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峰,孫蕓霞
1.蘭州財經(jīng)大學 科技處,甘肅 蘭州 730000
2.蘭州城市學院 社會科學處,甘肅 蘭州 730000
在甘肅省中部的定西、甘南、臨夏三州(市)之臨洮、康樂、渭源、臨潭、卓尼五縣交界地帶,盛行著一個獨特而盛大的節(jié)日——“拉扎節(jié)”。2006年被列為第一批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這是當?shù)厝罕娒磕晷录Z打碾之后,舉行的慶豐收、訪親友、祭先祖、酬山神的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而節(jié)日期間舉行“攢拉扎”的跳神儀式,卻有番漢之分:祭拜的山神有番漢之分,番稱拉扎,漢呼山神;主持儀式的法師也有番師公和漢師公。《“拉扎節(jié)”番師公起源考辨》[1]一文對番師公來源做了考證,本文擬以田野調查為依據(jù),結合歷時性梳理和共時性對比分析,運用人類學、文獻學、語言學等研究方法,考據(jù)漢師公與古羌部族的歷史淵源。
拉扎節(jié)具體分布從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北部的八角鄉(xiāng)和卓尼縣部分村落到臨夏回族自治州康樂縣南部的五戶、景古、連麓、草灘和胭脂等漢族村落再到渭源縣西部的峽城、麻家集、田家河和臨洮縣南部的衙下集和南屏,即處于古河州、洮州、狄道州交界之地。這里是諸羌“為中國患尤劇”之地。《括地志》載:“隴右、岷、洮以西,羌也”??脊磐诰蛞沧C明,河湟洮岷區(qū)域為古羌文化最主要的發(fā)源地之一。
生存于此地的羌人有大規(guī)模遠距離遷徙的歷史。一支古羌人向西南遷徙,遷往四川盆地及大巴山地區(qū),“沿途有人留下,有人繼續(xù)前進”,留下的人成為巴人,曾建立巴國,今土家族即為其后裔;前進的人繼續(xù)向云貴高原發(fā)展,今彝、納西、哈尼等族為其后裔。一支向西北遷徙到達今新疆南部,即漢時所稱婼羌,后來融入他族之中。向西挺進的一支,遷往青海、西藏,后建立吐蕃王朝發(fā)展成為藏族。[2]
史書記載,春秋時期此處有“戎”,“秦穆公地戎人由余,遂霸西戎,開地千里”[3]。秦始皇統(tǒng)一中原后為“諸羌”,邊上有“匈奴”:“始皇元年,蒙恬西筑諸羌出塞”;23年,蒙恬收河南地,筑長城,“帝北巡,遣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伐匈奴,收河南地,筑四十四縣長城,起臨洮,止遼東,袤萬余里,威震匈奴?!睎|西兩漢,漢文獻中只要出現(xiàn)西羌,十之七八與戰(zhàn)爭有關,不是“西羌反”,就是“西羌侵邊”,或者“征西羌”。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置“護羌校尉,掌西羌事務?!毙凵窬粼辏ü?1年),先有“先零羌楊玉叛”,同年夏天,“先零與諸羌皆叛”,漢朝派72歲高齡的后將軍趙充國出戰(zhàn),七月“充國引兵擊之。”戰(zhàn)勝后的趙充國提出了“寓兵于農(nóng),耕戰(zhàn)兩利”屯田之法,在中國軍事、政治實踐中廣為應用,促進了民族融合和邊境穩(wěn)定。
中唐之后,吐蕃“重返”,成為此地最顯赫的族群?;蛟S跟藏人共居時間太久,少數(shù)民族氛圍濃郁的拉扎節(jié)被稱為“西番的節(jié)日”,地方民眾多認為“番”即藏,已不知有羌,認為拉扎節(jié)起源于藏族?!睹魇贰の饔騻鳌丰屧唬骸拔鞣?,即西羌,族種最多,自陜西歷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其散處河、湟、洮、岷間者,為中國患尤劇?!币浴拔髑肌贬尅拔鞣?,那么,“西羌”所指為何?東漢《說文解字》:“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羊亦聲。”[4]即西方邊境上牧羊為生的族群。羌人的來源最早至少可追溯至商代,甲骨卜辭中有北羌、馬羌、羌方和伐羌獲羌、用羌耕牧狩、以羌為犧牲等記載。有學者從甲骨文字形研究出發(fā),認為“羌”是個象形字,表示頭上飾有羊符的人,表現(xiàn)了游牧部落身穿羊皮的古老傳統(tǒng)”。[5]西羌本來是三苗的后裔,舜帝時被流放到三危即“河關之西南”,學者多認為河關即今積石關,甘肅省臨夏境內(nèi),賜支即黃河,即今甘青一帶。羌人占地千里,南到蜀漢,西北達新疆鄯善,牧羊為生。
“西番”首次出現(xiàn)于正史,是在《晉書·天文志》中,“紫宮垣十五星,其西番七,東番八,在北斗北?!贝颂帯胺?,意為少數(shù)民族邊境,并不指向特定族群。到了唐朝,(太宗)“二十二年春……癸丑,西番沙缽羅葉護率眾歸附,以其俟斤屈裴祿為忠武將軍,兼大俟斤”[6],“西番沙缽羅葉”為唐貞觀年間西突厥南庭可汗,此“西番”為“西突厥”。
宋真宗欽定編撰的《冊府元龜》則多以“吐蕃”“生羌”直呼其族,如“先是劍南募兵於茂州之西南筑安戎城,以斷吐蕃通蠻之路,俄有生羌為吐蕃鄉(xiāng)導,攻陷其城,遂引兵守之……自漢魏已來,西戎之盛,未之有也?!盵7]
《宋史》中出現(xiàn)西羌22條,西番2條:
“西夏任敬德遣使至四川宣撫司,約發(fā)兵攻西番?!薄端问贰け炯o第三十四·孝宗二》“南平軍,同下州。熙寧八年,收西番部,以恭州南川縣銅佛壩地置軍?!薄端问贰さ乩碇疚濉贰拔鯇幇四?,收西番部”,此處“西番”當與明朝“西番”意相近。明《一統(tǒng)志》言,“西番即吐蕃也,其先本羌屬。”《臨洮府志》(明萬歷刻本)也以“西番”稱吐蕃,宋“神宗熙寧元年,西番木征以河州來附?!蹦菊魇峭罗最I,唃廝啰之孫,瞎氈之子?!杜f唐書·吐蕃上》載“吐蕃,在長安之西八千里,本漢西羌之地也?!薄秲愿敗芬卜Q“吐蕃本西羌之種?!币虼?,明朝的“西羌——西番——吐蕃”在某種意義上指向是一致的,都指向了當時西北邊境最為強大的少數(shù)族群:吐蕃。
統(tǒng)計“二十五史”中“西羌”“西番”“吐蕃”出現(xiàn)次數(shù),宋史之前多用“西羌”,明清兩朝多用“西番”“吐蕃”的稱呼集中于唐宋元三朝,詳見表1。
《清史稿·地理志》中對青海條的解釋或可更好理解“西羌”“西番”和“吐蕃”三詞:
“(青海)三代屬西羌。漢為張掖、武威、金城、隴西四郡之西塞外,蜀郡之北徼外,屬先零、燒當?shù)戎T羌地。王莽時,置西??ぁv后漢、魏、晉,皆諸羌所居。東晉后,又為吐谷渾所據(jù)。隋平吐谷渾,置西海、河源等郡。隋末,吐谷渾復據(jù)之。唐龍朔三年,吐蕃滅吐谷渾,盡有其地。宋亦為吐蕃地。元為貴德州及吐蕃朵甘思等處,屬吐蕃等處宣慰司。明為西番地。正德四年,始為蒙古部酋所據(jù)?!?/p>
綜上,秦漢之時漢文獻多以“西羌”稱呼西北非漢族群,唐雖偶用“西番”,但意指西突厥,唐宋以吐蕃、羌直呼其族,元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多用“西番”,為西北地區(qū)諸多少數(shù)族群的統(tǒng)稱,其中尤指吐蕃及其后裔藏人,也是古羌人與藏族群淵源的證據(jù)之一。
拉扎節(jié)中番師公的確受到了吐蕃藏人特別是原始苯教的影響,那么漢師公這一支又源自何方呢?拉扎節(jié)區(qū)域內(nèi)自四五千年前就生活著的古羌人已經(jīng)不見蹤跡,他們的文化也沒有任何留存嗎?不同的族群相互交往,哪怕不能“入其俗,從其令”,也會與對方文化相互濡染。拉扎節(jié)盛行區(qū)域內(nèi)地方民眾大多不知有羌,作為“西番的節(jié)日”的拉扎節(jié)是否單單只是藏族的節(jié)日呢?透過原始古樸的“攢拉扎”儀式,我們卻能找到羌族曾經(jīng)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番漢并舉的“攢拉扎”儀式,最直接的視覺區(qū)別就是番漢師公儀式服飾的差異,番師公為布條狀法衣,漢師公為馬夾狀法衣,馬夾長及腳踝,上身紅底前后均繡碩大虎頭,虎頭為黑色,尖耳圓頭,雙目圓睜,獠牙外露,額頭中間有“王”字。腰線部分以黃色紋飾裝飾。下半部分為各色三角形補綴而成,兩側開叉,旁邊各縫一綠色飄帶。黑虎頭占法衣的1/2,頗為醒目。一位主持“攢拉扎”儀式25年的漢師公這樣說:“為啥要在法衣上繡黑虎?這是我們的出馬護神,虎頭神。是誰呢?就是唐王封哈的打虎英雄李社生。當時還是老虎吃人的社會,李社生把老虎打死了。唐王封著讓他當玉皇大帝呢,他不坐;封著讓他當大神老爺,他不坐;封著讓他當山神老爺,他也不坐。最后就封了個出馬護神,逢山開路,大神小神的路上四面八方都能去。這些都是我們的祖先流傳下來的,祖先沒教下的我也不敢說。”
祖輩口耳相傳的記憶告訴我們,黑虎是漢師公的保護神開路爺。不僅繡在法衣上,在“褪黑神”的儀式中,師公要全臉抹黑,口含豬的虎牙來主持儀式。將自身裝扮成黑虎卻選擇一位打虎英雄來作為自己最為重要的護神,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關于這個問題,這位漢師公說祖先沒有告訴他原因,他也不能回答。我們試圖來尋找一下答案,回答一下這個自相矛盾問題。
從語言學角度來看,當?shù)胤窖灾校?jié)日稱為“拉扎”,發(fā)la51za音,第二個音節(jié)輕讀;稱呼山神則為“拉在”,發(fā)la213zai55音。不僅第二個音不同,兩個“l(fā)a”的調值也不一,前者為降調,后者為升調,且與藏族方言“拉卜則”接近。而四川、云南一帶古羌遺裔部族人,仍以“l(fā)a”來稱呼“虎”者,要么為平聲,要么為降調,如表2?!袄被騺碜怨徘颊Z,意為“虎”[8]。
人類學研究最喜歡的范式之一就是將不同部族的經(jīng)驗材料進行對比,驗證理論假設,從而解決問題,得出結論。梳理中國各個地方有關黑虎崇拜的族群,從文獻記載及古羌遺裔各民族的文化材料來看,以虎尤其是黑虎為圖騰的多為古羌部族的后裔。
《后漢書·西羌傳》中關于古羌部族首領無弋爰劍的故事被羌文化研究者廣為引用:“羌無弋爰劍者,秦厲公時為秦所拘執(zhí),以為奴隸。不知爰劍何戎之別也。后得亡歸,而秦人追之急,藏于巖穴中得免。羌人云爰劍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為其蔽火,得以不死……諸羌見爰劍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為豪。”
無弋爰劍為秦國人追趕,逃跑途中藏匿于一巖穴,秦國人用火燒,在這種危險時刻,“有景象如虎”,虎神顯靈,保護無弋爰劍,為他蔽火,使他火燒不死,羌人認為他有神靈護佑,“推以為豪”。“虎”就是羌人的護神?!秴问洗呵铩ちx賞》載:“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不焚也。”認為人死以后必須火化與虎結合才能實現(xiàn)復生?!赌淆R書·宕昌羌列傳》載:“俗重虎皮,以之送死,國中以為貨?!?/p>
如前文所述,羌人有大規(guī)模遠距離遷徙的歷史。古羌部族沿著西南方向遷徙的一支,在四川、云南各地留下了黑虎崇拜的足跡。四川茂縣西北部有黑虎溝,他們自稱為黑虎族。王明珂在調研中記錄了茂縣黑虎溝一位老人的談話:“黑虎族,鄉(xiāng)談話就是‘莫兒’?!獌骸褪潜镜厝?,就是羌族,特別是黑虎的人?!盵9]黑虎寨婦女以戴虎頭帕、系黑色麻織帶為標志性特征。云南彝族有的支系到現(xiàn)在還自稱為“羅羅”,“羅”即虎,彝族自認為虎族?!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曰:“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明代陳繼儒《虎薈》(卷三)中說:“羅羅,云南蠻人,呼虎為羅羅,老則化為虎?!币妥迕癖娬J為他們的遠古先民是黑虎氏族,他們崇拜老虎,喜歡黑色,以黑虎為圖騰,每年的農(nóng)歷正月初八至正月十五,彝族還要過虎節(jié),期間跳祭虎祖、老虎笙,以祈福消災。彝族民間史詩《梅葛》中還有虎尸化為萬物的記載。云南納西族世代相傳:“虎為人類始祖?!焙芏鄸|巴經(jīng)文起首語都是“阿拉木升尼”,意思是“遠古的虎祖先之時代?!惫徘疾孔逖刂鞅狈较蜻w徙,時至今日還留存著虎神祭祀的儀式。
羌人向西挺進,在青海等地也留下了黑虎崇拜的足跡。青海省樂都縣達拉土族自治鄉(xiāng)黑溝頂村每年的正月十五的傍晚要舉行“耍老虎”儀式。青海同仁縣年度乎村民眾認為,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日為“黑日”,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跳“於菟舞”,即虎舞,以驅邪祈福,祈求平安。處于四川、甘肅交界地帶的郎木寺,自古以來就是甘、青、川各族民眾朝拜黑虎女神的圣地。
這些古羌部族后裔的虎祭儀式,或直接為黑虎,或與“黑”相關,地名中有“黑”,如“黑溝”,或日期有“黑”,為“黑日”。古羌部族生活的西部和西南地區(qū),以“黑”命名的山川、河流屢見不鮮,如甘肅張掖有“黑河”,青海祁連有“黑河”,陜西漢中有“黑河”,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有黑水縣,普格縣也有黑水河。黨項羌還曾建立過黑水城,故地位于今甘肅北部額濟納,據(jù)有關學者考證,“額濟納”為西夏語,意為“黑水”?!懊鎸Ρ姸嗪谒?,有人不解來龍去脈,發(fā)出了‘水本不黑而強名之則無稽甚矣’的怨嘆?!倍@正源于古羌人尚黑并喜歡用黑色給包括人、山川、河流甚至日期命名的文化傳統(tǒng)。
解放前還處于奴隸制社會的涼山彝族中,以黑為貴。明萬歷《云南志》卷三廣西府云:“黑羅羅,自恃其貴而強,好斗爭。”清朝康熙《平彝縣志》載:“黑羅羅……在夷為貴種?!奔螒c《雷波廳志·風俗·夷俗》記載:“涼山彝族,分黑、白二種,黑骨頭為部落(酋)之嫡派,白骨頭乃部落之遺種。黑少白多,黑主白奴?!敝两裆斜A敉暾赶抵贫鹊哪λ笕?,為古羌部族后裔,很多女子取名為“納母”,“納”意為黑,即“黑女子”;她們將自己居住的房子稱為“納依命”,即“黑女子房”;將自己居住的村寨命名為“納命瓦”,即“黑女子村”。彝族認為創(chuàng)世之神阿黑西尼摩(即西王母)是一位崇尚黑色的首領?!鞍⒑凇睘樾?,“西”為首領,“尼摩”意同“納母”,意即黑首領或黑酋長[10]。
古羌部族以黑為貴,以虎為圖騰,又以西王母為創(chuàng)世之神,這些對解讀拉扎節(jié)漢師公黑虎崇拜的來源有沒有幫助呢?
從番漢師公的自稱與互稱入手,來回答上述問題。漢師公自稱師公,稱番師公為“師婆”;番師公則說,“我們番師公是師公,你看他們扎著格毛,穿的花夾夾,供奉的是西施夫人,他們才是女的,是師婆?!狈瑤煿袂叭龎l(fā)神”為據(jù):
頭壇發(fā)的是攬壇神,跑壇把壇神的根。
二壇發(fā)的是秉蠟神,三元五蠟神的根。
三壇發(fā)的是倒反神,梁武王皇帝西施夫人神的根。
漢師公供奉的是西施夫人,不僅僅存在于番師公的神曲之中,漢師公根據(jù)祖祖輩輩口耳相傳的記憶也認同自己供奉的是西施夫人。這讓人產(chǎn)生疑問:西施生活于春秋末期的吳越之地,被越王勾踐送于吳王夫差,與甘肅迢迢路遠,此地也沒有其他與西施相關的傳說,拉扎節(jié)漢師公為什么要供奉西施?梁武王皇帝又是誰?南朝有一位梁武帝(464—549),名蕭衍,字叔達,今常州萬綏人,政治、軍事、文學皆有成就,但與西施隔了一千年,歷史上也沒有他與西施的傳說。翻閱史料,發(fā)現(xiàn)對勾踐產(chǎn)生過影響的與“西”有關的女性,并非僅有西施一人,還有西王母?!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記載:越王曰:“寡人被辱懷憂,內(nèi)慚朝臣,外愧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虛,雖有九術,安能知之?”
大夫種曰:“夫九術者……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泊司判g,君王閉口無傳,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難,而況于吳乎?”……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越王曰:“善哉,大夫之術!愿論其余?!?/p>
大夫文種獻九術,勾踐采納第一術祭祀西王母:“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而且“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再行余術,其中就包括獻美女西施等,最終得以復國。西王母傳說來源很古老,民間傳說中人們把西王母神話傳說和周穆王西征、漢武帝西巡的歷史事實聯(lián)系起來。古文典籍《山海經(jīng)》中,西王母居于昆侖,是“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的半人半獸之神,其職“司天之厲及五殘”,是一位瘟神和兇殺之神。成書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穆天子傳》中西王母形象有了較大的變化,她脫去獸形,變成了雍容華貴的中年貴婦,擁有自己的國家,是“帝女”,還能和穆天子相互歌詠賦詩。在《漢武帝內(nèi)傳》中,西王母形象再變成了一個年約三十、姿容絕世而且手握長生不老之藥的吉神,其形象為“著黃錦袷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分頭之劍。頭上大華結,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瓊鳳文之舄。視之可年卅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她見漢武帝有志學仙,便下凡贈與武帝蟠桃,“以四枚與帝,自食三桃。桃之甘美,口有盈味。”隨著西王母的形象由半人半獸的兇神——帝女——姿容秀麗的吉神,年齡由老變少,行為由野變文,其信仰也被民間宗教汲取,源自神話傳說的西王母形象逐漸完善而豐滿起來,西王母成為民間傳說中的“女仙之首”、最受尊奉的女神仙。
那么,有沒有可能漢師公供奉的是“西王母”而不是“西施”,與之相關的是喜好學仙求道的“漢武帝”而不是“梁武王皇帝”,而所謂梁武王皇帝的西施夫人是番師公的誤記呢?筆者詢問,拉扎節(jié)中的黑虎神與西王母有沒有關系時候,漢師公是這么回答的:
那……應該沒有吧。我們的唱詞中有一句,玉皇爺是神仙的王,西王母是神仙的娘,但老人沒說過黑虎跟西王母有什么關系。
西王母與拉扎節(jié)黑虎崇拜有沒有關系呢?從西王母傳說區(qū)域來看,《大荒西經(jīng)》說西王母所居之昆侖丘位于“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短接[·道部三》引《尚書·帝驗期》又道:“王母之國在西荒?!奔粗附袼拇ū辈考案?、青一帶的古羌人生活地帶,西王母為古羌人。洮岷河湟地區(qū)至今還流傳有《王母經(jīng)》《王母降下佛壇經(jīng)》《王母新詩論》等與西王母信仰有關的寶卷。青海湖畔有一尊白色的西王母立像,根據(jù)神話傳說,西王母正是這個“圣湖”的主人。拉扎節(jié)盛行區(qū)域正處于該區(qū)域內(nèi)。
從祭祀時間來說,《管子·輕重己》:“以春日至始,數(shù)九十二日,謂之夏至,而麥熟。大子祀于太宗,其盛以麥。麥者,谷之始也。宗者,族之始也。同族者人,殊族者處。皆齊大材,出祭王母。天子之所以主始而忌諱也?!丙準熘蟆俺黾劳跄浮?,拉扎節(jié)最早為農(nóng)歷七月十五,最晚至農(nóng)歷十月底,正是該區(qū)域莊稼成熟期間,此時舉行祭祀儀式,主要目的即答報神恩。
從西王母形象來說,《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記載,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大荒西經(jīng)》又云西王母“戴勝、虎齒、豹尾、穴處”?!短綇V記》(卷五十六)載,西王母“戴華勝,佩虎章?!蔽魍跄覆粌H自己虎齒,還曾派遣玄女給黃帝傳授符咒幫助后者獲得蚩尤之戰(zhàn)的勝利,后來又派遣虎神乘鹿傳授人們地圖??梢姽湃颂崞鹞魍跄?,往往是與虎相聯(lián)系的。拉扎節(jié)儀式中,與西王母形象相關的至少有三處:其一,漢師公法衣上的黑虎頭像;其二,漢師公最為重要的“扎簽”儀式,需要將辮子解開,披散頭發(fā);其三,攢拉扎第三天有一項重要的儀式“發(fā)黑神”,期間,師公需要頭戴五方佛牌,全臉用鍋底煙煤抹黑,口含兩顆豬的虎牙,獠牙外露,形象可怖,師公三進三出,對著象征瘟神的草人擊鼓作歌,又是祈請,又是恫嚇,之后點燃,最后師公邊跳邊將臉上黑墨用手指摸到圍觀者的臉上,以示吉祥,老人孩子尤以被抹黑為喜。黑面、虎牙、披發(fā),這些都只是巧合嗎?
從神格來說,西王母“司天之厲及五殘。”郭璞認為西王母掌管對災厲的預知,郝懿行則認為:“厲及五殘,皆星名也?!币灿袑W者認為,“天之厲”指的是上天降下的瘟疫。先民們認為瘟疫是上天降下的災禍,必須求助于神靈才能禳災解難,求助于誰呢?就是掌管瘟疫的西王母,她掌管著瘟疫之神,同時也掌管著五刑殘殺。先民認為向西王母祈禱可以避免這些災禍,這種傳統(tǒng)在漢代的典籍《易林》中也有記載:如“引髯牽須,雖拘無憂,王母善禱,禍不成災”;又如“患解憂除,王母相予,與喜俱來,使我安居”。攢拉扎儀式發(fā)黑神主要目的是跳護神和送瘟神,使掌管之神西王母愉悅而驅逐瘟神。
以羊皮扇鼓為主要法器,以黑虎為圖騰,祭祀西王母,在答報神恩的同時,禳災驅邪,漢師公與古羌部族原始文化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的。因為時間的久遠,因為部族間的不斷融合,在歷史的發(fā)展和變遷之中,這些古羌部族或者漢化,或者藏化,慢慢地湮沒于歷史之中,但是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卻繼續(xù)傳承,直至當下。如同王明珂在《羌在漢藏之間》中所說,“究竟誰是漢人,誰是非漢,事實上是相當模糊的”[9],“拉扎節(jié)”作為一個傳承數(shù)百年的節(jié)日,到底哪一部分屬于羌,哪一部分屬于藏,哪一部分又屬于漢,界限也是模糊的。考證過后,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拉扎節(jié)”受到古羌部族和原為西羌的吐蕃藏人的影響,又不斷與漢文化交融,才形成了復雜多元的現(xiàn)狀。正是因為各族群間不斷地融合,當?shù)孛癖娦愿穸嗬寺瑯酚^,形成“上半年唱花兒,下半年過拉扎”的富有詩意的生活方式。通過拉扎節(jié)“儀式”及其“文本”,不僅可以窺見當年金戈鐵馬,也可以看到古人為了族群和睦而做出的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