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詩詞的意象和意境

蔣紹愚

在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中，“意象”和“意境”是討論很多的范疇。什么是意象？什么是意境？袁行霈1987年對此作了簡明、準確的說明：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物象是意象的基礎(chǔ)，而意象卻不是物象的客觀的機械的模仿。

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

那么意象和意境有什么區(qū)別呢？我認為可以這樣區(qū)別它們：意境的范圍比較大，通常指整首詩，幾句詩，或一句詩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不過是構(gòu)成詩歌意境的一些具體的、細小的單位。①

其實，意象和意境還可以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進一步討論。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意象和意境都離不開語言。但詩歌的語言不同于一般的語言，而是藝術(shù)的語言。本文擬從詩歌藝術(shù)語言的角度，探討與意象和意境有關(guān)的一些問題，特別是意象和意境究竟通過什么語言材料、通過什么語言表達手段而構(gòu)成。

一、意象

（一）單個詞語構(gòu)成的意象

意象都是通過詞語（包括詞和詞組）表達的。有不少表示山水、花草、鳥獸的詞語，在唐以前的文學(xué)作品中就不是單純的物象，而是融入了社會、審美的主觀情意。以花草樹木為例，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文學(xué)作品中，“松柏”是堅貞的，“蘭蕙”是高潔的，“梅”是耐寒的，“菊”是隱逸的，而“芳草”總和遠游連在一起，“柳枝”總和送別連在一起……這就成了意象。

這些意象在唐宋詩詞中依然存在。到唐代，又增加了不少新的意象，并在宋代用得更多，如“芭蕉”“梧桐”等。唐以前，“芭蕉”很少見，“梧桐”只是一種鹓芻鳥或鳳凰棲息的樹木。在唐宋詩詞中，“芭蕉”是愁心不展的象征。如張說《戲題草樹》：“忽驚石榴樹，遠出渡江來。戲問芭蕉葉，何愁心不開?！雹诶钌屉[《代贈二首》之一：“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p>

而且“芭蕉”和“梧桐”常常和“雨”聯(lián)系在一起，雨打芭蕉或雨滴梧桐，表現(xiàn)了人的愁緒。如白居易《夜雨》：“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長恨歌》：“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毙炷端拶先朔俊罚骸案∩欢ㄈ襞铒h，林下真僧偶見招。覺后始知身是夢，更聞寒雨滴芭蕉?！睖赝ン蕖陡┳印罚ㄓ駹t煙香）：“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雹蹥W陽修《生查子》（含羞整翠鬟）：“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雹芾钋逭铡堵暵暵罚▽ひ捯挘骸拔嗤└婕氂?，到黃昏、點點滴滴。”宋詞更有詞牌《芭蕉雨》。元代有馬致遠的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這些表示具體物象的詞所形成的意象，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和《李杜詩歌的風(fēng)格與意象》⑤已經(jīng)講了很多，這里不贅。

不但具體的物象可以成為意象，就是一些抽象的物象也可以成為意象。如“秋”，原來只是一個天氣轉(zhuǎn)寒的季節(jié)，在唐宋詩詞中也可成為意象，且具有多種意義：“‘天氣晚來秋’‘竹深夏已秋’的‘秋’有涼爽的意思；‘風(fēng)寒葉已秋’‘海樹風(fēng)高葉易秋’的‘秋’有飄零的意思；‘山容客鬢兩添秋’‘胡未滅，鬢先秋’與色有關(guān)；‘四壁老蛩秋’‘滄江雁送秋’與聲有關(guān)；‘梅子黃時麥已秋’，則是成熟；‘江含萬籟客心秋’，則是悲凄?！雹?/p>

以上說的都是名詞。動詞是否也可以成為意象？可以。舉兩個動詞。

1.“臥”。如李白《贈孟浩然》：“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倍鸥Α肚锱d八首》之五：“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毙翖壖病儿o橋仙·送祐之歸浮梁》：“莫貪風(fēng)月臥江湖，道日近、長安路遠。”這些詩詞中的“臥”不是通?！皩嬇P”的“臥”，而是隱居之義。《世說新語·排調(diào)》：“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fā)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⑦

2.“笑”。如杜甫《哀江頭》：“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一作笑）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弊鳌耙恍Α笔欠窨赏?？是誰笑？為什么笑？這取決于如何理解詩中的“笑”。如果理解為一般意義的笑，是說不通的，為什么“輦前才人”“一笑”就能“墜雙飛翼”？黃庭堅《豫章黃先生別集》卷四：“得廬陵羅珌家藏真跡，‘箭’一作‘笑’，實用賈大夫射雉事?！雹唷蹲髠鳌ふ压四辍罚骸拔糍Z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⑨唐詩中有用這個典故的，如韋應(yīng)物《射雉》：“走馬上東岡，朝日照野田。野田雙雉起，翻射斗回鞭。雖無百發(fā)中，聊取一笑妍?！钡@“一笑”與“昭陽殿里第一人”沒有關(guān)系。仇兆鰲注杜詩，說“一笑，指貴妃”⑩，這是對的。不過還要進一步，把“笑”和歷史上有名的褒姒之笑聯(lián)系起來?！妒酚洝ぶ鼙炯o》：“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君主為了取悅寵妃，想方設(shè)法使之一笑，結(jié)果是亡國殞身。唐玄宗所做的也是如此，“一笑正墜雙飛翼”就是這個意思。這句詩不是敘實，而是有象征的意味：才人射下雙飛翼，固然能博取楊貴妃“一笑”，但也預(yù)示了這兩人的悲劇結(jié)局。

唐詩中這樣的“笑”不止一處，如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之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崩钌屉[《北齊二首》：“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薄扒尚χ皵橙f幾，傾城最在著戎衣。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焙对伿吩姟ぐ恰罚骸笆褜檵啥嗟米杂桑P山舉火戲諸侯。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倍拍恋脑妼懙氖菞钯F妃的笑，李商隱的詩寫的是北齊后主寵妃馮淑妃（小憐）的笑，胡曾寫的是褒姒的笑，這些“笑”都不是一般的動詞，而是詩中的意象，含有君主因?qū)櫺覑坼鰢囊馑肌?/p>

（二）復(fù)合詞語構(gòu)成的意象

上述這些表具體或抽象物象的詞語（如“梧桐”“秋”），在日常生活中或在一般散文作品中都可以使用，只是這些詞語所形成的意象是詩詞中特有的。除了這一類以外，本文著重要討論的是一些特殊的復(fù)合詞語及其所表達的意象。這些復(fù)合詞語在日常生活中或一般散文作品中都很少見，是詩詞中特有的。這些詞語及其意象應(yīng)當如何理解，是我們讀唐宋詩詞時需要注意的一個問題。

這些復(fù)合詞語大致有如下幾類：

1.在一個詞語中既有客觀物象又有主觀感情。這樣的詞語最清楚地體現(xiàn)了情景交融。白居易《長恨歌》有兩句云：“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薄皞纳笔恰皞?色”復(fù)合而成，“腸斷聲”是“腸斷+聲”復(fù)合而成?！吧焙汀奥暋笔强陀^物象，“傷心”和“腸斷”是主觀感情。詩詞中有不少這樣由“A+B”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語，如下面例句中加橫線的部分：劉希夷《公子行》：“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睖赝ン蕖栋脨狼罚骸坝朴瞥魅珩R，恨紫愁紅滿平野?！绷馈抖L(fēng)波》：“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史達祖《秋霽》：“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边@些“A+B”構(gòu)成的復(fù)合意象，A都表示感情，而且是悲哀的感情；B都表示物象?！癆+B”表示這種物象使人感到悲傷、痛苦。

“酸風(fēng)”也屬于這一類?！八帷辈皇歉星?，而是感覺，但“酸風(fēng)”這個意象也是表示“風(fēng)”引起了人不愉快的感覺，如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眲O《滿江紅》：“千里酸風(fēng)，茂陵客，咸陽古道。”

也有A表示的不是悲哀的感情，不過這類不多。比如李清照《念奴嬌·春情》：“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眲⒊轿獭队烙鰳贰罚ㄨ翟鲁跚纾骸敖穻珊?，湖堤倦暖?！?/p>

有的B不是具體的物象，而是顏色。如白居易《縣西郊秋寄贈馬造》：“風(fēng)荷老葉蕭條綠，水蓼殘花寂寞紅。”李白《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薄皞摹痹谔圃娭锌梢允潜沓潭鹊?，義為十分、非常，如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但《菩薩蠻》中的“傷心碧”是說碧色使人傷心。

唐宋詩詞中的“哀鴻”“怨鴻”和“愁鬢”，也是“A+B”的復(fù)合，而且A是哀愁的感情。但“哀鴻”“怨鴻”是說鴻雁的鳴聲哀苦，“愁鬢”是說鬢發(fā)因憂愁而變白，和上文所說的意象略有不同。如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之一：“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备哌m《除夜作》：“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

2.另一類復(fù)合意象，“A+B”中的A不是主觀感情，而是一般的形容詞。但這些形容詞主要不是表示客觀物象的性狀，而是表示人的主觀感受。如“寒+B”。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卞X起《效古秋夜長》：“含情紡織孤燈盡，拭淚相思寒漏長?！鼻赜^《滿庭芳》（山抹微云）：“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這些“寒”都和物象本身的性狀有一些關(guān)系。“寒林”“寒鴉”都是秋日的景物，“寒漏”是秋夜的漏聲。作者用“寒”字，主要是說這些物象使人感到了寒意。這種意象很多，如“殘+B”“暗+B”“苦+B”“亂+B”“孤+B”等。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卞X起《酬劉員外雨中見寄》：“苦雨滴蘭砌，秋風(fēng)生葛衣?！贝魇鍌悺秳e友人》：“對酒惜余景，問程愁亂山。”周邦彥《氐州第一》（波落寒?。骸疤旖枪略瓶~緲，官柳蕭疏?！薄皻垺薄鞍怠焙臀锵蟮男誀钣嘘P(guān)，但“殘燈”“暗雨”主要是渲染一種凄慘的氣氛?！翱嘤辍焙汀伴苡辍保皝y山”和“群山”，“孤云”和“片云”，所指的物象大致相同，但用了“苦”“亂”“孤”，主要是表達詩人感傷的情懷。

3.在唐宋詩詞中最多且最有特色的另一類復(fù)合意象“A+B”，A和B是兩種相關(guān)的物象，“A+B”不能簡單地理解為“A和B”，也不能理解為“A的B”或“A中的B”，而是包含了A和B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并且蘊含著作者的感受和審美判斷。

舉一個“風(fēng)泉”的例子。詩詞中的“風(fēng)泉”，當然不是“風(fēng)和泉”。劉長卿《龍門八詠·石樓》：“寂寞群動息，風(fēng)泉清道心。”張籍《宿天竺寺寄靈隱寺僧》：“夜向靈溪息此身，風(fēng)泉竹露凈衣塵?！?/p>

“風(fēng)泉”不僅是視覺形象，而且是聽覺形象，在詩人看來，“風(fēng)泉”是可以聽的，而且可以代替琴。所以，“風(fēng)泉”應(yīng)該理解為在風(fēng)中叮咚作響的泉水，如孟浩然《宿業(yè)師山房，期丁大不至》：“松月生夜涼，風(fēng)泉滿清聽?！睆埦琵g《始興南山下有林泉，嘗卜居焉，荊州臥病，有懷此地》：“蘿蔦自為幄，風(fēng)泉何必琴?！?/p>

《全唐詩》中“風(fēng)泉”共27見，其中和“聲”“韻”“奏”“鳴”“琴”“絲管”“耳目”共現(xiàn)的有16例（包括上面2例），可見，唐代詩人心目中“風(fēng)泉”的意象大都含有聲音。

宋詞中“風(fēng)泉”用得不多，僅3見，其中一例也是說“聽風(fēng)泉”。韓淲《臨江仙·和答昌甫見寄生朝》：“滿眼春生梅柳意，山居清聽風(fēng)泉。”

再舉一例“煙蓑”。“煙蓑”在唐詩中僅晚唐鄭谷一例，而宋詩和宋詞中很多，如鄭谷《郊園》：“煙蓑春釣靜，雪屋夜棋深?！蓖醢捕Y《瀟湘憶故人慢》（薰風(fēng)微動）：“引多少、夢中歸緒，洞庭雨棹煙蓑?！睆堅獛帧栋寺暩手荨の骱懈小罚骸皢柹n顏華發(fā)，煙蓑雨笠，何事重來?！笔愤_祖《八歸》：“秋江帶雨，寒沙縈水，人瞰畫閣愁獨。煙蓑散響驚詩思，還被亂鷗飛去，秀句難續(xù)?！薄盁熕颉睉?yīng)怎樣理解？當然不是“煙和蓑”，也不是“煙之蓑”。張元幹詞中“煙蓑雨笠”并列（陸游詩中“煙蓑雨笠”并列甚多），說明“煙”包括“煙雨”。那么，“煙蓑”應(yīng)是煙雨中所披之蓑。但有時又不僅僅是此義，史達祖詞的“煙蓑散響”還指雨打蓑衣之聲響。所以，“煙蓑”有時還應(yīng)理解為“雨打蓑衣”這一動態(tài)過程。

蘇軾《定風(fēng)波·沙湖道中遇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大家熟悉的一首詞。其中的“一蓑煙雨”在宋詞中共10見，在秦觀、范成大、陸游、張元幹的詞中都有?！耙凰驘熡辍本褪窃跓熡曛信活I(lǐng)蓑衣?！盁熕颉笔恰耙凰驘熡辍钡氖÷?，有時還可以兼指雨打蓑衣之聲。

這樣的復(fù)合意象“A+B”在唐宋詩詞中極多，都不能簡單地理解為A和B的簡單加合，而應(yīng)理解為包含A和B的一幅圖畫或一個動態(tài)過程。很多詞都可以加上另一個詞構(gòu)成這種復(fù)合意象。如“風(fēng)”，可以構(gòu)成“A+風(fēng)”，如“松風(fēng)”“荷風(fēng)”“水風(fēng)”“天風(fēng)”等。李白《題元丹丘山居》：“松風(fēng)清襟袖，石潭洗心耳?！泵虾迫弧断娜漳贤研链蟆罚骸昂娠L(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卑拙右住段骱須w，回望孤山寺，贈諸客》：“盧橘子低山雨重，棕櫚葉戰(zhàn)水風(fēng)涼?！崩畎住队兴肌罚骸昂：嗵祜L(fēng)，白波連山倒蓬壺?！薄八娠L(fēng)”是松林中來的風(fēng)，使人感到清新；“荷風(fēng)”是荷塘上來的風(fēng)，帶來一陣清香；“水風(fēng)”是湖面上來的風(fēng)，使人感到?jīng)鏊?；“天風(fēng)”是高空中的疾風(fēng)，和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風(fēng)不一樣。

更值得注意的是“酒旗風(fēng)”“一笛風(fēng)”“一梳風(fēng)”之類的意象。杜牧《江南春絕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辈芩伞冻科稹罚骸傲謿垟?shù)枝月，發(fā)冷一梳風(fēng)。”“酒旗風(fēng)”是吹動酒旗的風(fēng)，“一笛風(fēng)”是悠揚的笛聲從風(fēng)中傳來，“一梳風(fēng)”是寒風(fēng)像梳子一樣從頭發(fā)中穿過。

“風(fēng)”還可以構(gòu)成“風(fēng)+B”，如“風(fēng)帆”“風(fēng)簾”“風(fēng)燈”“風(fēng)絮”。張九齡《江上使風(fēng)呈裴宣州耀卿》：“江路與天連，風(fēng)帆何淼然。”杜甫《月》：“塵匣元開鏡，風(fēng)簾自上鉤?！敝馨顝冬嵈昂ご壕啊罚ò盗澍f）：“似楚江暝宿，風(fēng)燈零亂。”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薄帮L(fēng)帆”是風(fēng)推送的船帆，“風(fēng)簾”是擋風(fēng)的簾幕，“風(fēng)燈”是在風(fēng)中搖晃的燈，“風(fēng)絮”是風(fēng)中飛舞的柳絮。

更要注意“風(fēng)磴”“風(fēng)袂”之類的意象。杜甫《鄭駙馬宅宴洞中》：“誤疑茅堂過江麓，已入風(fēng)磴霾云端。”張先《天仙子·觀舞》：“驚鴻奔，風(fēng)袂飄飖無定準?！薄帮L(fēng)磴”是通向山巔的石階，“風(fēng)”是言其高，一般高處風(fēng)多；“風(fēng)袂”有時指風(fēng)吹動的衣袂，這里是描寫舞姿，指衣袂舞動時生風(fēng)。

可見，用同一個物象和別的物象組合而成的復(fù)合意象，兩個物象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以及構(gòu)成的復(fù)合意象的整體意義和色彩都是很不一樣的。

4.在唐宋詩詞中，這樣的復(fù)合詞語很常見。這些復(fù)合詞語包含了豐富的意蘊，雖然未必都是情景交融的意象，但閱讀時需要細心品味。下面僅舉一例，陸游《臨江仙·離果州作》：“鳩雨催成新綠，燕泥收盡殘紅?！薄傍F雨”是在斑鳩啼叫聲中下的雨，“燕泥”是燕子筑巢所銜的泥。詩句中寫的是暮春時花瓣落在泥中，被燕子銜去。

5.動詞有沒有復(fù)合意象？也是有的。下面舉兩例。

（1）“望斷”。如白居易《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故園望斷欲何如，楚水吳山萬里余?！崩钌屉[《曲江》：“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鼻赜^《滿庭芳》（山抹微云）：“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睆堅獛帧读莞桀^》：“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

唐宋詩詞中，“望斷”是個常見的動詞詞組?！巴麛唷辈皇恰巴焙汀皵唷钡暮唵渭雍希潜硎旧钋槟?，但最終未能望見。其中飽含作者（或抒情主人公）的深情和感傷，所以是個意象。

（2）“寂寞+動詞”。唐宋詩詞中，“寂寞”用得很多，下面兩個例句的主語都是詩的作者，“寂寞”是作者感到孤單冷清，這是其一般用法，并不構(gòu)成意象。如王維《山居即事》：“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柳公權(quán)《應(yīng)制為宮嬪詠》：“不分前時忤主恩，已甘寂寞守長門?！?/p>

但下面四個例句中的“寂寞”和一般用法不同。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痹。ㄒ蛔魍踅ǎ缎袑m》：“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鼻赜^《滿庭芳》（曉色云開）：“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陸游《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边@四個例句的主語都是無生命的，不會是“潮”“花”等感到寂寞，用“寂寞+動詞”是說這種景象的發(fā)生絲毫不受人注意，這是詩人對此事件的感受和評價，所以，“寂寞+動詞”構(gòu)成了意象。

二、意境

前面說過，“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什么是“主觀情意”，什么是“客觀物境”，什么是“交融”，需要進一步探討。

（一）情景交融與意境

“情景交融”存在于兩個層面：一是構(gòu)思層面，一是表述層面。

1.構(gòu)思層面的情景交融，是說在詩人的胸中，“情”（主觀）和“景”（客觀）是如何交融的。一般的說法是“觸景生情/即景生情”（由客觀到主觀）和“移情入景”（由主觀到客觀）。這兩個過程，不但詩人如此，一般人也會有體會。但是，如果以此來解釋詩人構(gòu)思的過程，似乎有些簡單。比如，杜甫《春望》中的名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鳥本來是使人感到喜悅的，為什么會令詩人“濺淚”“驚心”？說這是移情入景，是因為杜甫本來心中有感有恨，所以看到花鳥也感到傷心，這沒有問題。但杜甫心中的感和恨從哪兒來？是“觸景生情”？顯然，杜甫心中的感和恨是因為“安史之亂”，是因為家人離散。把“安史之亂”和家人離散也說成“景”，未免有些勉強。但這是文藝心理學(xué)的問題，本文不談。

2.本文要談的是表述層面的情景交融，即詩詞作品中寫的情和景二者是如何達到交融的。這和本章要討論的“意境”有關(guān)。

詩詞所表達的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敘事、寫景、抒情、議論四類。詩詞有的是分別以這四類為主體的，有的是在同一首中兼有這四類的內(nèi)容。如杜甫《北征》是以敘事為主體的，但詩中也有寫景的部分，如“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有抒情的部分，如寫和家人見面時的心情“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有議論的部分，如“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這些都不是情景交融，也都不是意境。詩中也有先描寫物景，后抒發(fā)情意的部分，如：“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蚣t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边@也不是情景交融，不是意境，因為情、景二者雖然都寫到了，但并未交融。

那么，什么是“情景交融”呢？研究中國古典詩歌的學(xué)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本文不擬深入討論，只取通常的、比較寬泛的理解，即詩詞中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之間有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如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這首詩，歷來都認為是情景交融的。秋風(fēng)、月色、砧聲，構(gòu)成一幅生動的畫面，包含了深深的玉關(guān)情。最后兩句，只有情而無景，但這就是玉關(guān)情的一部分。所以，這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3.很多詩詞既有景，又有情。情景結(jié)合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因景抒情。王維《渭川田家》：“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劉禹錫《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fēng)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前者先寫閑逸之景，后抒歸隱之情。最后兩句的情是由見到前面的景產(chǎn)生的，但前面的景也包含閑逸之情。后者先寫春去之感慨，后寫柳樹、蘭草之情態(tài)，前面兩句的情是由見到后面的景而產(chǎn)生的，但后面的景也包含了春歸之情。

（2）因情寫景。蘇軾《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辛棄疾《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蘇軾《蝶戀花·密州上元》：“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fēng)味應(yīng)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nóng)桑社?；鹄錈粝∷断隆；杌柩┮庠拼挂啊！蓖瑯拥木拔?，由于作者的情緒不同，在詩詞中呈現(xiàn)出很不一樣的色彩。兩首《鷓鴣天》都是寫紅蓮和白鳥，但在蘇軾詞中活潑歡快，在辛棄疾詞中無精打采，這都是詩人心境的反映。同樣是上元的景色，杭州的上元夜是風(fēng)味無價，密州的上元夜是寂寞暗淡。這固然與兩地情況不同有關(guān)，但主要與作者的心情有關(guān)。

（3）以景喻情。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卑拙右住堕L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崩铎稀队菝廊恕罚ù夯ㄇ镌潞螘r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辟R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痹谠娫~中，作者的感情常常通過景物來表達。如李白用抽刀斷水來比喻其割不斷的愁思和抑郁，白居易用汴水和吳山來比喻其愁緒和思念，李煜用東流的江水比喻其哀愁，賀鑄連用三種景物比喻其“閑情（愁）”。

（4）寓情于景。李商隱《正月崇讓宅》：“密鎖重關(guān)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先知風(fēng)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蝙拂簾旌終展轉(zhuǎn)，鼠翻窗網(wǎng)小驚猜。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頭忽見?！弊髡卟徽f自己的憂愁或歡愉，而是通過寫景來表達。這種方式在詩詞中十分常見。前者是一首悼亡詩，整首詩沒有一句抒情，沒有一句議論，而只是寫了他和妻子曾居住的崇讓宅的門外和室內(nèi)的環(huán)境，再加上“徘徊”“展轉(zhuǎn)”“驚猜”等自己的動作，構(gòu)成了一幅圖景，從中表達出深切的悼亡之情。后者純是寫景，但歡愉之情躍然紙上。

在唐宋詞的結(jié)尾處常常用“以景結(jié)情”的表現(xiàn)手法，如李白《憶秦娥》（簫聲咽）：“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秦觀《滿庭芳》（曉色云開）：“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标惻c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边@些結(jié)語，都是寓情于景，有不盡之意。

（5）情景交織。杜甫《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边@首詩首聯(lián)兩句，上句是景，下句是情；頷聯(lián)主要是抒情，頸聯(lián)是寫景，尾聯(lián)是抒情。這種“情景交織”的方式是詩詞中最常見的，常常是情和景在詩詞中交織出現(xiàn)，而且位置不定。

以上五種情景結(jié)合的方式，前四種都是情景交融。第五種要看情景結(jié)合的密切程度而定，如果這些交織的情和景內(nèi)在聯(lián)系很緊密，那就是情景交融；如果雖在詩詞中交織（有幾句寫景，有幾句寫情），但并無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那就不是情景交融。上面所舉的《曲江二首》之一，有一定程度的交融，但交融得并不緊密。

（二）包含主觀情意的畫面

意境都是情景交融的，但情景交融不一定就是意境。如上文所舉杜甫詩“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臥麒麟”，一般不認為是一種意境。因為杜甫從這種景象感悟到“須行樂”，但這種景象本身并沒有包含作者的情意或感悟。通常所說的意境，是包含主觀情意的畫面。畫面主要指自然景象，也包括人物活動，如王國維所說的“有我之境”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和“無我之境”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都是既有自然景象，又有人物活動。主觀情意主要指喜怒哀樂、思念、愿望，也包括體驗到的美感、感悟到的哲理等。這些主觀情意就包含在畫面之中，很多畫面中的主觀情意，無須作者特意說明，讀者就能感受到。

意境所借以呈現(xiàn)的畫面，可以是靜態(tài)的，也可以是動態(tài)的。靜態(tài)的如王維《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狈吨傺汀短K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边@種包含作者主觀情意的靜態(tài)畫面在詩詞中很多，這里不贅。

動態(tài)的如張先《天仙子》（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之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睆埾仍~寫由暝入夜的景色變化，并且預(yù)想了明日的景象。特別是“云破月來花弄影”這一名句，其意境是動態(tài)地表達出來的，如果僅僅用靜態(tài)的云、月、花、影來構(gòu)成意境，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蘇軾詩寫驟雨來時兇猛，而霎時間又立即雨過天晴，湖面映出藍天，這也是靜態(tài)的意境所無法取代的。

還有的畫面可以不止一個。如蘇軾《定風(fēng)波·沙湖道中遇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頌t灑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倍拍痢肚锵Α罚骸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睖赝ン蕖冬幧埂罚骸氨°y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薄抖L(fēng)波》是兩個畫面：上闋寫風(fēng)雨中的坦然前行，下篇寫放晴后的豁達情懷。兩個畫面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作者曠達淡定的處世態(tài)度?！肚锵Α芬彩莾蓚€畫面，每個畫面都有景物和人物活動。人物是一個宮女，兩個畫面用她的活動聯(lián)系起來。第一個畫面中的景物是她的臥室，華麗而凄清，她不耐寂寞只好獨自戲撲流螢；第二個畫面中的景物是宮廷的臺階和夜色，她撲流螢怠倦之后坐在石階上遙看牽?？椗恰＿@兩個畫面對宮女的心理活動沒有直接描寫，但通過畫面已充分表達出來，同時，也充滿了作者對她的同情?！冬幧埂肥撬膫€畫面。四句詩中只有第一句的“夢不成”寫了人物的狀態(tài)，這個人是一個女子，她在夜間尋夢而不成，其夢雖未明言，但從詩題“瑤瑟怨”可以想象，是希望在夢中見到思念的人。第一句的景物是女子的臥床，其余三句的景物似乎都與人物無關(guān)，但實際上這些景物都有一條暗線貫穿起來，這條暗線就是女子的心理活動。第二句是她的所見，第三句是她的所聞，第四句又回到她所居住的高樓。從詩的表達手法來說，是以這三個畫面寫出女子的思緒，也就是以景寫情。這個女子尋夢不成，就把目光轉(zhuǎn)向夜空，見到的是一片清冷的景象。然后又聽到雁聲，她想象大雁飛向瀟湘，她的思緒也隨之而去。但最后又回到她的住處，明月照著高樓，一個“自”字，使畫面呈現(xiàn)出凄清的色調(diào)，也透露出女子的孤寂和哀怨。

對于這樣的意境，我們讀詩詞時應(yīng)當細心體會。

（三）意境的構(gòu)成

意境是怎樣構(gòu)成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可以是：如果幾句或一句詩詞，或整篇詩詞，構(gòu)成了一幅圖景，而這幅圖景包含了主觀情意，那么，這就構(gòu)成了意境。不過，這樣的回答只是重復(fù)了意境的界定，并沒有使我們對意境的認識前進一步。所以，我們需要討論的是：這樣的圖景是怎樣構(gòu)成的，由哪些要素構(gòu)成，用什么方法構(gòu)成，為什么這樣構(gòu)成的圖景會包含主觀情意。最容易想到的答案大概是：這樣的圖景是由意象構(gòu)成的。因為意境和意象都是客觀物象和主觀情意交融的產(chǎn)物，只不過范圍有大小而已。由意象構(gòu)成這樣的圖景，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若看看詩詞的實例，會發(fā)現(xiàn)問題不是那么簡單。

確實，意象對意境的構(gòu)成起重要的作用。很多有意境的句子，用的不是普通的詞語，而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意象。比如，一般不會只用一個“日”，而會用“旭日”“落日”“淡日”等；一般不會只用一個“月”，而會用“明月”“殘月”“冷月”等。但一個意象不能構(gòu)成意境，往往要幾個意象配合起來，才構(gòu)成一個畫面、具有意境。有時候，幾個意象可以直接組合或拼合成一個包含主觀情意的圖景。如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倍鸥Α兜歉摺罚骸帮L(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些詩句都是我們很熟悉的，確實是幾個意象直接組合而構(gòu)成一幅包含主觀情意的圖景，構(gòu)成一種意境（前面說過，意象不限于名詞詞組，“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也是意象）。但并非所有的意境構(gòu)成都是如此，像這樣構(gòu)成意境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在多數(shù)情況下，一個意象會和另一個意象出現(xiàn)在一個句子中，或幾個相連的句子中（在近體詩中就是一聯(lián)），中間還有別的詞語隔開。我們把這種情況叫作“兩個意象的組配”。由于意象的多義性，同一個意象，在與另一個不同意象組配時，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調(diào)和感情。如王維《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倍鸥Α逗蟪鋈迨住分骸奥淙照沾笃?，馬鳴風(fēng)蕭蕭?！备哌m《燕歌行》：“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倍拍痢额}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标懹巍堕L歌行》：“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蓖蹙S詩的“孤煙”“落日”寫出了邊塞奇特、壯麗的風(fēng)光，杜甫詩的“落日”“馬鳴”寫出了威武、整肅的軍容，高適詩的“落日”顯然是凄慘的色調(diào)，杜牧詩的“落日”使人感到明麗、舒暢，陸游詩的“落日”則包含詩人遲暮的感嘆。其間差異，都和與“落日”組配的其他意象、語詞有關(guān)。

而同是王維的詩，同是“落日”和“孤煙”組配，下面兩句顯然與上面兩句意境迥異：“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保ā遁y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寫渡頭人已散去，只剩下一輪落日，而在村落上方已升起裊裊炊煙。這是一幅寧靜、安閑的田園圖景。上下兩聯(lián)的差異既在于“大漠”“長河”與“渡頭”“墟里”的不同，也在于所用的“直”“圓”和“余”“上”的不同。

有時，兩句詩中的意象完全相同，但連接兩個意象的動詞不同，兩句詩的意境就完全不一樣。如王維《歸嵩山作》：“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某桥R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guān)?！眱怍恕短锛译s興》八首之三：“逍遙阡陌上，遠近無相識。落日照秋山，千巖同一色?！薄奥淙諠M秋山”和“落日照秋山”兩句，都含有“落日”和“秋山”兩個意象，但哪句更富詩情？讀者自能判別。其差異不在意象的不同，而在動詞“滿”和“照”。“照”只寫了落日對秋山的照射，“滿”則既寫出了落日時分秋山的山色，也寫出了作者當時的情懷。在這里，構(gòu)成意境的，主要是這個“滿”字。

還有些詞語，在詩詞中常用，只是一般意義，并不構(gòu)成意象，但在某種環(huán)境中，整個環(huán)境形成了意境，那這個詞語也就成了意象。如“月如鉤”，在詩詞中常出現(xiàn)：溫庭筠《西江貽釣叟騫生》：“晴江如鏡月如鉤，泛滟蒼茫送客愁?！表f莊《綏州作》：“一曲單于暮烽起，扶蘇城上月如鉤?！瘪T延巳《芳草渡》（梧桐落）：“山如黛，月如鉤。笙歌散，夢魂斷，倚高樓?！边@些“月如鉤”只是對月亮形狀的描寫，不包含多少主觀情意。但在李煜《烏夜啼》中就不同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卑选霸氯玢^”和帶有作者情意的景色“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放在一起，并在這個環(huán)境中加上人物的活動“無言獨上西樓”，就構(gòu)成了一個非常感人的意境，盡管是“無言”，但比用言辭訴說的情感還感人得多。雖然下闋點出了“離愁”，但僅讀上闋，就已被作者的愁緒深深打動。這里的“月如鉤”，就不僅僅是對月亮形狀的描寫，而是飽含作者的愁思，成為意象了。又如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綠蟻新醅酒”和“紅泥小火壚”都說不上是意象，如果只有這兩句，那就不具有一點詩意，但加上第三句“晚來天欲雪”的反襯，就使前兩句有了溫暖的意味，再加上最后一個簡短的問句“能飲一杯無”，這首短詩就有了深厚的情味，構(gòu)成了富有余韻的意境。

有些為人稱道的情景交融的詩句，也并非由意象構(gòu)成。如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三：“老杜‘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即如‘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景在情中，情在景中，未易道也?！?“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是杜甫《江亭》中的詩句；“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是其《江漢》中的詩句。這兩句除方回外，在后來的詩話中也很受人稱道，認為是情景交融，應(yīng)該說構(gòu)成了意境。但“片云”一聯(lián)，雖然“片云”和“永夜”都有修飾語，但不包含很多主觀情意，還是普通的詞語。“水流”一聯(lián)中沒有任何意象，這說明意境的構(gòu)成并不一定要依靠意象，用普通的詞語寫景抒情，只要景、情契合，就可以構(gòu)成意境。

總之，意象在意境的構(gòu)成中有重要的作用，但除意象外，意境的構(gòu)成還有多種因素和方法。

① 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63、26、64頁。

② 本文所引唐詩，皆據(jù)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

③ 本文所引唐五代詞，皆據(jù)張璋、黃畬編：《全唐五代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④ 本文所引宋詞，皆據(jù)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

⑤ 袁行霈：《李杜詩歌的風(fēng)格與意象》，《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第241—260頁。

⑥ 蔡義江：《宋詞三百首全解》，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頁。

⑦ 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宜、周士琦整理：《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01頁。

⑧ 轉(zhuǎn)引自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770頁。

⑨ 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602頁。

⑩ 杜甫著，仇兆鰲輯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30頁。

? 《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48頁。

? 王國維著，徐調(diào)孚校注：《校注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2頁。

? 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