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wèi)平
應當承認,價值追求的確是一種主觀訴求,對于訴訟實踐不具有規(guī)范意義。不過,作為體系化的民事訴訟理論研究而言,對民事訴訟價值追求的內涵和外延有必要予以認真深入的探究。民事訴訟價值追求作為人們或社會對民事訴訟的期望和要求,對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與民事訴訟法的完善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和民事訴訟法的完善不可能偏離人們或社會對民事訴訟的一般期望和要求,并且讓人們能夠實際感受到自己的理想和期望正在實現(xiàn)。如何根據(jù)民事糾紛的性質、特點,不同社會時期、司法條件以及人們或社會對民事糾紛解決手段或方式的期望和要求,建構、調整和完善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正是民事訴訟理論所要研究的內容。(2)參見張衛(wèi)平:《轉型時期我國民事訴訟法學的主要任務與重心》,載《北方法學》2016年第6期。在我國民事訴訟理論中,與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直接相關的內容的闡述,主要限于“公正”和“效率”。在應然層面,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還應當包含哪些內容,并沒有予以展開討論和深究,而且無論是公正還是效率,作為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還是不夠精確。本文以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為主題,嘗試對其內涵和外延進行較深入的探討,以作引玉之磚。
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是人們或社會對民事訴訟制度的理想和期望,學界也稱之為或表述為“民事訴訟制度的理想”。(3)參見[日]新堂幸司、小島武司主編:《注釋民事訴訟法(1)裁判所、當事人》,有斐閣1991年版,第8頁。能夠基本滿足人們或社會期望的民事訴訟制度就是理想的制度,包括程序制度和非程序制度。之所以是一種價值追求或理想,是因為現(xiàn)實中限于各種條件以及價值之間的牽制,還很難達到理想狀態(tài),尤其是各價值追求之間的均衡狀態(tài),但人們不能放棄對理想狀態(tài)的追求,并希望通過努力,不斷趨近或接近這種理想狀態(tài),由此推動制度的進步。
與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在含義上比較接近的概念,是民事訴訟的目的或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但民事訴訟目的的提出或要回答的問題是,民事訴訟制度基于什么而存在,民事訴訟制度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在理論上通常是指人們在設計民事訴訟制度時要求或期望該制度達到的目標。按照大陸法系國家關于民事訴訟目的的認識,(4)基于英美法系國家的經驗主義傳統(tǒng),一般不從理論上探究訴訟制度的目的,針對的是具體的和經驗的案件的處置。這與大陸法系國家理性主義傳統(tǒng)形成不同的思維。參見[德]K.茨威格特、H.克茨:《比較法總論》,潘漢典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57頁;張衛(wèi)平:《我國民事訴訟法理論的體系建構》,載《法商研究》2018年第5期。主要存在以下幾種學說:(1) 權利保護說。這種觀點認為,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是保護實體法所規(guī)定的實體權利。(2) 私法秩序維持說。該說認為,民事訴訟制度是基于國家維護私法秩序的目的而設立的。(3) 糾紛解決說。糾紛的請求本身是先于實體法的,即使是實體法相當完備的今天,仍然存在沒有實體法依據(jù)的情況,但法院并不能因此拒絕作出裁判,因此,就不能認為民事訴訟制度是為了維持現(xiàn)有的私法秩序。(4) 程序保障說。從一種全新的訴訟觀念和訴訟理念來思考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強調正當程序,并根據(jù)正當程序原理提出了程序保障說。(5)參見劉榮軍:《程序保障的理論視角》,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頁。
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與民事訴訟目的的區(qū)別在于,不是回答基于何種原因和理由設置民事訴訟制度,而是回答怎樣才能實現(xiàn)民事訴訟制度所要實現(xiàn)的目的,是民事訴訟制度應當怎樣的要求,是對民事訴訟目的實現(xiàn)手段的期望和要求。(6)關于國外民事訴訟目的論,參見[日]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頁;[日]兼子一等:《條解民事訴訟法》,弘文堂2011年版,第5-8頁;前引③,新堂幸司、小島武司主編書,第8-16頁。從邏輯上講,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是在特定民事訴訟目的之下,以既定的民事訴訟制度存在為前提所提出的問題。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論與價值論之間的聯(lián)系在于,不同的目的論,對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理解就有所不同。例如,將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理解為糾紛解決,即主張糾紛解決說,那么就要求法官不僅要對民事糾紛進行裁決,同時還應當對民事糾紛通過調解或斡旋來解決實體法上的沖突。那么,理想的民事訴訟就應當通過對話協(xié)商程序或制度設計來實現(xiàn)這一要求。與此不同的是,如果主張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是權利保護,那么調解或斡旋就顯得沒有什么意義,所謂對話協(xié)商的制度設計也就沒有多大必要。(7)參見[德]羅森貝克:《德國民事訴訟法》,李大雪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頁。
在我國的語境下,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與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有聯(lián)系,因為立法對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有明確的規(guī)定。(8)關于民事訴訟法任務的闡述,參見張衛(wèi)平:《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任務的構成及修正》,載《法學》2006年第5期。在我國的法典制定中,似乎任何一部法典都應當設定相應的“任務”,這也是我國法律文本的一大特色。(9)一部法律的任務究竟是什么,可以通過學理加以闡釋,未必一定要在法律文本中予以明確。從一些主要的現(xiàn)行法來看,法典中的所謂“任務”主要是指,立法者為該法律能夠起到某種作用或為達到,至少趨近某一目的、目標所設定的應當有所作為的抽象或具體的事項。如此而言,法律的作用、功能、目的與任務的區(qū)別就不是那么明顯,甚至在表述上往往是等同的。從我國民事訴訟法的任務來看,并非僅僅是實現(xiàn)民事訴訟目的,還包括與民事訴訟價值追求相關的內容?,F(xiàn)行民事訴訟法第2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保證人民法院查明事實,分清是非,正確適用法律,及時審理民事案件,確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制裁民事違法行為,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維護社會秩序、經濟秩序,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順利進行。該條中關于“保證人民法院查明事實,分清是非,正確適用法律,及時審理民事案件”無疑就是對民事訴訟價值追求內容的規(guī)定。
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與民事訴訟基本原則也有較大的相關性。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根本性或原則性體現(xiàn)在它對民事訴訟法最基本的問題作出了高度抽象的規(guī)定,對如何進行民事訴訟提出了基本的要求,如訴訟當事人平等的原則、辯論原則、處分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等。(10)參見張衛(wèi)平:《民事訴訟法》,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7-9頁。在同樣是關于如何進行民事訴訟的這一高度抽象性方面,盡管民事訴訟基本原則與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有了高度的相似性,但基本原則的這種高度抽象的要求在性質上是一種法律規(guī)范,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從理論上而言,具體案件的審判法官在沒有民事訴訟法具體規(guī)定的情況下,可以直接運用基本原則作出裁決。而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不是一種法律規(guī)范,法官在具體案件的審判中無法將其作為法律根據(jù)加以適用。兩者的聯(lián)系在于,民事訴訟基本原則往往也會體現(xiàn)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如訴訟平等原則、處分原則、辯論原則等都間接地體現(xiàn)了這些價值追求。
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這一概念集中和概括地表達了人們對民事訴訟制度建構和運行的理想和期望。作為人們的主觀理念,雖然對民事訴訟制度的具體運作不具有規(guī)范意義或作用,但這一理念有助于指導具體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和運行。通過這一概念,人們可以深化對民事訴訟制度的認識,可以更深入地探究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具體內容,明確哪些是應然的價值追求,以及各種價值追求之間的關系、相互衡平以及實現(xiàn)的條件或限制等問題。雖然在民事訴訟法的任務中包含了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內容,但將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從民事訴訟法的任務中獨立出來,更有利于對這一問題的闡釋和探討,并且能夠與民事訴訟的目的等涵括于任務中的其他概念加以區(qū)別。
城市空間出現(xiàn)的問題,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和反映在城市公共空間上。城市公共空間是向所有人開放,供人們聚集,進行社交活動和政治活動的場所。許多社會學家和城市研究學者都認為大量的城市公共空間在慢慢失去其公共的作用,城市空間正經歷著的公共生活的持續(xù)消亡。就其原因,評論家馬丁·波利(Martin Pawley) 在《私有化的未來》的一書中論證道:“在消費社會,公共生活的衰弱是私有化的結果[5]”。而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 在《公眾人的衰落》一書中則描述道:“公共空間的廢棄化即公共領域的空心化,是公共空間被作為穿行空間而不是停留空間的結果[6]”。
關于什么才是理想的民事訴訟,由于人們的視角或立場的差異,其認識也存在差異。同時也因為人們對特定概念的內涵以及語義理解的差異,在表達上也會有所不同。在國內學術界,與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相關內容議論最多的莫過于“公正”與“效率”,通常將“公正”與“效率”作為民事訴訟制度的基本價值要求。不過,單純就“公正”與“效率”的含義以及相關關系進行論述的學者并不多,大多是結合某項具體訴訟制度,如舉證時限制度、再審制度、發(fā)回重審制度、小額訴訟制度等的構成以及運行來進行分析。由于“公正”這一概念包括了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因此,論述中難免存在含混或模糊之嫌。從國外的理論來看,通常認為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應當包括以下幾項基本內容,或者說以下內容具有較高的共識度。
所謂妥當(適正),強調的是民事裁判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上是正確妥當?shù)摹?11)參見[日]齋藤秀夫編著:《注解民事訴訟法》(1),第一法規(guī)1968年版,第45頁。妥當(適正)這一價值追求實質上是關于實現(xiàn)實體正義的要求。無論是事實認定還是法律適用,實現(xiàn)實體正義是民事訴訟制度的工具價值,是民事訴訟法的基本任務和目的。因此,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和運行都需要盡量滿足這一工具價值。
基于這樣的價值理想和追求,在事實認定方面,就要求在建構具體的民事訴訟制度時,應當從這一價值追求出發(fā),相應設置能夠有利于保障正確認定事實的訴訟程序和方法,如誠實信用原則、各種證據(jù)方法的運用規(guī)則、質證認證的程序等。正確認定案件事實是正確適用法律的前提,是實現(xiàn)實體公正最主要的前提條件;在適用法律方面,也應當有相應的制度確保法律適用的正確,如上訴、再審、合議制、言詞原則、直接原則等都被認為是服務于該價值追求的訴訟制度。在我國,上訴程序不僅對法律適用進行審查,而且對事實認定是否正確也要進行審查,是保障正確適用法律、正確認定案件事實的主要程序制度。
所謂公正,強調的是作為民事訴訟中司法裁判的公正,是對裁判者的理想要求,實質是民事訴訟制度應當滿足訴訟的程序公正的問題。程序公正主要針對的是審理裁判的主體——法官,更宏觀的話題是司法公正。受傳統(tǒng)司法、糾紛解決觀念、傳統(tǒng)訴訟方式(重調解輕裁判)(12)調解是一種重糾紛解決結果,而不在意糾紛解決過程的方式。其特點是事實認定和權利義務的非清晰性,不是一般審判所講究的三段論思維方式,因此,在觀念上無論是實體規(guī)則還是程序規(guī)則都為調解所忽視或輕視。參見李浩:《調解歸調解,審判歸審判:民事審判中的調審分離》,載《中國法學》2013年第3期;張衛(wèi)平:《訴訟調解:時下勢態(tài)的分析與思考》,載《法學》2007年第5期。的影響,以及法治初級階段的制約,(13)法治初級階段的一個基本特點是重實體公正,而輕程序公正或程序正義。參加[美]諾內特、塞爾茲尼克:《轉變中的法律與社會》,張志銘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頁。但諾內特和塞爾茲尼克并未對為何如此進行進一步說明。筆者認為,因為法治初級階段強調的是權力集中,作為權力集中型的治理方式,必然講究權力行使的效率,對于權力制約天然反感,而程序公正或程序正義則恰恰與制約具有親和性。人們對程序公正不太重視,輕視實現(xiàn)實體公正的手段和方法的正義性,看重的是實體公正的結果。民事訴訟法中的平等原則、回避制度、公開審判、言詞原則、合議制等原則和制度都是基于此價值要求的制度設計。
迅速的價值追求是指民事訴訟應盡可能迅速地推進程序,了結訴訟糾紛,縮短訴訟周期。常言道,“遲來的正義非正義”就是對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一種表達?!把杆佟边@一價值追求對于訴訟程序膨脹的法治發(fā)達國家顯得尤為重要。訴訟周期長一直是西方國家民事訴訟制度的主要詬病之一。為此,西方國家在20世紀后半葉紛紛開始針對訴訟遲延、訴訟周期長的弊端,開啟促進訴訟迅速進行的若干改革措施。也可以說從那一時期開始,如何促進訴訟,提高訴訟的經濟性就成為西方國家民事訴訟改革和發(fā)展的一項重要任務,甚至是首要任務。
在德國,被民事訴訟法學界稱為“世紀修改”的事件發(fā)生在1977年。這次“世紀修改”的法律成果是出臺了《裁判程序的簡化及迅速化法》(以下簡稱為《程序簡化法》)。這次修改的目的是使審理更加充實和有效率。在《程序簡化法》中,立法者引入了“主要期日”的概念,建立了“主要期日制度”。根據(jù)該項制度,在所謂的主要期日,案件的事實關系和案件的爭點整理、當事人對爭點問題的辯論以及證據(jù)調查都將一并進行。當事人可以在早期第一回期日的期日準備和作為書面審理程序的期日準備這兩種程序中選擇,可以根據(jù)不同案件的具體情況選擇不同的準備程序。一般而言,早期第一回期日準備程序比書面準備程序更為快捷。《程序簡化法》通過“失權”促使當事人盡快行使訴訟權利,以提高訴訟效率。(14)參見[日]吉野正三郎:《西德程序簡化法對民事訴訟改革的成果與今后的展望》,載[日]《法學家》1988年版,第7期。
1994年3月,英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兼上議院議長邁凱(Mackay)爵士任命沃夫爵士(15)沃夫爵士是英國上議院普通上訴法官(a Lord of Appeal in Ordinary),現(xiàn)任高等法院院長(the Master of Rolls),他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英國民事訴訟改革立下了汗馬功勞。對英格蘭和威爾士民事法院的現(xiàn)行規(guī)則和程序進行全面審視,其目的就是簡化訴訟程序,改革訴訟規(guī)則,簡化專業(yè)術語,消除訴訟拖延,降低訴訟成本,增加訴訟的確定性,強化公正審判,促進社會公眾對司法的接近。(16)參見徐昕:《英國民事司法改革之借鑒:以英國民事訴訟基本目標及其貫徹作為考察主線》,載《法學》2001年第5期;齊樹潔、冷根源:《英國〈民事訴訟規(guī)則(1998)〉述評》,載《法學家》2001年第2期。日本在1996年也對民事訴訟法進行了世紀性修改。其修改的一項主要內容就是促進訴訟、簡化訴訟程序、提高訴訟效率,主要有三項措施:一是爭點整理程序的完善和規(guī)范;二是證據(jù)收集程序的擴充;三是小額案件訴訟制度的建立。美國則是通過建構“管理型法官”的方式,改變傳統(tǒng)的消極處置的態(tài)度,強調法官對訴訟的積極介入,通過訴訟的管理和控制提高訴訟效率,促使訴訟的迅速進行,縮短訴訟周期。(17)所謂管理型法官主要反映以下幾個方面:(1) 管理型法官通過與當事人的密切接觸,了解當事人的訴訟策略,了解當事人證明所面臨的問題,關注案件的實事細節(jié)。(2) 通過與當事人的接觸,在對話中影響當事人的訴訟行為,使他們的動議和陳述更加清楚和有效,改變當事人提出證據(jù)的范圍,使訴訟也變得更為有效率。(3) 促進當事人的和解。促進當事人之間的和解,也是通過對案件的了解和與當事人的接觸。(4) 增加與當事人的非正式接觸。法官通過審前和審后會議直接與當事人進行接觸,而不像在法庭上那樣與當事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審理法官通過非正式接觸更多地了解案件的情況,獲得更多的信息。轉引自張衛(wèi)平:《轉換的邏輯:民事訴訟體制轉型分析》,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90-92頁。
任何訴訟都有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消耗,訴訟越復雜、周期越長,其消耗越高,成本越大。因此,民事訴訟制度的設計和運作應當降低訴訟成本,將盡可能減少訴訟投入作為其主要的價值追求。對民事訴訟制度經濟性的追求與迅速性的追求具有關聯(lián)性。一旦民事訴訟能夠迅速推進,盡快結束,民事訴訟的成本也必然降低。訴訟的高消耗、高成本同樣也是西方法治發(fā)達國家面臨的主要問題。簡易程序、小額訴訟、兩審終審、督促程序等直接反映了這種價值理想,尤其是小額訴訟、訴訟簡易化、糾紛司法解決的多元替代等是世界各國從20世紀后半葉開始的普遍措施。這些措施和制度改進大大地降低了糾紛解決或訴訟的成本,成為西方發(fā)達國家民事訴訟法的潮流。
在學術界也有人主張除了上述內容之外,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還應有其他內容。例如,日本學者新堂幸司、小島武司認為,還應當加上人性化或人情味(人性的溫情),裁判應當是心靈互通的裁判。(18)參見前引③,新堂幸司、小島武司主編書,第25-27頁。對此,有學者認為這一價值理想具有濃厚的倫理化特色。(19)參見李木貴:《民事訴訟法》(上),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39頁。言外之意,這一理想不宜作為一種法律上的價值追求。不過,筆者認為對于某一類民事訴訟而言,這一價值追求卻是必要和實際存在的,如身份關系訴訟。在涉及身份關系的訴訟中,更加強調糾紛的人性化解決,更加強調以人為本的觀念,強調維護當事人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20)參見陳愛武:《家事案件審判程序改革的觀察與思考》,載《法治現(xiàn)代化研究》2020年第4期。對這類案件的審判要求法官在審理中更加講究人性化是應當?shù)模珜τ谝话愕拿袷略V訟似乎這種期望的意義就不是那么突出。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學者姜世明教授,還提出了一種價值追求——“擴大訴訟制度解決紛爭、避免裁判矛盾”。(21)參見姜世明編著:《民事訴訟法》(上冊),臺北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15-16頁。筆者認為這是民事訴訟功能的要求,而非價值要求,尤其是避免裁判矛盾是一個頗具技術性的要求,有些裁判矛盾并不能僅僅通過訴訟制度來解決,有可能是基于實體法規(guī)范的矛盾。此外,對于裁判矛盾的界定也比較困難。如果從裁判事實認定的不同或差異角度來認識裁判矛盾,那么這種事實認定矛盾的避免本身也許就是一個偽命題。筆者主張,應當將便捷也作為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主要內容。便捷既是民眾利用、參與訴訟更為便利快捷,也是民眾接近司法、親近正義的要求。如果將便捷作為價值理想,則應該在當事人以及訴訟參與人參與訴訟方式的便捷方面予以更多的考量,提供以便捷為價值追求的訴訟方式,尤其是在利用數(shù)字化、信息化、智能化手段方面實現(xiàn)這一價值追求,使得訴訟制度和方法能夠數(shù)字化、信息化、智能化,從而使民眾能夠更接近司法、親近司法,實現(xiàn)司法正義,體現(xiàn)司法為民的理想追求。網上立案、線上訴訟、移動訴訟、移動微法院等現(xiàn)代科技手段的運用都可以視為這一價值追求的體現(xiàn)。
上述價值雖然是訴訟制度建構和運行的理想,但要實際實現(xiàn)這些價值追求卻涉及各基本價值理想之間的衡平問題,因為上述價值相互之間存在某種掣肘與牽制,從而存在緊張或博弈關系或此消彼長的關系。民事訴訟制度的迅速、經濟、便捷與妥當(適正)、公正之間的緊張和沖突最為常見和突出。從這一角度而言,民事訴訟制度的構建就是民事訴訟制度各價值追求之間的衡平,無論是立法論還是解釋論上都體現(xiàn)為一種藝術。為保障訴訟的妥當(適正)、公正,幾乎所建立的程序都將與訴訟的迅速和經濟性發(fā)生抵觸。因為積極設置的程序都意味著時間和物資的投入或消耗,意味著訴訟成本增加,如程序性爭議問題的復議程序,不服裁定和判決的上訴程序、再審程序,檢察監(jiān)督程序,執(zhí)行階段的執(zhí)行異議程序、異議之訴程序等,因而訴訟制度的建構必須更精確地測度和算計彼此的消長關系,盡可能使得各價值之間能夠處于相對衡平的狀態(tài)。第二審程序中的開庭審理必然導致時間、人力的耗費,但鑒于開庭審理對于實現(xiàn)訴訟妥當(適正)和公正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民事訴訟法依然以開庭審理為原則,以不開庭審理為例外。
小額訴訟、簡易訴訟、再審程序中再審事由的設定、抗訴條件的設定、執(zhí)行救濟條件設置等都是為了緩和、平衡這些價值理想之間的沖突和緊張關系。以再審事由的設定為例,再審事由的設定一方面考慮終局判決效力的既判力,另一方面也要顧及糾紛解決的終局性。再審事由的細化和明確有助于對控制或限制再審訴權的濫用,導致訴訟成本無限增大、爭議難以終止的問題。(22)關于再審事由的意義,參見張衛(wèi)平:《民事再審事由研究》,載《法學研究》2000年第5期。司法實踐中的“繁簡分流”也無不涉及各基本價值理想實現(xiàn)過程中的衡平問題。另外,雖然各價值理想之間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但在不同的領域,針對不同情形,各價值理想對訴訟制度建構的影響程度應該有所差異。在訴訟審判階段,訴訟的妥當(適正)與公正處于更為重要或優(yōu)越的位置,具有更大的權重比;在執(zhí)行階段,程序的迅速相對處于更為優(yōu)先的位置。
如何在民事訴訟中實現(xiàn)并平衡民事訴訟制度的各價值追求,是一個需要認真研究的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這一問題的細化和深化需要考量糾紛的類型、實體問題的性質、爭議標的額的大小、程序的不同階段等因素。其一,不同的糾紛類型,其程序的設計有所不同,對于訴訟效率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如對票據(jù)糾紛、人格權侵害糾紛,人們對迅速作出裁判有更強的期待。因此,程序和裁判方法上就需要有相應的考量。(23)關于人格權行為禁令的程序問題,參見郭小冬:《人格權禁令的基本原理與程序法落實》,載《法律科學》2021年第2期。其二,程序的設置還需要考慮糾紛是否為實體權利義務的爭議。如果是實體權利義務的爭議(非民事權益的爭議)就需要通過訴訟程序,考慮爭議解決的對審性,既必須使用直接原則、言詞原則、庭審程序、質證程序等,還必須遵循處分原則,給予當事人處分自己訴訟權利的自由。如果糾紛屬于非實體權利義務的爭議,如宣告公民失蹤、死亡,無行為能力、限制行為能力的認定等,則應當通過特定的非訟程序予以處置。非訟程序無須像訴訟程序那樣考慮訴訟的對審性和平等性,程序也就不需要像訴訟程序那樣復雜。(24)關于訴訟與非訟程序的不同,參見趙蕾:《訴訟與非訟的再區(qū)分:以訴訟與非訟基本模式的差異為研究進路》,載《比較法研究》2012年第4期。其三,考慮訴訟標的額的大小。訴訟標的額大小的問題,其實質是爭議權利大小的問題。對此,我們就需要考慮救濟權利的大小與救濟權利的成本一致的原理。這一原理是處理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中沖突的基本思路和方法。按照訴訟標的額的大小,設置不同的訴訟程序能夠很好地處理妥當(適正)、公正與迅速、經濟之間的價值沖突和緊張關系。小額訴訟制度就是這一原理的應用。當然具體的程序設計也考驗著人們的智慧,因為既然小額訴訟制度更多地向糾紛解決的迅速和經濟性傾斜,那么允許當事人可以提起再審之訴作為程序救濟的方法就是欠妥當之舉了,沒有保持原理適用的一致性。小額訴訟制度的救濟完全可以考慮復議的方式,而非再審的方式。其四,考慮程序的不同階段。爭議或要處置的問題處于何種階段,其對制度價值追求的處置就有所不同,訴訟階段和執(zhí)行階段也會有所不同。如前所述,訴訟階段妥當(適正)、公正的價值的權重更大,在執(zhí)行階段效率權重比更大。訴訟階段中的主程序和附帶程序(保全程序)對各價值追求的權重比也有所不同,通常附帶程序對效率的要求更為迫切。附帶程序的遲延將會對主程序的遲延造成累加影響。
不同時期或階段的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的權重有所不同。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歷來重視糾紛解決迅速和經濟這兩個價值追求。這與我國民事訴訟法的歷史階段有直接關聯(lián)。我國民事訴訟法的發(fā)展始于改革開放。在改革開放之前,我國的經濟發(fā)展水平比較低下,經濟關系也不復雜,相應的民事糾紛也相對簡單,爭議標的數(shù)額不大。(25)我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受解放區(qū)尤其是陜甘寧邊區(qū)的糾紛解決方式和觀念的影響很大。當時的經濟水平決定了糾紛解決的方式和觀念。關于當時經濟發(fā)展、生產力水平與糾紛解決方式之間的關系,參見李娟:《馬錫五審判方式產生的背景分析》,載《法律科學》2008年第2期;張衛(wèi)平:《回歸“馬錫五”的思考》,載《現(xiàn)代法學》2009年第5期。在觀念上,糾紛解決的正當性更多地源于機構的權威和人格魅力(即馬克斯·韋伯所言的“克里斯瑪型”)。(26)參見汪聞生:《馬克斯·韋伯權威觀的理論與實踐價值》,載《上海人大》2010年第7期。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人們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大量的民事糾紛解決依賴于民間調解,對程序性強的民事訴訟具有先天的排斥,即使通過民事訴訟程序解決糾紛也希望盡可能的簡易化。由此,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的設置就具有了以追求迅速、經濟、簡易為目的的觀念和意識,最典型的體現(xiàn)是兩審終審制的確立。就立法而言,民事訴訟法形成了追求簡明化的取向。就法律文本而言,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可能是世界上最為簡明的文本。
經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我國的經濟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尤其是在沿海和東中部城市,隨著經濟規(guī)模擴大和生產方式的變化,人們已經大踏步地進入現(xiàn)代社會,這個社會的典型特征是“陌生人社會”。“陌生人社會”是相對于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而言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社會狀態(tài)。在“陌生人社會”里,人們的健康、生活以及財富受到自己之外的從未而且永遠也不會謀面的人支配。人們打開包裝和罐子,吃下了陌生人在遙遠的地方制造和加工的食品,消費者不知道這些加工者的名字或者他們的任何情況;住進或搬入陌生人建造的房子;人們被“鎖”在了具有潛在危險的交通工具之中——小汽車、公交車、電梯、飛機、輪船等,這些交通工具制造的工序中的一個錯誤環(huán)節(jié),飛行員或駕駛員的一個簡單的“人為錯誤”,都將導致危險的發(fā)生。(27)參見[美]弗里德曼:《選擇的共和國:法律、權威與文化》,高鴻鈞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1、82頁。在這樣一個到處“潛伏”著危險的“陌生人社會”中,人們怎樣才能保證自己的生活是安全的,無疑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為了防止各種恐懼和災難,人們需要強有力的方法對陌生人和他們的工具加以控制。這種控制不可能是面對面的,既不能通過人情,也不能通過市場,只有通過法律,通過各種各樣的法律規(guī)則。(28)參見前引,弗里德曼書,第82頁。于是,為了維護、保障自己的利益,在“陌生人社會”中,人們必然強化各種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僅包括實體規(guī)則,也包括程序規(guī)則,即解決爭議、化解糾紛的司法程序規(guī)則。在陌生人之間,在消費者與生產者、銷售者之間,在環(huán)境污染者與受害者之間,在其他各種侵權者與受害者之間一旦發(fā)生糾紛,就需要通過一系列程序,按照陌生人之間都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進行。程序是無情的,裁判者必須是中立的,因為人們面對的是陌生人。陌生人之間只能相信規(guī)則,只有規(guī)則是超越感性和情感的。人們信賴的是實質理性和形式理性相結合的法律。(29)參見李強:《馬克斯·韋伯的法律社會學與法律文化研究的相關性》,載《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在“陌生人社會”中,基于魅力型權威的消散,人們更看重糾紛解決的妥當(適正)、公正,而妥當(適正)與公正的保障措施就是相應的各種程序。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的建構發(fā)展過程,正是一個從簡明甚至簡陋走向復雜、精致、嚴謹?shù)倪^程。雖然民事訴訟法文本的規(guī)定依然十分簡明,但民事訴訟法的司法解釋已經多達五百多條。這一過程是必然的,其內容與社會發(fā)展、現(xiàn)代社會糾紛形態(tài)和內容是一致的。實際上,我國民事訴訟法規(guī)范還遠不能滿足民事訴訟規(guī)則的現(xiàn)實需要,依然需要根據(jù)社會現(xiàn)實,在保障訴訟的妥當(適正)與公正方面繼續(xù)完善和建構相應的制度,繼續(xù)朝向程序細化、精致化方向邁進。當然,這種精細化并非僅僅對于體現(xiàn)妥當(適正)、公正價值追求的制度建構,也包括在達成迅速、經濟價值追求方面的制度細化,例如舉證時限制度,在細化和精致、嚴謹方面還有很大的空間。(30)參見張衛(wèi)平:《民事訴訟中舉證遲延的對策分析》,載《法學家》2012年第5期。
誠然,這一發(fā)展方向似乎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程序法治發(fā)展——簡化程序、提高訴訟效率——相悖。這是因為我國法治建設尤其是程序法治的建設與西方國家不在同一個階段。西方國家大體上已經完成了訴訟程序細化、精致化的基本任務,并呈現(xiàn)訴訟程序的“肥大化”。 程序的“肥大化”反而成為妥當(適正)、公正價值追求的障礙,并直接影響訴訟的迅速、經濟和便捷。所以,西方國家訴訟法治現(xiàn)階段的任務就是程序“減肥”,而我國程序法治無論從制度還是意識、觀念、相關人才方面都還沒達到程序法治的相應要求,因此,當務之急不是“減肥”,而是使程序更加“豐滿”。誠然,我們必須注意程序“富氧”或“醉氧”狀態(tài)的發(fā)生,保持程序建設的均衡和適當。換言之,如何保持均衡和適當是我國程序法治建設的主要課題。
民事訴訟制度中迅速與經濟的價值追求,不僅對當事人,對法院也同樣具有重要意義。不過,在我國語境下,我們更應當注意處理好迅速、經濟價值追求與妥當(適正)、公正價值追求的關系,注意勿與實體規(guī)范要求相沖突,特別應注意我國司法體制還處于轉型時期這一特點。在這一時期,現(xiàn)代法官制度還處于建構過程之中。在缺失有效制約的情形下,審理者容易以促進訴訟迅速、經濟為由,限制當事人充分行使辯論權和提出攻擊、防御方法,例如在二審中,開庭審理本應是原則,但實踐中卻依然存在盡量不開庭審理的情形,以規(guī)避公開審理、直接審理、公開質證認證,使程序正義未得以實現(xiàn)。
當下應當注意的是,避免因為本位利益,以促進訴訟、提高經濟性為由,妨礙對妥當(適正)、公正的價值追求。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法院“案多人少”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加之我國法院絕不僅僅是審判、執(zhí)行機關,作為開放的系統(tǒng),還要承擔相當數(shù)量的社會政治實務。在其他各種非專業(yè)事務加持的情形下,法院作為審判機關對訴訟的迅速與經濟的追求更具有現(xiàn)實性,也更為強烈。甚至在實務人員看來,在法院推出的若干改革舉措中,也許只有提高審判效率的改革舉措才是最有實際意義的。基于審判機關對審判效率的追求,因此,在若干制度改革性建構的探索中,糾紛一次性解決、實體爭議審理的非訟化、(31)關于實體爭議解決的非訟化,參見張衛(wèi)平:《民法典與民事訴訟法的連接與統(tǒng)合:從民事訴訟法視角看民法典的編纂》,載《法學研究》2016年第1期。程序的簡易化、“繁簡分流”(32)最高人民法院為了應對當下“案多人少”“訴訟爆炸”的社會現(xiàn)實,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于2020年初提出了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方案和辦法,并在各地法院開展了為期兩年的試點工作。作為民事訴訟體制改革的一項舉措,繁簡分流試圖按照案件的類型與難易程度,通過簡案快審、繁案精辦,實現(xiàn)民事案件“輕重分離”“快慢分道”。司法確認程序、小額訴訟、簡易程序、法官獨任制、電子訴訟等方面都是“繁簡分流”的改革重點。學界有觀點認為,繁簡分流改革中如何把握提高效率、緩解法院工作壓力與充分保障程序正義的關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也有觀點認為,繁簡分流改革目前面臨著標準不明、標準非法定化、訴內程序運作失范等問題。值得思考的是,這些討論實際上是立法應當討論的問題。在已有法律規(guī)范的情形下,繁簡分流只能是技術層面的問題。實踐中,改革措施是否超出了技術層面,是應當認真思考的問題。繁簡分流的深層問題涉及司法資源配置,例如人員編制等體制、觀念層面的問題,似乎早已超出法理探究的范疇。都成為改革探索的具體舉措,并通過職權干預得以強化。在最高人民法院具有一定準立法權的情形下,本位利益更容易通過司法解釋得以實現(xiàn)。雖然這些探索對推進訴訟的迅速和經濟具有直接意義,但應當注意的是,在訴訟階段對這種價值追求應有一個限度,應服從于妥當(適正)與公正的價值追求,服從于實體法的內在要求,顧及糾紛解決相對性原則。(33)所謂“糾紛解決相對原則”或“糾紛相對解決原則”,是指在民事訴訟或仲裁中,裁判機關——法院或仲裁庭只是針對特定的訴求或糾紛(糾紛的相對性)作出裁決,訴訟或仲裁的攻擊或防御陷于當事人雙方,其裁決的效力僅限于當事人雙方,其裁決對當事人之外的主體沒有約束力。在裁決的效力范圍層面稱之為裁決效力的相對性。只有個別情形下,訴訟才會牽連到第三人,判決效力擴張到第三人,即所謂既判力的擴張?;谶@一原則,訴訟的合并、第三人的參加、裁決的主觀范圍都應是相對的。這一原則比較典型地反映了法律思維的特點。關于糾紛相對解決原則概念,參見前引⑥,新堂幸司書,第512、514頁。判決效力的相對性,參見張衛(wèi)平:《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根據(jù)、例外與制度化》,載《法學研究》2015年第1期。在“案多人少”的背景之下,法院對訴訟迅速與經濟的追求是可以充分理解的,但不能因此忽視實體規(guī)范對于權利行使自由處分的原則要求。對訴訟迅速與經濟的追求也并非一定要以壓縮當事人權利自由處分空間為代價,完全可以在尊重當事人權利自由處分的前提下,通過其他訴訟制度提高訴訟效率以及實現(xiàn)公正與妥當(適正)的其他價值理想。擴大普通共同訴訟的適用范圍,引入同時履行判決、訴訟抵銷、選擇性訴的合并與預備性訴的合并等都是提高訴訟效率的有效方法。(34)參見任重:《民事糾紛一次性解決的限度》,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3期。同時,“案多”作為環(huán)境因素也需要通過強化法律調整的剛性和安定性,強化判例指引,提升法律適用的可預見性,利用訴訟解決的多元替代方式等手段和方法從源頭上消解爭議或分解案源?!叭松佟笔撬痉ㄟ\作的條件問題,需要通過司法人力資源的配置和調整加以解決。當然,這一問題牽涉到更為宏大的法治體制和法治觀念的問題。
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作為人們對民事訴訟制度的理想和期望在不同的社會時期、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司法制度、訴訟制度自身發(fā)展的不同情景下,是有所不同的。就其價值追求的基本指向而言,制度的價值追求不會有大的變化,妥當(適正)、公正、迅速、經濟、便捷幾乎是恒定的要求。這是基于人們對實體正義、程序正義以及程序成本的基本要求。其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各價值追求的權重比有所不同。所以,人們需要根據(jù)實際情形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制度建構和運行方面進行調整以適應這種變化。無論是立法還是司法解釋,在這方面應有所反應,適時予以調整,使人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理想和期許得以實現(xiàn)或體現(xiàn)。
雖然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是一種抽象的愿望,但這種愿望與法律的精神、原則一樣,需要通過具象的制度得以體現(xiàn)。因此,無論何種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其制度上的體現(xiàn)都將是精細化和精致化的。這一點是今后民事訴訟制度發(fā)展所需要關注的。以民事訴訟舉證時限制度為例,舉證時限制度的核心內容就是舉證失權,目的是促進訴訟的進行,提高訴訟效率,但是如果舉證失權沒有相應的細化且可行的規(guī)則,例如對舉證失權適用條件的合理規(guī)定,就必然導致人們對這一制度的誤解,對舉證時限制度產生抵觸,使得這一制度無法有效實施。遺憾的是,我國對舉證時限制度的調整并沒有完全從制度細化角度考慮,反而抽掉了舉證時限的核心機制——舉證失權。為了單純回應社會的非理性反映,否定了舉證失權效果,使得舉證時限制度失去了實際意義。(35)參見前引,張衛(wèi)平文。就此例既可以看出,民事訴訟制度價值追求的制度化、具體化以及精細化、精致化的重要性,也可以見證我國民事訴訟法發(fā)展、質量和水平提升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