家?!?/p>
其基本職位尚在,最高層禮遇尚在,不消說同黨所為,即使讓外人撰寫,又哪能說出半個不字?不管作者是誰,這是體例決定。古之《墓志》,今之《悼詞》,凡家屬所請之作者,誰都難免諛墓。搜盡略切邊甚至遠不切邊的輝煌,務(wù)襯其光榮、偉大,杜絕任何批評與過失。
在志母的文字中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為她最有出息、正在朝堂任職、一時位高權(quán)重的兒子歌功頌德,不是明顯的諛得嗆眼嗎!把已經(jīng)撤銷的翰林學(xué)士之職仍然加在王叔文身上,用了那么多無以復(fù)加的形容詞,不正是諛墓的方式之一嗎!
王母安葬了!《志文》完稿了!八月六日王叔文貶渝州司戶,自此,柳宗元與王叔文再無相見之日,再無音訊交流。我因此認為,《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為柳宗元與王叔文的關(guān)系打上了完滿的句號。從那之后,再也沒在柳宗元的文字中見到王叔文的名字。
倘要論述《志文》完稿后柳宗元與王叔文持續(xù)的友誼,只能看永貞元年八月壬寅王叔文貶放渝州、尤其是“明年乃殺之”[11]之后。令人遺憾的卻是,柳宗元并沒留下片言只語,讓我們看到他的態(tài)度。至今所傳,多是對柳宗元與王叔文的聯(lián)想與推論:
章士釗先生認為:“子厚吊萇弘,實仍吊王叔文,蓋叔文遇羸病之主,而革政不成,致以身殉,與萇弘欲城成周,以強周室,卒為周人所殺,事微異而愚忠頗同?!盵7]458
張鐵夫先生認為:“從龍女的服色,前后言論以及柳宗元的思想邏輯等四個方面來考察,謫龍不是柳宗元的自喻,而是影射王叔文的。那么,按照整個文章思想的一致性要求,龍女‘入居佛寺講室’,也應(yīng)該是影射王叔文,而不是比喻柳宗元的?!盵12]208“柳宗元所贊揚的龍馬,實際上就是王叔文的化身。該文就是王叔文被賜死之后,柳宗元在極其險惡的政治形勢下,運用文學(xué)中的影射和比喻等表現(xiàn)方法,為悼寄亡友而作的一篇紀念文章?!盵12]217
對此,我只能說聯(lián)想豐富,推導(dǎo)合理,卻做不得真憑實據(jù)。
關(guān)于柳宗元與王叔文被貶、賜死后的關(guān)系,我們只能以史載與柳宗元親撰的文字為據(jù)。
柳宗元與王叔文在《志文》之后還寫有什么?以我狹窄的視野,既沒看到唐代史料有相關(guān)記載,也沒在柳宗元的著作中,讀到任何有關(guān)文字,僅看到“負罪者”“罪人”等負面指代: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末路孤危,阨塞臲兀,凡事雍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lǐng)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zé),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分毫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6]242。
桑:目前,以德國普通士兵的視角反映二戰(zhàn)的長篇小說《占領(lǐng)區(qū)》(暫名)和《詩說吳越春秋 魏晉治亂》的創(chuàng)作正同時鋪開。春秋戰(zhàn)國、東晉、南宋是紹興歷史上三個最輝煌鼎盛的時期,我們應(yīng)該為紹興文化的再次閃耀而去努力。為此,我還計劃在明年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歷史小說《馬踏驚弦廣陵散》,來展現(xiàn)紹興的歷史文化。
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圣朝弘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zhuǎn)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13]248
所以,倘要總結(jié)柳宗元與王叔文的關(guān)系,我們只能說他們在“永貞元年八月壬寅”之前是互相欣賞、為唐順宗除舊布新配合密切的同事?!坝镭懺臧嗽氯梢庇绕涫恰懊髂昴藲⒅敝?,王叔文成了他絕對的禁忌。
我曾在《“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論柳宗元永州前期的絕望心態(tài)》一文中寫過這樣一段話:“元和元年五月到元和三年上半年,是柳宗元一生最為艱難的歲月。王叔文賜死的消息傳來永州,一直為兒子把心懸著的柳母,急火攻心,驚懼而亡。從此,足足二年,柳宗元深深地沉陷在性命之恐、喪親之怨、多病纏身的絕望之中,竟至放棄了心愛的寫作?!盵14]
“始驚陷世議,終欲逃天刑?!盵15]是柳宗元當(dāng)時心境的真實寫照。世議是什么?無非是陷于王叔文集團之非議。什么是天刑?明擺就是像王叔文賜死似的來自天子的極刑。既驚于議,又欲逃刑,說白了就是極力擺脫王叔文案帶來的影響,哪還敢寄寓半點同情、追懷甚至鳴冤叫屈呢?
萬般違心,萬般無奈!王叔文竟成了柳宗元絕對的禁忌,對王叔文以“負罪者”“罪人”相稱。四大“天條”束縛著他:
第一,他(包括他的同道劉禹錫等)畢竟是傳統(tǒng)的士族家庭培養(yǎng)的傳統(tǒng)的儒生,君臣大義始終高于一切。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是封建倫理、封建皇權(quán)的逆子貳臣,只能是孝子賢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他們奉行終生的人生準則與信仰,其他父母、友朋、同窗、同僚等等感情都得服從于這一大義。王叔文案歷經(jīng)唐憲宗親自過問與拍板,他只能選擇徹底的服從。
第二,他(包括他的同道劉禹錫等)畢生努力奮斗的目標(biāo),就是通過科舉得到皇帝的不斷賞識,進而步步高升、光宗耀祖,皇帝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即使處于貶地,也始終向往著寬宥、恩澤,希冀著重回朝廷,重新任用。哪敢與皇帝有異心、唱反調(diào)!
第三,他(包括他的同道劉禹錫等)珍惜自己的生命。王叔文賜死無疑起到了殺一儆百、殺雞儆猴的震懾作用,誰也不希望得到那種下場。除了徹底臣服,不容有其他選擇。
第四,相對于柳宗元,還有另一種生命的價值。那就是他是柳鎮(zhèn)的獨子,肩負著世代綿延、子孫持續(xù)、傳宗接代的重任。請看他對兩位長者所強調(diào)的:
但以存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6]
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xiāng)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16]246
在沒有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之前,他沒有權(quán)力放棄生命。
然而,細心地閱讀這批書信,卻不難感受隱隱的弦外之音:他不可能忘記王叔文,不可能忘記那段短暫的崢嶸歲月。那是通過他對“禮部員外郎”的美好回憶透露的:
他對蕭俛說:“仆當(dāng)時年三十三,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13]248
他對岳父楊憑說:“宗元自小學(xué)為文章,中間幸聯(lián)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盵16]245-246
他對恩師顧少連說:“順宗時,顯贈榮謚,揚于天官,敷于天下,以為親戚門生光寵?!盵17]
他對王參元說:“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fā)明天下之郁塞。”[18]273
他甚至把這當(dāng)成了柳氏家族的榮耀:“伏以先君稟孝德,秉直道,高于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無似,亦嘗再登朝至六品矣!……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豈愚蒙獨出數(shù)百人右哉?”[16]246
一次次回憶,一幕幕重現(xiàn),他能不想到那些為新朝除舊布新而竭盡全力的各位同僚及其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能不自然而然地想到王叔文及其知遇之恩!
同樣,通過這段榮耀在他書信中出現(xiàn)的頻率,我們亦不難感受到在他日常生活、貶謫歲月中所出現(xiàn)的頻率,它如一束耀眼的光芒,時不時照亮他灰暗的人生,掃除他心中的陰霾,給他以力量、勇氣以及精神的撫慰。
歷史自然不會忘記。忠于職守的韓愈任命為史官時所作《順宗實錄》忠實地記錄了短暫的順宗朝所發(fā)生的一切:功與過,是與非,恩與仇,因與果。同時參與其事的朋友劉禹錫更不會忘記,他生性豁達,歷經(jīng)唐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個朝代,年過古稀,七十一歲才溘然長逝,離世前作《子劉子自傳》。那已經(jīng)是唐憲宗之后又換四個皇帝了!對于當(dāng)年的王叔文案,誰還在乎怎么說道?好多人甚至選擇了淡忘。作為當(dāng)事者之一,劉禹錫自當(dāng)永志不忘,《自傳》中夾入了《王叔文小傳》:
時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因間隙得言及時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積久,眾未知之。
至是起蘇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學(xué)士,遂陰薦丞相杜公為度支鹽鐵等使。翊日,叔文以本官及內(nèi)職兼充副使。未幾,特遷戶部侍郎,賜紫,貴振一時。
予前已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居月余日,至是改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等案。
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遠祖風(fēng),唯東平呂溫、隴西李景儉、河?xùn)|柳宗元以為言然。三子者皆與予厚善,日夕過,言其能。叔文實工言治道,能以口辯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dāng)非。
時上素被疾,至是尤劇。詔下內(nèi)禪,自為太上皇,后謚曰順宗。東宮即皇帝位,是時太上久寢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對。宮掖事秘,而建桓立順,功歸貴臣。於是叔文首貶渝州,后命終死。[19]
我把小傳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王叔文與太子李誦的關(guān)系;第二部分介紹王叔文在李誦登基帝位之后的待遇;第三部分介紹王叔文對自己的提攜之恩;第四部分介紹王叔文的能力、對短暫執(zhí)政的肯定;第五部分介紹王叔文失敗之因和最后結(jié)局。敏感且最值得關(guān)注的顯然是第四、五部分。
“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dāng)非。”這一評價簡略、老到,而且公允。簡略到只用十四個字便概括了王叔文的短暫執(zhí)政。老到在措詞低調(diào)、語氣平淡、五個字予以肯定:“不以為當(dāng)非。”即使是唐順宗李誦、憲宗李純以及朝中上下也都會承認。它的潛臺詞卻又是極為明確的,明說了不就是“不錯”嘛!公允到任誰都會認可。它同時說明,王叔文集團的失敗,并非短暫執(zhí)政之得失,而是第五部分所言:“建桓立順,功歸貴臣”。簡明扼要而又一針見血。
當(dāng)年的王叔文,“咬住青山不放松”,牢牢地把握著李誦這一太子優(yōu)質(zhì)股,十八年,不屈不撓,毫不動搖,最終成功。這如今大權(quán)獨攬,本可輕松如意、迅捷高效地再一次把握李純這一太子馬上蟬連皇帝的優(yōu)質(zhì)股,為自己、為集團、為順宗新政作出持久的貢獻,他卻讓機會輕易地從自己手中流失,為自己及其盟友造成了致命的打擊。我在論述王叔文與唐順宗李誦關(guān)系的時候曾用四個字的概括:恃寵而驕。
《子劉子自傳》中這一段關(guān)于王叔文的介紹,是一份高度簡潔而又全面,中肯而又藝術(shù)的《王叔文傳》,柳宗元地下有知,一定會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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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21)06-0009-06
2021-08-23
陳松柏(1954-),男,湖南東安人,博士,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校:咼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