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雅妹
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古巴比倫人在石頭上鐫刻了《漢謨拉比法典》,古埃及人在石頭上鐫刻了一段詔書羅塞塔石碑,而中國人在石頭上鐫刻了《熹平石經(jīng)》。在不同的時間和地域,它們在法律、政治和文化方面有著各自的意義,并流傳至今。
《熹平石經(jīng)》是中國古代刻在石頭上的儒家教科書范本,東漢時立于國家最高學府洛陽太學講堂,供太學生學習、摹寫。這件《熹平石經(jīng)》殘石,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偃師區(qū)東漢太學遺址。殘高15厘米,厚4厘米,斑駁的石面上僅存17個漢字,使用八分隸書在青石表面書寫鐫刻。接下來,讓我們跨越時間的阻隔,去了解它的故事。
東漢末年,豪強爭斗、連年瘟疫,社會動蕩、民不聊生。對于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然而,正是這位治國無能的漢靈帝劉宏,卻為后世做了一件大好事。
在印刷術出現(xiàn)之前,由于各家學派主要依靠口授與傳抄,會造成文字訛誤。因此,出現(xiàn)了儒家經(jīng)典書出多門、傳抄互異的局面,引發(fā)了古文、今文的學派之爭,為太學生日常學習與考試成績的審定帶來不便,嚴重影響了教育與文化的發(fā)展。此外,當時國家藏書樓蘭臺中收藏的漆書,是儒家經(jīng)典的官方版本,由于發(fā)生腐敗事件,其內(nèi)容被藏書樓的管理者蘭臺刺史篡改,引起了國家的高度重視。
根據(jù)史籍記載,漢靈帝熹平四年,即公元175年,議郎蔡邕、諫議大夫馬日磾?shù)热艘黄鹕献喑ⅲ浴叭ナゾ眠h,文字多謬,俗儒穿鑿,疑誤后學”為由,請求重新審定儒家經(jīng)典。漢靈帝欣然準奏,令蔡邕主持審定,歷時9年將《魯詩》《尚書》《周易》《春秋》《公羊傳》《論語》《儀禮》7部儒家經(jīng)典逐一??保嚏摺澳俗詴び诒?,使工鐫刻”。楊龍驤《洛陽記》記載:“碑高一丈,寬四尺,計四十六方,凡二十余萬字。”此后,46塊高大的石刻儒家教材,巍巍佇立在洛陽城南太學講堂?!逗鬂h書》中記載:“碑成之日,車乘千輛,填塞街陌。”每天有太學生千余人,乘馬車前來觀摩、學習,在一千多年前的洛陽城引發(fā)了交通堵塞,可以遙想當時的盛況。這不僅因為《熹平石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由官方審定與刊立儒家經(jīng)典的先例,也是因為蔡邕是當時的書壇泰斗而備受推崇。
蔡邕(133—192),字伯喈,陳留郡圉縣(今河南杞縣南)人,漢獻帝時曾擔任左中郎將一職,因此被后人稱為“蔡中郎”。他精通音律、經(jīng)史、詞賦、書法,是東漢時期的名臣、文學家、書法家,尤其在書法方面有高深的造詣。
蔡邕擅長篆書和隸書,尤其以隸書造詣最深。隸書是漢代的官方字體,因此當時有不少書家擅長這種書體,而蔡邕的隸書大受推崇。他的筆法學李斯和曹喜,后來傳給了女兒蔡文姬,通過蔡文姬傳于后人,對魏晉時期的書法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相傳他創(chuàng)造了飛白書,后來廣泛用于各種書體,其著作《筆論》在中國書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梁武帝贊嘆他的書法“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評價他的書法“體法百變,窮靈盡妙,獨步今古”。
相傳大書法家鐘繇常與曹操、韋誕、邯鄲淳一起談論書法。東晉時期虞喜的《志林》中記載,有一日鐘繇向韋誕借閱蔡邕的筆法秘訣,被韋誕拒絕后生氣捶胸、口吐鮮血,被曹操用丹藥救了過來。待韋誕去世后,鐘繇命人盜掘其墓得到了蔡邕的這部著作后勤學苦練??墒歉鶕?jù)史料記載可知,鐘繇先于韋誕而逝,因此盜墓得書之事顯然不可信,但可以反映出蔡邕在書壇的地位。
《熹平石經(jīng)》作為東漢儒家教科書的范本,立于當時國家最高學府太學講堂前,它的書寫是太學生參考、學習的標準,對教育與文化的發(fā)展有深遠的影響。作為蔡邕的代表作,《熹平石經(jīng)》字體規(guī)整端莊、波磔遒勁,行距均勻工穩(wěn)、寬嚴得體,是當時對文字的規(guī)范與統(tǒng)一。學者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稱:“兩漢寫字藝術,在蔡邕寫石經(jīng)時達到了最高境界,是對兩漢書法的總結。”
提到《熹平石經(jīng)》,一定要了解太學,它是中國古代由官方設立的高等教育學府。“太學”一詞西周時已經(jīng)有了,《大戴記》中有記載:“帝入太學,承師問道。”西周太學又名大學,天子和諸侯均設之,教學內(nèi)容主要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兼具祭祀、宴會、選拔武士等諸多功能,是太學的萌芽時期。到了西漢時期,漢武帝接受了董仲舒、公孫弘等人的建議,于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在長安設立太學,并設置“五經(jīng)博士”專門講授儒家經(jīng)典《詩》《書》《禮》《易》《春秋》,還設置了“博士弟子”50人,他們之間相當于老師與學生的關系。從漢武帝到新莽時期,太學講授的科目逐漸豐富,學生人數(shù)也逐漸增多。
公元25年,在“昆陽之戰(zhàn)”中以少勝多、大獲全勝的光武帝劉秀定都洛陽,這位帝王上馬能領兵打仗,下馬能安邦治國,可謂文武雙全,據(jù)說他來到洛陽就立刻拜會了當時一些精通儒學之人,留下了“未及下車先訪大儒”的典故。公元29年,光武帝劉秀在洛陽創(chuàng)立了東漢太學,是當時國家傳授儒家經(jīng)典的最高學府,它延續(xù)了西漢時期的教育制度,旨在培養(yǎng)國家管理人才。經(jīng)過多次擴建,到漢質帝劉纘時學生人數(shù)達到3萬余人。光武帝劉秀曾親臨洛陽太學視察,漢明帝劉莊曾在這里親自講學。此時太學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為歷史之最,這在當時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明國家中是絕無僅有的。
東漢洛陽太學遺址位于漢魏洛陽故城南郊,也就是今天洛陽偃師市佃莊鄉(xiāng)太學村一帶,新中國成立后,考古工作者對這里進行了勘查和發(fā)掘。這座遺址規(guī)模宏大,可分為東、西兩個部分,東部面積逾3萬平方米,西部面積有2萬平方米左右。它是中國古代國家設立的規(guī)模最大的高等學府,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有跡可循、年代最早的國家最高學府。從這里走出了張衡、王充、班固等一大批赫赫有名、頗具影響力的歷史人物。
遺憾的是,漢獻帝初平元年(190年),董卓火燒洛陽,太學從此走向衰落,《熹平石經(jīng)》也因此受到了破壞。至黃初五年(224年),魏文帝曹丕下令在舊址上重建太學,但規(guī)模已經(jīng)大不如前。曹魏正始二年,齊王曹芳命人鐫刻了《正始石經(jīng)》,是對《熹平石經(jīng)》受損部分的補刻,內(nèi)容為《尚書》《春秋》和《左傳》(從隱公到莊公中葉止),每塊石經(jīng)均為兩面刻字,一面為《尚書》,一面為《春秋》。相傳《正始石經(jīng)》是由衛(wèi)覬、邯鄲淳、嵇康等人書寫,但無定論。因每字使用大篆、小篆、隸書三種字體刻寫,因此又稱《三體石經(jīng)》。王國維先生認為,當時學生們使用的字體各有不同,因此統(tǒng)治者用三種字體相互補充印證,便于學生學習。如今看來,《三體石經(jīng)》為今天研究中國文字的書寫、發(fā)展、演變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可惜,這兩部石經(jīng)顛沛流離。西晉永嘉年間,洛陽太學講堂前的石經(jīng)多有崩毀;北魏時期洛州(今河南洛陽)刺史毀石經(jīng)修建佛教寺院;東魏時期高歡執(zhí)政時,通過水路將殘存石經(jīng)從洛陽運至齊都鄴城(今河北省臨漳縣一帶),途經(jīng)河南孟州境內(nèi)時遭遇黃河塌堤,石經(jīng)沉入黃河損失過半;隋開皇年間,幸存石經(jīng)從鄴都運至長安,準備補刻之后立于國學,卻遭遇隋末戰(zhàn)亂而擱置;到了唐朝貞觀初年,魏征收集整理石經(jīng)時早已“十不存一”。
自唐代起,《熹平石經(jīng)》殘石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宋代董逌 《廣川書跋》中記載:“唐造防秋館時,穿地多得石經(jīng)。”《熹平石經(jīng)》在歷史上有三次較大規(guī)模發(fā)現(xiàn),第一次是北宋時期,共發(fā)現(xiàn)2000余字;第二次是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第三次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經(jīng)考古發(fā)掘出土。據(jù)說20世紀40年代,在洛陽太學遺址,人們爭相刨挖石經(jīng)殘石,挖到字數(shù)多的人可以賣掉換得許多銀元,因此導致《熹平石經(jīng)》殘石散落各地。目前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上海博物館、西安碑林博物館、河南博物院、洛陽博物館、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等單位都收錄有《熹平石經(jīng)》殘石。
1925年至1929年,洛陽太學遺址出土了一塊《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出土后斷為兩段,上半段共463字,輾轉珍藏于上海博物館,下半段共444字,根據(jù)當時洛陽古董商人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的記載,民國二十年(1931年),時任國民黨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來到洛陽開會,以4000大洋購得。最初購買時,于右任支付了2000元,并沒有將石經(jīng)殘石帶走。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于右任委托楊虎城去南京出差路過洛陽的機會,又向古董商人支付了2000元,才將石經(jīng)殘石帶走,在南京交給于右任。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于右任將購得的《熹平石經(jīng)》殘石和300余方鴛鴦七志齋藏石捐給了西安碑林博物館。目前,珍藏于臺灣歷史博物館的《熹平石經(jīng)·春秋》殘石,共624字,是現(xiàn)存字數(shù)最多的一塊;珍藏于上海博物館的《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居其二;珍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的《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居其三。
歷史上能夠考證的國家勒石刻經(jīng)共計7次,從東漢延續(xù)至清代,其中東漢《熹平石經(jīng)》、曹魏《正始石經(jīng)》、唐《開成石經(jīng)》并稱為我國古代“三大石經(jīng)”。其中不僅《正始石經(jīng)》的刊立與《熹平石經(jīng)》有關,《開成石經(jīng)》亦是如此。
唐代大歷年間,名儒張參主持勘定五經(jīng),大歷十年(775年),將勘定的五經(jīng)寫于國子監(jiān)中孔廟西廊屋的墻壁上,稱為“五經(jīng)壁本”。三十余載后,由國子監(jiān)祭酒齊皞主持,將儒家經(jīng)典書于上等木板上。太和四年(830年),工部侍郎兼充翰林侍講學士鄭覃以“經(jīng)籍訛謬,博士相沿,
難為改正,請召宿儒奧學,校定六籍,準后漢故事,勒石于太學,永代作則,以正其闕”為由,請求重新審定儒家經(jīng)典,參照東漢時期的先例,勒石于太學,作為儒家經(jīng)典的范本。唐文宗欣然準奏,于太和七年(833年)開始,歷時4年將《周易》《尚書》《詩經(jīng)》《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孝經(jīng)》《論語》《爾雅》12部儒家經(jīng)典勒石成碑,共刊刻114塊,凡65萬余字,立于唐代長安城務本坊的國子監(jiān),這就是《開成石經(jīng)》。
由此可見,東漢時期刻立于洛陽的《熹平石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刻寫石經(jīng)的先例,它是世界教育史上第一部規(guī)范的大學教材,結束了自秦漢以來儒家經(jīng)典書出多門、傳抄互異的局面,開了以國家名義審定儒家典籍的先河。歷史上有許多學者曾經(jīng)致力于對《熹平石經(jīng)》的收集和著錄,如唐代魏征,宋代歐陽修、趙明誠,民國時期于右任、羅振玉等等。在馬衡編著的《漢石經(jīng)集存》中共收集殘石520件,共計8000余字,最大者存百余字,最小者僅一二字。
如今,雖然《熹平石經(jīng)》已支離破碎,但它們所承載的儒家思想傳承千載,早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滲透在中國人的思想中。今天我們所倡導的善良、正義、禮貌、誠信等,不正是儒家思想中仁、義、禮、智、信的體現(xiàn)嗎?可以說《熹平石經(jīng)》是中國古代教育與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座豐碑,是聯(lián)系億萬中華兒女的文化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