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唱和詩是由兩首及以上的詩組成的相互酬唱、贈答的詩作。在唱和詩中,第一首為原唱,接下去的為附和,其形式多樣,有聯句、依韻(同韻)、用韻、步韻(次韻)、和詩等。宋劉攽《中山詩話》云:“唐詩賡和,有次韻(先后無易)、有依韻(同在一韻)、有用韻(用彼韻,不必次)?!盵1]289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和韻詩有三體:一曰依韻,謂同在一韻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韻,謂和其原韻而無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韻,謂用其韻而先后不必次也?!盵2]109早在梁蕭統(tǒng)《文選》中,已有“贈答”類收錄贈答詩80余首,內含部分唱和之作。《文選》卷二十九所收西漢蘇武《蘇子卿詩》與李陵《李少卿與蘇武》、東漢佚名《客示桓麟詩》與桓麟《答客詩》、東漢秦嘉《贈婦詩》與其妻徐淑《答秦嘉詩》為唱和詩發(fā)展早期之作。至唐朝,文人雅士以詩唱和之風大盛,元稹、白居易間的“通江唱和”與皮日休、陸龜蒙間的“松陵唱和”是唐代唱和詩風的高峰。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中唐以還,元、白、皮、陸更相唱和,由是此體始盛?!盵2]110宋嚴羽《滄浪詩話》言:“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盛于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3]193-194雖然嚴羽批評以和韻而斗工的現象,但是,同徐師曾一樣,都指出唱和之風始盛于元白皮陸之間??梢姡住巴ń汀迸c皮陸“松陵唱和”在唱和詩發(fā)展中的重要意義。
雖然元白 “通江唱和”與皮陸 “松陵唱和”皆是唐代唱和詩風中的典型,然元白處中唐之時,皮陸在晚唐之際,因社會背景、政治狀況、士人境遇的不同,“通江唱和”“松陵唱和”詩作之間的心態(tài)亦多有別異,對照解讀“通江唱和”“松陵唱和”,可一窺中晚唐間唱和詩中所體現的士人心態(tài)之變化。
李肇《國史補》云:“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書法圖畫,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各有所蔽也?!盵4]197這種“侈于游宴”的習氣使得唐代社會風貌大變:“至于貞元末,風流恣綺靡?!盵5]30“時應進士舉者,多務朋游,馳逐聲名。”[6]3976實則這種社會風氣并非僅在貞元之后方才流行,在唐代開放活潑的社會氛圍之下,有唐一代文人雅士交往、唱和之風流行,自初唐至晚唐,文人雅士間交往唱和之風不絕。而在整個唐代文人間的交往唱和之中,“通江唱和”與“松陵唱和”堪稱唐代文人交往唱和之典范,在唱和詩發(fā)展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
唐代詩人的交往唱和唐初已顯端倪,及至中唐,政治斗爭與黨爭傾軋日愈激烈,文人身上的政治熱情逐漸消散,往往轉而耽溺詩酒之間:“為文章、把酒,窮晝夜相歡,不問人間事?!盵7]4043《舊唐書·穆宗紀》云:“國家自天寶已后,風俗奢靡,宴席以喧嘩沉湎為樂。而居重位、秉大權者,優(yōu)雜倨肆于公吏之間,曾無愧恥。公私相效,漸以成俗。”[6]485-486據劉昫《舊唐書》載:“(元稹)既以俊爽不容于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司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有自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者。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靡不凄婉?!盵6]4331-4332又云:“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里為遠?!盵6]4345“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6]4360元稹、白居易并顯于元和詩壇,又因政事被貶通州、江州,雖相隔遙遠然仍酬唱不絕,正如白居易所云“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8]1908,形成了“通江唱和”這一令人注目的文學現象。元、白通江唱和時期的詩作情況,據吳偉斌《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真相述略》統(tǒng)計:
元白通江時期(元和十年三月三十日至十四年三月十日)的唱和詩計79首。其中白居易詩42首(不包括其酬唱元稹江陵時詩《放言五首》),元稹詩37首。在這些唱和詩中,元白對應唱和共有24個詩組,計詩61首(其中次韻相酬21個詩組,計詩55首);僅有白氏寄贈而無元氏答贈的詩歌12首,元氏有寄贈而白氏無詩答贈者6首。就白居易來說,有元稹對應唱酬詩30首,另12首現存元集無元稹對應唱酬詩;就元稹來說,答酬白氏的詩篇 31首(其中次韻相酬27首),另有《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水上寄樂天》《得樂天書》《相憶淚》《寄樂天》《憑李忠州寄書樂天》6首寄贈,而白氏似無詩酬和。[9]
所謂“唱和詩計79首”是僅指元、白在“通江唱和”這一時段的唱和詩,而元白平生之間的唱和詩作則較此更多。據趙樂《元白唱和詩研究》統(tǒng)計,元稹詩集中與對方唱和數為182首,唱和占詩歌總數的33.7%;而白居易詩集中與對方唱和數為212首,唱和占詩歌總數的7.3%。[10]對于通江唱和這一時期的元白唱和詩作,李漢南《元白唱和詩統(tǒng)計分析》認為:“元白現存可考的和韻唱和詩107組,占到了所有唱和詩總數的79.2%,即元白唱和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大量的和韻唱和?!盵11]2這種現象與元白唱和之間喜長篇排律、次韻相酬有關,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有云:“居易雅能為事,就中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為千言,或為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chuàng)新詞,名為次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挑耳?!盵12]1450-1451又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云:“予始與樂天同校秘書之名,多以詩章贈答。會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予百韻詩及雜體,前后數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為元和詩。”[12]1280-1281元稹所稱之“元和詩”,即當時“自衣冠士子,自閭閻下俚,悉傳諷之”的“元和體”。此外,在通江唱和時期,元白之間除了詩歌唱和外,尚有書信往來。(1)如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元稹有《敘詩寄樂天書》。元和十年(815年)十二月,白居易有《與元九書》。元和十二年(817年)四月,白居易有《與微之書》。
皮日修與陸龜蒙交好,又皆有詩名,相互唱和,以“皮陸”并稱于世,明胡震亨《唐音癸簽》云:“皮陸以萍合唱和吳中,因而齊稱?!盵13]272《松陵集》共收錄咸通十年(869年)到咸通十二年(871年)間唱和詩作680余首,絕大部分為皮、陸詩作,皮陸之外尚錄崔璐、崔璞、顏萱、張賁、司馬都、鄭璧、李毅、魏樸、羊振文等詩人作品。松陵即松江,又稱吳江、笠澤等,為皮、陸等晚唐士人活躍地區(qū),《松陵集》亦是以吳中地望而得名。因《松陵集》唱和詩之內容不外乎酒、樵、漁、茶、花等瑣物碎事,多注重于日常生活中器具、景物、人事之間閑情逸致的表達,故而自來多受非議。明趙執(zhí)信《談龍錄》認為:
元、白、皮、陸,并世頡頏,以筆墨相娛樂。后來效以唱酬,不必盡佳,要未可廢。至于追用前人某詩韻,極為無謂,猶曰偶一為之耳。遂有專力于此,且以自豪者,彼其思鈍才庸,不能自運,故假手舊韻,如陶家之倚模制,漁獵類書,便于牽合,或有蹉跌,則曰韻限之也。轉以欺人,嘻,可鄙哉![14]16
趙執(zhí)信此段雖然旨在批評“后來效以唱酬”“專力于此且以自豪者”,然而言元白、皮陸“并世頡頏,以筆墨相娛樂”,畢竟已有批評意味。又如《唐詩別裁》云:“龜蒙與皮日休倡和,另開僻澀一體,不能多采?!盵15]144甚至在清人許學夷眼中,這種唱和詩風到了大壞詩體的地步,其《詩源辯體》云:“陸龜蒙皮日休唱和,多次韻之作。七言律,鼓吹所選,僅得一二可觀,其他多怪惡奇丑矣。”[16]297“夸新斗奇,大壞詩體,二子(皮、陸)復生,吾當投畀豹虎?!盵16]299魯迅則認為:“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铓?!盵17]591
對于皮陸及其唱和詩的評價之所以出現不同的態(tài)度,實則是因于看待問題的角度及觀念有所不同,亦與皮、陸所身處的晚唐之際的社會現實相關。晚唐之時,宦官專權、藩鎮(zhèn)割據、朝臣黨爭愈演愈烈,唐王朝的政治危機不斷加深,幻滅感與絕望感籠罩著整個社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詩人詩風亦開始分化,或注重社會現實的反映而呈現悲涼抑郁的感傷色彩,或逃避現實而追求自在自得的隱士生活,而皮日休與陸龜蒙無疑是后者的代表。雖然元白“通江唱和”與皮陸“松陵唱和”皆是文人雅士間的交往酬唱,但因中晚唐時代背景的變化及元白、皮陸身份的別異,導致人們對于元白“通江唱和”與皮陸“松陵唱和”批評的不同。也正是因為中晚唐時代背景與社會現實的變化,導致通江唱和、松陵唱和詩作中所呈現的士人心態(tài)同中有異,體現出中晚唐詩人唱和詩中的心態(tài)變化。
詩言情,然而這種情是受詩人的心態(tài)影響的,就通江唱和與松陵唱和而言,元白、皮陸之間的唱和詩在心態(tài)上既有共通之處,又有別異之分。一方面,唱和詩作為詩人間交往酬唱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本質上都是言詩者之情,以詩歌的酬唱來表現友人情懷,這一點無論是元白之間的通江唱和還是皮陸之間的松陵唱和都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元白固是知己,皮陸亦為密友,然元白與皮陸之間志趣卻是難以相同的。因此,元白、皮陸各自之間的唱和詩在情感與心態(tài)上固然高度類似,但將元白與皮陸兩相對照,則多有別異之處。
元白相識30余年,來往通信1 800多封,互贈詩篇近1 000首,可謂中唐詩人間交往的代表。辛文房《唐才子傳》云:“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盵18]34而在《松陵集》中,雖然所收錄詩人達10余人,而皮陸二人之酬唱占其絕大部分,以至于甚至可將《松陵集》視為皮陸二人之酬唱集。據皮日休《松陵集序》云:
(咸通)十年,大司諫清河公(崔璞)出牧于吳,日休為郡從事。居一月,有進士陸龜蒙字魯望者,以其業(yè)見造,凡數編。其才之變,真天地之氣也。近代稱溫飛卿、李義山為之最,俾陸生參之,未知其孰為之后先也。太玄曰:“稽其門,辟其戶,眼其鍵,然后乃應,況其不者乎?”余遂以詞誘之,果復之不移刻。由是風雨晦冥,蓬蒿翳薈,未嘗不以其應而為事。茍其詞之來,食則輟之而自飫,寢則聞之而必驚。[19]1310
正因二人興趣相投,往往“茍其詞之來,食則輟之而自飫,寢則聞之而必驚”,相交之深,由是可見。故清余成教《石園詩話》言:“晚唐詩人之相得者,以陸魯望龜蒙、皮襲美日休為最?!盵20]1776雖然“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然而在元白、皮陸身上所能看到的卻不是文人之間的“相輕”與攻詆,而是以詩言情的詩者情性與同聲相應的友人情懷。在元白、皮陸相互唱酬之詩中,真摯之情溢乎字間。如元白唱和詩云:“自我從患游,七年在長安。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難?!盵21]37“君寫我詩盈寺壁,我題君句滿屏風。與君相遇知何處,兩葉浮萍大海中?!盵21]1373“行逢賀州牧,致書三四封。封提樂天寄,未坼已沾裳。坼書八九讀,淚落千萬行。中有酬我詩,句句截我腸?!盵12]160“十載定交契,七年鎮(zhèn)相隨?!瓫r乃江楓夕,和君秋與詩?!盵12]169又如皮陸唱和之中詩句:“我志如魚樂,君詞稱鳳銜。暫來從露冕,何事買云巖?!盵19]1422“珍重雙雙玉條托,盡憑三島寄羊君?!盵19]1431“如何世外無交者,一臥金樽只有君?!盵19]1430“不知桂樹知情否,無限同游阻陸郎?!盵19]1440無論元白還是皮陸之間的唱和,這種以詩言情的詩者情性與同聲相應的友人情懷是一致的,這種詩者情性與友人情懷雖有時代之別,而在情感上卻一樣具有打動人心的美,這也是通江唱和與松陵唱和并為美談的原因所在。
在元白通江唱和與皮陸松陵唱和表現詩者情性與友人情懷的共同心態(tài)外,通江唱和與皮陸唱和在心態(tài)上亦有著不一致的地方。沈松勤《南宋文人與黨爭》認為:“作為北宋文人的延續(xù),南宋文人也是以參政主體為主要角色的,多數還具有了參政主體、文學主體、學術主體三而合一的復合型主體特征?!盵22]實際上這種“參政主體、文學主體、學術主體”合一的復合型主體特征并不僅僅表現在北宋與南宋文人身上,而是中國古代文人所具有的主體共性。就白居易、元稹而言,在“元和主盟”[6]4360的詩人身份外,在二人一生奔波仕途、宦海浮沉中更重要的是作為“參政主體”的官員身份。因元、白二人都熱心政治而又政途乖蹇,故而往往有志同道合、君子同困之感,這是元白唱和的重要情感根基所在。張永麗《唐代唱和詩研究》在對元白之間的分析中認為:
唱和主要分為四個階段:一為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和五年(公元810年)間。二為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間。三為長慶三年(公元823年)—長慶四年(公元824年)間。四為寶歷二年(公元826年)—大和五年(公元831年)間……整體來說,元白唱和的高峰期均是二人仕途不得意的時期。正如導師周圍先生在《元稹唱和詩考述》中所言:“元稹的唱和詩創(chuàng)作隨著仕途的升降而有所不同,仕途順利時創(chuàng)作較為低落,而仕途堰蹇時則出現高潮,但總的趨勢是逐步走上成熟的?!盵23]67-73
通觀元白“通江唱和”這一唱和階段內的詩作,這一時期元白“(元稹)以俊爽不容于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司馬”,正是二人仕途的低落期與唱和的高潮期,故而這種志同道合、君子同困基礎上的惺惺相惜的摯友情感是較平時唱和更為濃厚的。如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2)《東南行一百韻》詩全名為《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云:“窮通應已定,圣哲不能逾。況我身謀拙,逢他厄運拘?!盵21]1247“時遭人指點,數被鬼揶揄。兀兀都疑夢,昏昏半是愚。”[21]1247而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則和詩曰:“我病方吟越,君行已過湖。去應緣直道,哭不為窮途?!盵12]366“倍憶京華伴,偏忘我爾軀。謫居今共遠,榮路昔同趨?!盵12]367元白二人對于君子同困的苦悶通過相互酬唱得以抒懷,而志同道合的摯友情感也在相互的唱和中得以體現。
通江唱和時期,元白皆喜長篇排律,其中,一些隨性之作則往往感人更深,如白居易《舟中讀元九詩》云:“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盵21]1224元稹《酬樂天舟泊夜讀微之詩》和曰:“知君暗泊西江岸,讀我閑詩欲到明。今夜通州還不睡,滿山風雨杜鵑聲?!盵12]624在貶遷的政治境遇下,二人詩中皆彌漫著壓抑苦悶的氣氛,兩相對讀更顯得這種政治上“志同道合”情感的動人之處。正如元稹《得樂天書》所云:“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盵12]611元白在通江時期酬唱頻繁,不僅把中唐唱和詩的發(fā)展推向了一個頂峰,也把這種“志同道合”的摯友情感塑造成了文人交往唱和的永世典范。
相對于元稹、白居易“仕人”與“詩人”的復合型主體身份,皮日休、陸龜蒙雖然在現實中也有著這種具有古代文人普遍性的“復合型主體特征”,但至少從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皮、陸身上的“隱士”色彩較之“政治主體”的色彩更濃,故而在皮陸“松陵唱和”的詩作中其表現的內容不同于元白“通江唱和”中那種志同道合、君子同困的摯友情感,而更多是體現一種潛逸山水、詩酒唱和的隱者情志。皮日休《松陵集原序》云:“茍其詞之來,食則輟之而自飫,寢則聞之而必驚。凡一年,為往體各九十三首,今體各一百九十三首,咱體共三十八首,聯句問答十有八篇在其外,合之凡六百五十八首。”[19]1310皮、陸僅一年期間,相互唱和詩作竟達558首之多,或許正是由于在這種潛逸山水的隱者情志之下少卻諸多牽擾與煩惱,在輕松自在的唱和心態(tài)下才取得了這樣高產的效果。據張永麗統(tǒng)計:“從咸通十一年(870年)到十二年(871年)僅1年左右的時間里,皮日休和陸龜蒙創(chuàng)作的和詩達269組,占晚唐全部和詩的28.83%,唱和俱存的262組,占晚唐全部唱和俱存詩的83.7%。”[23]80。
皮陸松陵詩作的內容大多為生活中的日常事物,如皮日休《公齋四詠》詠小松、小桂、新竹、鶴屏,而陸龜蒙《奉和公齋四詠次韻》也以四物為題和之;陸龜蒙作《漁具詩》15首,皮日休則有《奉和漁具十五詠》;皮日休有《添漁具詩》5首,陸龜蒙則作《奉和添漁具五篇》;此外還有如《樵人十詠》《奉和樵人十詠》《酒中十詠》《奉和酒中十詠》《添酒中六詠》《奉和酒中六詠》《茶中雜詠》《奉和茶具十詠》等大規(guī)模的唱和詩。在皮陸松陵唱和詩作中,無論是長篇唱和、組詩唱和還是短篇唱和,酒、茶、漁、樵一類表現隱者情志的事物是詩作內容的主體,在詩句之間體現出“富貴如疾顛,吾從老巖穴”[19]1381“滿此是生涯,黃金何足數”[19]1399-1400的孤傲之氣與隱逸之趣。
皮日休《松陵集原序》云:“昔周公為詩以貽成王,吉甫作頌以贈申伯,詩之酬贈,其來尚矣。后沒為詩,比多以斯為事?!盵19]1310皮陸在松陵唱和詩的創(chuàng)作中,不僅對于數量有著自覺的追求,而且在內容上亦有著獨特的表現。王錫九《皮陸詩歌研究》認為:“皮日休、陸龜蒙對有關漁具、樵事、酒事、茶事的直接吟詠。它們具有較高的文化史、民俗史認識價值,也很深致地表達了皮、陸的隱逸趣尚?!盵24]119相對于元白通江唱和中那種志同道合、君子同困的失落文人與貶遷官員酬唱,皮陸松陵唱和則呈現出詩酒茶樵、潛逸山水的隱士生活畫面,元白通江唱和與皮陸松陵唱和詩作中的這種心態(tài)別異,是多方面因由影響造成的。
劉勰《文心雕龍》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25]693“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盵25]675文學心態(tài)的變化往往是多方面造成的。從元白通江唱和中那種志同道合、君子同困的摯友情感,到皮陸松陵唱和中的詩酒茶樵、潛逸山水的隱者情志,中唐到晚唐之間這種唱和詩中的心態(tài)變化亦是多重因素影響的結果。
“安史之亂”后,唐朝繁榮穩(wěn)定的大盛世局面不再,中唐時期雖出現過短暫的中興時期,然而,在朝廷黨爭、藩鎮(zhèn)割據、宦官專權、變亂不斷的影響下,唐朝內外局面業(yè)已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社會凋敝與民生之苦甚重,孟郊《寒地百姓吟》便是一個生動的寫照:“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勞。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26]125雖然唐朝的沒落已不可避免,但大唐盛世所去不遠,士人心中仍保持著“兼濟天下”的進取精神與濟世情懷。而同為“元和主盟”,白居易不僅對當時“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勛戚資”[21]88-89的黑暗現實深感不安,而且無論是著《策林》75篇以救時弊,還是仕途上關切民生的具體作為及“不懼權豪怒,亦任親朋譏”[21]78的從政態(tài)度,皆是以一顆濟世之心投身其間的。元稹同樣有這樣的政治熱情與進取精神,其在《說劍》中云:“劍決天外云,劍沖日中斗。劍隳妖蛇腹,劍拂佞臣首?!盵12]56“自我與君游,平生益自負。況擎寶劍出,重以雄心扣?!盵12]56其政治熱情、凌云之志躍然紙上。
到晚唐之時,政治危機較中唐更重。一方面,朝廷對于藩鎮(zhèn)所能起到的控制極其微弱,使得朝廷名存實亡;另一方面,在本已衰弱的朝廷之中,黨爭之害與宦官之禍越發(fā)嚴重,特別是宦官專權甚至達到了誅殺大臣、廢立皇帝的地步?!缎绿茣こ鹗苛紓鳌吩疲骸?仇士良曰)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則又納諫,智深慮遠,減玩好,省游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球獵聲色蠱其心,極侈靡,使悅不知息,則必斥經術,暗外事,萬機在我,恩澤權力欲焉往哉。”[7]4486其跋扈之狀如此。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晚唐文人的政治熱情消退、進取精神不再,或歸隱山林以避禍、或半官半隱以安身,故而詩作之中中唐那種報國無門的苦悶與掙扎愈發(fā)少見,而多了作為隱士的閑適與淡雅。正是中晚唐間的這種時代變局,使得中晚唐詩作的關注側重有所不同,而這種不同在中唐時期的元白通江唱和與晚唐時期的皮陸松陵唱和的對照之下體現尤為明顯。
據《舊唐書》載:“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稹九歲能屬文。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應制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制下,除右拾遺?!盵6]4327元稹家族久居洛陽,世代為官,元稹亦走的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路線?!梆⌒凿h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6]4327,元稹因為官正直而一貶江陵、二貶通州、三貶同州、四貶武昌,雖多受貶黜而為官以報國為民之心不減。白居易生于“世敦儒業(yè)”的官僚家庭,不僅政治上與元稹一樣多不得意,而且在忠君愛國之心上也和元稹一致。故而《新唐書》云:“觀居易始以直道奮,在天子前爭安危,冀以立功,雖中被斥,晚益不衰。當宗閔時,權勢震赫,終不附離為進取計,完節(jié)自高。而稹中道徼險得宰相,名望漼然。嗚呼!居易其賢哉!”[7]3409元稹與白居易無論是在仕途還是性情上總能保持驚人的相似,故而在交往唱和之間亦往往引為知己,在相互酬唱中一抒不得志的抑郁苦悶與志同道合、君子同困的摯友情懷。正如《舊唐書》所言:“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根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之小說。就文觀行,居易為優(yōu),放心于自得之場,置器于必安之地。優(yōu)游卒歲,不亦賢乎?!盵6]4360元白之間的通江唱和不僅僅是一種知己老友之間的慰藉,更是一種政治上同道的欣慰與相互勉勵。
相較而言,皮日休和陸龜蒙則沒有了元白身上的那種政治參與感,皮日休對晚唐之際的黑暗現實有著深刻的認識:“古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古之用賢也,為國;今之用賢也,為家。古之酗醟也,為酒;今之酗醟也,為人。古之置吏也,凈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盵27]64-65“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盵27]55“古之所謂賊民,今之所謂賊臣。”[27]62正是在這種看清現實黑暗而又看不到希望和出路的苦悶感和絕望感中,皮日休自號“間氣布衣”“醉吟先生”“醉士”以寄情詩酒、逃避現實,甚至其后參加黃巢起義之事亦當與這種看不到出路的絕望感有關。而陸龜蒙舉進士不第,歷任幕僚從事,在士風凋敝官場污濁的環(huán)境下轉而以高蹈隱逸的狂狷之態(tài)行世,又加之陸氏本醉心于農學實業(yè)方面,有《耒耜經》《茶書》等著作。在晚唐的歷史背景下,看穿現實感于絕望而以詩酒逃避現實的皮日休與喜于農事山水的陸龜蒙之間的交往唱和,是兩個士人在政治熱情和進取精神褪滅后的無奈選擇,是一種苦悶與絕望后的閑適與淡然。雖然元白通江唱和與皮陸松陵唱和并稱唐代文人交往唱和之典范,然而,境遇與性情的不同使得通江唱和與松陵唱和呈現出不同的唱和心態(tài),是中唐與晚唐詩人心態(tài)變化的極好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