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冬
許久以來,作為一直生活在水鄉(xiāng)湖畔的居民,我覺得很有必要對自己吃過的魚和將要吃的魚致以真摯的歉意。
三千多年以前,腳下的這片土地就被稱做“魚米之鄉(xiāng)”,曾有過上百個漁村,數(shù)千條漁船。每當河湖開港,千帆競發(fā),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漁民站立在船頭,漁網(wǎng)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對漁民來說這是多么值得感到幸福和自豪的事啊。倘若從魚的立場上想,卻是面臨著多么糟糕的境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來是無可厚非的,可是,供人們?nèi)粘J秤玫娜忸悇游镏?,唯有魚是保持沉默的。善于表達的人,可以為一頭待宰之牛的悲愴叫聲而心生感嘆,卻不會在意一條被去鱗下鍋也不叫喚一聲的魚的痛楚。
眾生平等,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景。眾生不平等,才是每天都要上演的現(xiàn)實。
對著眼前的一盤魚,我開始遲疑了。
家庭主婦,以各種刀法把一尾魚收拾得干凈利落,宛如她用梳子在自己的發(fā)髻上操作嫻熟而優(yōu)雅??伤?,卻并不敢殺雞鴨,殺豬宰牛則更需要有殺性的漢子。世間所有的殺生,竟也不能一視同仁。魚的沉默,讓水世界充滿涵養(yǎng),讓生命因此學(xué)會崇敬安寧。高貴者從不自我辯解,因為不屑表達。
我忽然覺得自己在以往的飯桌上說得太多,吃得太多,卻從來沒有放下筷子,想一想魚的感受,讀一讀魚眼睛中的沉思。
若要想清楚很多事情,往往需要回到源頭,就像一些魚兒要盡力洄游到河流的上游,為了產(chǎn)卵而接受湍急的刺激。
億萬年以前,我相信那時候所有的生命一定都相似,你我皆是泡在海水里的一個微小活體,日夜浮游,朝生夕死,隨遇而安。人生若只如初見,卻道故人心易變。今天的你我最終隔著億萬年的時間,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我們變化如此之大,人魚殊途。我并不排斥進化論的科學(xué)性,但我更愿意把這一切歸罪于漫長的時光。
時光,可以讓男孩漸漸長出了胡須,也可以讓女孩悄悄地圓潤起身體,思想的差異決定了進化者各自不同的未來。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就能夠拉開人與魚足夠的距離,直至涇渭分明的吃和被吃的關(guān)系,在鍋碗瓢盆看來,也許更像是愛與被愛。
回頭想想,你只是固守了那一顆初心而已,固守了那一份原始的基因,安分守己。盡管你也有些變化,但是生活環(huán)境沒有變,生活方式也沒變,頂多是身體強壯了些,長了些鱗片,可是這樣又有什么用,你在這個世界上仍然弱小得如同蜉蝣。這么多年來,你堅持沒有表情,不會開口說話,可是你曼妙游動的身姿告訴我,你離最初的我們最近,離生命的源頭不遠。
而我,以所謂的理想和追求粉飾著體腔內(nèi)的野心,在另外一種思想的鼓動下爬上岸邊,步入?yún)擦趾驮啊sw內(nèi)的基因不斷發(fā)生突變,胃與欲望在膨脹,四肢與智慧在瘋長……我,從動物列強中殺出一條血路,最終站在了這個世界的巔峰,食享萬物。
這一世的魚,讓我無言以對。
我住在湖水旁邊,已經(jīng)有許多年。即便我住在山區(qū),住在林場,住在水資源匱乏的地域,我想我也不可能離水太遠,而有水就有魚的存在,就會有吃魚的牙齒張開。
我知道,你不僅供人吃,也供更大的魚吃,供會捕魚的鸕鶿吃,供南來北往的天鵝吃,甚至北極熊等一切會捕魚的動物,吃并不是罪過,關(guān)鍵是方式,被吃者當時的心情,吃者的態(tài)度,總不能吃了人家還不把人家當一回事。
我把你吃掉,沒有任何成功的喜悅,因為你弱小得已經(jīng)不是我的對手,我用柔軟的舌頭便可以輕巧地對你的骨肉進行分離,即便憤怒與敵意可以化成滿腔的尖刺,也僅僅是錘煉我更強悍的耐心。在垂涎欲滴的目光里,你鮮嫩的肉身與在煎炸的油豆腐并無二致,在我對自己勞動的犒賞和對欲望的滿足中,你一次次充當了幫兇,卻看起來像祭品。
每當望著網(wǎng)中、鉤中、盤中的魚兒圓圓的眼睛,我知道一切回不到了從前,我們在進化的路上已經(jīng)越走越遠,你成不了我,我也做不回你,除了生命與愛的研究者,沒有人會再提及往事,忘了過去,把現(xiàn)在的面目看成是世界本來的樣子,你我反而更釋然。我可以安心吃你,名正言順,而你終究沉默以對,即便有淚淌在水里,也沒有任何情感的成分。
忘了你,也忘了我,世間的構(gòu)成就會穩(wěn)固安生。不要動輒億萬年前的嘮叨,成功的英雄是不喜歡提及出處的。
這世上的每一條魚,都是死不瞑目的。
連年有魚,魚的遺體是人們生機富足的體現(xiàn)。把魚在砧板上切腹挖心,在鹽和辣椒中翻滾,腌制,在烈日下懸掛,暴曬,整齊排列的魚僵硬而散發(fā)出濃重腥味的身體,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很慶幸,自己能自由順暢地用肺呼吸,可我并不能以此臆想你在水中用腮呼吸得快不快意,我只是早已習(xí)慣任何事情都在空氣里毫無壓力地完成,包括思考與進食。
你這一世注定生活在水里,承受著水的壓力,也承受著水把你與人分開,疏離并且成為宿命。
西藏有水葬的傳統(tǒng),在藏民心中魚是連接人和極樂世界的使者,是神圣的,他們不吃魚。
我知道,你將用沉默對應(yīng)著我所有的敘述,也必將用沉默譏諷著我的歉意。我雖然細嚼慢咽,仍然感觸了魚刺的鋒利無比。
我想這樣的道歉毫無意義,無異于把你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又剖開一次,重新撒上鹽和辣椒,腌制、懸掛、暴曬、風(fēng)干、切塊,貯存。我不敢再看你僅存的圓圓的眼睛給這人世的留白。
人終究是自私的,自己之外,都是工具罷了。當然,在人的想象空間里,魚也會有奮起,魚成了妖,也吃人,甚至吃唐僧,可是這都是人的伎倆。人一旦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所有能擺平的生靈都只是一堆皮肉而已,即便是最兇猛的鯊魚和鱷魚也不例外。
想想結(jié)局,都很悲愴。人們關(guān)心物種,其實也還是關(guān)心自己的肚子和存活,怕最后都沒東西吃了。不同之處,無非是眼中的神情,有時不屑,有時慈悲,心頭一顫過后,還是像往常一樣拿起碗筷,伸向遠方,輕吮舌尖,回味半生。
既然選擇了做一世的魚,還是應(yīng)該要有點兒境界,至少要學(xué)會自得其樂。古之莊子境界高,逍遙之游,符合每一條魚的生活和追求,莊子是人群中的一條魚,魚兒都應(yīng)該是生活在水中的莊子。
可以理解你保護自己的本能,可身披重重鎧甲也是枉然,去鱗時反而更痛苦,你在水中,今后的路總有千萬條,而我在岸上的路更艱辛而選擇很少。與其說是我在同情你的命運,不如說我在借你來寬慰自己,事實上我與人們在得到更糟糕的對照。
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一條生活中毫無頭緒的魚,弱小不安的魚,憂郁難抑的魚。
云水飄搖間,我仿佛望見了北冥的那條魚,那可以與莊子并肩遨游的鯤,那不知其幾千里之大的鯤!期待,期待鯤的化而為鵬,展翅怒飛而去。
至今,我對吃過的魚耿耿于懷,對想吃的魚念念不忘。
生活在遠古的人,早早就把魚紋刻在巖石上畫在陶盆上,那是寫給世界上所有生靈看的通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