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永 娟
(洛陽日報社, 河南 洛陽 471023)
南渡詞人(文中的宋南渡詞人是指生于北宋,經(jīng)受過靖康之變的國家動蕩與戰(zhàn)亂,而由北向南逃難遷徙的詞人)的構成相當復雜,有在南渡前已是詞壇的重量級人物,也有南渡之后才名聲大噪的詞界新秀。但對南渡詞人而言,從京洛中原到南方臨安,輾轉(zhuǎn)流離、漂泊無依之感成為其作品的鮮明印記。南渡詞中的故土與新都書寫,負載了家國亂離之際南渡詞人的特殊心態(tài)。南渡詞人中,代表性人物有李清照、陳與義、朱敦儒等人,他們所提及的故土、故都不僅指北宋都城汴梁,還包括西京洛陽。對故土、故都的追憶與懷戀,是南渡詞人創(chuàng)作的共同主題。
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都處于很高水平,繁盛時期,汴京所居住的人口超過百萬。繁華的汴京城,經(jīng)濟繁榮,風景旖旎。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有一段廣為傳誦的文字,是這樣描寫汴京的:“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日,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于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ü鉂M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1]19
同樣,作為北宋的西京,洛陽是僅次于汴京的繁華所在,歷史、人文資源得天獨厚,山水風光引人入勝。自古以來,洛陽就號稱“衣冠之淵藪”,文人士大夫多聚集于此。南宋張琰《洛陽名園記》序云:“夫洛陽,帝王東西宅,為天下之中。土圭日影,得陰陽之和,嵩少瀍澗,鐘山水之秀,名公大人,為冠冕之望,天匠地孕為花卉之奇。加以富貴利邊,優(yōu)游閑暇之士,配造物而相嫵媚,爭妍競巧于鼎新革故之際,館榭池臺、風俗之習、歲時嬉游、聲詩之播揚、圖畫之傳寫,古今華夏更莫比……噫,繁華盛麗,過盡一時,至以荊棘銅駝,腥膻伊洛,雖宮室苑囿,洿池皆盡……有詩云:‘憶昔開元全盛日,漢苑隋宮已黍離。覆轍由來皆在說,今人還起古人悲?!盵2]1508
“靖康之變”是宋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點,繁華的京都汴京、西都洛陽成為斷壁殘垣,金人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北方民眾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開始向南方遷移。
許多詞人被迫向南方遷移,他們狼狽且無能為力,心系舊京,但已無家可歸。宋翔鳳說:“南宋詞人系情舊京,凡言歸路,言家山,言故國,皆恨中原隔絕?!盵3]2502
因此,故土、故都情結,成為南渡詞人時刻縈繞心頭的共同心結,對故土、故都的追憶,成為這一時期南渡詞人詞作的共同選擇。
汴京和洛陽獨特的歷史人文環(huán)境、自然山水環(huán)境,在南渡詞人的創(chuàng)作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對喪失故土、故都的南渡詞人如李清照、陳與義、朱敦儒等而言,過去的回憶,總是美好的,如今的狀態(tài),難免凄涼。對故土、故都的繁華追憶、懷念故國的黍離之悲、對身處他鄉(xiāng)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摹,成為南渡詞人筆下相似的內(nèi)容。
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早期詞作清麗婉媚,然自南渡以來,詞風大變,轉(zhuǎn)而抒發(fā)身世之慨和家國之變。
李清照的一生坎坷波折,晚年難回故土,凄涼、無奈之情寄寓詞中。張端義《貴耳集》說:“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盵4]132這是李清照代表性詞作之一?!队烙鰳贰ぴ吩~: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5]85
北宋時期,汴京城的元宵節(jié)極為熱鬧。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元宵節(jié)的節(jié)日活動和熱鬧場景:“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景色浩鬧,不覺更闌。寶騎骎骎,香輪轆轆。五菱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歌未徹?!薄端问贰分幸灿邢嚓P記載:“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張燈,大內(nèi)正門結彩為山樓影燈,起露臺,教坊陳百戲。天子先幸寺觀行香,遂御樓,或御東華門及東西角樓,飲從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國歌舞列于樓下……其夕,開舊城門達旦,縱士民觀。”[6]2695
詞人此時身處臨安,國破家亡之痛,身受顛沛流離之苦,相比客居異鄉(xiāng)的悲苦,汴京元宵節(jié)時的歡樂總是那么令人懷念。
又如李清照的《轉(zhuǎn)調(diào)滿庭芳》中所寫“當年,曾勝賞,生香薰袖,活火分茶?!边@是詞人對當年愜意生活的追憶。蘇軾有詩:“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情?!睋?jù)王仲聞校注,分茶是“蓋以茶匙取茶(湯)注盞中”,為宋代品茶的一種方式。
陳與義是洛陽人,早年以詩聞名,后期學習杜甫詩,是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之一。南渡后,陳與義寫了不少感懷身世和故國之詞,詞中寫到對往昔美好生活的懷念及對故鄉(xiāng)的牽掛。如《虞美人·亭下桃花盛開,作長短句詠之》: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
胭脂睡起春才好,應恨人空老。心情雖在只吟詩,白發(fā)劉郎孤負、可憐枝。[7]483
詞人看到臨安的桃花,想起洛陽的桃花,不知開得怎樣了。但此時詞人與故鄉(xiāng)已是相隔數(shù)千里,故鄉(xiāng)綿邈,不知歸期。于是,陳與義寫下了《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7]494
詞首句“憶昔午橋橋上飲”,點出詞人雅集之地——午橋。元好問評此句曰:“及陳去非《臨江仙》二闋,詩家謂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傳之妙,隱然眉睫間,惟具眼者乃能賞之?!睘楹握f此句是“言外句”,只有“具眼者”,才能賞之“不傳之妙”呢?
因為,“午橋”非等閑之地,乃前賢英豪詩酒風流之地。據(jù)《舊唐書·裴度傳》載,裴度任東都留守時,因朝政黑暗,無意于仕進,便在“東都立第于集賢里”,“又于午橋創(chuàng)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曰‘綠野堂’。引甘水貫其中,釃引脈分,映帶左右。度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游?!盵8]4432可見,這“午橋”,實在是一處風雅之地,在此處效仿先賢詩酒雅集,“坐中多是豪英”,大家高談闊論,是何等的風流快活。
朱敦儒,洛陽人。在洛陽生活的日子里,朱敦儒游山玩水,優(yōu)游自在,詩酒風流,無憂無慮,常與好友開懷暢飲,吟詠風月。如其《臨江仙》:
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ㄩg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
莫笑衰容雙鬢改,自家風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9]122
詞人在太平盛世愜意的生活,花間風流酒家醉臥,快樂地忘記了時間流逝。詞中的“二室”是指嵩山的太室山和少室山,“三川”指流經(jīng)洛陽的伊水、洛水和黃河。詞人在詞中寫下這經(jīng)典意象,可以想見其作為洛陽人的自豪和快意的生活狀態(tài)。
南渡后,朱敦儒常常回憶在洛陽快樂得意的生活。如其《雨中花》:
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9]7
又如《鷓鴣天》:
天津帳飲凌云客,花市行歌絕代人。穿繡陌,踏香塵,滿城沉醉管弦聲。[9]149
詞中“天津帳飲凌云客”的天津橋是洛陽的經(jīng)典文學空間,是當時洛陽最為繁華熱鬧所在。天津橋始建于隋朝,據(jù)《元和郡縣圖志》載:“天津橋……隋煬帝大業(yè)元年初,造北橋以架洛水,用大纜維舟,皆以鐵鎖鉤連之,南北夾路對起四樓,若日月表勝之象?!彼迦顺R糟y河喻洛水,因此,洛水上的橋便稱天津橋。天津橋位于洛陽城中軸位置,是交通樞紐,橋邊地帶是洛陽城最繁華熱鬧之處,店鋪林立,酒旗招展,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詞人回憶洛陽天津橋一帶的繁華景象,展現(xiàn)出一派生機勃勃的都市生活圖景:天津橋頭酒肆林立,俠士在此豪情歡飲,附近的牡丹花市,有佳人在此放聲高歌。穿過美麗芳香的街市,不知從哪里飄來絲竹管弦之聲,聞者為之沉醉。
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在研究我國詩人李白時,以“客寓意識”來定義李白。松浦友久認為:“縱觀李白詩歌及生涯,我們深感他本質(zhì)上是‘旅人’亦即行旅之人,他的詩本質(zhì)上是旅人之詩,亦即行旅之詩……他總為行旅之人,總有行旅之感,也即所謂客寓意識。”[10]82
從李白推及中國歷代文人,遠離家鄉(xiāng)、客居異鄉(xiāng)的經(jīng)歷普遍存在。從汴京到臨安,國土只剩半壁江山。山河失色,人們流離失所,新枝難棲,南渡詞人的生存狀況今非昔比。因家國之變的創(chuàng)痛,南渡詞人對去國懷鄉(xiāng)、孤獨寂寞的“客寓意識”的寄托尤為深重。
如李清照的《永遇樂·落日熔金》開頭一句中的詰問“人在何處”,多數(shù)學者認為其中的“人”可能是指李清照去世的丈夫。在佳節(jié)時期,人們對親人的思念更為強烈。但是,對這首詞進行整體分析,“人”“何處”也可分別指代詞人與臨安。身處臨安卻質(zhì)疑自己的所在,說明李清照對臨安的“客寓意識”以及對故土的思念。
又如朱敦儒《風流子·吳越東風起》:
吳越東風起,江南路,芳草綠爭春。倚危樓縱目,繡簾初卷,扇邊寒減,竹外花明。看西湖、畫船輕泛水,茜幄穩(wěn)臨津。嬉游伴侶,兩兩攜手,醉回別浦,歌遏南云。
有客愁如海,江山異,舉目暗覺傷神??障牍蕡@池閣,卷地煙塵。但且恁、痛飲狂歌,欲把恨懷開解,轉(zhuǎn)更銷魂。只是皺眉彈指,冷過黃昏。[9]84
詞上片寫西湖游人如織,煙波畫船,一派升平繁華景象;下片寫孤獨者愁情如海,獨自傷神,“空想故園池閣,卷地煙塵”。在這“卷地煙塵”中,故園又在何處呢?
由他鄉(xiāng)而故鄉(xiāng),抒發(fā)故土情節(jié),深蘊“客寓意識”,在南渡詞人的故土與新都書寫中,構成了深刻感人的鄉(xiāng)愁主題?!翱蜕崴萍壹宜萍摹?,這種深沉的鄉(xiāng)愁意識痛徹心扉,令人輾轉(zhuǎn)難眠。哪里有漂泊,哪里就有這種意識的生發(fā),催生了南渡詞人普遍存在的“精神望鄉(xiāng)”情結。
如陳與義《定風波·重陽》:
九日登臨有故常,隨晴隨雨一傳觴。多病題詩無好句,孤負,黃花今日十分黃。
記得眉山文翰才,曾道,四時佳節(jié)是重陽。江海滿前懷古意,誰會,闌干三撫獨凄涼。[7]491
“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眲⒈A猎凇墩摰赜蜃骷业奈幕矸荨分刑岢觥熬裢l(xiāng)”這一概念,“有朝一日漂泊佇立在陌生的異域他鄉(xiāng),離別會讓人懂得思念,那時空的距離和‘回憶’的力量會極大地激發(fā)和敞開作家的地域文化意識,是什么令其魂牽夢繞,是什么擎起暗夜明燈,是什么吹奏鄉(xiāng)愁戀曲,它們可能習以為常以至感覺不到其存在,而此時在遠方、在作品里卻能夠時時喚起和津津樂道……作家異域的精神望鄉(xiāng)與文學想象,也許可以視為某種意義的‘大腦景觀’,但卻真實地顯露了地域面相,研究者從中既能遠距離攝取文學全景,也能珍藏文化游子的心靈碎片”[11]。在離開家鄉(xiāng)后,那種最尋常的事物讓人感受到家鄉(xiāng)的與眾不同,回憶起來更令人傷感。
如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5]68
作品通過描寫殘秋所見、所聞、所感,抒發(fā)自己因國破家亡、天涯淪落而產(chǎn)生的孤寂落寞、悲涼愁苦的心緒,深寓“家園”情結。
梅新林、葛永海在《文學地理學原理》中說,“家園”不僅是人成長的地方,同時也是人回歸的原點,“家園”情結即孕育于家園、家鄉(xiāng)情感的一種心理機制與能量?!耙浴覉@’為原點,以‘異鄉(xiāng)’為視點,由‘異鄉(xiāng)’回望、思念家鄉(xiāng),便是‘望鄉(xiāng)’或者說‘精神望鄉(xiāng)’……實際上,古今中外所有的思鄉(xiāng)之作都是站在‘異鄉(xiāng)’視點來抒發(fā)對家鄉(xiāng)的思戀之情,由此不僅將‘異鄉(xiāng)’與‘家鄉(xiāng)’兩個不同的空間緊密地鏈接乃至疊合起來,而為如此跨空間的藝術建構提供了不竭的精神動力?!盵12]471-472
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中提出“家園感”概念。具體可解釋為: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以某一地理位置為主題,進而以此為核心確定“家”的概念。所以,讀者可根據(jù)作家作品了解當時的地域狀況與人文風貌。
南渡詞人的作品,雖然是以地理位置為核心進行描述,但是更深刻地展現(xiàn)出政治內(nèi)涵;南渡詞人對故土的描述不僅是回憶,更是對帝京淪喪的痛心與惋惜。在對故土風物的反復描述中,多數(shù)詞人相似的傷痛情感,使這種“精神望鄉(xiāng)”的情感尤為感人?!啊裢l(xiāng)’之‘鄉(xiāng)’建構為文學空間,不管是作者傾向于文化認同還是文化批判以及兩者兼而有之,也不管是對現(xiàn)實苦難的抵抗與逃避,還是對精神家園的探索與追尋,都已不是原來的家鄉(xiāng),而是經(jīng)過‘價值內(nèi)化’的心靈家園,具有精神意義的超越性”[12]476。
南渡詞人“精神望鄉(xiāng)”的空間建構,無論是反復吟詠的“長安”“玉京”,還是“故園”“舊時相識”等,都是經(jīng)過“價值內(nèi)化”的心靈家園,都是以我眼觀物的“空間重構”的產(chǎn)物,都是作者不同于家鄉(xiāng)本原的新的心靈地圖,都實現(xiàn)了“精神望鄉(xiāng)”于“精神意義上的超越”。
梅新林認為:“中國文學中的故都與故國之思之所以往往混同,正是源自‘都國同構’的心理機制,因為都城是國之中心,是國家權力的象征,決定著國運,所以故國情結往往與故都情結聯(lián)系在一起。在中國文學史上,因為許多作家的反復吟詠描繪,這兩個空間形象之疊合成為一種傳統(tǒng),從而創(chuàng)造了不少歷久彌新的經(jīng)典文學空間。”[12]544梅新林進而指出,對于故都、故國之思,就空間情感形成的動力機制而言,無外乎兩種類型:一種可稱為“異時型”,乃是較長時間間隔后的追憶,重在時間之異,就空間而言,可能同地,也可能異地;另一種則是“異地型”,乃是闊遠空間阻隔后的遙想,重在時同而空間大異[12]544。
就南渡詞人表達故國之思的作品而言,多為“異時異地”的歷史追憶和空間追憶。
如前文陳與義詞中“憶昔午橋橋上飲”的典型意象“午橋”的書寫,以及李清照在《永遇樂·落日熔金》中對故土與新都景象的描述。在對“異時異地”空間建構的對比書寫中,詞人用極為華麗的詞語描述故土,而與如今在新都的孤獨相比,襯托出如今的凄涼與難過。
“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盵13]451宋室南渡后,“故都悲情成為文學作品中濃重熾烈的內(nèi)容”。如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作者鋪陳舊京繁華的背后,實為表達故國之思?!稏|京夢華錄》在南渡遺民中影響巨大,后人高度認可孟元老對故土的深厚情感。這種情感與書寫在南渡詞人朱敦儒詞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典型。朱敦儒生于富庶之家,在北宋末期有著較好的生活條件,為人清高孤傲,在故鄉(xiāng)過著隱居生活。南渡后,朱敦儒借酒澆愁,寫下了《臨江仙》:
西子溪頭春到也,大家追趁芳菲。盤雕翦錦換障泥?;ㄌ斫痂徛?,風展玉東西。
先探誰家梅最早,雪兒桂子同攜。別翻舞袖按新詞。從今排日醉,醉過牡丹時。[9]116
春日明媚,西子溪頭的游人如織,人頭攢動。同樣是賞花,“西子溪頭春到也,大家追趁芳菲”,這句詞在用詞上以熱鬧為主,然于喧囂繁華之后,“從今排日醉,醉過牡丹時”,詞人想到了洛陽的牡丹,而今卻整日醉酒,再無緣得回故鄉(xiāng)賞牡丹,相比往日的歡暢,今日的惆悵更顯深重,心靈的漂泊無依和濃重的黍離之悲躍然紙上。
又如其《鷓鴣天·畫舫東時洛水清》:
畫舫東時洛水清,別離心緒若為情。西風挹淚分攜后,十夜長亭九夢君。
云背水,雁回汀,只應芳草見離魂。前回共采芙蓉處,風自凄凄月自明。[9]139
全詞一氣呵成,情景交融?!熬撤仟氈^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14]2。朱敦儒通過描寫故土景象,闡述對故土的難舍之情?!笆归L亭九夢君”,一個孤獨傷心的漂泊者形象感人至深,使讀者從字里行間感同身受。
都城代表一個國家最高的政治與文化水平,而反復出現(xiàn)在南渡詞人作品中的汴京,已然是“空夢”“不見”,山河破碎,故都在哪里?南渡詞人在寫回望汴京的作品時,多數(shù)情況下都用替代名,例如長安、玉京等,這種描述手法能夠起到虛化真實空間的作用,抒發(fā)深切感人的黍離之悲。如“甚處是長安路,水連空,山鎖暮云”(朱敦儒《戀繡衾》)、“奈長安不見,劉郎已老,暗傷懷抱”(朱敦儒《蘇武慢》)、“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李清照《蝶戀花》)等。
南渡詞人在寫故土與新都時,多利用往昔與現(xiàn)在的對比來襯托,巨大的差異更能展現(xiàn)出詞人心境的轉(zhuǎn)變與社會的巨變。李清照、陳與義、朱敦儒等南渡詞人多采用今昔對比的反襯藝術手法來營造悲情,使情景交融,富有感染力。
如前述李清照詞《永遇樂·元宵》,上片先寫元宵佳節(jié)的“融合天氣”,正適合朋友相聚,但自己卻毫無興致;下片追憶在太平盛世過元宵節(jié)時的熱鬧場景,接著又寫自己如今“怕見夜間出去”。通過今昔對比的藝術營造,寫出詞人飽經(jīng)滄桑后的沉痛心情。南宋詞人劉辰翁在《永遇樂·璧月初晴》小序中也說:“余自辛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盵15]173
“每當天翻地覆、民族危亡之際,凡是經(jīng)歷滄桑巨變的詩人,遇到佳節(jié)良辰,撫今思昔,更容易引起其家國之思的沉憂隱痛。宋代李清照、劉辰翁、汪元量諸人的‘元夕’詞,就是這一類作品。因此,這類作品比起那種描繪慶祝佳節(jié)的歡娛之辭,更具感人的力量?!盵15]170李清照《永遇樂》詞是詠元宵佳節(jié)的詞作,卻讓人感覺不到歡喜,相反,給人一種深切濃重的悲情之感。因為在經(jīng)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后,越是良辰佳節(jié),越能想起往昔的繁榮景象,與現(xiàn)階段的生活對比后,更加思念家鄉(xiāng)。
如李清照的《清平樂·年年雪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難看梅花。[5]92
此詞是作者南渡前后生活的對比,為李清照晚年所作。詞人借梅自嘆身世,昔日愛梅而不知惜梅,今欲看梅而不得見,時移世易,今非昔比,飄零之嘆和家國之痛躍躍然紙上。
又如前述《虞美人·亭下桃花盛開,作長短句詠之》,以洛陽城里的美好過去和現(xiàn)在的無心賞花作今昔對比,表達自己的落寞心緒。前者熱鬧喧囂,后者孤獨寂寞又凄清,這種熱鬧與凄涼的反差,不僅是詞人內(nèi)心的情緒轉(zhuǎn)變,也展現(xiàn)出時代的變化莫測、社會動蕩給人以心境的轉(zhuǎn)變。往事之于現(xiàn)在更顯珍貴,難以重溫。對詞人而言,往昔如夢,而現(xiàn)實之種種,以我眼觀之,“雖在堪驚”,令人不忍回憶。
朱敦儒的兩首詞,也是采用了今昔對比的藝術手法。如《鷓鴣天》:
草草園林作洛川,碧宮紅塔借風煙。雖無金谷花能笑,也有銅駝柳解眠。
春似舊,酒依前,何妨倚杖雪垂肩。五陵年少今誰健,似我親逢建武年。[9]128
又如《西江月》:
淡淡薰風庭院,青青過雨園林。銅駝陌上舊鶯聲,今日江邊重聽。
落帽酒中有趣,題橋詩里無心。香殘沉水縷煙輕?;ㄓ瓣@干人靜。[9]258
這兩首詞是詞人南渡后所寫,都是通過描寫西都洛陽美景來反襯今日之凄涼。在《鷓鴣天》一詞中,描寫詞人在洛陽時,于美麗的金谷園、銅駝陌賞花看柳,當年在洛陽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而如今,避居江南,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去了,他鄉(xiāng)的美景,無心觀賞?!段鹘隆芬辉~,“銅駝陌上舊鶯聲,今日江邊重聽”,詞人近日在江邊,聽到鶯叫聲,仿佛回到了昔日的銅駝陌。不同地理空間的對比,更加反襯出詞人國破家亡、客居異鄉(xiāng)的悲苦與愁悶。
從北向南遷移可能是南渡詞人一生中最狼狽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深深地烙在他們心底,揮之不去。所以,這慘痛的經(jīng)歷便在他們的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清代柯煜論及建炎后詞風的流變時說:“建炎而后,作者斐然,數(shù)南渡之才人,無非妍手。詠西湖之麗景,盡是專家。薄醉尊前,按紅牙之小拍;清歌扇底,度白雪之新聲。況乎人間玉碗,闕下銅駝,不無荊棘之悲,用志黍離之感?!盵16]1柯煜的這段話,道出了南渡詞人書寫新都臨安的復雜心態(tài)。
由上文可知,南渡詞人對故土與新都的地理空間建構大多采用今昔對比的手法,在南渡詞人的心中故鄉(xiāng)就是汴京和洛陽。南渡詞人對汴京、洛陽與新都不同風物、景觀的描寫,建構了不同的地理空間物象。南渡詞人對待往昔是眷戀與痛心,而對現(xiàn)今的都城臨安,則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排斥。亨利·列斐伏爾指出,“空間絕非只是一個準備著被‘內(nèi)容’填充的‘容器’,而是因為人類的生命情感的投射與塑鑄而具有不同形態(tài)與意義”[12]565。南渡詞人心系舊京,但回歸家園之夢已然成空。因此,“渴望皈依換來的是無所皈依,一次漂泊的結束只是另一場漂泊的開始,因為經(jīng)典的文學與現(xiàn)實相比,往往體現(xiàn)出其深刻性與超越性,它所洞察的是精神層面的真實,人的意志與現(xiàn)實的沖突永不停止,人生的悖謬感不斷驅(qū)趕著現(xiàn)代人不斷探尋著、漂泊著,行走在路上”[12]563。這正是南渡詞人故土與新都書寫詞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