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華
(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日本現(xiàn)代著名作家井伏鱒二傾其一生,集腋成裘,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學力作。文學敘事題材寬廣,旨趣各異,精品俯拾皆是。從動物題材代表作《山椒魚》《屋頂上的大雁》到反戰(zhàn)文學代表作《遙拜隊長》《黑雨》無不充滿深邃的思想與思辨的哲理光彩。作品敘事語言看似平明樸實,實則鞭辟入里、直擊心靈,蘊含和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作品視角別具一格,《山椒魚》中的山椒魚、《遙拜隊長》中精神分裂者等另類人視角的選定則賦予作品陌生化的審美張力。從屬于詩學范疇的陌生化理論是由俄國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并且廣泛運用于文學批評之中,可以幫助讀者通過理論對文本進行解讀和闡釋。井伏鱒二在小說敘事中靈活運用陌生化手法,有意在文本和讀者之間建筑高墻,擴大讀者認知的難度,割裂讀者一般的反應,進而構建一種升華了的意識,并且最終設計出閱讀的新視界,改變讀者既有的閱讀習慣,營造出全新的審美感受。本文以《山椒魚》《遙拜隊長》為中心,深入考察井伏鱒二小說創(chuàng)作中另類人視角的陌生化藝術,指出陌生化敘事視角的運用是井伏鱒二小說敘事策略的重要特征之一。井伏鱒二通過敘事視角的選定,營造陌生化的美學效應,托起故事的脊梁,勾勒出井伏文學的陌生化敘事美學形態(tài)。
文學界頗有一些理論家素來主張“文學即人學”一說,誠然文學主要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然而人絕不可能作為孤立的個體僅存在于真空,必然要融入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之中。動物作為自然環(huán)境構成的要素,理所當然會進入作家筆下成為豐沛故事中的角色之一。以動物的發(fā)聲訴說美麗衷腸抑或是傾吐哀吟大凡是隱喻符號世界構建的目標所在,這從井伏鱒二的動物題材的短篇小說中便可窺一斑。
井伏鱒二于大正十二年在《世紀》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幽閉》[1],此后經(jīng)過修改,改名為《山椒魚》發(fā)表于《文藝都市》雜志,從此在日本文壇聲名鵲起?!渡浇肤~》文本構造的重要特征之一在于文本外層空間雙聲對峙的層層推進,步步深入,直至小說的結尾部分。作品中主人公山椒魚與青蛙的雙聲共振構成對話,這一交互關系在敘事邏輯中形成小說敘事的外部框架,構建起動物隱喻的符號世界?!吧浇肤~很傷心?!毙≌f開篇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xiàn)出山椒魚心中的憂傷、苦悶,奠定了文本的傷感基調(diào)。從山椒魚的單聲獨白、嘆息“這是多么的失策??!”到山椒魚與青蛙的雙聲對峙的魚蛙之爭,直至小說高潮的魚蛙和解、互為同情的反諷敘事,憂傷的基調(diào)貫徹文本始終。作品的真正內(nèi)涵和價值恰恰在作家巧妙安排的這一文本基調(diào)的引導之下得以豐富和升華。讀者與文本的對話正是以這一傷感的文本基調(diào)層層展開,在閱讀過程中,完成讀者完整而復雜的體驗。
從敘述者“我”全能全知的敘述到視角轉(zhuǎn)換后山椒魚的獨白,以及青蛙登場后的魚蛙之爭的雙聲對峙以“線形式”層層推進,直至小說的高潮。山椒魚故意使壞堵住洞口,將青蛙困入洞中使之陷入與自己同樣的命運,這讓山椒魚感到無比痛快。“好吧,那就隨你永遠自由去吧?!薄澳慊斓埃 薄澳悴呕斓澳?!”這樣的爭吵反復不斷,日復一日,毫無意義,虛無無助,然而正是這樣的對白構建起雙聲對峙的別樣世界,將兩種對立的意識共存于共時話語中進行交鋒。巖洞中似乎永遠只有這樣的對白,而這樣的對比只存在于巖洞之中,無法破洞而出,從而形成一個無法突破的倦怠的幽閉深淵。[2]如此幽閉空間,足以讓人時空顛倒、意識混亂,讓無限渴望自由的那顆心焦慮不安、無處安放。井伏鱒二以這樣獨有的敘事技巧,巧妙地設定隱喻符號世界的表層空間,構建文本-讀者對話中的陌生視界,通過跳動的字符喚起讀者的無限想象,從而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有益于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和深思遐想。
讀者在這文本外層空間的雙聲對峙的推進下,通過情感體驗不斷構建自我的審美圖式——隱喻的符號世界。井伏鱒二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擅長以動物喻人,通過辛辣的諷刺,揭示現(xiàn)實的殘酷?!渡浇肤~》是一篇被冠之為寓言式的短篇力作,寓言故事的出場人物往往很多是動物,通過將處事哲學,教訓等寄托于動物身上,不斷推進故事的發(fā)展。身陷囹圄的山椒魚的孤獨與苦悶是不言而喻的,作家采用“上帝視角”,即全能全知的視角指出巖洞是山椒魚的永遠的棲息之地。不管山椒魚怎樣試圖使勁往外游,其頭只能當作堵住洞口的軟木塞。從最初的不屈服到最后的無奈放棄?!斑@是多么失策啊!”通過視角的轉(zhuǎn)換,延展小說的敘事功能。作品中的山椒魚無疑是近代知識分子的隱喻,作品在憂傷的基調(diào)中巧妙地借山椒魚所觀、所思將黑暗狹隘世界中愚昧、乖僻、行動遲緩的近代知識分子進行了立體式的詮釋,構建隱喻的符號世界,與此同時作家寄情于作品,通過山椒魚之口自虐式地描繪出立志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自身的縮影,凸顯隱喻符號的張力。
井伏鱒二擅長在文學敘事中,借助方言的力量,通過方言入文的手法追溯鄉(xiāng)土,創(chuàng)造匠心獨運的言說風格,營造濃郁清新的鄉(xiāng)土氣息。《遙拜隊長》以對方言的闡釋作為小說的開篇,將敘事視角轉(zhuǎn)向以精神障礙者岡崎悠一的村中生活日常與戰(zhàn)時日常的雙重描寫。精神障礙者岡崎悠一是井伏鱒二作品中的另類人物,通過塑造這一人物,敘述故事,表達作家的反戰(zhàn)宣言。
短篇小說《遙拜隊長》于昭和25 年發(fā)表于《展望》雜志,是井伏鱒二反戰(zhàn)小說的代表之作。小說主要講述了因戰(zhàn)爭中自己招致的事故而引發(fā)精神障礙的主人公原陸軍中尉岡崎悠一回到故鄉(xiāng)村子后發(fā)生的一系列悲喜劇。受傷回鄉(xiāng)后的岡崎悠一終日瘋瘋癲癲,總是錯認為眼下仍處于戰(zhàn)爭時期,常常把村子的人當成自己的部下發(fā)號施令,不僅自己還強迫他人對著東方做遙拜之禮,這便是其生活的全部,也是其生活的日常。小說開頭并未直接交代岡崎悠一成為精神障礙者的經(jīng)緯,而是任憑村民們各種臆想推測,直至棟次郎的弟弟與十和上田五郎二人的歸鄉(xiāng)部分以插敘的方式敘述了岡崎悠一受傷的經(jīng)緯:戰(zhàn)時的某一天,岡崎悠一與士兵發(fā)生口角,不慎從卡車摔落頭部受傷所致。
通過對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綜合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井伏鱒二在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將受傷經(jīng)緯的交代進行延宕,把故事發(fā)展線索及事實真相以碎片的形式隱藏于岡崎悠一生活日常之中,設置懸念,并將伏筆與暗襯合為一體,為小說高潮的出現(xiàn)進行鋪墊,讓讀者在閱讀體驗中感受到小說高潮出現(xiàn)的必然性和真實性。
《遙拜隊長》的主人公岡崎悠一22 歲晉級為少尉,三年后被派往馬來西亞戰(zhàn)場,內(nèi)定為中尉。在軍中常常命令士兵面朝東方天皇所在位置遙拜天皇,且將這一儀式日常化。遙拜、突擊、架橋成為戰(zhàn)時岡崎悠一生活的日常,小說對于戰(zhàn)場中工兵架橋時橡膠林中出現(xiàn)的一幕描寫得細致入微,淋漓盡致。兩頭水牛在炸彈炸成的大坑中相抱著泡在水中,在其中的一頭水牛的一只角上佇立著一只白鷺,這些鳥獸仿佛出神地凝望著工兵部隊架橋似的。這副牛角白鷺像與槍林彈雨中岡崎悠一指揮下的工兵架橋像形成鮮明的反差,工兵架橋像的“動”“急”,牛角白鷺像的“靜”“慢”,這一巨大的反差演繹出跌宕感,讓小說呈現(xiàn)出敘事的張力,使讀者感受到與戰(zhàn)爭形成鮮明的對比的另一時間的流逝,牛角白鷺像的“靜”“慢”只是片刻的存在,這一片刻的存在實則寄予作家對遠離戰(zhàn)爭生活的向往。然而現(xiàn)實畢竟是殘酷的,牛角白鷺像終將會消失殆盡,如此一來戰(zhàn)爭的悲哀看起來愈發(fā)悲哀,過度的悲傷最終演變成作家筆觸下的滑稽,從而達到一種高度的反諷之效。與此同時,牛角白鷺像的存在有效地延宕了讀者思考的時間,在讀者的思維空間建起新的認知圖式,帶給讀者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眾所周知,日本軍國主義的惡行可謂罪孽滔天,不僅給別國帶來深重苦難,與此同時將日本國民帶入痛苦的深淵。井伏鱒二是一位具有良知的作家,二戰(zhàn)后所創(chuàng)作的諸多戰(zhàn)爭題材的作品無不深刻揭示了戰(zhàn)爭的慘無人道及對人性的摧殘。以原爆為題材的杰作《黑雨》靜靜地述說著原子彈受害者的悲傷,有力地抨擊了戰(zhàn)爭的殘暴與無情。短篇小說《遙拜隊長》采用陌生化的視角塑造了另類人精神障礙者岡崎悠一這一鮮活的人物形象,通過岡崎悠一所演繹的悲劇人物世界,深刻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表達了作家反戰(zhàn)的思想和態(tài)度。對文學作品進行評價的重要標準之一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可以賦予作品極大的生命力,井伏鱒二在《遙拜隊長》中通過塑造另類人形象,對人物進行“異化”,使得人物血肉豐滿,呼之欲出,人物的行為模式則從側面反映歷史的必然,以反諷形式表達了作家對戰(zhàn)爭的控訴。
另類人視角的選擇是井伏鱒二高度凝練的文學藝術中重要的敘事策略。《山椒魚》中的主角山椒魚以及《遙拜隊長》中的精神障礙者岡崎悠一這些另類人視角的選擇對構建井伏式陌生化美學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視角決定作家看待世界的角度,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之初必然要思考視角設定的問題,這就是視角選擇的“有意”,即作家視角選擇的能動性。作家對視角的選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作家所期望寄托的情感和審美理想。井伏鱒二在《山椒魚》《遙拜隊長》兩部作品的視角選擇上充分發(fā)揮了作為作家的能動性。
敘事視角的選定是由作家的能動性所決定的,而讀者作為作品視角的接受者是受作家的能動性所支配的,因而帶有接受的無選擇性,即“無意”性。然而讀者的重要性絕不容忽視,讀者作為作品的直接闡釋和接收者,作品的意象與表現(xiàn)有賴于讀者完成,讀者本身是文學藝術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3]例如,《山椒魚》《遙拜隊長》中敘事視角是既定的,但是讀者透過既定的敘事視角可以對作品進行全方位的闡釋,與作家、文本之間形成共存的載體三要素,在三要素的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情感及美感上審美愉悅效應。
敘事視角決定敘事文本的基調(diào)和敘事語言的表述內(nèi)容?!渡浇肤~》作為寓言式短篇小說,作家對山椒魚視角的選定使得作品被賦予了極強的藝術渲染力,敘事語言貼近寓言故事本身,語言生動活潑,哲理深雋。其中,巖洞中魚蛙間的雙聲對峙的橋段,諧趣中盡顯悲愴,充分表現(xiàn)了作家高超的語言駕馭藝術?!哆b拜隊長》中精神障礙者視角的選定使得語言表述內(nèi)容本身必須符合人物的設定,那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表達,卻在戲謔中顯出哲理?!皼_鋒!”“臥倒!”“混蛋,快臥倒?!边@些胡言亂語成了岡崎悠一在村中生活的家常便飯。無論是他獨白時的胡言亂語或是與周圍人物進行對話時的胡言亂語的表達,充分表現(xiàn)了作家針對精神障礙者進行用語選擇的精準。當然不可否認,讀者在與文本進行對話的過程中,這一系列的妄言妄語營造出陌生化的效果,虛實之間充分激發(fā)讀者的想象空間,給讀者帶來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俄國文藝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將文學表現(xiàn)中的陌生化進行概念化,他認為:所謂的陌生化即把熟悉的日常事物表現(xiàn)為不熟悉的非日常事物,摒棄讀者接受知覺的“自動化”的表現(xiàn)手法。[4]從《山椒魚》中的主角小動物山椒魚視角的選定,即把動物取代人使之成為作品的主角,借以動物特有的目光審視世界,到《遙拜隊長》中精神障礙者岡崎悠一視角的選定,均采用了另類人的視角。讀者作為作品的接收者,對于另類人本身就會產(chǎn)生新鮮的感覺,另類人形象的塑造可以激起讀者潛在的“亢奮”,延長讀者審美感知的時間和幅度。如前所述,敘事視角決定敘事語言的基調(diào),敘事視角對文本語言會產(chǎn)生決定性作用,賦予語言表達本身陌生化的效果。井伏鱒二長于通過另類人敘事為讀者營造陌生化的視界,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陌生化的審美體驗,感受出井伏鱒二文學特有的陌生化美學效應。
敘事視角是敘事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是敘事學研究的中心問題之一。敘事視角是作家的眼睛,是文學作品中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初期的切入點,在整個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日本文壇仙人井伏鱒二具有高度的良知和時代使命感,是一位善于在文學敘事中運用各種敘事策略表現(xiàn)文學觀的作家。他長于以另類人視角撐起文學敘事的廣闊空間,憑借高超的文學創(chuàng)作技法和獨樹一幟的語言表現(xiàn)力沖破日本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的藩籬,在日本近現(xiàn)代文壇豎起一面旗幟,建構起井伏式文學的陌生化美學。本文以井伏鱒二的代表作《山椒魚》《遙拜隊長》為例,通過對作品中另類人敘事視角的考察,在此基礎之上分析另類人敘事視角與陌生化美學的關系,指出陌生化敘事視角的運用是井伏鱒二小說敘事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形成井伏式小說陌生化美學的重要元素。以敘事視角為研究對象,對井伏鱒二文學作品展開研究,是對既有井伏鱒二文學傳統(tǒng)研究基本模式化的一次突破,有利于拓寬研究思路,提升研究的全面性、系統(tǒng)性,為井伏鱒二研究的多維化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