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震
(河海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
庭前審查制度,或稱起訴審查制度,主要是指法院通過審查公訴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以決定是否開啟審判程序的制度。刑事訴訟中庭前審查制度的構造與案卷移送制度密切相關。我國2012年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時,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并將案卷材料、證據(jù)移送人民法院”,成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恢復施行全案移送主義的標志(1)參見陳瑞華.案卷移送制度的演變與反思[J].政法論壇,2012,30(5):14-24;張建偉.審判中心主義的實質內(nèi)涵與實現(xiàn)途徑[J].中外法學,2015,27(4):861-878;孫遠.全案移送背景下控方卷宗筆錄在審判階段的使用[J].法學研究,2016,38(6):155-174.。與此同時,庭前審查條款修改為“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除刪除舊法“并且附有證據(jù)目錄、證人名單和主要證據(jù)復印件或者照片的”內(nèi)容外,基本沿用原法條的表述。這一立法沿革被解讀為我國《刑事訴訟法》廢止了1996年的“復印件移送主義”,改采全案移送主義,但保留了庭前形式審查或稱程序性審查(2)參見陳瑞華.案卷移送制度的演變與反思[J].政法論壇,2012,30(5):14-24;陳瑞華.案卷移送制度的演變與反思[J].政法論壇,2012,30(5):14-24.。按照這一觀點,我國庭前審查程序在經(jīng)歷了“全案移送+實質審查”模式和“主要證據(jù)復印件+形式審查”模式后,現(xiàn)行的是“全案移送+形式審查”的模式。
然而,研究各法治發(fā)達國家的刑事庭前審查制度可知,全案移送主義和庭前實質審查往往相對應,而起訴狀一本主義則和庭前形式審查相對應(3)張軍,陳衛(wèi)東.刑事訴訟法新制度講義[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214.。那么,在我國全案移送主義的背景下,采行庭前形式審查方式是否存在制度錯位?如果這一解釋推導的結論是現(xiàn)有案卷移送制度與庭前形式審查方式之間存在矛盾,而解決方法只能求諸于案卷移送制度的再行修改,則可能造成立法體系的內(nèi)在沖突,不利于法的安定性。不僅如此,由此形成的司法解釋進一步造成刑事訴訟構造的形變。法院對公訴的庭前審查受到極大限制,致使法院實際上無法通過具有程序效力的方式制約公訴權,反而加劇了刑事訴訟庭前與庭審的多中心化,成為建構審判中心主義的一大障礙。此外,訴訟程序內(nèi)部缺乏正式制約機制所導致的程序運行不暢,只得依賴外部權力給予調和,這又為外部權力干預司法提供了機會和渠道。
總之,現(xiàn)有關于庭前審查條款的解釋存在諸多合理性疑問,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問題:其一,立法體系的內(nèi)部緊張;其二,庭前審查制度存在重要功能的缺陷;其三,與審判中心主義訴訟制度改革旨趣相左。因此,在全案移送背景下,庭前審查條款究竟確立何種庭前審查程序需要從條文本身解釋出發(fā)進行合理重述。
《刑事訴訟法》第186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通常認為該條文刪除了原條款中“附有證據(jù)目錄、證人名單和主要證據(jù)復印件或者照片”的審查內(nèi)容,僅僅是為了廢止“復印件移送主義”,并沒有改變舊法庭前審查條款規(guī)定的形式審查。換言之,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實質審查并沒有隨著全案移送主義的恢復而恢復。據(jù)此觀點,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庭前審查條款確立地是一種全案移送主義下的形式審查。而且,該解釋在實質上使得庭前審查制度退變?yōu)閱渭兊耐デ皽蕚浠顒印?/p>
盡管鮮有持此觀點者對形式審查的解釋結論做出過系統(tǒng)的闡述,但仍可從相關論述中大致理解既有解釋在很大程度上采用了所謂目的解釋的方法。根據(jù)1979年刑事訴訟法中庭前審查條款的規(guī)定,法官對案件實體問題的審查要形成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之結論方可決定開庭審理。加之,法院在庭前審查中可以行使退偵權、要求撤訴權和調查權(4)龍宗智.刑事訴訟庭前審查程序研究[J].法學研究,1999,(3):60-71.。因而,學理上將這種庭前審查方式稱為實質審查或實體審查。立法廢止該條的主要理由被闡述為實質審查方式“混淆了庭前審查與法庭審判的任務”“把調查犯罪事實,核實證據(jù)作為了庭前審查的主要內(nèi)容”。要求“審判人員確信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才決定開庭審判”“造成了審判人員‘先入為主’‘先定后審’的現(xiàn)象,開庭審判也成為走過場”。立法的修改是“為了保證審判質量,達到審判客觀公正的目的,避免法官先入為主,庭審流于形式”(5)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57-358.。也就是說,第186條的立法目的是排除法官在庭前對實體問題的審查中產(chǎn)生預斷,防止其形成先入為主的偏見而影響公正審判。由此得出修改后的庭前審查條款是摒棄了造成先入為主的實質審查,確立了可以排除預斷的形式審查的解釋結論。
然而,司法解釋和其他相關規(guī)范的具體規(guī)定已經(jīng)使所謂形式審查解釋在實質上退變?yōu)榉ㄔ涸陂_庭前進行的事務性準備活動?!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第218條對人民法院庭前審查的具體內(nèi)容作出了進一步規(guī)定。該條解釋規(guī)定人民法院庭前審查的內(nèi)容包括管轄權、起訴書記載內(nèi)容、證據(jù)材料移送情況、涉案財物處理情況、參與訴訟活動的人員名單、有無附帶民事訴訟、法律手續(xù)與訴訟文書是否齊備以及是否具有《刑事訴訟法》第16條第2項至第6項規(guī)定的依法不追訴情形。上述審查對象雖然較多,但基本上限于對案卷和證據(jù)材料是否齊備以及訴訟要件的審查,而不要求甚至是禁止法院對指控內(nèi)容本身進行審查,如特別將《刑事訴訟法》第16條第1項排除在外。由此,盡管既有解釋將當下的庭前審查方式稱為形式審查,但其實所謂的庭前審查已經(jīng)不具備起訴審查的意義,因為即便是形式審查,其對象也應當是審查公訴指控內(nèi)容本身。因此,現(xiàn)有解釋結論至多只能稱之為庭前準備性質的“形式審查”。
此外,《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實施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六部委規(guī)定》)也對《刑事訴訟法》第186條進行了細化,其第25條第1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并且附有案卷材料、證據(jù)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不得以上述材料不充足為由而不開庭審判?!毕啾扔凇缎淘V法解釋》第218條,該條將法院審查的內(nèi)容縮小到僅限于起訴書內(nèi)容和案卷材料、證據(jù)的移送情況,審查對象和內(nèi)容更為狹窄,更傾向于一種庭前準備活動。
盡管立法草案、立法理由說明等材料是目的解釋的有力依據(jù),但“并非就是真正的立法者意志之表現(xiàn),此即何以其不能拘束解釋者之原因”(6)[德]卡爾·拉倫茲.法學方法論[M].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220.。解釋者應當整體考量法律條文所展現(xiàn)出的具有內(nèi)在邏輯一致的立法目的,為此可以甚至不得不超越此類說明材料。事實上,結合全案移送主義的恢復來看,該種目的解釋還存在孤立解釋法條規(guī)范內(nèi)涵的缺陷。
1996年《刑事訴訟法》廢止全案移送主義和法院不再以查閱全部案卷材料的方式進行庭前審查之間存在密切關聯(lián)。同樣,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186條與第176條的一并修改在立法目的上也應當具有一致性。第176條重新確立全案移送主義,目的顯然在于擴大法院在庭前查閱案卷材料的范圍與內(nèi)容,與1996年的相關規(guī)定正好相反。因此,第186條在立法目的上也不應當是1996年立法思路的簡單延續(xù),否則就與第176條的修改相抵牾。而且,起訴狀一本主義排斥全案移送的原因正是基于控方案卷材料在庭前全部移送法院的做法有使法官產(chǎn)生庭前預斷之虞。如果第186條的目的只是排除法官預斷,那么立法者對案卷移送制度的修改就不應該是恢復全案移送主義,而是徹底采行起訴狀一本主義。但第176條最終采行全案移送主義,也說明這種解釋觀點并不完全合理。
更為重要的是,忽視全案移送主義回歸的立法背景,不僅造成立法體系內(nèi)部的沖突緊張,而且忽視了其為彌補1996年以來形式審查運行缺陷所提供的重新解釋立法的契機。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庭前審查條款后,即有學者指出形式審查存在弱化庭前審查功能等諸種問題,批評其不符合各國立法的一般發(fā)展趨勢(7)龍宗智.刑事訴訟庭前審查程序研究[J].法學研究,1999,(3):60-71;宋英輝,陳永生.刑事案件庭前審查及準備程序研究[J].政法論壇,2002,(2):66-76.。只是,當時的學者基于我國不再有全案移送主義的判斷,認為法官庭前通過案卷進行審查的方式已經(jīng)不符合我國刑事訴訟改革方向。因此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未來獨立預審程序的設立上,而對立法解釋并未予以過多關注(8)張澤濤.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150條亟需完善[J].法商研究(中南政法學院學報),2001,(1):125-131.。但在當前,這一判斷的基礎已經(jīng)發(fā)生重大變化,立法再次確立了全案移送主義。如果解釋者仍不重視這一變化對庭前審查條款解釋的影響,繼續(xù)將庭前審查不合理地解釋為一般性的庭前準備活動,則意味著該制度運行還將繼續(xù)困于原有審查方式的弊端中。
現(xiàn)有司法解釋和相關規(guī)定對庭前審查解釋的不合理之處還體現(xiàn)在審查后的處理結果缺乏效力?!缎淌略V訟法》第186條規(guī)定,法院審查提起公訴的案件后,對于符合審查標準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此處,我國《刑事訴訟法》采用了命令性規(guī)范的立法例。這種立法例由于沒有明確規(guī)定法院對不符合審查標準的公訴案件如何處理,導致該種情況沒有明確法律規(guī)定可循。現(xiàn)行《六部委規(guī)定》第25條規(guī)定,“對于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的案件,人民法院都應當受理”且“不得以上述材料不充足為由而不開庭審判”。這一規(guī)定將《刑事訴訟法》第186條中“應當決定開庭審判”解釋為法院絕對不具有不受理起訴的權力,使得該條文隨后列舉的審查事項失去實質意義,審查什么甚至審查與否并不會產(chǎn)生不同效果。法院除決定開庭審判之外不具有其他任何處理權限,實際上使得庭前審查程序淪為虛置,顯屬不當解釋。
相比而言,《刑訴法解釋》對庭前審查的處理方式的具體規(guī)定更為務實。其在第219條規(guī)定的法院審查后針對不同情形的處理方式,可分為三種。在應當依法受理之外,還有退回人民檢察院和通知人民檢察院補送材料(9)2012年《刑訴法解釋》第181條還曾規(guī)定了一種處理方式是“裁定終止審理”,即“(六)符合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2項至第6項規(guī)定情形的,應當裁定終止審理或者退回人民檢察院”。就終止審理而言,庭前審查屬于訴訟受理階段,審理尚未開始,因此裁定終止審理的不適宜。2021年《刑訴法解釋》將“裁定終止審理”刪去。。同時,該條第2款“對公訴案件是否受理,應當在七日內(nèi)審查完畢”的解釋,也可以說明法院對于公訴案件有受理與否的裁量權,并非必須受理。具體而言,三種處理方式與其各自事由分別是:(1)依法受理。具體事由包括:證據(jù)不足宣告被告人無罪后,檢察院根據(jù)新的事實、證據(jù)重新起訴的;被告人真實身份不明,但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按其自報的姓名起訴的。(2)通知補送材料。應當移送的案卷材料不齊備,需要補充材料的,應當通知人民檢察院在三日以內(nèi)補送。其中對起訴書內(nèi)容的要求是“是否寫明被告人的身份,是否受過或者正在接受刑事處罰、行政處罰、處分,被采取留置措施的情況,被采取強制措施的時間、種類、羈押地點,犯罪的時間、地點、手段、后果以及其他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情節(jié);有多起犯罪事實的,是否在起訴書中將事實分別列明”。(3)退回人民檢察院。具體事由包括:本院無管轄權;存在《刑事訴訟法》第16條第2項至第6項依法不追究刑事責任情形的;非缺席審判程序而被告人不在案的;經(jīng)法院裁定準許撤訴后,沒有新的影響定罪量刑的事實、證據(jù)而重新起訴的。
表1 《刑訴法解釋》中庭前審查的處理方式
分析上述情形可見,《刑訴法解釋》第219條仍是基于對《刑事訴訟法》第186條作庭前準備性質之形式審查的解釋立場,因而使其規(guī)定的審查后處理方式僅僅囿于缺乏程序效力的方式,其存在的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
其一,審查處理方式欠缺程序效力,不具備制約公訴權濫用的功能。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處理方式均表現(xiàn)出一定的非正式性,不具有嚴格的程序效力。公訴案件不符合庭前審查標準的,無論法院“通知補送”還是“退回”,都不會對公訴行為產(chǎn)生具有任何確定力的法效果。檢察機關接到法院補送通知后不予補送材料或不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補送的,根據(jù)此規(guī)定,法院似無其他措施而只得開庭。即便檢察機關配合,隨意補送若干材料,法院也只得開庭。當然,針對上述情形,理論上法院可以再行通知補送,但這也只會導致程序的反復、拖延而無法及時終結。同樣,退回的處理方式亦有上述缺陷。法院以退回方式處理起訴的,并沒有正式終結檢察機關的公訴,檢察機關仍可決定是否再行起訴。欠缺程序效力的審查處理方式,無法有效制約檢察機關公訴權的行使。法院在庭前審查這一連接審前與審判的關鍵程序中,即便不是無可作為,也是處于被動地位的。法院根本無法承擔制約和引導審前階段的功能,反而有使審判程序受制審前階段的危險,構成阻礙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形成的障礙之一(10)陳衛(wèi)東.“以審判為中心”與審前程序改革[J].法學,2016,(12):120-125.。
其二,審查后處理方式在效力上的曖昧,不僅從內(nèi)部阻礙合理的訴訟格局的形成,同時也為司法外權力的介入提供了機會。無法將問題的最終解決限制在正式程序內(nèi),將增加外部權力干預司法的風險。系統(tǒng)內(nèi)部機能因存在效能缺陷而無法解決系統(tǒng)出現(xiàn)的問題,而系統(tǒng)又必須維持運轉時,外部干預成為必然選擇。在現(xiàn)有審查處理方式下,一旦遭遇上述假設情形,法院與檢察院之間的僵持就有可能造成訴訟程序“癱瘓”。而在我國,外部權力本就存在“協(xié)調”刑事訴訟職能的沖動,為避免這種程序不暢,司法系統(tǒng)甚至不得不選擇借助于外部權力協(xié)調解決庭前審查問題(11)最高人民法院在為法官正確理解和適用法條而編寫的《新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適用解答》中對此有明確的說明:“對于人民檢察院應當移送的材料、證據(jù)而未移送的,可以要求人民檢察院補送。人民檢察院拒不補送足以影響審判公正的,人民法院可以向上級人民法院反映或者提起政法委協(xié)調”。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新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適用解答[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198.。
其三,審查處理方式仍保留了法院與檢察機關的體制聯(lián)系,有混淆控審職能之虞。從目前形式審查方式來看,通知補送的方式僅僅存在程序效力過弱的問題。一旦改變審查方式,通知補送的方式和內(nèi)容如何規(guī)定就會涉及到控審分離原則。經(jīng)法院審查,檢察機關案卷和證據(jù)材料所呈現(xiàn)的犯罪事實不明確的情況下,法院是否要給予檢察院通知補送的機會?如果由法院通知檢察機關補充相關卷證材料,似有法院偏袒檢察機關之嫌,產(chǎn)生法院失去中立立場,“法檢在同一條戰(zhàn)壕”的印象。這一聯(lián)系不以妥當方式解決,法院就有可能隨時位于或被置于控訴者的地位,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所要求的控審分離也就無法真正實現(xiàn)。
現(xiàn)有解釋導致的突出問題是使得庭前審查作為審判權制約公訴權的意義極度弱化。而這種制約關系不彰,控審職能的同質化就無法得到解決,偵查、公訴、審判的多中心在實質上異變?yōu)橐粋€中心,即偵查中心。偵查中心主義痼疾最終將阻礙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的形成。因此,庭前審查條款的解釋應當重新明確其價值立場,即通過合理解釋發(fā)揮庭前審查調整控審關系,形塑審判中心主義訴訟制度的功能。
與“中心論”相比,“階段論”的問題在于每一個訴訟階段都各自封閉地成為一個中心,而且每個訴訟階段承擔的職能在本質上趨同。就現(xiàn)有控審關系而言,檢察機關是強制偵查措施和審查起訴的裁斷者,法院無介入干預的權力。因而相對于審判階段,審前成為一個獨立、封閉的階段。同時,在流水線型的縱向訴訟構造中,偵、控、審職能存在同質化的趨勢,即共同承擔追訴犯罪的職責。由此,導致控審關系形成了配合有余、制約不足的頑疾。而且在職能同質化的情況下,由于公安、檢察機關的機構性質和職權決定了其追訴職能的強大,反而形成了主要是前面機構(與訴訟階段)制約(或影響)后面機構(與訴訟階段)的格局(12)左衛(wèi)民.審判如何成為中心:誤區(qū)與正道[J].法學,2016,(6):4-10.。因此,偵、控、審在結構安排上呈現(xiàn)的多中心在實際運行中表現(xiàn)為偵查中心主義。而建構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就是對既有訴訟職能間關系的調整與重構,其目的在于打破偵查中心主義,進而以審判權作為訴訟格局的中心,主導整個刑事訴訟程序的進行。具體而言,審判中心主義下的控審關系調整應該著眼于控審分離與公訴權制約。
控審分離是現(xiàn)代刑事訴訟構造的基本原理,該原則對調整和重構我國當前控審關系仍然具有重要意義(13)馬永平.論審判中心主義對重構訴審關系的影響[J].法學論壇,2016,31(5):64-71.。構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的前提是不同訴訟職能的分工合理、定位明晰。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了“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基本原則,但“配合有余”、職能同質化一直是控審關系沒有解決的問題。因此,構建審判中心主義,首先要貫徹控審分離原則。起訴與審判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訴訟行為,各自所承擔的訴訟職能與訴訟任務并不一致(14)卞建林,謝澍.“以審判為中心”視野下的訴訟關系[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6,24(1):33-42.。審判在刑事訴訟中發(fā)揮的應當是終局裁斷功能。有罪的舉證責任不應當由法院承擔,而必須由控方完成。法院通過行使審判權裁斷控方舉證是否達到證明標準。此外,審判權裁斷功能的定位還有賴于其在刑事訴訟構造中的獨立性和中立性地位。法院在意愿或機制上偏向于控方(實踐中經(jīng)常如此),實質上都是分擔控訴職能的表現(xiàn),偏離了裁判者的角色定位,將同樣損害控審分離原則。
控審分離是審判中心主義的基礎,但并不構成審判中心主義下控審關系的全部內(nèi)容?!爸行恼摗边€進一步強調審判在各職能關系間的中心性制約功能。長期以來,法院審判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偵查與起訴,案件一旦被移送起訴,法院便基本按照偵查結論和公訴意見作出判決?!肮苍彀浮z察院照辦、法院宣判”形象地說明了審判對審前階段制約的缺失,法院中立裁斷功能被嚴重束縛的現(xiàn)象。審判的中心性制約功能就是在審判中心主義格局中發(fā)揮審判程序對審前程序的制約引導功能(15)沈德詠.論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J].中國法學,2015,(3):5-19.。就控審關系而言,即是審判程序對公訴權的制約。盡管目前我國的刑事司法體制不采令狀主義,不具備建立強制措施的司法審查機制的條件,但審前階段的公訴活動受到審判的監(jiān)督和制約則已有相當?shù)闹贫然A。法院能夠充分利用庭前審查程序監(jiān)督制約公訴,而不是放任公訴階段獨立成為一個中心甚至反向制約審判,才有可能避免以往因案件輕易“帶病”進入審判程序,造成“起點錯、跟著錯、錯到底”的嚴重后果(16)孟建柱.主動適應形勢新變化、堅持以法治為引領、切實提高政法機關服務大局的能力和水平[N].人民法院報,2015-03-18.。
庭前審查調整控審關系,實現(xiàn)審判中心主義的要求,有賴其能夠發(fā)揮兩大制度功能:第一,防止檢察機關濫行起訴;第二,維系控審分離的訴訟架構(17)孫遠.全案移送背景下控方卷宗筆錄在審判階段的使用[J].法學研究,2016,38(6):155-174.。
1. 防止檢察機關濫行起訴
監(jiān)督與制約公訴權,防止檢察機關濫行起訴,是庭前審查應當具備的最主要的價值基礎和制度功能。在普通法系國家,防止起訴權濫用的典型制度即是預審制度。盡管英國的預審制度起源更早,但由于英國法傳統(tǒng)中起訴制度的獨特性,相比而言,美國的預審制度更為典型(18)英國法傳統(tǒng)中對犯罪的控訴歷來非國家壟斷,在專業(yè)警察和檢察官尚未形成時期,控訴完全私人提起。因此,其預審制度的功能從一開始并非是針對國家權力的制約,而是保證起訴不被私人濫用。See Mireille Delmas-Marty and J. R. Spencer, European Criminal Procedur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172.。美國刑事司法中設置預審制度的目的即在于防止作為國家權力的公訴權的恣意,保護人民免于政府草率的、惡意的、無充分證據(jù)的、政治或宗教迫害的起訴(19)Coleman v. Alabama, 399 U.S. 1, 90 S. Ct. 1999(1970). 轉引自王兆鵬.起訴審查——與美國相關制度之比較[J].月旦法學雜志,2002,(88):51-68.。檢察官針對涉及法益重大的重罪案件的指控并不能直接開啟法院的庭審。在向管轄法院提起公訴(prosecution)前,檢察官對犯罪行為的控訴(complaint)需要經(jīng)過治安法官的審查。治安法官在預審程序中審查控訴后認為不符合審查標準的,可徑行作出駁回控訴的決定。盡管美國部分州允許檢察官以相同證據(jù)向治安法官重新提起控訴,但無論是否要求重新提起控訴須有新的證據(jù),駁回控訴的審查處理結果在程序上均有終結檢察官本次控訴的效力。在重罪案件必須由大陪審團審查的州,控訴經(jīng)治安法官審查準予提交大陪審團后,仍需大陪審團審查決定檢察官指控能否起訴至法院以開啟庭審。大陪審團審查后不提出起訴書的,則檢察官無法向管轄法院提起公訴(20)陳運財.起訴審查制度之研究[J].月旦法學雜志,2002,(88):26-50.。由此可見,在審查處理方式具備程序效力的情況下,檢察官并不能恣意發(fā)動公訴權開啟庭審指控當事人有罪。無論是治安法官的駁回控訴決定還是大陪審團的不予簽發(fā)起訴書的決定,都對檢察官的指控產(chǎn)生程序上的約束效力。
2. 維系控審分離的訴訟架構
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中,庭前審查除了監(jiān)督制約檢察官起訴權力之外,還承擔維系控審分離架構的重要功能。在德國,作為庭前審查制度樣態(tài)的中間程序是一種建立在全案移送主義基礎之上的實質審查。德國的檢察官向管轄法院提出起訴后,在開啟審判程序(主審程序)之前,其公訴必須經(jīng)過單獨的審查程序——中間程序,此程序中,法官通過審查控方移送的全部案卷和證據(jù)材料決定檢察官起訴是否達到了德國法要求的法定起訴門檻即“足夠犯罪嫌疑”。法官審查后認為起訴未達到足夠犯罪嫌疑之門檻的,應當裁定駁回,拒絕本案進入主審程序。檢察官不服駁回裁定的可以提出抗告,但駁回裁定未有抗告或經(jīng)抗告仍被法院裁定駁回的,拒絕開啟主審程序的裁定即生確定力。檢察官非基于新的事實或證據(jù)不得再次就該案件起訴(21)林鈺雄.論中間程序——德國起訴審查制度的目的、運作及立法論[J].月旦法學雜志,2002,(88):69-84.。由此,未達到法定門檻而有濫訴嫌疑的起訴經(jīng)中間程序過濾后,被阻隔在審判程序之外。此外,由于德國刑事訴訟采職權主義模式,調查原則要求法官在庭審中負有探究實質真實的義務。法官為發(fā)現(xiàn)案件真相、形成內(nèi)心確信,除聽審當事人之外,亦應本其職權,調查可能影響其判決的各項證據(jù)資料(22)Mireille Delmas-Marty and J. R. Spencer, European Criminal Procedur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309.。因此,檢察官提起的公訴若未達起訴門檻而直接進入審判程序,意味著將犯罪嫌疑證明至充足的責任由控方轉移給法院承擔。而法院過分地承擔舉證責任,增加了控審職能混同的危險。故而,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中,將未盡控方舉證責任的公訴排除在審判程序之外的庭前審查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避免控審職能混同的功能,確??貙彿蛛x的訴訟架構得以維系。
盡管我國司法解釋具有法律效力,但其畢竟是最高人民法院對立法的一種解釋,而非立法本身。而且,司法解釋存在具體的解釋內(nèi)容中既看不到原法律條文,也不明確被解釋的法律用語的問題。這種不針對具體條文和用語的抽象司法“解釋”,很大程度上脫離了立法條文本身,其更多地是表現(xiàn)了司法解釋制定者的意圖,而非立法目的(23)陳春龍.中國司法解釋的地位與功能[J].中國法學,2003,(1):23-31.。所以,司法解釋并不足以直接用來支撐某一解釋觀點或作為其他解釋的依據(jù)。對法律條文的解釋,仍然可以并且也需要從具體法律文本本身出發(fā)。
在法律解釋方面,解釋者可能過分寄希望于直接發(fā)現(xiàn)假設已經(jīng)包含在法律條文中的某種確定含義,從而偏好目的解釋,并因此夸大目的解釋在眾多法律解釋方法中的優(yōu)先地位和決定作用。然而,不管出于何種目的,文義解釋才應當是解釋法律必須優(yōu)先使用的方法,文義解釋是所有解釋的出發(fā)點。已成立的法律得到普遍的服從是法治的基本要素之一,而過度解釋法律就有可能成為法律的再造,從而“逃逸”對現(xiàn)行制定法的服從義務。因此,法治是反對任意解釋的。文義解釋的優(yōu)先使用性既是法律解釋的方法,同時也是法律解釋的原則,該原則本身就蘊含著限制任意解釋的功能。法律條文語詞意義明晰,則不得解釋。語詞意涵存在爭議的,應當優(yōu)先針對條文語詞本身并在其可能包含的多種意涵中進行解釋?!爸挥性诰哂信懦牧x解釋的理由時,才可能放棄文義解釋。文義解釋具有優(yōu)先性,即只要法律措詞的語義清晰明白,且這種語義不會產(chǎn)生荒謬結果,就應當優(yōu)先按照其語義進行解釋”。(24)孔祥俊.法律解釋方法與判解研究[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325.
當然,鑒于文義解釋將是本文所使用的主要解釋方法,有必要對其范疇進行重點說明。文義解釋的范疇絕非局限于組成法律條文的語詞本身,不是死扣字眼的呆板釋義。筆者贊同從更廣的含義上理解和運用文義解釋方法,即凡其解釋的對象是法律語詞,所使用的方法是發(fā)現(xiàn),姿態(tài)是對法律服從,解釋結果沒有背離可能的文義,就屬于文義解釋。由此,文義解釋包括了字面解釋、限縮解釋、法意解釋、合憲解釋、當然解釋、語法解釋、體系解釋、比較解釋(25)陳金釗.文義解釋:法律方法的優(yōu)位選擇[J].文史哲,2005,(6):144-150.。雖從條文語詞出發(fā),但不拘泥于文字,多種文義的確定同樣可以借助邏輯、產(chǎn)生歷史和體系,甚至也包括立法者價值判斷在內(nèi)的各種理性工具(26)[德]魏德士.法理學 [M]. 丁小春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328.。從這一意義上就可以理解,耶林所指出的“目的是全部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每條法律規(guī)則的產(chǎn)生都源于一個目的,即一種實際的動機”并非是在解釋方法的層面強調目的解釋而否定文義解釋的優(yōu)先性。
1.標準:由起訴法定門檻到離譜控制
庭前審查制度的重要目的即是在起訴法定原則之下,由法院審查檢察官之起訴是否已達到法律設定的起訴門檻,那么其審查標準自然應當是法定起訴門檻。不過,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法定起訴門檻也即提起公訴的證據(jù)要求與有罪證明標準均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應負刑事責任。如果我國庭前審查標準采法定起訴門檻之表述,勢必有致使法官混淆庭前審查與正式庭審的風險。因此,庭前審查標準的設置必須考慮我國刑事證明標準的形式一元化的特點。
表2 我國刑事證據(jù)標準一元化的具體規(guī)定
我國刑事證明標準的形式一元化區(qū)別于同樣秉持起訴法定原則的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后者在立法上設定的公訴證據(jù)標準不同于有罪證明標準,即公訴證據(jù)標準往往低于有罪證明標準。因而,將起訴證明標準作為法院庭前審查的標準并不存在上述問題。在英美國家,公訴證據(jù)標準與有罪證明標準的關系也基本如此。有的立法甚至并不單獨規(guī)定提起公訴的證據(jù)標準,但實務中檢察官追訴犯罪通常要努力達到有罪證明標準,事實上幾乎所有負責任的追訴機關都會如此(27)有關刑事證明標準的研究可參見陳學權.論偵查終結、提起公訴與審判定罪證據(jù)標準的同一——以審判中心主義為視角[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8(2):57-65;李辭.再論提起公訴證明標準[J].東南學術,2018,(6):181-189;孫長永.提起公訴的證據(jù)標準及其司法審查比較研究[J].中國法學,2001,(4):119-139.。然而,這并不妨礙其庭前審查標準的設定。因為,庭前審查制約公訴權濫用,維系控審分離架構主要在于對公訴權的離譜控制。所以,有無獨立起訴證據(jù)標準,采用何種標準以及其與有罪證明標準之關系如何雖然都是很重要且有爭議的問題,但審查標準的法條表述可以不必糾結于此,只要其圍繞審查公訴是否過分離譜即可。
或是基于刑事證明標準一元化問題暫無紓解之策,或完全是從司法實務中庭前審查架空庭審的現(xiàn)象進行考量,總之立法以修改庭前審查的標準而非公訴證據(jù)標準的方式規(guī)避了法定起訴門檻與有罪證明標準一致的問題。從而,直接設立了不同于有罪證明標準的庭前審查標準,即“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獨立的庭前審查標準在事實上為該條款的合理解釋創(chuàng)造了更大的空間,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當然,這一積極意義的發(fā)揮仍有賴于妥當?shù)亟忉尙F(xiàn)有審查標準的意涵。
2.方式:綜合案卷材料判斷起訴書中的指控
首先,《刑事訴訟法》第186條在規(guī)定庭前審查對象時使用的表述為“提起公訴的案件”。盡管在表述上與原第150條相同,但結合案卷移送制度的變化比較分析這一條文用語,應當明確兩條文中“案件”的意指存在差別。原第150條是以“復印件移送主義”為前提的,法院能夠在庭前接觸到的“案件”僅包括起訴書、證據(jù)目錄、證人名單和主要證據(jù)復印件,而不包括偵查卷宗等詳細反映案件實體內(nèi)容的材料。因此,法官審查“提起公訴的案件”不得不限于上述材料是否完備的形式審查。而2012年《刑事訴訟法》恢復“全案移送主義”之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需要將全部案卷、證據(jù)材料移送管轄法院。那么,此時“案件”的內(nèi)容就不只是起訴書等簡要材料,而是檢察機關移交的所有案卷和證據(jù)材料的總稱。第186條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即是對呈現(xiàn)案件實體內(nèi)容的案卷和證據(jù)材料進行全面審查。否則,恢復全案移送主義的意義便不存在。
其次,第186條中作為庭前審查標準的“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其意涵也存在很大的解釋空間。在“復印件移送主義”之下,由于庭前無法接觸到其他案件材料,法院只能通過審查起訴書本身記載的內(nèi)容來決定起訴書中指控犯罪事實是否明確。而限于起訴書的性質,其與犯罪事實有關的內(nèi)容一般是被告人的身份、犯罪的時間、地點、手段、后果、定罪量刑情節(jié)等的簡要記載。因此,凡起訴書形式上具備了特定要件即達到“明確”。但如前所述,第186條條文語詞的解釋應當結合全案移送主義的制度前提。在恢復全案移送主義之后,一方面法官在庭前就已經(jīng)開始閱卷,其范圍擴大到全部案卷和證據(jù)材料,另一方面仍要限制法官只能查看起訴書記載內(nèi)容是否明確,這既不現(xiàn)實,也不合理。因而,“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決定起訴書中有無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應被解釋為法院在全面審查完案卷、證據(jù)等完整呈現(xiàn)指控事實的材料后,綜合判斷起訴書中指控的犯罪事實是否明確。
最后,指控犯罪事實明確即要排除完全離譜的公訴。完全離譜的公訴顯然屬于公訴權的濫用,是庭前審查程序要阻止的對象。而是否離譜,可以采用“證據(jù)之形式上有罪”(prima facie)類型的審查標準(28)王兆鵬.起訴審查——與美國相關制度之比較[J].月旦法學雜志,2002,(88):51-68.?!白C據(jù)之形式上有罪”是指就檢察官所提出的證據(jù),無需經(jīng)過解釋,且不考慮證據(jù)能力和證明力的情況下,足以支持控訴方之主張。如果檢察機關在庭前移送的案卷和證據(jù)材料,足以支持其起訴書中的指控,即認指控犯罪事實明確。相反,根本不足以支持其指控,即認指控犯罪事實不明確。 總而言之,《刑事訴訟法》第186條中的“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其內(nèi)涵宜作“證據(jù)之形式上有罪”的解釋。當然,需要再次強調,該條款解釋為法官查閱全部案卷、證據(jù)材料后,綜合判斷指控犯罪事實是否明確,甄別濫用公訴權的離譜指控,不等于要求法官形成有罪心證,后者在審判中心主義下更是應當被禁止的。
綜上,上述解釋方案充分利用了立法表述的修改所創(chuàng)造的解釋空間,盡可能地實現(xiàn)關聯(lián)法條間的融通,并且使得指控犯罪事實明確的所指更加清晰,便于法官理解和把握。同時,這一解釋也與現(xiàn)有司法實務中審判人員的實踐相符。不僅如此,通過將法官庭前閱卷工作與庭前審查制度結合,使其不再僅僅是在為庭審做準備,豐富了法官庭前閱卷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將庭前閱卷納入庭前審查制度之中,為庭前閱卷目的設定了規(guī)范上的邊界——指控犯罪事實是否明確,隨時提醒法官注意其與有罪證明標準的區(qū)別。
要解決庭前審查功能缺失的問題,除了要改變審查標準和審查方式的極端形式化解釋之外,還需要重新解釋“應當決定開庭審判”的規(guī)范內(nèi)涵,以此強化庭前審查結論的法律效力。立法既然清楚地限定了法院應當作出開庭審判決定的條件,那么凡不符合該條件的,法院作出開庭審判以外的其他處理方式才符合法律規(guī)范目的。法院在審查之后,針對不同情形可以作以下處理:
1.案卷材料移送是否齊備的審查。盡管卷證材料是否移送完備并非庭前審查制度主要目的,一般不作為審查對象,但因為其作為法官判斷起訴書指控的犯罪事實是否明確之依據(jù),有必要確保完備。應當審查的內(nèi)容主要包括《刑訴法解釋》第218條第2至9項規(guī)定的對象。案卷材料未移送的,應通知檢察機關限期補送。逾期未補送的,因法院無法依據(jù)案卷材料進行審查,應裁定不予受理;
2.訴訟要件的審查。在現(xiàn)行司法解釋中,訴訟要件被作為我國庭前審查的內(nèi)容之一,同樣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具備訴訟要件是法院能夠進行實體判決的前提條件,由于我國《刑事訴訟法》沒有規(guī)定專門的形式裁判來解決此類問題(29)林鈺雄.刑事訴訟法(下冊)[M].中國臺北:新學林,2020.201.。因此,仍需要保留其作為庭前審查對象。欠缺訴訟要件的情形主要包括無管轄權、已過追訴時效、被特赦的、告訴才處理欠缺告訴以及被告人不在案或死亡等,依照目前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處理方式是退回檢察院。就退回檢察院而言,存在訴訟抗辯性不強,程序正式性和權威性較弱的問題(30)張曙.刑事訴訟中的管轄錯誤及其處理[J].法學家,2020,(3):114-125.。筆者認為,可以根據(jù)欠缺訴訟要件的具體情形,分別作出不予受理和駁回起訴的裁定。欠缺的訴訟要件若屬于本院無管轄或被告人不在案的,法院應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若屬于已過追訴時效、被特赦的、告訴才處理欠缺告訴以及被告人死亡且非第297條第1款但書情形的,因欠缺之訴訟要件根本不可補齊,法院應直接作出駁回起訴的裁定;
3.法院審查全部案件材料后,綜合判斷認為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明確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由于此處采用決定,且法條并未明文規(guī)定可復議,此決定一經(jīng)作出即生法律效力,案件進入正式審判程序;
4.法院經(jīng)審查全部案件材料后,認為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未達到明確的,應當徑行作出駁回起訴的裁定。但屬于可能對司法公正有重大影響的情形的,法院應當通知檢察院限期補正。
5.經(jīng)法院審查,案件是先前經(jīng)法院裁定準許撤回起訴的案件,且沒有新事實或新證據(jù)的,法院也應當作出駁回起訴的裁定。凡法院所做的駁回起訴的裁定,一經(jīng)生效,檢察機關沒有新的事實或新的證據(jù),不得再行提起公訴。
此外,還應當考慮針對法院在庭前審查中所作出的不予受理和駁回起訴的裁定,其救濟途徑的合理設計。筆者建議可以參照現(xiàn)行司法解釋中關于自訴案件不予受理和駁回起訴裁定的規(guī)定,允許檢察機關就上述裁定提起抗訴,從而提高訴訟的抗辯性和程序的精細化。
基于對1979年庭前審查制度運行不良的反思,新法的庭前審查條款被認為是摒棄實質審查后向形式審查的徹底轉變,但甫一施行就被學者敏銳地指出其問題所在。然而,先見之明未能引起足夠重視。由于既有解釋形成了絕對排斥實質審查模式的刻板認識,且現(xiàn)有所謂的形式審查更符合刑事訴訟多中心和流水線構造,其與形式審查之間的緊張關系沒有充分暴露。當下,隨著審判中心主義改革的推進,現(xiàn)有解釋已愈加無法擔負建構審判中心主義要求的控審關系的任務,相反導致我國庭前審查程序既不能發(fā)揮制約公訴權的作用,也無法促進控審分離訴訟架構的形成,在實質上淪為擺設(31)魏曉娜.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實效、瓶頸與出路[J].政法論壇,2020,38(2):155-172.。
庭前審查程序連接審前和庭審兩大階段,是刑事訴訟中的關鍵一環(huán),其程序意義不亞于庭審階段。庭前審查程序運行合理,能發(fā)揮審判程序對審前程序的制約引導功能,有助于形塑健康的控審關系,形成審前與庭審階段的良性互動。為此,解釋者有必要回到全案移送主義回歸的背景之下,對庭前審查條款重新進行合理解釋。明確庭前審查條款制約公訴權濫用的目的,形成法官庭前查閱移送卷證并據(jù)此綜合判斷公訴指控犯罪事實是否明確的審查方式,強化庭前審查處理結果的程序效力。從而使法院能夠利用庭前審查程序監(jiān)督制約公訴權的行使,貫徹控審分離原則,最終,助益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的形成。
當然,如何避免法官預斷仍然是庭前審查必須要注意的問題,其與加強庭前審查制約濫訴的功能二者不可偏廢。雖然,當前在刑事訴訟中設立獨立的程序,實行庭前審查法官與庭審法官分離尚未見時機,但從長遠來看,這應當成為未來完善庭前審查制度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32)洪浩.從“偵查權”到“審查權”——我國刑事預審制度改革的一種進路[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36(1):170-180;洪浩.從“偵查權”到“審查權”——我國刑事預審制度改革的一種進路[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36(1):170-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