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作家魯爾福親手拍下的攝影作品(圖/網(wǎng)絡(luò))
要談?wù)撘晃蛔骷业淖髌罚瑥膩聿皇呛唵蔚氖隆H绻麑?shù)量當作唯一的標準,不免會落入自以為是的誤區(qū)。畢竟,這個世界從來不缺低產(chǎn)的作家,惜字如金就是他們的態(tài)度。比如胡安·魯爾福。除了早期的兩部小說《燃燒的原野》《佩德羅·巴拉莫》之外,這位墨西哥作家留給我們的就只有一部《金雞》。但如果以質(zhì)量來看,魯爾福顯然稱得上是文學的巨人?!杜宓铝_·巴拉莫》就像一座難以逾越的豐碑,一經(jīng)出版即成經(jīng)典,引來大批贊譽與追捧。
這種寫作與魯爾福早年的經(jīng)歷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20世紀50年代,還是輪胎推銷員的他終日穿行在墨西哥南部的村鎮(zhèn)中,既看盡了荒原的衰草殘陽,又把那里的人與事牢牢地記在心里。于是,當他提起筆,記憶中的一切就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眼前?!督痣u》就是這樣一本書。相對于有著完整敘事脈絡(luò)的《燃燒的原野》《佩德羅·巴拉莫》,《金雞》顯得太過散碎、不成體系,時時流露出習作常有的青澀。一封書信、一首詩作、一部中篇小說、若干故事原稿、幾則注釋,構(gòu)成了這部直到他生命最后幾年才得以正式出版的小冊子。
顯然,惜字如金的作家并不愿意讓讀者看到他年輕時不成熟的習作,于是索性將它塞入抽屜深處,在沉默無語中等待著屬于它的命運,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將《金雞》當成魯爾福一生作品的集外集。這意味著,如果靜下心來細心閱讀,似乎也不難讀出一個站在文學起點、獨自惆悵的年輕的魯爾福。只是,年輕并不代表稚嫩。相反,《金雞》和《燃燒的原野》《佩德羅·巴拉莫》一樣,都注定是墨西哥荒原的產(chǎn)物。魯爾福的筆下并不出產(chǎn)“天蒼蒼野茫茫”式的絕世美景,一切都是原始的、野蠻的,既不希望被人看見,更不希望被人記住。
就像,魯爾福親手拍下的照片,空曠寂寥、了無人煙,一邊是燃燒的荒原,另一邊是疲憊的臉龐。似乎只有漫天的云霧、呼嘯的狂風,才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這種荒蕪體現(xiàn)在《金雞》中,就成了人與物、人與環(huán)境、過去與現(xiàn)在的相互對應(yīng),共同烘托出小人物悲劇性的命運。《金雞》中,一個廢了胳膊的男人收養(yǎng)了一只翅膀受傷的斗雞。隨著金雞的康復,他衰老的母親終于告別人世,離他而去?!渡旧聿⒎悄敲磭烂C》中,年輕的母親撫摸著腹中的胎兒,心中滿是惶惑。故事在這里戛然而止。我們并不知道等待她和她的胎兒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魯爾福一手創(chuàng)建的“蝴蝶效應(yīng)”,從中不難看出他對普通墨西哥人命運的關(guān)注。在寫于1947年的《致克拉拉的信(十二)》中,他提到城里一家工廠的工作環(huán)境。彼時,他剛剛30歲,在輪胎公司任職,被上司派到工廠監(jiān)工,親眼看見了工人們不堪的工作環(huán)境?!八麄兛床坏教炜铡K麄冊陉幱暗幕\罩下生活,這陰影被煙熏得愈發(fā)黑暗。無論白天黑夜,他們一刻不停地工作八個小時,渾身漆黑,似乎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云彩可以仰望,更沒有清潔的空氣可以呼吸。”
這里,明眼人大概不難看出他內(nèi)心的煎熬。在這段話的結(jié)尾,他不無悲哀地預言了工人的未來?!八麄兛偸沁@樣不知疲倦地工作,似乎只有死神降臨的那一天才會想到休息。”毫無疑問,這是魯爾福所有寫作的開端。眼前的一切既帶給他強烈的震撼,更激發(fā)出他的創(chuàng)作欲。在他看來,這是一個物化的世界,這里的一切很奇怪,“人變成了機器,而機器卻被當成人來對待”。同樣,在名為《秘方》的詩作中,魯爾福將他對命運的困惑化成一長串“為我們祈禱吧”。他祈禱那些“被太陽烤焦榨干”的人們,祈禱這個世界能給他們一點仁慈,在今后的生命中“至少不再受饑餓的折磨”。
不過,這個世界哪里會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秘方”?等待打工人的命運,不過是工具人該有的結(jié)局。就像他所說,生命本身并非那么“嚴肅”。而魯爾福呢,則是無比嚴肅地把他年輕時代在工廠里的親身經(jīng)歷,移植到他筆下的荒原中。表面上,這是一片熾熱如火的土地。但實際上,這里遍地荒蕪、寸草不生。久而久之,不動聲色就成了魯爾福的寫作之道。他寫20世紀初墨西哥鄉(xiāng)村生活的艱辛,筆下所呈現(xiàn)的卻是干凈利落。就像拍照。當快門咔嚓一響,整個世界就被凝固成圖像,既不需要任何評論,也不必顯露創(chuàng)作者的情緒。
甚至,就連可以被大書特書的魔幻,也是不動聲色的。至少,魯爾福從來沒有背離他創(chuàng)作的初衷,更不會刻意營造怪力亂神的場景,吸引讀者的眼球。相反,他筆下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對他來說,與其“為賦新詞強說愁”,倒不如以“潤物細無聲”的姿態(tài),在外部的環(huán)境與人物的內(nèi)心之間,牽起一條細紅繩。常常,他談?wù)撘恢槐缓樗碜叩哪概!⒈恢魅瞬卦趹牙锎┰交脑募t母雞,或者是籠罩在鄉(xiāng)村上空的云霧。然而,母牛也好,金雞也罷,哪怕是不與人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風云雨霧、洪水沙土,只要被他的鏡頭捕捉下來,就成了他對彼時墨西哥人的牽掛。
或者不如說,他要完成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部紀錄片??逅埂じ欢魈厮乖f,所有的拉美文學都源于一部《堂吉訶德》。這句話完美地詮釋了魯爾福寫作的宗旨。很多時候,這位“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就像是一位與虛無作戰(zhàn)的英雄。他當然知道現(xiàn)實的人生會有多少艱險,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誠實,誠實地面對一切,誠實地記錄一切?!度紵脑啊分杏幸粋€故事名為《盧維納》。故事中有一位老人,當所有人都已經(jīng)遠去,他還留在原地,手邊留著被風吹亂的句子,口中講著他的墨西哥往事。
這就是魯爾福。他寫下的每一個故事,就是一幅幅簡筆勾勒的素描,記錄著那些曾經(jīng)用力生活、而今默默消失的人物:懷孕的女人、塞西莉婭姨媽、女孩克萊奧蒂爾德、他想象中的父親,以及太多卑微的、無名的小人物。看到這里,總會想起龐德的那句詩,“人群中那些模糊的面孔,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花朵”。但不管是故事,還是他自己,魯爾福都屬于他腳下這片被熾熱的餅鐺煎烤過的、硬牛皮一般的土地:他知道它的過去,憂心于它的現(xiàn)在,更寄望于它的未來。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