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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晉歐陽建研究

      2021-12-04 05:44:40張愛波
      山東開放大學學報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石崇潘岳晉書

      張愛波

      (山東開放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西晉是一個速盛驟衰,戰(zhàn)亂頻仍的朝代,共有四代君主:武帝、武帝次子惠帝、武帝第二十五子孝懷皇帝、吳孝王晏之子孝愍皇帝。西晉政壇上始終存在著四股主要政治勢力:一是傳統(tǒng)的封建君主;二是逐漸形成的門閥士族;三是分封的宗王;四是掌權(quán)的外戚。其中除武帝一朝外,其他三朝都飄搖于外戚宗王之亂中,中間更有士族勢力的逐漸擴大,是以君主為傀儡的外戚宗王和士族的聯(lián)合統(tǒng)治。這四股政治勢力既聯(lián)合又斗爭,而且在不同的時期內(nèi)力量各有消長,一直貫穿了西晉52年的統(tǒng)治。西晉“二十四友”文人集團是一個以權(quán)臣賈謐為中心,以幾個貴戚為首,以一些具有文才聲望的中層士族為主體,通過交游唱和等形式進行活動創(chuàng)作的文人集團,主要代表人物有陸機、潘岳、石崇、左思、歐陽建等,其中歐陽建作為重要成員,其作品有《言盡意論》《答石崇詩》(四言)和《臨終詩》(五言)兩首和著名的玄學名篇《言盡意論》。本文通過對歐陽建身世及作品的考述研究,力求全面考察西晉文人集團與士人風氣的基本狀況。

      在《晉書》上,歐陽建的傳記附于《石崇傳》,曰:

      歐陽建字堅石,世為冀方右族。雅有理思,才藻美贍,擅名北州。時人為之語曰:“渤海赫赫,歐陽堅石?!北俟瑲v山陽令、尚書郎、馮翊太守,甚得時譽。及遇禍,莫不悼惜之,年三十余。臨命作詩,文甚哀楚。[1]

      從這個簡短的記載中可見,歐陽建從家勢、談吐、文采等各方面都是“甚得時譽”的,被稱為“渤海赫赫,歐陽堅石”,在注重名望的西晉,這些對于他自己的人生仕途來說是非常有利的。而實際上,從他三十余遇禍以前歷任的諸官來看,他的仕途確實是非常順利的。對于歐陽建卒年三十余的記載,最近出版的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古文學史料叢考·歐陽建事跡、年歲》一文提出了新看法,認為《晉書》記載歐陽建終年三十余并不準確,他們認為歐陽建以三十歲出為山陽令,元康六年(296)為馮翊太守,至永康元年(300)不幸被殺,應(yīng)該已屆不惑之年了。[2]本文認同此論。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歐陽建與石崇、潘岳同時為趙王倫、孫秀所殺,以往多認為這是歐陽建等為賈謐“二十四友”集團成員所致,但是,從歐陽建“及遇禍,莫不悼惜之”來看,情況顯然不是這么簡單的,以下我們列舉一下《晉書》有關(guān)史料加以考辯:

      及賈謐誅,崇以黨與免官。時趙王倫專權(quán),崇甥歐陽建與倫有隙。……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黃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1]

      初,芘為瑯邪內(nèi)史,孫秀為小史給岳,而狡黠自喜。岳惡其為人,數(shù)撻辱之,秀常銜忿?!矶闼煺_岳及石崇、歐陽建謀奉淮南王允、齊王冏為亂,誅之,夷三族。[1]

      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古文學史料叢考·歐陽建事跡、年歲》中早已對這些史料提出了疑問和看法:

      據(jù)《惠帝紀》,元康元年(291)九月,“以趙王倫為征西大將軍,都督梁、雍二州軍事”,六年五月徵還。倫為征西,時瑋已被殺,且都督關(guān)中位尊權(quán)重,亦非區(qū)區(qū)太守所得“迎立”,于文理為不通,縱六臣荒陋,當不至此,其為傳鈔竄入無疑,《晉陽秋》所記同善注。[2]

      在上文中,二位先生詳細考述了《文選》張銑注關(guān)于歐陽建欲迎立楚王瑋之不切史實,此為確論。但是,對于歐陽建三人之死因,他們指出《潘岳傳》和《石崇傳》中的矛盾記載“頗為可怪”但是沒有詳論,本文便欲對此“可怪”之事從幾方面加以探究:

      其一,從以上資料可見,賈謐被殺,“二十四友”潰散,其中在歐陽建、石崇、潘岳三人中,潘岳和歐陽建的官職并沒有變化,只有石崇“以黨與免官”,但是僅以免官而言,可見也并非什么重要的政治黨羽。聯(lián)系陸機、陸云兄弟和劉琨兄弟的繼續(xù)升官加爵來看,“二十四友”集團無論是在趙王倫、孫秀眼中,還是在時人眼中,都是沒有什么政治威力的。因此,趙王倫為政治需要而殺三人的觀點并不能成立。

      其二,從記載可見,三人都是與趙王倫、孫秀有私人恩怨的。歐陽建因匡正之言而得罪趙王倫,石崇因綠珠而忤孫秀,潘岳更因早年“數(shù)撻辱”孫秀而遭其“銜忿”。《晉書·卷四·惠帝紀》:“秋八月淮南王允舉兵討趙王倫,不剋,允及其二子秦王郁、漢王迪皆遇害”,又《晉書·卷六十四·淮南王傳》曰:“坐允夷滅者數(shù)千人”,可見,當時被淮南王之事牽連的人非常多,而歐陽建三人應(yīng)該是在這數(shù)千人之列的。而且,從最后被殺前的表現(xiàn)來看,他們似乎對這突變一無所知:

      崇正宴于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本G珠泣曰:“當效死于官前?!币蜃酝队跇窍露馈3缭唬骸拔岵贿^流徙交、廣耳?!奔败囕d詣東市,崇乃嘆曰:“奴輩利吾家財。”收者答曰:“知財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1]

      岳將詣市,與母別曰:“負阿母”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謂之曰:“安仁,卿亦復爾邪?”岳曰:“可謂‘白首同所歸’。”岳《金谷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蹦顺善渥?。[1]

      石崇從被收之初以為是因為綠珠而得罪,到最后臨死之時認為是被家財所累,自始至終都處在一種茫然不知所由的猜測狀態(tài)當中,試想,如果他曾密謀圖倫等,擬或倫等宣布其謀亂之罪,石崇必然有所表示,何能終無一言涉此?而且,如果石崇自知計敗,那么潘岳被收也為必然,又何以對潘岳后至有“卿亦復爾邪?”的驚問,可見,二人當是被倉促殺害后又誣以附逆之名的。此之推測,從歐陽建的《臨終詩》中可得其證,其詩曰:

      伯陽適西戎。孔子欲居蠻;茍懷四方志。所在可游盤。況乃遭屯蹇。顛沛遇災(zāi)患。古人達機兆,策馬游近關(guān)。咨余沖且暗。抱責守微官。潛圖密已構(gòu),成此禍福端?;只至祥g,四海一何寬。天網(wǎng)布紘綱,投足不獲安。松柏隆冬悴,然后知歲寒。不涉太行險,誰知斯路難。真?zhèn)我蚴嘛@,人情難豫觀。窮達有定分,慷慨復何嘆。上負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顧所憐女,惻惻心中酸。二字棄若遺,念皆遘兇殘。不惜身一死,惟此如循環(huán)。執(zhí)紙五情塞,揮筆涕汍瀾。[3]

      人的悲傷,莫過于面臨自身的死亡,而歐陽建的《臨終詩》可謂是面臨死亡最為深刻的思索和最為悲痛的真情流露。對于此詩所表達的生死之痛,陳祚明謂之曰:“哀痛至此,尚復何言,血淚俱流?!盵4]陳延杰云:“堅石《臨終詩》甚哀楚,似王仲宣?!盵5]對其痛也理解甚深。然而長期以來對于這首詩中“咨余沖且暗。抱責守微官。潛圖密已構(gòu),成此禍福端”的理解卻存在偏差:何焯《義門讀書記》曰:“‘抱責守微官’,以匡正有隙,‘潛圖密已構(gòu)’二句,勸允事未行。”很明顯,何焯之理解是受到《石崇傳》的記載而來的。那么,到底“潛圖密已構(gòu)”的主語是歐陽建等人還是趙王倫等人呢?我們再來看一下前后文義:從開始“伯陽適西戎,孔子欲居蠻。茍懷四方志,所在可游盤。況乃遭屯蹇,顛沛遇災(zāi)患。古人達機兆,策馬游近關(guān)”等句來看,歐陽建對于自己不能見亂引退、達觀遠禍而自責,顯然屬于比較被動的躲避不及,而不是主動出擊、計謀不成的遺憾。“咨余沖且暗,抱責守微官”卻應(yīng)指因直言匡正得罪趙王而“抱責”,因此,“潛圖密已構(gòu)”很明顯應(yīng)是指趙王倫等秘密設(shè)計,陷害于己。而后文中,“恢恢六合間,四海一何寬。天網(wǎng)布紘綱,投足不獲安”更是傾訴了自己動輒得罪,天地雖寬,難以逃脫的無奈!而在這種無奈當中,他只好將一切歸結(jié)于命運:“松柏隆冬悴,然后知歲寒。不涉太行險,誰知斯路難。真?zhèn)我蚴嘛@,人情難豫觀。窮達有定分,慷慨復何嘆”,其中“真?zhèn)我蚴嘛@,人情難豫觀”顯然是寫自己被誣之事,而事到盡頭,辯解已無用,只好歸于“窮達有定分”了,但是歐陽建對于“真?zhèn)我蚴嘛@”還是懷有期待的,那就是死后得到正名,這個在后來也確實很快實現(xiàn)了:

      冏于是奏曰:“臣聞興微繼絕,圣王之高政;貶惡嘉善,《春秋》之美義。是以武王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誠幽明之故有以相通也。孫秀逆亂,滅佐命之國,誅骨鯁之臣,以斫喪王室;肆其虐戾,功臣之后,多見泯滅。張華、裴頠各以見憚取誅于時,解系、解結(jié)同以羔羊并被其害,歐陽建等無罪而死,百姓憐之。”[1]

      同時《晉書·解系、解結(jié)傳》也載此文,從文中可見,歐陽建等之遇害與張華、裴頠一樣,都是“無罪而死”,而從“百姓憐之”再聯(lián)系歐陽建傳中所謂“及遇禍,莫不悼惜之”來看,歐陽建等之冤死是可信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歐陽建等人之死,顯然不是賈謐的原因,它實際上是一次借機報復,公抱私怨的冤案,由此也可見“二十四友”文人集團的性質(zhì)和當時名士備加遭難的社會現(xiàn)實。

      歐陽建之詩作,除五言《臨終詩》外,還有一首四言《答石崇詩》。石崇有《贈歐陽建詩》殘句:“文藻譬春華,談話如芳蘭”,[3]其中對歐陽建之文采理辯加以稱贊。而歐陽建此詩當是對此詩的回答。這首詩從贊頌其舅石崇起,歷數(shù)了石崇任官之政績,并表達了自己與石崇深厚的甥舅之情,特別是在最后其對于石崇“人樂其量,士感其敦”的贊揚,對于反映石崇慷慨好士這一方面的性格還是比較客觀的。鐘嶸《詩品》稱其詩“平典不失古體”,[5]信矣!

      除詩歌作品外,歐陽建的《言盡意論》也是西晉一篇重要的玄理雜論。歐陽建在《言盡意論》中借違眾先生之口駁斥了“言不盡意”論。首先,他指出物與理的存在不依賴于名和言,名不能給物增加什么,言也不能對理有所作為,即所謂“名之于物,無施者也;言之于理,無為者也”。其次,他指出理是靠言表達的,假如言不表達理,人們就無法交流。物是靠名識別的,名不分辨物,人們也就無法識別事物,即“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名不辨。言不暢志,則無以相接。名不辨物,則鑒識不顯”,由此論證了名、言對表達物、理以及交流思想的必要性。最后,歐陽建認為物發(fā)生變化,名也要隨之變,理有變化,言也要隨之變化,即所謂“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通過以上三點,推出“言無不盡意”的結(jié)論。歐陽建的言盡意論肯定了物和物之理不依賴于名言而獨立存在,揭示了名和物、言和理在變化中的統(tǒng)一,具有重要價值。在這場“言意之辯”的論證過程中,歐陽建《言盡意論》不僅提高了人們的理論思維水平,而且還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的哲學概念,如“有無”“本末”“一多”“言意”等等都是被成對提出來的,內(nèi)容涵義也更豐富明確了。

      綜上,歐陽建作為“二十四友”文人集團中重要成員,英年遭禍,其生平和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一種悲劇性,但是,也正是這種震撼人心的悲劇性,最為集中和深刻地體現(xiàn)出了西晉士風和詩歌的特點。歐陽建之被害與裴頠之被害都是當時那個混亂時代的悲劇,但這并不能抹煞《崇有論》與《言盡意論》中“重名教”思想在社會功用層面上的意義,也體現(xiàn)出了“二十四友”文人集團的共同命運和西晉時代政治文學的鮮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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