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巍
摘要:國家主義范式如同主權國家一樣,就其本質而言只是世界政治文化漫長的演變過程中轉瞬即逝的花朵。國際政治理論貧弱卻對國家主義研究范式情有獨鐘并寄予厚望的原因在于人們總是盡可能使理論適應于現(xiàn)實。這就無形中降低了理論本身的抽象層次。長期對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癡迷與可能由此導致的路徑依賴,客觀上造成了當今國際政治宏大理論自20世紀80年代亞歷山大·溫特之后就再無重要突破的學科困境。能否在對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合理批判的基礎上開拓世界政治理論創(chuàng)新與突破的空間,并站在人類政治文明演進的高度來觀察世界政治的總體進程與潛在面貌,這對長期無宏大理論突破的國際政治理論界有著非常深遠而重大的意義,同時也可能為中國學派的生成提供可靠而堅實的土壤。
關鍵詞:世界政治;本體論;文明范式;階級范式
中圖分類號:D5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502(2021)03-0119-10
長期以來,學界對從國際政治到世界政治轉型的呼聲不絕于耳①。但問題在于,若不從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觀念中尋求思想的徹底解放,那么,對世界政治理論的研究便僅僅停留在空泛的口號與概念的憧憬之中。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當代國際政治理論所面臨的真正問題并不是主權國家或國家主義研究范式能否繼續(xù)存在,而是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中心地位和功能是否或多大程度上還具有充足的合理性?國家單元作為理論探討的中心地位是否或多大程度上正在遭到次國家層面和超國家層面干涉變量的沖擊?理論界長期對這種范式的路徑依賴又在多大程度上阻礙和制約了新范式的引進和世界政治理論謀求突破的空間?能否通過突破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束縛,尋找到歷史與邏輯的斷裂點并為新的范式引進開拓生存與發(fā)展的空間?當邏輯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同時存在于看似相悖而行的進程中,在主流的結構中怎樣才能發(fā)掘具有潛在而深遠影響力的反結構雛形?究竟哪一種研究范式能夠更真實地揭示出未來世界政治的基本面貌和大體走向?
一、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及其批判
科學進步的本質就是發(fā)現(xiàn)舊有范式所搭建的理論框架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的縫隙,并在理論與現(xiàn)實的縫隙中尋找潛在的、能夠產(chǎn)生對現(xiàn)實世界更有效更有解釋力的新范式的過程。自20世紀80年代“第三次大論戰(zhàn)”之后,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在隱含邏輯、經(jīng)驗結構和歷史進程上存在的缺陷與困境是造成國際政治理論長期處于學科瓶頸而難以形成有效突破的根本原因。因此,只有通過對當今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在歷史和邏輯上的解構才能從根本上建構起完整的世界政治理論大廈。
(一)范式與國家主義研究范式
范式最初被用來描述科學上截然不同的概念。在1960年之后泛指在科學領域和知識論行文中的特定思維的方式。 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對該詞的現(xiàn)代用法給出的定義為:在某一個指定時間內一系列限定某一個科學學科的活動[1]。更為現(xiàn)代意義的“范式”是指研究問題、觀察問題、分析問題所使用的一套概念、方法及原則的總稱,作為一種解釋現(xiàn)象所選取的出發(fā)點或角度[2]。塞繆爾·亨廷頓認為,科學進步的本質就是新的范式取代原有的范式的結果,也就是當原有的范式無法適應并解釋新的事實,能夠用更加滿意的方法解釋事實的范式就取代了它[3]。他在著作中專門對范式進行了集中討論,并認為范式是理論構建的一種抽象方法。在對事實的抽象過程中,它省略了一些事物,歪曲了一些事物,模糊了一些事物。如果將地圖作為基于抽象意義上用以描繪與認知現(xiàn)實世界路徑的理論,那么范式就是制作這種“地圖”的標準。一份遠距離的航空地圖和一個通往鄰近城市的公路交通地圖所選取的變量和遵循標準是截然不同的:航空地圖需要突出機場分布、飛行路線、地形地貌和無線電航空信標,而通往鄰近城市的交通圖則需要突出高速公路、臨時停車點、加油站和洗手間等[3]。因此,不同的理論可能采用同一種范式,但同一個范式只能應用于某一種理論。
國家主義研究范式是指通過認知的抽象,將主權國家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法人”實體,其在本體論上堅持主權國家是研究國際政治的本體。通過對國家概念進行“黑箱化”處理,借以觀察人類沖突,尋找人類合作,探討社會活動的交錯復雜,以期建立相關具有可操作性的人類發(fā)展問題解決方案。“魯杰最強有力的論證,則在于他試圖說明,不是主權國家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國際社會,而是主權國家(從現(xiàn)代國家社會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假定了國際社會政治空間的產(chǎn)生,在此空間中,主權國家作為國際政治認同和自由的現(xiàn)代概念能夠獲得繁榮”[4]。作為被建構出來的本體,國家主義研究范式能夠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反映出人類交往與互動的主要模式,因而具有其歷史的真實性與理論的合理性。
國家主義研究范式作為一種觀察人類社會秩序與互動的重要視角,能夠較真實地反映出當今世界大多數(shù)人類群體互動的基本單元與交往方式。因此,自國際政治學科誕生以來,該研究范式以及由此導出的“國家間政治”,便成為國際政治領域學術界從古典現(xiàn)實主義到理想主義、從新現(xiàn)實主義到新自由主義,再到溫特式建構主義的普遍范式。國家主義研究范式不僅盛行于美國學術界,英國學派、北歐學派抑或是巴黎手抄學派也都未能夠跳出歷史短周期內靜態(tài)地觀察世界政治視野局限,均選擇將主權國家作為理論構建的基本單元和認知出發(fā)點。
(二)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理論困境
應該看到,當今國際政治理論界普遍推崇的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存在著三大缺陷:第一,在邏輯上,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根本性與優(yōu)先性問題避而不談;對國際關系先于還是后于根本性的社會關系問題缺乏足夠的探討。第二,在結構上,假定主權國家作為人類社會互動與交往的終極實體,而不能撕開國家“黑箱假定”去探尋政治結構變化的社會因素借以尋求理論突破。第三,在進程上,假定國際社會是人類社會交往的永恒舞臺,而忽略了國家形態(tài)僅僅是人類漫長歷史進程中特定的政治群體聚合方式且并不會永遠存在。
首先,在邏輯上,葛蘭西認為,國際關系在邏輯上后于根本性的社會關系,社會結構中的任何組織創(chuàng)新都影響并決定著國際領域的絕對和相對關系[6]。作為當今國際政治主流理論構建的基石和出發(fā)點的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隱含邏輯假定是:國家形態(tài)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國際政治是世界政治的主要議題。而這個假定只是在部分歷史時間內具有正確性。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及其推導出的國際政治理論從邏輯上束縛了世界政治理論的潛能與空間。如果承認國家形態(tài)僅僅是人類漫長的歷史中社會土壤孕育出的某種政治聚合方式,那么就可以認為對人類政治交往進行觀察與研究可以突破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長期束縛,進而尋求或力圖發(fā)現(xiàn)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新政治模式歷史斷裂點,并通過對目前世界政治的研究來發(fā)現(xiàn)當今世界政治中是否孕育著其他可能構成未來分析世界主導秩序的潛在范式。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未來的世界政治結構將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xiàn)?未來的世界政治結構同當今的國際政治結構哪一種更好?需要采用什么樣的標準來評判?為了促使這種或那種可能會更好的政治結果出現(xiàn),將需要動員什么樣的社會和政治力量?事實上,現(xiàn)代國家形態(tài)出現(xiàn)至今也僅僅經(jīng)歷了500多年的歷史。因而我們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國家主義的研究視角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國際政治是天然存在或將永久存在的,它們只是人類文明發(fā)展歷程中的某種特殊政治單元構成的特定時代的群體認同標記。
其次,在結構上,假定主權國家作為人類社會互動與交往的終極實體,不能撕開國家“黑箱假定”去探尋促使歷史長周期政治結構變化更為微觀的生產(chǎn)與社會因素,便難以尋求理論上的有效突破。這種將國家“黑箱化”處理的另一個前提假定就是:主權國家作為一個不能解構、毋庸置疑的實體,且作為一切理論研究的參照點?;趪抑髁x研究范式所提出的理論目標也是十分保守的,它的宗旨僅僅是在進程的某一特定階段,解決一個復雜的整體的不同部分中出現(xiàn)的問題,以期消除整體的功能障礙[7]。國家作為一種抽象的政治概念和理論概念,其本質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將國家“人格化”或“法人化”或“結構單一化”處理并作為考察人類政治交往的變量,能夠較有效地反映出當前人類群體間的互動模式,但癡迷于對主權行為體的片面研究而忽略其內部蘊藏的民族主義文化與主導性社會觀念演進路徑的支撐、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與上層建筑的相合性、社會內部組織張力與外在壓力的聯(lián)合作用以及政治組織建立過程中同社會“談判”與博弈的多重結果,往往容易將國際政治學的研究視野長期束縛在“國家間政治”的路徑依賴框架之內,從而難以在尋求人類其他政治合作模式的道路上激發(fā)對潛在邊緣范式的探索。此外,正如國家主義研究范式所強調的,國家處在國內政治經(jīng)濟與國際政治經(jīng)濟交匯之處[7]。將研究重點片面地放在國際政治互動結果的“輸出”環(huán)節(jié),從而忽略了進入黑箱之前國家內部集團間博弈以及由此形成的“輸入”環(huán)節(jié),也是導致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經(jīng)常在解釋力問題上遇到困境的重要因素。
最后,在進程上,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隱含假定是當今國際政治進程上的永久性,即將主權國家作為理解人類政治生活永恒話題的恒定參考變量,并將國家間互動形成的國際政治看作人類社會政治交往的永恒主題。該范式對歷史進程采取截斷式的視角和片面的萃取,這種源自于近代科學方法論中控制變量的思想,從根本上忽略了國家形態(tài)僅僅是人類漫長歷史進程中特定的政治群體聚合方式和生長在文明社會土壤中轉瞬即逝的花朵。任何政治形態(tài)存在的根本原因均是依據(jù)其在框架內能夠有效地滿足人類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需求的效用,主權國家作為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產(chǎn)生的政治集合形態(tài)或上層建筑,也僅僅是為滿足特定時代生產(chǎn)力發(fā)展所需配套的政治治理規(guī)模及功能所締造的,類似于當個體生產(chǎn)與交換無法滿足更大規(guī)模的生產(chǎn)與需求時,股份公司作為一種新的經(jīng)濟組織形態(tài)便會被普遍接受一樣。公司作為市場交易中抽象的“法人”,其意義并不在于它具備真實自然人的特性,而在于這種抽象的結果能夠將公司的責任具體化并便于市場的運作與秩序的締造。因此,將國家形態(tài)視為世界政治交往的永恒主題,就像是在古埃及時期人們在巖壁上撰寫“輝煌而不朽的奴隸制是人類永遠光明的未來”一樣透著歷史的無知。
當今的國際體系大約肇端于16世紀初期,更確切地講,是15 世紀的哈布斯堡王朝通過巧妙的聯(lián)姻取得了西班牙王位及其龐大的資源。16 世紀前半葉,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將帝國權威恢復到有望重現(xiàn)古羅馬式的歐洲中央帝國的趨勢,進而導致了終結漫長中世紀神權政治的“三十年戰(zhàn)爭”[8]。而在現(xiàn)代國家形成之前,人類社會經(jīng)歷過漫長的中世紀,在11世紀或12世紀是不存在拒絕服從于更高權威的主權國家的,因為主權觀念尚未產(chǎn)生。相反,在理論上,只有被稱作基督教世界的司法單位在掌管著當今被認為屬于政治范疇的事物。如果再追溯得久遠一些,還可以看到一些不同的現(xiàn)象,這就是與基督教世界不同的政治單位——羅馬帝國。在羅馬帝國時期,整個世界由同一個權威和政府支配。沿著羅馬帝國再向前追溯,會看到一個熟悉的景象:獨立的國家、輝煌的城市和積極參與社會管理的公民,每一個國家在體系的無政府狀態(tài)下唯恐失去獨立與自由,它們只能采用自助的方式野心勃勃地向外擴張,彼此你爭我斗,陰謀顛覆,召集會議,結成聯(lián)盟。在今天看來,遙遠古希臘城邦時代,城邦政治很像是當今國際政治的一個濃縮,而年代更近一些的古羅馬時期壯麗無比的和平及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精神統(tǒng)一倒顯得遙遠而又陌生[9]。
從古至今,世界政治大體經(jīng)歷了上述三種基本形式。在這些迥異的政治結構中可以抽象出不同的世界政治研究范式,而國家形態(tài)僅代表某一種研究范式的理論成果。托克維爾曾說過,人們不應該忘記,以現(xiàn)代面目出現(xiàn)的思想體系往往不過是古老政治主題新的注腳和變種。在人類浩瀚的歷史中,不知有多少政治體系與治理模式經(jīng)歷了被發(fā)現(xiàn)、被忘卻、被重新發(fā)現(xiàn)、被再次忘卻、過了不久又被發(fā)現(xiàn)這一連續(xù)的過程,而每一次被發(fā)現(xiàn)仿佛它們都充滿了全新的思想與智慧[10]。人類健忘,可見一斑。因此,能否在范式上拓展出宏觀視野,在人類歷史的屋脊上高屋建瓴地尋找并抽象出人類交往的其他政治模式,將成為未來國際政治理論突破的一個重要途徑。
二、世界政治研究的其他范式
除了國家主義研究范式以外,世界政治還有以女性主義為代表的從性別視鏡觀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以全球公民社會為代表的從個體主義觀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以新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從階級和跨國利益共同體為視鏡觀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和以文化集群主義為代表的從文明與宗教共同體為視鏡觀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等長期被邊緣化的范式。
在上述幾種世界政治邊緣化范式中,史蒂夫·史密斯、肯尼思·博斯和Marysia Zarysia認為后面兩種極有可能成為未來超越國家主義研究范式并能對世界政治超主權層面提供更好的解釋框架的潛在范式[11]。這兩種范式所選取的本體與視鏡超越民族國家,但低于全球公民社會。他們避免了全球公民社會范式中多樣道德觀念難以達成根本性共識的困境,也超越了國家主義范式在全球化沖擊下面臨解釋力不足的挑戰(zhàn),開辟了未來研究世界政治更廣闊的理論空間。如果將全球公民社會理念比作人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那么這兩種范式所著力強調的也許是世界上并沒有一個地球村,而是存在著幾個相互之間更加了解與聯(lián)系上更加相互依賴的村落[12]。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村落中,既存在著共同體觀念(階級與利益共同體),也存在著地方獨有的觀念(如文明與文化共同體)。這種一體化和解體化同時發(fā)生的進程導致了兩種未來世界政治前景的觀點:走向一體化合作的“達沃斯世界”與走向解體化競爭的“羅德文明部落”。秦亞青認為,當人們使用世界政治視角來代替國際政治的時候,反映的是在本體論與認識論層面的轉變,于是,人們便重新認識世界政治中的單位行為體及其行為[13]。
(一)階級與跨國利益共同體研究范式
按照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解釋,人類的主要社會屬性是其階級性,而不是其民族性。民族性會隨著資本主義和世界市場的拓展而愈發(fā)喪失其具體的歷史性,尤其是現(xiàn)代工業(yè)勞動的發(fā)展使無產(chǎn)者和資產(chǎn)階級都失去了任何民族性[14]。以羅伯特·科克斯和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等為代表的新馬克思主義學者采用后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對國家主義研究范式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批判。新馬克思主義學派批判地繼承了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分析世界政治所采用的階級斗爭范式,認為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全球化所帶來的產(chǎn)業(yè)分工布局的演變,未來世界政治將以跨國的行業(yè)聯(lián)系和階級認同為基礎。這種超越主權國家認同的潛在趨勢進而又在觀念和實踐中解構著國際政治中主權國家邊界的道德共識。爭論日熾的人權與主權優(yōu)先性的實質便是對當今世界政治并存的兩種新舊范式理解差異的外在反映。
現(xiàn)代全球精英階層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交往同近代民主政治誕生之前的歐洲貴族社會愈發(fā)相近,精英們彼此之間形成的跨國聯(lián)系、潛在利益與觀念認同甚至高于同本國公眾之間的認同。每年全球各領域精英們定期召開的探討世界未來經(jīng)濟與政治走向的達沃斯年會、異常低調但對全球金融業(yè)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瑞士私人銀行家協(xié)會、左右世界原油價格的行業(yè)巨頭“七姐妹”托拉斯、眾多注冊在英屬太平洋免稅群島的大型跨國公司以及“共濟會”“圣殿騎士團”“光照派”“羅馬俱樂部”等超越國族認同的世界政治經(jīng)濟組織,這些群體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交往力度隨著全球化的深入而更加密切。例如,以國家主義研究范式構建出的國際政治理論會普遍認為:1973年全球能源危機中存在著石油消費國集團希望油價降低、石油生產(chǎn)國集團希望油價升高的截然對立局面。這也許部分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撕開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黑箱”去研究超國家的利益集團可以發(fā)現(xiàn),石油消費國里面的石油生產(chǎn)商希望油價上升。那些得克薩斯石油生產(chǎn)商們很高興看到OPEC提高油價,隨著OPEC提高油價,它們公司的股價不降反漲。核能生產(chǎn)商、新能源研究機構、煤炭行業(yè)經(jīng)營者和面臨失業(yè)困境的礦工、全球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以及資本全球配置的對沖基金都樂見油價高漲所帶來的利益的滿足、他們與本國的消費者沒有共同的利益[12]。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總部設在瑞士的私人銀行家協(xié)會內部,協(xié)約國與同盟國、法西斯聯(lián)盟與反法西斯聯(lián)盟國家的金融家們每天彼此共事,并沒有因為其所屬民族國家之間的沖突而影響和諧的關系,他們共同為交戰(zhàn)雙方提供國際結算業(yè)務。在這些觀念上遠遠超越國族認同的世界政治聯(lián)合體中,奉行著類似于“如果在戰(zhàn)爭中拒絕把武器賣給自己國家的敵人,那么就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世界軍火商”的信條。
不僅精英集團存在著超主權國家觀念的利益共識,國家內部的民眾也會面臨生產(chǎn)發(fā)展和全球經(jīng)濟規(guī)模擴張所引發(fā)的認同分化。羅伯特·科克斯認為,生產(chǎn)動員著社會力量,社會力量對未來的世界秩序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由于國際生產(chǎn)的影響,按照國家階級結構之外或之上存在著一個全球階級結構的范式來進行思考愈發(fā)顯得具有可能了[6]。國際生產(chǎn)部門中熟練工人是國際資本的潛在盟友,勞資雙方會共同認為它們的利益存在于國際生產(chǎn)的持續(xù)擴大之中[6]。例如,隨著跨國公司生產(chǎn)的全球布局日益深化和主權國家內部社會階層參與力度的增加,一部分社會成員的身份認同將從國家層面轉移到超國家共同體層面。技能熟練并能夠運用外語溝通的產(chǎn)業(yè)勞動力,可以通過進入跨國公司并獲取遠遠超出本國工資水平的收入。因此,一個熟練的產(chǎn)業(yè)工人的根本利益往往并不簡單地與本國勞動力市場上其他供給的勞動力相一致,而是同具有此種需求的跨國公司的利益相吻合。無法否認,他們與本國內部的其他勞動力之間存在著零和的競爭關系。
生產(chǎn)和貿易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會沖擊主權國家原有的內部社會結構,進而在一部分社會成員中產(chǎn)生超國族認同的跨國利益共同體。隨著國內利益集團與其他國家利益集團交往密度的增加和共同身份認同的產(chǎn)生,一種不同于國家間政治的世界政治互動模式正在生成并愈發(fā)凸顯[12]。階級共同體研究范式通過尋找國家主義研究范式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之間存在的縫隙,進而成為一種透視未來世界政治走向與面貌的潛在有效視鏡。
(二)文明與宗教共同體研究范式
文明共同體研究范式主要源自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1918年的著作《西方的沒落》中最先提出的,以文明作為單位——取代主權國家——來考察世界政治的基本格局。受斯賓格勒提出的九大文明學說啟發(fā),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也將自己的理論視角定位在高于主權國家的共同體——文明單位之上,并在其著作《歷史研究》的整個上卷圍繞著文明的起源、成長、衰弱與解體進行詳盡分析。入江昭也從文明的角度對世界政治格局進行研究,提出文化應是可以成為一個新的分析范式[15]。塞繆爾·亨廷頓集斯賓格勒、湯因比與入江昭等前輩之大成,將高于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的文明與文化范式用來分析冷戰(zhàn)后時代的世界政治格局的工具,對學術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以文明或文化共同體為單位來分析和考察世界政治格局的一個隱含假定是:人類政治交往與互信的達成需要建立在政治與道德的基本共識之上。漢斯·摩根索認為,相同的宗教信仰,受同一套道德法則的約束,共享唯一的政治行為準則和禮儀方式,能夠創(chuàng)造出某種具有天然凝聚力的世界共同體。它高于主權國家,并低于世界政府[16]。縱觀世界歷史,“政治—道德”之間達成基本共識的時代往往能夠產(chǎn)生基于安全互信和道德共識的持久和平或規(guī)模很小的社會動蕩。例如,古希臘城邦之間持續(xù)了600多年相對和平的政治互動、古羅馬帝國或中世紀基督教世界內部的交往、法國大革命以前的歐洲國際社會、拿破侖戰(zhàn)爭后基于神圣同盟建立起來的歐洲協(xié)調和大一統(tǒng)時期的中國。馬基雅維利在記述許多15世紀君主間一些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戰(zhàn)役中描述道,在這些看似莊嚴與規(guī)模龐大的戰(zhàn)役中,或絕無一人或只有一人被殺,有的被殺者并非敵人所為,而是疫病或墜馬身亡[16]。丹尼爾·笛福也對那個時代的烈度極為有限的戰(zhàn)爭進行過戲謔式的描述:現(xiàn)代戰(zhàn)爭常見的情況是,兩邊各有由彼此具有血緣關系的、信奉同一套道德戒律的君主們統(tǒng)帥的五萬平民組成的軍隊在彼此可見的視野內對峙。在整個戰(zhàn)役期間,雙方都在躲避,或者委婉地說,雙方都在彼此觀察,最后開拔回到各營地去,并彼此小聲鼓勵或互表慰問[17]。而當“政治—道德”之間無法達成基本共識或產(chǎn)生分歧的時候,世界政治往往處于大的動亂時代。例如,五胡十六國或蒙古帝國南下時期的中國、新教與天主教分歧導致的三十年戰(zhàn)爭時期的歐洲、民族主義與民主政治興起與傳統(tǒng)依靠血緣與共同道德觀維系的君主政治分歧導致的拿破侖時期的歐洲、兩次世界大戰(zhàn)或其間交織并行的法西斯、共產(chǎn)主義和資本主義政治與道德觀念競相爭奪的世界舞臺。
同一種文明內部由于具有先天的共同文化,往往容易達成政治與道德上的共識。群體內部的凝聚力與向心力往往由群體外部的壓力作為持續(xù)的黏合要素,對群體內部的忠誠與對外部的歧視和戒備呈高度的正相關性。同一文明內部的主權效力要遠遠低于不同文明之間的作用。例如,某個拉丁美洲國家的反政府領袖可以在發(fā)動一次恐怖襲擊之后,輕易地穿過所謂的邊境線逃到鄰近的兄弟國家,去幫助那里進行反政府革命或接受該國政府的暗中資助,并且毫無背叛的感覺。同一種語言和文化使得他們之間的國家認同遠遠低于宗教與文明認同。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冷戰(zhàn)剛開始的時候就寫道,民族國家和分裂的原子武器不可能在同一個星球上共處。他認為,在主權國家組成的世界中,戰(zhàn)爭是防衛(wèi)的終極形式,核彈頭是終極形式,核彈頭是終極武器,其中的某個東西必然消失,它很可能就是國家[18]。隨著核時代的到來以及核武器的“水晶球效應”,世界政治日益進入“大國無戰(zhàn)爭時代”,但冷戰(zhàn)后時代爆發(fā)在文明“斷層線”上的戰(zhàn)爭從未消弭,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未來世界政治的交往方式很可能以更大的文明板塊間互動——而不是主權國家——作為基本的戰(zhàn)略觀察點,而如何在文明之間達成最低限度的“政治與道德共識”,如何構建出具有普遍認同的人類基本價值與交往原則,如何在各文明之間建立基本的安全與政治互信,如何化解文明的沖突并尋找文明間的合作路徑,如何超越文明共同體的互動并最終走向一個具有共同追求和信仰的世界社會,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很有可能成為未來世界政治中尋求秩序與繁榮的基本動力。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fā)展和人類交往密度的日益增加,文明共同體作為一種潛在的分析世界政治的理論范式,將比國家主義研究范式更能夠解釋冷戰(zhàn)后時代的世界政治格局。近些年來,每年10月在希臘羅德島都會舉行“羅德文明對話論壇”,這一論壇的宗旨就是探討如何協(xié)調各文明板塊之間的合作,增進世界政治與價值理念的基本共識,并隨著其規(guī)模和影響漸隆,很有可能成為未來世界政治互動平臺的雛形。
三、評論與啟示
世界政治永遠沒有盡頭,只有進程的展開和意義的疊加,而這一切都將是對人類未知實踐的指向。國際政治本質上屬于世界政治的一個真子集,它只是人類社會交往互動在特定時期所遵循的某一種路徑選擇。因此,如果站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屋脊來審視國家主義研究范式,那么其僅僅代表了特定時期世界政治的一種客觀的抽象模式與符號系統(tǒng)。湯因比認為,未來世界政治中,國家之間的界限不是越來越清晰,而是越來越模糊,人類早晚有一天有可能重新回到一種類似中世紀的統(tǒng)一狀態(tài),那么完全以國家為中心的歷史敘述又如何具有充分的歷史合理性呢[19]。
對國家主義研究范式癡迷的原因在于人們總是盡可能使理論適應于現(xiàn)實。科學進步的本質就是尋找具有對現(xiàn)實主流理論范式的超越并在一定條件下進行改變與塑造的新范式的過程;就是去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歷史轉換的潛在斷裂點并尋找當前主導性結構中是否或多大程度上具有潛在的反結構。
注釋:
① 楊光斌教授認為:“國際政治學亟須轉型升級為世界政治學。不同于聚焦于現(xiàn)狀性結構的國際政治學,世界政治學追問的是政治思潮所誘發(fā)的國內制度變遷以及由此而塑造的大國關系和世界秩序,是一種兼具過程性結構和現(xiàn)狀性結構的研究。參見:楊光斌.世界政治學的提出和探索[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1,(1);楊光斌.關于建設世界政治學科的初步思考[J].世界政治研究,2018,(1);楊光斌.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世界政治的層次性與研究單元的多樣性[J].世界政治研究,2020,(1);楊光斌.政治思潮:世界政治變遷的一種研究單元[J].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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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鄧? ?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