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華
學者王升遠曾有一個巧妙的觀察,他將日本昭和時期關注亞洲連帶命運的日本知識分子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以內藤湖南為代表的帝國日本“支那學家”,他們以東亞的漢學傳統(tǒng)和歐洲現代科學知識體系為基礎,將理解中國有意無意地服務于日本的帝國建設,并以“優(yōu)等生”之文化自負品評現代中國的政治—社會建設;另一種是以北一輝、橘樸等為代表的現場主義者,他們的中國論完全內嵌于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和國族建構進程之中。“二戰(zhàn)”后,這種“內在于中國”的現場主義知識分子視野被竹內好繼承,并發(fā)展為“內在于我的中國”立場,將想象中不同片段的歷史中國(主要是革命的“人民中國”)作為個人學術研究之目的論預設,在戰(zhàn)后日本批判知識分子的中國研究中影響甚巨。從竹內好、加加美光行到溝口雄三,莫不如此。
但“二戰(zhàn)”結束后,大部分日本知識分子早已不再有類似于戰(zhàn)前現場參與中國政治和社會運動事件的實踐體驗。穩(wěn)健而客觀、略帶批判性的歷史分析,主導了戰(zhàn)后日本知識界的中國研究。更強調以言行事、通過寫作參與日本戰(zhàn)后政治的左翼知識分子,也多有此一特征。更重要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面向歐美世界的改革開放進程開啟之后,“革命中國”視域漸漸淡出,“中國”作為反觀日本歷史特性、抵拒西式現代性的視野遠去,“中國”(或亞洲)再難以簡單地作為一種方法。九十年代蘇聯解體和后現代思潮在日本的逐漸興盛(以柄谷行人《日本近代文學の起源》為代表),更讓之前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傳統(tǒng)—現代化理論等宏大敘事受到沖擊,這給溝口雄三之后的一代史家?guī)砹瞬煌囊曇??!皟仍谟谖业闹袊毖芯繚u趨衰退,除了以日本國家為中心的敘事取向外,更為冷靜與超脫的歷史研究逐漸凸顯。溝口雄三的學生,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同志社大學全球研究中心教授村田雄二郎就是這新一代史家的代表。他的論文集《語言·民族·國家·歷史:村田雄二郎中國研究文集》(以下簡稱《語言·民族·國家·歷史》)試圖回應的問題,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是在縱向時間與橫向空間中思考十九至二十世紀中國“文”(非暴力—文化—文本)與現代性關系。這部論文集中的論文都完成于九十年代之后,它們不再簡單持有“革命中國”的目的論預設,也不追隨日本為中心的國族敘事,而是以現代性反省視角,跳出“革命中國”的框架,從后革命時代與全球化背景思考民族—國家在東亞的發(fā)展歷程與未來方向。
早期現代世界,按柄谷行人的說法,有一個從“普世帝國”到現代民族—國家的演變歷程。其中,“言文一致”和國語運動的興起,對于創(chuàng)設現代國家、形塑國民意識起到了根本性作用。在西方,經典式樣的民族主義和“國語”運動中,存在一個普遍預設,就是同質化語言產生現代均質化的“國民”和民族—國家。這一西方經驗與支配性理論中不證自明的預設、顛倒和壓抑關系,被柄谷揭示出來。柄谷行人通過《書寫語言與民族主義》一文指出,現代民族—國家中普遍存在的“言文一致運動”源于普世帝國內民族—國家的獨立問題。這一獨立和分解的過程往往伴隨著語音中心主義的思考方式。依此,柄谷試圖解構一種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國家起源和歷史的神話。這一創(chuàng)造“起源神話”的民族主義運動隨著西方現代國家的擴張而延展至世界各地。不過,在不同地區(qū)和文明體建構本國國語和民族—國家的過程中,往往展現出不同特質,時間長短區(qū)別很大。日本國語運動中的語音中心主義就是這一歷史進程的體現。但這一語音中心本位的過程中,是否完全適用于中國呢?
村田延續(xù)柄谷的思路,探討了晚清以來中國“言文一致運動”中晚清官話、國語運動和白話革命的問題。在他看來,現代西方國家體系的擴張,以及中國在晚清的富國強兵改革目標似乎帶來了語言的同一和標準化問題。從清末承擔教育改革、提倡國語教育的地方立憲派,到新文化運動期間蔡元培、胡適等主導的國語研究會,莫不如此。圍繞語言改革的爭論,各方討論重心一直在標準語、標準音的選擇,而國語本身是否應該統(tǒng)一,卻不成為問題。面對中國內部復雜多樣的語種與語音狀況,標準語和標準音問題的提出似乎是近世歐洲國族建構過程中同化、強制邏輯的復刻。在建構均質化的現代國民、培育現代中國國語這一論題上,中國確實有不例外于歐洲的一面。
但是,村田又通過歷史的分析指出,中國從大一統(tǒng)的王朝帝國向現代國家的轉變,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以語音中心主義—語言民族主義運動為敘事中心的過程。語言與民族同一性這種等同性命題和思考架構,在中國并不完全具備正當性,這正是村田所要反思的近代性原理。正如柄谷指出的,要考察民族—國家的特質,就不能不考察先前王朝帝國的特征。中國王朝政治內部的語言統(tǒng)合討論,一直有延續(xù)帝國內部大一統(tǒng)意識的問題,也就是明清時期所謂官話(linguafranca)的問題。艾爾曼曾指出,在明清時期,科舉制度通過帝國的官僚系統(tǒng),完成了中華帝國政治文化的再生產。因為科舉考試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就是作為書面語言的文言文和作為口頭語的官話。在滿人語言“漢化”的過程中,官話通過帝國的行政機構和治理系統(tǒng),成為文人和官僚士大夫可以超越本籍身份使用的通用語。
村田精當地指出,對于超越方言空間中的科舉官僚和士人而言,官話起到了“增強連帶感”效果。而且,與近世歐洲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明清官話的流通已經覆蓋幾乎整個中國。
清朝時,雍正于一七八二年發(fā)布上諭,特要求閩廣兩省地方官學習官話,并在南方設立“正音書院”。黎錦熙便將此舉視為近代中國國語運動更早的源頭。一方面,官話依托其王朝公用語身份,早已超出了一地藩籬,而成為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多數派語言。以官話作為“國語”,似乎是必然的趨勢。這是它和現代西方的語言民族主義相通的一面。但是,清代“正音”政策的對象,基本上只限于地方官員及其行政事務,并沒有現代國語運動中創(chuàng)造均質化國民、培育現代國族的意識。而且,官話和方言俗語之間,也并沒有現代社會中區(qū)分他者的強烈排斥、認同政治色彩。在這點上,清代的“官話”推廣、“正音”書院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均質化國民預設有重要區(qū)別。
當然,從官話“正音”到國語“讀音”,確實有著很強的連續(xù)性。村田指出,民國的國語運動是清朝“正音”的直接繼承者。這點,從國語運動提倡者的思想脈絡也可窺見。龔自珍早在《擬上今方言表》一文中就提出了“撮舉一言,可以一行省音貫十八省音,可以納十八省音于一省”的“語言統(tǒng)一”之理念。它不僅呼應了康熙以來編《一統(tǒng)志》的詔令,時間上也遠遠早于近人學者將國語運動追溯到康有為的“統(tǒng)一語言說”之時間點,更早于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中的一八九一年說(后人追溯的宋恕方案提出年份)。龔自珍的這一想法被后來同屬今文經學流派的康有為所繼承和闡發(fā),而章太炎、劉師培的國語理念也同樣深受龔的啟發(fā)。這一統(tǒng)一和標準化聲音的運動,在民國初年具體體現為國語的“北京音、漢口音和南京音”之爭,后是“京音國音”之爭。直到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普通話”方才憑借政治的統(tǒng)一得以確立。
但是,普通話只是語音上采取了京音,其詞匯、語法仍然不得不吸納黎錦熙等國音派意見。而“普通話”在其確立之初,是否即具有當初所設想的方言/ 標準語這種非此即彼的關系,似乎并不可完全從其后來的歷史結果來反推。歷史發(fā)展的吊詭之處往往也由此展現。于此,村田的另一個重要提醒是,在反省近代性關于語言與民族同一性原理的基礎上,不可輕易地就將帝國時期實際存在的語言狀態(tài)貼上“多元文化主義”的價值標簽。因為這種標簽不僅是對歷史價值的“時代錯置”,更強化了語言與特定民族文化、共同體結合的現代國家原理預設。
另外,漢字本身的象形特點及其表意特征與字母文字的巨大差別,也是中國的國語運動與西方、日本的語音中心主義有重大差別的地方。從秦始皇“書同文”政策以來,文字統(tǒng)一就是基本政策,它也通過秦漢大一統(tǒng)帝國得以保持長期的歷史延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相比歐洲言文一致運動中各語種從拉丁文中脫離而出的過程,在中國,國語運動只是在爭論以不同方式讀同樣書面文字的問題。雖然語言統(tǒng)一標準不一,但京音與國音派的出發(fā)點,毋寧說,都只是何種方案更接近已經存在的白話文書面語。這一“書面語”的核心地位,在中國國語運動與民族統(tǒng)合上,恰恰是它最難以被語音中心主義所涵蓋的部分。而晚清民國部分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對于“世界語”(esperanto)運動的熱衷,也未嘗沒有對這一統(tǒng)一書面語傳統(tǒng)的承繼和發(fā)揚之意。
村田論文集中,另一個核心主題就是對于戰(zhàn)爭及其影響的反思?,F代世界,通過革命立國的國家,其革命進程大多與戰(zhàn)爭和泛濫的暴力密不可分。但是,戰(zhàn)爭的影響和其體制變革作用,往往是戰(zhàn)后才滲透到社會。戰(zhàn)后,往往會有各種條約、成文或不成文憲法等,持久地形塑戰(zhàn)后世界,無論是民主化(主要指國民參政活動的擴大)抑或軍國化。整個中國近現代史中,作為歷史主線的革命論題,構成了中國自我敘述中不同時代經常采用的言說基準。而對日本的自我認識來說,“戰(zhàn)爭”無疑是各個時代定位自我的關鍵出發(fā)點,無論是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抑或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村田在其分析中,將戰(zhàn)爭與民主化、革命結合起來,不再局限于某單一國家為中心的戰(zhàn)爭勝敗論視野,而是全局性和整體性地考察帝國日本與殖民地朝鮮、表面獨立實則受限于不平等條約的中國,這三者之間戰(zhàn)爭、革命與民主化的復雜關系。
甲午戰(zhàn)爭后,朝鮮對中國的朝貢關系終止,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讓位于日本逐步占主導的帝國建設進程。對于日本來說,甲午戰(zhàn)爭同時開啟了日本的民主化和軍國化路線。此戰(zhàn)后,以元老伊藤博文為黨首的立憲政友會成立,自由黨等在野黨也通過戰(zhàn)爭開啟了參政之路。但是,元老和政黨結合給日本政治帶來的結果,既是藩閥逐漸走向政黨和大眾的一面,同時也有政黨自身逐漸向上靠攏、與既得利益集團藩閥一致化的一面。大眾與藩閥—政黨聯合政權的相互支持,構成了帝國日本此后對外擴張的基礎。
日俄戰(zhàn)后,日本更是出現了內政外交一體化的新潮流。一方面,國內輿論的抬頭和強硬化,在中日兩國立憲話語與政治的影響下,獲得了左右兩國政府內政、外交的新力量。它構成了兩國“國民外交”興起的基礎。另一方面,在國際政治—經濟體系中的不同位置又讓中日兩國的內政—外交一體化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對于日本而言,日俄戰(zhàn)后,日本國內輿論對外強硬的意識愈發(fā)突出。這一對外擴張意識,被浮田和民以“對內立憲主義,對外帝國主義”之用語進行了精準概括。對中韓兩國而言,日俄戰(zhàn)爭,一方面開啟了黃白種之間競爭關系的討論,另一方面卻又通過日本的成就再生產了當時文明等級論話語。也即,日本對俄國之勝利,是“文明”“立憲”話語的勝利。于此,一九0六年,清廷在內外壓力下宣布“預備立憲”。地方咨議局成了本地精英參政、影響內政外交的護身符。地方精英的參政立憲活動也與公共輿論中的大國愿望密切聯動,他們與清政府一起開啟了近代中國“修約外交”之舉。這一“恢復國權”外交,一直持續(xù)到“二戰(zhàn)”中中國徹底廢棄與西方諸國的不平等條約為止。而在朝鮮半島,改名后的大韓帝國雖然沒有確立議會制和立憲制,但村田認為,從傳統(tǒng)身份制的解體、重視公論和君民一體說,仍可以算是朝鮮民主化的開端。只是,面對日本的干涉和暴力壓制,大韓帝國的“愛國啟蒙”和國內的抵抗運動最終仍然失敗。
“一戰(zhàn)”后誕生出的新理念與國際新秩序更是形塑了現在的東亞秩序。對于日本而言,“巴黎和會”和“華盛頓會議”難言成功或失敗。日本作為戰(zhàn)勝國,獲得了赤道以北原德屬島嶼,取得了國聯常任理事國待遇,但是日本想爭取的黃白人種平等待遇在“巴黎和會”落空。“華盛頓會議”上,日本不得不退還山東,英日同盟瓦解,美日矛盾趨于表面化。蘇俄十月革命和威爾遜之“新外交”否定了之前時代盛行的秘密外交,以“幣原外交”為代表的強調日本與歐美大國協調路線占得優(yōu)勢。大正民主運動向著非軍事化的方向發(fā)展,藩閥政府和元老政治走向消亡。但與此同時,政黨政治的亂象、裁軍引起的政軍矛盾以及經濟問題,加劇了日本國內民主政治中激進勢力的發(fā)展。激進右翼勢力與民眾對議會政黨政治的不滿結合起來,開啟了此后軍國主義勢力的全新登臺。
相比于日本,對美國所引領的“新外交”理念,深受不平等條約束縛的中國政界和輿論對其有更大的期盼。“一戰(zhàn)”的勝利和國聯創(chuàng)設被民國輿論各方普遍認作是“公理”之于“強權”的勝利??上В斗矤栙惡图s》的出臺,讓之前普遍持有過高期望的輿論和民眾感到了巨大落差。新式學生、城市里的工商群體引領了村田所謂的民國版“戰(zhàn)后民主”運動。只是,這一“民主”,因為之前民初共和亂象和多次帝政復辟丑劇的上演,早已不再是純粹代議政治的程序和制度民主,而是向著更大程度的社會民主和倫理政治方向演化。雖然它曾與吉野作造寄予希望的東亞民主及社會變革有過共通連帶的可能,但是,中日兩國在當時國際條約體系中的地位落差和權力格局位置不同,讓“戰(zhàn)后民主”運動在兩國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線。蘇俄十月革命的成功及創(chuàng)設的共產國際開始向遠東輸出革命理念與戰(zhàn)略,對中國普遍高漲的民族主義運動和社會改造思潮,確實有著巨大吸引力。中共創(chuàng)建、孫中山所引領的國民黨改組,提供了否定代議政治和開啟社會改造的不同方向。而日本的大正民主運動被激進右翼和各色軍國主義勢力中斷后,以非軍事化和去殖民地化為中心的民主化終于展開。
在近現代中國史和亞洲歷史上,終結了持續(xù)近兩千年之久的王朝體制的辛亥革命,可能是一個另類。相比于現代世界典型的暴力革命,辛亥革命或許是極其和平地實現了平穩(wěn)過渡。村田指出,辛亥革命這一和平過渡的重要體現,除了南北之間的議和以及清帝禪讓給袁世凱組建政府之法統(tǒng)的模糊解釋(通過《退位詔書》)外,另有一重要文本:《清室優(yōu)待條件》(完整的優(yōu)待條件包括清皇帝、清皇族和滿蒙回藏三部分)。理解這一文本性質及其背后的法律—政治意涵,可以為現代中國革命史的劃分提供一個不同的觀察視角。
村田認為,《優(yōu)待條件》的訂立,是南北停戰(zhàn)協定后,晚清以來國際局勢和國內中央—地方關系以及民族統(tǒng)合問題綜合作用的結果。對于南方革命政府而言,一方面受限于資金匱乏(孫中山、黃興通過代理向日人借款未遂)和缺乏國際支持與承認,南京政府的革命軍勢力有限,且面臨政權難以持續(xù)的問題,求和是客觀情勢的需要。另一方面,村田特別強調革命黨人內部的不同意見。他指出,革命政府內部并非鐵板一塊,釋放后仍留京的汪精衛(wèi)與楊度等合作成立了“國事共濟會”,呼吁避免流血;而擔任南北和談的南方代表伍廷芳,在疏通南方激進聲音、認可談判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伍廷芳的顧慮中,有兩點非常突出:第一,他認為,共和精神之本意在于“平等大同”,在中華民國之下的滿蒙回藏之政治意見與慣習需要得到平等尊重;第二,保留大清皇帝之虛號可以用之統(tǒng)合滿蒙,防止他們被國外分裂勢力進一步利用,增加離心傾向。對于袁世凱及其政府而言,《優(yōu)待條件》與《退位詔書》除了可以證明自身權力正當性來源之外,也與他們對邊疆問題之敏感性和嚴重性的理解有關。袁世凱等北洋勢力多和滿蒙王公、貴族有長期來往,《優(yōu)待條件》的確立確實鞏固了民國與那彥圖、阿穆爾靈圭以及布和濟雅的聯系。這正是民國政府活用清朝兩百多年對蒙政策遺產的體現。
《優(yōu)待條件》一文不僅附錄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也被袁世凱以附則第六十五條規(guī)定于《中華民國約法》之中。這一特別優(yōu)待革命之前的皇室、統(tǒng)治家族和滿蒙回藏民族的條例,乍看似乎與共和平等之精神相悖。因此民國政府不將其列入憲法文本正文,而以附錄或附則形式使其具有形式和法律解釋上的效力靈活性,體現了高度的政治智慧。從對現代政治的更普遍反思來看,它也是政治中某種“例外性”的常態(tài)化。法學專家、時人王寵惠就指出:“優(yōu)待條件,乃立國之始,力保和平,不得已之辦法,是為僅有之例外,絕不可援以為例者也。”而《優(yōu)待條件》這一重要文本于一九二四年北京政變后被廢棄,既讓溥儀有了被日人利用的空間(成立“偽滿洲國”),也預示了此后激進革命奮起的國民大革命時代。從這個角度,村田的觀察與學者從革命史視野觀察的一個節(jié)點—一九二五年—確有殊途同歸之處。
如果說,以移民、遣使、留學和貿易為基礎的東亞“華夷秩序/朝貢貿易圈”已經解體,帝國日本構建的殖民秩序及“大東亞共榮圈”也在歷史上被唾棄,那么,在美蘇對峙為中心的冷戰(zhàn)結束后,全球化與區(qū)域經濟整合遭遇各種逆流沖擊的歷史時刻,東亞政治世界有何新路?顯然,在村田這一論文集的視野里,東亞歷史文化與政治經濟持久交流和沖突的歷史,似乎可構建一個“文”的共同體。至少,在其分析中,“文”有如下幾個不同層面的內涵,可助力此一“文”的共同體:第一,東亞歷史上曾經的漢字文明圈雖然不再存在,但其共享的歷史與記憶、對西方現代性原理的時空反思(比如民族—國家、國語運動等),有助于提出一個更合理與更具共享性的現代原理。第二,在反思東亞現代史中的戰(zhàn)爭與革命歷史基礎上,通過不同國家、區(qū)域的學術視域融合,人文知識分子可通過視野的比較與交錯,更徹底地反省現代東亞歷史中的多樣暴力機制,以防其被簡單地再生產。第三,通過東亞歷史中的重要文本、概念和話語,知識分子可借助共享的歷史文明與文本,構建一個跨越時空的學術共同體。
這一“文”的世界,不再簡單奠基于某一特殊區(qū)域或政治—文明共同體的歷史原理之上,也不會秉持單一歷史時刻的合理性。它渴求的是多重對話和交互理解,以不定居于某處的“越界”意識,架構不同歷史時空、不同行動主體的對話橋梁。這一“文”的共同體構建意識,頗類似于啟蒙運動早期,不同區(qū)域的歐洲啟蒙哲人們構想過的歐洲共同體問題。彼時,伏爾泰、盧梭甚至美國的托馬斯·杰斐遜等人,都曾自視為“文人共和國”(republicofletters)的公民。在尊重地方文化和語言的基礎上,他們嘗試著跨越領土或主權的限制,形塑一個形而上的“文”的政治共同體。這一“文”的世界與之有可資比較之處?;蛟S,這是在跳脫其老師一輩的“革命中國”或“內在于我的中國”視野后,村田及其后日本批判知識分子們嘗試并努力為之的方向。
(《語言·民族·國家·歷史:村田雄二郎中國研究文集》,
楊偉主編,重慶出版社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