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一
深圳大鵬灣濱海山區(qū)。我們要去造訪一戶山里人家。
我們是沿著一條崎嶇的山間小路進山的。路邊是芭茅、芭蕉、柑橘、荔枝、龍眼、柚子,還有被農(nóng)人忘了收割的挺立著的甘蔗。
走著走著,小路一分為二,一條向左,一條向右。該走哪條呢?——左!左左!帶路的人不在前面,卻在后面?zhèn)鱽砗奥?。其實,這座山就在畬嚇村的后面,野草、野果、灌木、喬木橫生,間或,有幾塊農(nóng)田,種著紅薯、白菜、南瓜、蘿卜、芋頭。田壟上插了許多旗子,有紅旗子,有藍旗子,有白旗子。旗子懶洋洋的,無精打采,只是偶爾搖動一兩下,就靜了,就呆了。一打聽,旗子是防野豬和野鳥的。野豬恐懼紅色,看到紅旗子就會遠遠躲開了。藍旗子是防鳥的,有些鳥對藍色敏感。然而,林子里照舊有鳥鳴深深淺淺,空中也有翅膀劃過。白旗子嚇什么動物呢?不得而知。我張了張嘴巴,想問問,可還是閉上了。
那戶山里人家懸在山腰,很是有些蒼古之氣,給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是一戶守山人家,是為八年前買下這座山的老板守山。
守山人叫焦水生。這座山有多少畝?多大面積呢?我問焦水生。不知道。他說。他真的不知道具體有多少畝,也從來沒有丈量過,但知道這座山的四至和疆界在哪里。當初老板讓他看守這座山時,帶他走了一圈,卻沒有跟他交代清楚多大面積,只是說了一句山上有多少棵果樹。不過,焦水生心里清楚,他的職責是守山巡山,確保那些果樹不被人偷砍。
黃昏中,老板神色慌張地接了一個電話后就急匆匆地下山了。那是他見老板的最后一面,已經(jīng)八年了,老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此間,他也沒有拿到老板發(fā)的一分錢工資。但是,他說,他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給老板看守這座山,就要看守下去。他相信,老板總有一天會回來。
人,應(yīng)該信守承諾。焦水生這么認為。他,盡職盡責,每天堅持巡山,風雨不誤。八年過去了,山上的小樹長成了大樹,山上的果樹沒少一棵,山上的生態(tài)越來越好。
雖然老板沒了蹤影,沒人給發(fā)工資,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焦水生除了巡山外,在荔枝林里還養(yǎng)了幾十只雞,靠賣雞蛋養(yǎng)家。后來就越養(yǎng)越多,現(xiàn)在居然養(yǎng)了七百余只。那些雞在荔枝林里散養(yǎng),吃蟲,吃草芽,吃花蕊,吃露珠。還養(yǎng)了七十只鵝,五十只火雞。狗呢,有七只大狗,五只小狗。大狗很少叫,小狗整天汪汪汪叫個不停。
大狗是防賊的,有一點動靜就警覺地豎起耳朵,呼呼沖上去。渾身粘滿草屑的小狗汪汪叫著,胡亂在后面跟著追,跌跌撞撞。
焦水生,言語不多,樸實厚道。一九七六年出生。老家在茂名。中專畢業(yè),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起初,在一家企業(yè)做技術(shù)員,后因一個老鄉(xiāng)在深圳一家酒樓做大廚,就投靠他來深圳打工了。媳婦范月月,隨后不久也跟過來了。范月月已經(jīng)生了兩個娃娃,大娃是男娃,二娃是女娃。我們一個也沒見到,水生說,娃娃們都到山下的小學校上學去了。男娃十一歲,讀小學四年級。女娃七歲半,讀小學二年級。墻上貼著數(shù)個鑲著金邊的獎狀??磥?,兩個娃娃的學習都很用功,成績不孬。
居舍有點簡陋,是依傍崖壁而建的簡易住房。建筑材料就地取材,諸如石板、木頭和竹竿,還有芭蕉葉、芭茅草等,都是山上原生態(tài)的自然之物。焦水生只是按照一定的生存需要和審美要求,把它們組合成了可以居住的空間而已。算不上高雅浪漫,但能遮風擋雨,安頓家人。
焦水生會多種手藝。不但精通計算機技術(shù),修各種電器,還會做木匠和瓦匠做的活兒。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還是一個騸匠——就是鄉(xiāng)間那種劁豬、劁羊、劁驢的能人——也叫閹匠。
墻是土坯墻,墻面毛毛草草的,凹凸不平。墻上的木橛還露著白茬呢,木橛上掛著各種工具和農(nóng)具。我能叫出名稱的有:錛、鑿、斧、鋸,瓦刀、卷尺、電鉆,還有鐮刀、鋤頭、叉子,幾乎應(yīng)有盡有。
外面屋頂上嵌著一塊塊白亮白亮的太陽能板,把陽光蓄積起來,就成了電。于是,在這深山里,也就有了電燈,有了電視,有了電腦,有了網(wǎng)絡(luò)。于是,這戶孤獨的山里人家,與外面的世界也就連在了一起。
一叢翠竹下,停著兩輛車。一輛是兩輪摩托車,一輛是三輪農(nóng)用車。山路如此崎嶇狹窄,這三輪農(nóng)用車是怎么開到山上來的呢?——正當我疑惑地看著車輪輪紋里的泥巴和草屑時,車底下,簌簌地躥出幾只橘黃色的雞,抖抖翅膀,咕咕咕地叫著飛到樹上去了。
崖壁旁有一口水窖,青苔爬滿窖壁。窖臺上置著一個白鐵盆,安靜地傾聽著鳥鳴和水聲。盆里是剛剛洗過的小白菜,綠瑩瑩,水靈靈。一根竹管把山上的竹根水引下來,嘩嘩嘩,通過竹管流進水窖里的水,四季不斷,終年不歇。我近前,用瓢舀了一瓢清水,咕嘟咕嘟,痛飲之。甘冽,清涼,解渴。
崖壁下共有三口灶,大中小依次排列,燒的是木柴。灶上熱氣騰騰,飄著肉香。我們來時,焦水生正在做鐵鍋燒大鵝。額頭上汗津津的水生用鍋鏟正翻動著鍋里的鵝塊。媳婦范月月正往灶口里添柴。灶口里的火嚯嚯燃著,火的舌頭猛舔著鍋底,歡樂無比。范月月不時瞥一眼鍋里的鵝肉,瞥一眼揮動鍋鏟的丈夫,滿臉幸福。
中午,我們在焦水生家里吃了一頓農(nóng)家飯。三葷一素:鐵鍋燒鵝塊、砂鍋燉土雞、干煸山羊肉、清炒苦菜。主食是鐵鍋燜米飯。水生還搬出一壇自己釀造的老酒,酒壇里面泡著的是老蜂巢。他說,已經(jīng)泡了三年了。此酒,舒筋活血,祛風濕,喝了解乏。
吃吧吃吧!
我用筷子夾起一塊帶骨頭的鵝塊,放進嘴里。嗯,肉緊實,有嚼頭,香。很快,我的碟子里堆起了幾塊鵝骨頭。一碗土雞湯也悄悄見底了。水生媳婦范月月見之,又為我盛了一碗。干煸山羊肉欠些火候,嚼不動。水生歉意地把它端下去,又倒進鐵鍋里,加猛火二次爆炒,可還是不行。我說,無礙。鵝塊和雞湯已經(jīng)足夠美味了。
一只細尾巴小狗,在餐桌旁邊搖著尾巴,看著我們用餐,嘴角流著口水。我乘人不注意,悄悄丟給它一塊鵝骨頭。那小狗機靈得很,叼起來就溜到角落里獨自享用去了。
臨走時,當?shù)嘏笥亚那陌阉揭贿叄鲃咏Y(jié)了餐費,并有意多結(jié)了一些。水生說什么也不肯,但拗不過當?shù)嘏笥眩€是收下了。共花了多少呢?這話不好問,也不便問。水生拎出一籃子火雞蛋說是送給我們的?;痣u蛋比一般的雞蛋要大,綠皮,一頭大一頭小,有點漫畫的意味。范月月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枚。于是,轉(zhuǎn)身進屋又拿出三枚,說這是給娃留著吃的,九枚少了點,再加三枚。
我說,不可!不可!
焦水生告訴我,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著老板早日回來,把欠他的工錢盡快給了。攢夠錢后,他要在城區(qū)買一套房子,改善一下居住和生活條件,把兩個娃娃都培養(yǎng)成大學生。媳婦范月月站在旁邊,看一眼丈夫,看一眼火雞蛋,滿臉漲紅。她執(zhí)意讓我們把那一籃子火雞蛋帶上。然而,出于某種考慮,火雞蛋我們終究還是沒有帶下山。
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活的邏輯和意義。
我深深地為他們祝福!
也許,他們沒有寄望于自己能夠改變世界。但從那堅韌、真誠、善良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們從來就沒有因為自己不能改變世界,而放棄改變自己的生活。
二
其實,他本名巖三永,卻被我生生喚作巖山永。由于他普通話說的生澀,加之“三”與“山”諧音,在《普洱茶人》小文中,我竟誤寫成了巖山永??墒?,他并沒有糾正,也沒計較,多么厚道的人??!
云南普洱的景邁大寨,是一個讓人一見傾心的傣族寨子。干欄式木樓依山而建,擷云而居。東一座,西一座,南一座,北一座,看似隨意的建筑,實則保持著傣族固有的傳統(tǒng)和風格。一年四季,寨子里無處不彌漫著茶香,而茶香里彌漫著的卻是慢節(jié)奏的悠閑的生活氣息。
二OO七年六月,我在景邁山與巖三永相識,那時他四十九歲。記憶中,在他家吃茶談茶的情景,還是那么清晰。
十一年后一個細雨的日子,我與巖三永又得以相見,彼此的眼神里全是驚喜。握手的那一刻,我明顯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激動,我們不禁感慨萬端了。
巖三永的二女兒玉仙為我們泡茶。我們一邊吃茶,一邊聽巖三永講茶,講景邁村點點滴滴的變化。倏忽間,我意識到,景邁大寨及巖三永家的所有變化,都與茶相關(guān)呀。
說話間,有兩只燕子在客廳里來回穿梭,是在忙著做什么事情嗎?抬頭一看,屋頂橫梁上是一個童話般的燕子的泥巢。雛燕偶爾探出小腦袋,眼睛眨呀眨的,還張開紅紅的小嘴巴,嘰嘰叫上幾聲。我明白了——燕子來回穿梭,是在給雛燕取食。屋里如有蚊蟲光顧,燕子就會箭一般飛出來,立擒之。有燕子筑巢的人家一定是積善的人家,有燕子穿梭的人家一定是幸福的人家。
玉仙還端來一盤土蜂蜜請我們品嘗。
這是自然的饋贈——幾天前,玉仙從景邁山的樹洞里采回的。除了茶之外,也許,土蜂蜜是傣家最好的待客美味了。
玉仙在昆明上的大學,學的是財會專業(yè),這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阿爸的意思。畢業(yè)后,她沒有選擇去大城市,而是又回到景邁村,幫助阿爸打理茶事,打理賬目。玉仙真是能干,不但賬目做得橫豎清爽,筆筆有宗,而且還會割土蜂蜜,還會釀酒。玉仙有一雙巧手呀!
巖三永家有七十畝古茶園,制作出的茶都是上好的古樹茶。在巖三永家吃茶,我才知曉,古樹茶的極品是單株。所謂單株就是單株采,單株制,單株賣。講究的是至純至凈至潤至美的境界,拒絕雜亂的氣息。
或許,巖三永的人生追求也是如此吧。
茶里有生活趣味,也有人生況味。
巖三永,今年已經(jīng)六十歲,古銅色的膚色閃著亮光。他說,他把制茶的手藝都傳給女兒了。而他要做的就是保護好景邁茶山,保護好那些古茶樹。
因為,茶是茶人的一切。
三
他是一位養(yǎng)蜂人,名叫高登科。
顯然,山里的深秋天氣有些寒涼了。他穿一件芝麻花色粗布衫,外面套了一件馬甲。有意思的是,馬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馬甲。四??圩?,扣實了三粒,虛著一粒。但是,看得出,馬甲外面套的這件馬甲,實用功能不止保暖。因為,它的上面綴滿了兜兜。數(shù)一數(shù),有七八個之多呢。兜兜里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
再打量他穿的褲子,也是粗布的,灰黑色,褲腳處掛了一些灌木刺和草屑。鞋呢,是一雙草鞋。鞋帶呢,是灰色的布條,系得寬松適度,經(jīng)緯分明。站立時,大腳趾一下一下地蠕動著。
這是一個勤于勞作的人。每天早晨,蜜蜂還在夢中,他就起床了,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高登科是隴南兩當縣楊店村土峰村村民,現(xiàn)年六十六歲。家里六口人。兒子和兒媳都在城里打工,孫子和孫女都在讀書。平時,山里的老房子里,只居住著他和妻。雖然,屋子里略顯冷清,但家里養(yǎng)的活物不少,院子里雞鳴狗叫,此伏彼起,小日子過得殷實,安穩(wěn),如意。
高登科臉膛黝黑,雙目炯炯。我見到他時,他正在一片核桃林里捕捉馬蜂。核桃林間一片草地上置放了好多蜂箱。蜜蜂在空中飛舞,來往于花朵與花朵之間,忙著采蜜。馬蜂是蜜蜂的天敵。馬蜂吃昆蟲吃螞蟻吃蜜蜂。馬蜂常常偷襲蜜蜂,有時甚至給蜜蜂種群造成毀滅性的殺傷。
高登科說:“馬蜂這東西賊頭賊腦的,精明得很!”
我問:“馬蜂采蜜嗎?”
他說:“不采蜜。但馬蜂的蛋和蛹燒熟后是美味,高蛋白呢!”
“聽說,每年山里都發(fā)生馬蜂傷人事件?”
“是的,我們村里就有人被蟄過,但都無大礙。”高登科說,“其實,馬蜂從不主動攻擊人。它之所以蜇人,一定是人招惹了它,或者毀了它的巢,它才拼命的。”
“嗯。”
“觀察馬蜂的巢可以知天氣情況?!?/p>
“怎么觀察?”
“一般來說,馬蜂在樹上掛包筑巢,就說明冬季氣溫偏暖。若是它在土里打洞筑巢,就說明冬季偏冷,甚至有霜凍災(zāi)害要發(fā)生了。”
“唉,馬蜂也不光是干壞事嘛!”
“除了吃蜜蜂惹人恨,其他方面都挺好的?!?/p>
“光說馬蜂了,還沒問你蜜蜂的情況呢。”
于是,我們坐在蜂箱群旁邊的石頭上,聊起了蜜蜂。高登科告訴我,他總共養(yǎng)了八十七箱蜜蜂。蜜蜂采的蜜主要是狼牙蜜。狼牙蜜品質(zhì)好,一斤能賣上七十元,一箱蜂一年能收入一千元左右。八十七箱能收入多少呢?算一算,就清楚了。
聞訊趕來的兩當縣自然資源局局長成仁才告訴我,狼牙蜜來自一種野生灌木——狼牙刺開的花。狼牙刺生長在隴南山區(qū),恣意橫生,無規(guī)則,無邏輯。它根系發(fā)達,萌生能力強,是護坡、護堤、護堰的好樹種。枝干枝條有什么用途呢?枝干枝條用火燒烤后,可彎曲可卷縮,擰巴擰巴用于做耙子,是耙田壟耙田泥的傳統(tǒng)農(nóng)具。
然而,狼牙刺卻毫無地位,也沒有名分。官方統(tǒng)計森林覆蓋率時,它不在其內(nèi);統(tǒng)計林木資源總量時,也沒有它。人工造林選擇樹種時,更沒人種它了。它全靠自己,自己萌生,自己繁衍種群??梢哉f,在隴南山區(qū),所有的狼牙刺都是天然生長的。它,分布面積有多少呢?不清楚。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把它當回事。
狼牙刺,以粗鄙卑微之軀,創(chuàng)造了最甜蜜的美物。
狼牙蜜呈琥珀色,迎光觀之,稍帶綠色。在常態(tài)下,狼牙蜜表現(xiàn)為或者透明,或者半透明的黏稠液狀,口感甜潤,彌漫一種狼牙刺花朵特有的淡淡芳香。不過,氣溫在十四度以下時,狼牙蜜就開始結(jié)晶了。結(jié)晶顆粒細膩,如懸雪般乳白,滑潤若脂膏,甚是奇妙。
《本草綱目》云:“蜂蜜生則性涼,故能清熱;熟則性溫,故能補中;柔則潤滑,故能潤燥;緩可去疾,故能止痛;和能致中,故和百藥與甘草同功?!狈涿凼呛脰|西,狼牙蜜是好東西中的好東西呀。成仁才介紹說,兩當縣山區(qū)共養(yǎng)蜜蜂五萬六千箱,每年產(chǎn)狼牙蜜十五萬斤,在網(wǎng)絡(luò)上十分暢銷。
每年清明之后,狼牙刺就開花了,花期可達兩個月?;ǘ涑拾S色,花瓣如狼牙,故名狼牙刺。狼牙刺花盛開之時,成群的蜜蜂云集而來,追花啄蜜,好不熱鬧。
狼牙刺生命周期可達二十年,在進入衰老狀態(tài)后,就漸漸無刺了。早年間,干枯的狼牙刺往往被山民砍下來,捆成捆扛回家,當薪柴。在高登科家的院落里,就堆著一捆一捆的干枯狼牙刺。
走進高登科家院落時,其妻王花正在往石板上撒米喂雞。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四散林間的雞,聽到呼喚,便嗖嗖嗖迅疾聚攏,撅著屁股,爭而食之。
那些雞個個彪悍,野性十足。敢跟黃鼬對抗,敢跟老鷹叫板。傍晚,經(jīng)常飛到樹上,棲在枝頭。
除了養(yǎng)蜜蜂和養(yǎng)雞外,高登科家里還養(yǎng)了二十頭豬,七只鴨,九只鵝。還有兩只貓。一只黑貓,一只黃貓。還有三只狗。一只比較兇狠,面目猙獰,始終用鐵鏈拴著,看家護院。另外兩只,都是小狗,乖順頑皮。我們聊天時,它們就在我們身邊搖尾巴。
高登科家總共有二十畝坡耕地,原來種苞谷,種紅薯,種黃豆,結(jié)果土壤越耕越薄,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十年前便索性退耕還林了,種了十畝核桃,十畝花椒?,F(xiàn)在核桃和花椒都進入了果子盛產(chǎn)期,效益很好。
瞥一眼曬場,只見曬場上曬著剛剛打下來的核桃,黑褐色的,滾圓滾圓。也曬著花椒,是名字喚作“大紅袍”的花椒,空氣里彌漫著椒香。
“為啥不留幾畝地種糧食作物呢?”
“山里野豬多得成災(zāi)。種糧食作物太操心,防野豬拱食就費盡腦筋。弄不好顆粒無收,全讓野豬禍害了?!?/p>
高登科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孫子高興瑞今年考上了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宰雞宰鴨,還取下梁上掛著的臘肉,辦了一桌酒席。壇子里泡了多年的狼牙蜜蠟和蜂蛹的老酒,那天除去了壇口糊著的泥巴,開封了。高登科喝了不少,一仰脖兒,一杯子,一仰脖兒,一杯子。微醺中,還跟鄉(xiāng)親們說了一些揚眉吐氣的話。痛快!
孫子高興瑞有畫畫的天賦,畫人物肖像畫得栩栩如生。上大學臨走之前,畫了四幅畫,至今貼在老屋的墻上。一幅是爺爺高登科,一幅是奶奶王花,一幅是爸爸高賢,一幅是媽媽吳亞紅。
我看到那四幅畫后,豎起大拇指。
“考上的是美術(shù)學院嗎?”
“不,是蘭州財經(jīng)大學?!备叩强频哪樕铣湟缰院馈Kf,“新生剛一入學,孫子就被選為班長,當了干部呢!”
高登科的家庭收入來源,主要還是林特產(chǎn)品和家里養(yǎng)的活物。其一,狼牙蜜;其二,核桃和花椒;其三,生豬和雞、鴨、鵝之類。前些年,新蓋了一排五間房子,買了摩托車,買了四輪農(nóng)用車。
有人建議他,可以考慮在兩當縣城買樓房。他想了想,沒有買。他說,攢錢主要是供孫子上大學,等孫子大學畢業(yè)后有了工作,娶了媳婦再說吧。他還說,無論怎樣,農(nóng)民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
“恐怕你家早是小康之家了吧!”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小康之家啥標準啊?”高登科答非所問,擺擺手,笑了。
嗡嗡嗡!嗡嗡嗡!說話時,蜜蜂在我們的頭上不停地飛舞。
——嗡嗡嗡!
四
往北往北往北。北極鎮(zhèn)北極村極晝街二號。
一個喚作“極限農(nóng)家院”的家庭旅館,離黑龍江僅有二百米。老板叫高威,高顴骨,高鼻梁,卷頭發(fā)。高威是“八零后”。戴一副金邊眼鏡,穿著T恤,灰色牛仔褲??此哪樞?、眼窩及神態(tài),我判定他有俄人血統(tǒng)。一打問,果然,他姥姥是俄羅斯人。
“極限農(nóng)家院”里有九間大瓦房,明窗幾凈。還有車庫,水井、秋千架。院子里的一角是一片菜園,有豆角、黃瓜、南瓜、大頭菜、西紅柿等。時令菜蔬,一應(yīng)俱全。
事實上,北極村跟北極圈沒關(guān)系,它不過是中國版圖上最北的一個村子。但是,它卻緊靠一條界江——黑龍江。這些年,隨著旅游的火爆,北極村聞名遐邇。
高威原是黑龍江上的漁民,跟隨父親打魚。高威劃船,父親下網(wǎng)。父親在江上捕魚捕了一輩子,憑經(jīng)驗下網(wǎng)布鉤,網(wǎng)網(wǎng)有收獲,一般不會走空。在潛移默化中,高威跟父親學到了打魚的本領(lǐng),也成了江上捕魚的能手。
坐在江邊的一根倒木上,我們聊了起來。高威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份出生的,屬牛。父親叫高洪山,遼寧臺安人,闖關(guān)東來到北極村的。高威一家五口人,父母、他、媳婦和孩子。
高威告訴我,住在江邊最怕的是發(fā)洪水和“倒開江”。二一八年七月份發(fā)了一場洪水,三十年不遇,洪水把“神州北極”的石碑和江灘上的莊稼都淹了。幸虧搶險及時,加高了江岸防洪大堤,洪水才沒有漫出來灌進北極村。
“倒開江”是黑龍江上游早春時常發(fā)生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這是由于江面解凍的時間差異性——下游先開而未開,上游后開卻先開,致使大量冰塊淤塞河道造成災(zāi)害。
“倒開江”產(chǎn)生的冰塊和冰排,轟隆?。∵B綿數(shù)里海嘯山崩般涌向江岸,許多魚蝦被擠壓沖撞,頭破血流地被拋到江岸上,掙扎幾下死去。如果“倒開江”的冰塊和冰排進村,那就慘了——一準會房倒屋塌,溝滿壕平。好在這幾年加高了的江堤發(fā)揮了作用。出力,出汗,也算沒白費功夫,住在江邊的人家能睡上安穩(wěn)覺了。
“捕到過鰉魚嗎?”
“捕到過。那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
“有多大?”
“一九九八年的夏季,曾用掛網(wǎng)捕過一條鰉魚?!@是我僅有的一次捕獲鰉魚的經(jīng)歷。小船剛一靠岸,鰉魚就被人買走了。一百元一公斤,一條鰉魚賣了兩千四百元。買鰉魚的人連眼睛都不眨,把那條鰉魚綁到摩托車后座上,一溜煙就沒影了?!?/p>
“現(xiàn)在魚價怎么樣?”
“魚價是越來越高。不要說鰉魚,就是哲羅和鯉子的價格都要在一公斤兩百元以上?!?/p>
從二OOO年開始,黑龍江全面禁漁了——在禁漁期內(nèi)打魚是非法行為,捕鰉魚更是違法的事情了。
現(xiàn)在很難見到鰉魚的影子了。即便法律不禁止,讓捕也捕不到了。除非到俄羅斯那邊的江汊子里去,或許還能捕到鰉魚。聽老輩人說,之前,金雞冠水域是一處“鰉魚窩子”,那里的水是汶水,水流平緩,常有鰉魚活動。鰉魚性情溫和,沒有暴脾氣。白天在深水里沉潛,晚上便游到淺水水域覓食。
高威說,用纜鉤釣魚(也用纜鉤釣鯰魚和嘎牙子),倒鉤是一項技術(shù)活兒,手必須快,否則就把自己的手鉤住了。劃船的人與倒鉤的人要密切配合,效率才高。也用須籠捕魚,但多半捕的是細鱗魚和江白魚,一晚上能捕十幾公斤呢。
每年六月十號到七月二十五號是禁漁期。此間,除了江水洶涌,江面上的一切都是靜靜的。偶爾,有幾只野鴨子飛過?!ооВ?/p>
二O一一年五月,北極村成立了旅游公司。這絕對是北極村歷史上的大事——北極村所有的漁民都變成了職工。一夜之間,靠打魚為生的人,成了掙工資的人。高威說,來北極村的人,一般都是來找北、找冷、找美的。冬天感受極夜,夏天感受極晝。高威在旅游公司的驛站做接待,工作很體面。工資是根據(jù)學歷、工齡、工作年限和工種確定的。
“極限農(nóng)家院”經(jīng)營得也不錯。每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二十日,來旅游的人巨多,住宿的床位爆滿。一九九三年前,高威家開的旅館都是大通鋪,一個洗手間,很快就不適宜了。游客的要求越來越高。到目前,高威家的家庭旅館改造翻新三次了,原來每個房間七八平方米,現(xiàn)在二十多平方米。標準間二百元,三人間三百元。做生意重在誠信,有客人把錢包或者手機丟在旅館的,高威發(fā)現(xiàn)后,都給快遞回去了。后來,那些客人又都成了回頭客——再來,就像走親戚一樣了。
高威望了望江面,回頭對我說:“搞旅游比打魚強多了,不用風來雨里去。捕魚的活兒太辛苦了,容易得腰腿疼病、風濕病。現(xiàn)在不愿去捕魚了。就是江里還有鰉魚,也不愿去捕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