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瀟湘夜雨
多年前曾在某報紙上看到有記者發(fā)表評論,說貪官都讀《金瓶梅》,舉例列出幾位著名貪官: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經(jīng)常讀的書里就包括《肉蒲團》《素女心經(jīng)》與《金瓶梅》。云南省原省長李嘉廷,案發(fā)后抄查,臥室里《金瓶梅》也赫然在目。新聞記者如此寫,估計是為了顯示貪官思想之骯臟,格調之低下,才會墮落腐敗。但我覺得,記者大概從沒讀過《金瓶梅》,徒聞其名,覺得是本黃色讀物,恰好可用春秋筆法,襯托一下貪官的生活糜爛。如果讀過,大概就不會以為《金瓶梅》會和一個人生活糜爛有因果關系了。
《金瓶梅》在中國內地早已是公開出版物。我讀的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以萬歷本為底本出版的《金瓶梅》,雖然是做了一定刪改的“潔本”,但據(jù)編校者說,刪掉的不過幾千字,對整體閱讀沒太大影響。
其實,即便不讀原著,歷來對《金瓶梅》的評述之作也頗多,拿來看一看也能略窺一斑。萬歷本《金瓶梅》有一篇序,出自東吳弄珠客,他開篇即道:“《金瓶梅》,穢書也?!苯o《金瓶梅》定了性。要我看,這個斷語下得有些草率。但東吳弄珠客也沒一棍子把《金瓶梅》打死,他又說,“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彼渤姓J,除了“穢”,《金瓶梅》內還有別的意義。
給《金瓶梅》作序跋在當年也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古本序跋作者全用化名。在另一篇序里,化名欣欣子的人說《金瓶梅》“寄意于時俗”。這個觀點魯迅是同意的,他在《中國小說史略》里肯定《金瓶梅》是一本世情書,而且是諸多世情書中最有名的一部。魯迅評價道:“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
在中國,小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登大雅之堂,所以很多小說(平話)都要給自己扣一頂勸誡警世的冠冕。好像我們小時候寫作文,老師都要求文章最后一定要“升華”,比如春游,出去大嚼大鬧一通之后,一定要落腳到歌頌祖國壯麗山河。勸誡就是中國古代小說家的“升華”,《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名字里就有一股凜然正氣,打開一看,大部分卻都是市井俗情,怪力亂神??刹还軐懙枚嗤ㄋ祝蜷_頭或結尾,還是要“升華”的,要講道德,勸善懲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還要時不時加一段“異史氏曰”,發(fā)一番議論,大概惟恐只講狐鬼,影響作品格調。
《金瓶梅》借《水滸傳》中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敷衍成一部長篇,但書中描述的情景,卻全是明代的市井風情,呈現(xiàn)的是當時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相比很多古典小說的說教,《金瓶梅》雖也有教訓的意味,卻沒有濃厚的冬烘氣。蘭陵笑笑生也免不得講些因果福報,做些戒淫斷欲的說教,弘揚一些圣賢之德,但他更愿意用盛衰轉折的故事,悲歡離合的人情,讓我們看看俗世男女的形貌,聽聽人間入耳的風聲雨聲,就算中間人物丑態(tài)百出,也并不避諱真實。因為如此,《金瓶梅》不是一本宣淫渲穢之書,它寫的是深刻的世情。
在我看,今日能讀得下《金瓶梅》的人,也還需要一點文化積淀,不比每天看肥皂劇的人,有沒有帶著腦子都無所謂。曹雪芹的《紅樓夢》受《金瓶梅》影響極深,這是公認的?!都t樓夢》更加詩意,意境愈發(fā)蒼茫,摹景寫情更見細膩豐滿,其中人物也非《金瓶梅》中的市井之輩,但《紅樓夢》對世情的描繪,對日常生活場景細致入微的刻畫,對人物語言、行為的摹狀,與《金瓶梅》一脈相承。說到閱讀難度,《紅樓夢》與《金瓶梅》實在伯仲之間。據(jù)說毛澤東當年讓許世友讀《紅樓夢》,戎馬倥傯的許世友被折磨得夠嗆。因此,不用人逼,真能讀得下《金瓶梅》的官員,也絕非粗魯不文之徒,大概也正因有此底蘊,方能身居高位,不可視為庸碌之輩。
但一個人文化素養(yǎng)的厚薄,并不是廉潔奉公的保障。蔡京、秦檜、和珅,都是一時才俊,為官又如何呢?讀懂《金瓶梅》里因果相繼的悲涼,也未必就能抵御現(xiàn)實榮華富貴的誘惑。
讀不讀《金瓶梅》和貪墨之間,能有什么關系?當年的士人,從小通讀四書五經(jīng),口誦圣賢經(jīng)典,真中了舉,做了官,還不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早把禮義廉恥拋到腦后,難不成要賴圣賢書教壞了他們?《金瓶梅》無罪,倒真是無知的記者,有知的貪官,平白糟蹋了《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