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福海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孟子·離婁下》云:
孟子曰:(甲)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乙)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丙)天之高也,星辰之遠(yuǎn)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孟子的這段話,迄今仍無確解。分歧的焦點集中在“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之“故”字(下稱“故1”)與“利”字、“茍求其故”之“故”字(下稱“故2”)上。實際上,圍繞此三字產(chǎn)生的巨大分歧有著更為深層的原因?!肮?”與“故2”分別是甲丙二句的關(guān)鍵詞語,但甲丙兩句的語氣卻是相反的。句甲“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是否定、輕視的語氣;句丙“茍求其故,則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對“故”又頗為推崇。為了貫通這兩句的語氣,實現(xiàn)語義的和諧,眾多學(xué)者采用了不同的方法,由此導(dǎo)致詁讀兩句關(guān)鍵字(“故”“利”)進(jìn)而訓(xùn)釋本章時的眾多分歧。以此為角度,我們可以在現(xiàn)有觀點中整理出一條清晰的邏輯線索。
貫通甲丙二句語氣的關(guān)鍵提示在句乙之中。相較于甲丙二句,句乙的內(nèi)容是確定明白的,孟子批判了“鑿”,他強(qiáng)調(diào)“鑿”是對“智”的一種不正當(dāng)?shù)倪\用而為人“所惡”。這應(yīng)當(dāng)也是全章的主旨所在。句乙為我們確定句甲的主題,進(jìn)而解釋其與句丙語氣的背反提供了較為堅實的基礎(chǔ)。
本文將以“如何解決甲丙二句語氣的背反問題”為線索,在對前人訓(xùn)釋做總括與批評的基礎(chǔ)上,由句乙出發(fā),確定句甲的主題,并以之為指導(dǎo),為文中的“故”字、“利”字找到一個較為合適的義訓(xùn),由此為全章提供一種新的解釋,最終實現(xiàn)甲丙兩句語義的貫通。
前人解決甲丙二句語氣背反問題的思路共有以下幾種:
只訓(xùn)釋本章的甲乙二句,對句丙放棄不理。比如當(dāng)代學(xué)者田智忠、胡東東,其論文開頭引《孟子》原文,至句乙即止,句丙則被直接刪除[1]。這種任意割裂原文的做法,無疑是不可取的。
比如托名孫奭的《孟子注疏》①《朱子語類·卷十九》謂孫疏:“乃邵武士人假作,蔡季通識其人?!敝?,將“故1”釋為“事”,即“有為”之義,而將“故2”釋為“故常之行”[2],明顯不同義?,F(xiàn)代學(xué)者李銳先生更是直接將這種做法明確地提了出來,他說:“第一、二個‘故’字(即‘故1’)意思相近。然而不少解釋者卻把這三個‘故’(即‘故1’‘故2’)字理解為具有相同含義的,結(jié)果使孟子原話中所有的批評意味無法彰顯……這樣反倒不能貫通了?!盵3]
兩個“故”字若確實不同義,則甲丙兩句就成了完全無關(guān)的兩句話。其語氣雖然相反,但貫通此背反的必要性卻被消解掉了,從而讓訓(xùn)釋本章的根本難題不復(fù)存在。但是這種解決方法很難說是成立的。從語義上說,兩個“故”字分別是甲丙兩句的關(guān)鍵字,是整句意義構(gòu)成的核心。如果兩字不同義,很難理解孟子的這兩句話何以會出現(xiàn)在同一章中。古今諸多學(xué)者皆認(rèn)可“兩‘故’字同義”的原則。
另有一些學(xué)者,如梁濤先生,雖然主觀上并非想以兩“故”字的不同義消解此語氣背反的問題,甚至也明確說道:“此兩個‘故’字應(yīng)該同義?!钡谧约旱挠?xùn)釋中,卻沒有真正貫穿這一觀點,最終導(dǎo)致其說不能自證。梁濤先生從《性自命出》中“有為也之謂故”的說法出發(fā),將“故1”釋為“積習(xí)”“習(xí)慣”。其云:“人們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了,所形成的積習(xí)、習(xí)慣也不同。這種習(xí)慣不是出于天性,而是靠‘積靡’后天形成的?!盵4]由此可見,所謂“積習(xí)”,其意義便是“先天所無,后天習(xí)得”。而“茍求其故”的“故”字卻不能照此理解,因為無法將星辰的運行規(guī)律看作一種后天習(xí)得的東西②梁先生后來又給出了進(jìn)一步的說明,認(rèn)為“在古人那里,星辰的運行規(guī)律就是習(xí)慣,星辰周而復(fù)始的運行,不就是習(xí)慣嗎?”這就是以“慣常如此”來解釋“習(xí)慣”。然而在訓(xùn)“故”為“積習(xí)”時,梁先生是從“故”字的“有為”義出發(fā),將其定義為與“先天所有”相對的“后天習(xí)得”。而“慣常如此”則只重在“經(jīng)?!薄昂愠!比绱?,并不追問其為“先天所有”還是“后天習(xí)得”。兩者意義的區(qū)別還是比較明顯的。這一說明,并不能解決梁先生之說的問題。參見梁濤.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與孟子性善論》(《中華讀書報》,2018年4月25日,13版)。。
也有學(xué)者,如毛奇齡,雖然對“故”字做了統(tǒng)一的訓(xùn)釋,然而代入原文時就會出現(xiàn)問題。如毛氏將兩個“故”字都釋為“智計”[5],以此解釋“茍求其故”。然孟子在句乙中已經(jīng)直接用了“智”字,倘若“故”就是“智”,甲丙二句又何必用“故”字呢?豈非故意啟后人之疑?既然本章“故”字與“智”字錯出,則“故”明顯與“智”不同而應(yīng)另有所指。
有學(xué)者強(qiáng)行認(rèn)為此二句的語氣本就是一致的。其具體思路又可分為兩種:一種認(rèn)為,句甲固然是孟子對論性者的批判,而句丙對“故”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另一種則認(rèn)為,句甲是孟子對于自己主張的闡述,其語氣也是肯定的。這些學(xué)者否定了甲丙語氣背反的存在,在語義上就注定背離《孟子》的原意。其說雖然精妙,然而或是偷換孟子的原文,或是無視先秦諸家論性的實際,有的甚至明顯背離孟子的思想本身,終歸于不可從而已。
采取第一種思路的古代學(xué)者,只有陸九淵。他將句丙也看作是孟子對于“故”的否定。其云:“蓋歷本測候,常需改法。觀革(卦)之義,則千歲之日至,無可坐致之理明矣。孟子言‘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正是言不可坐而致,以此明不可求其故也?!盵6]梁濤先生認(rèn)為象山是硬改“可坐而致也”為“不可坐而致”,是“妄改經(jīng)義”[4]。實際上,在象山的理解中,孟子是說,如果日至可以通過“故”來求得,那么千歲之日至就可以“坐而致”了。然而“千歲之日至”事實上是不能“坐而致”的(因為“歷本測候,常需改法”),由此可知日至不可通過“故”來求得。這樣看來,這個“不”字倒并非硬加。只是這種解釋盡管頗為自洽,卻犯了“偷換經(jīng)文”的錯誤。原文是“茍求其故”即“如果求知天與星辰之‘故’”;而象山實際上將其解釋成了“假如日至可以通過天與星辰之‘故’來求得”,即“茍日至可以故求”。不論“故”字作何解,這都明顯與原文意思不符。象山主張句丙為否定語氣,但卻是通過改動原文來實現(xiàn)的,其說不可從?,F(xiàn)代學(xué)者中,只有丁為祥先生贊同象山此說[7]。
采取后一種思路的學(xué)者較多。比如東漢趙岐注句甲云:“言天下萬物之情性,當(dāng)順其故則利之也。改戾其性則失其利矣。若以杞柳為杯棬,非杞柳之性也?!雹贃|漢趙岐注《孟子》此章句甲的內(nèi)容有兩個版本。托名孫奭的《孟子注疏》與焦循《孟子正義》所引不同?!蹲⑹琛繁咀鳎骸敖裉煜轮孕裕瑒t以故而已矣。以言其故者,以利為本耳。若杞柳為杯棬,非杞柳之性也。”這幾乎是對孟子原文的復(fù)述,并未提供有效的訓(xùn)釋。焦循云其本是得自曲阜孔氏所刻的《孟子》趙注。參見焦循. 《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584)。這就將句甲認(rèn)作了孟子自己的主張。如此一來,“天下之言性也”這句明顯是總括天下言性者而發(fā)的話便不好安排。于是他便將“天下之言性也”換成了“言天下(萬物)之性也”,將句甲強(qiáng)行解釋成了孟子總括天下萬物而發(fā)的一種議論。另外,原文既云“天下之言性也”,即便這是孟子自己的主張,也應(yīng)是在討論“應(yīng)當(dāng)如何言性”的問題,屬言說、認(rèn)知的層面。而趙岐說“當(dāng)順其故”不該“改戾其性”,甚至還舉了“以杞柳為杯棬”的例子,這就將句甲解釋成了有關(guān)“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待性”“是否應(yīng)當(dāng)改造性”的主張,屬實踐層面。這無疑偷換了句甲原文的主題。與陸象山一樣,趙注也有“偷換”“妄改”的問題。因此,其說也是不可從的。
采用第二種思路的學(xué)者,其解釋明顯與先秦各家論性的實際不符。本章既然以“天下之言性也”發(fā)語,則孟子此言所針對的,必然是當(dāng)時大多數(shù)的論性者。如果句甲是孟子自己的主張,就該是對大多數(shù)論性者共有缺陷的指點。否則,孟子即便要發(fā)此議論,也不必以“天下”二字總括言之。后一種思路下的許多學(xué)者對于本章的訓(xùn)釋,恰恰忽略了這一點。
比如朱熹。他將“故”釋為“已然之跡”,認(rèn)為孟子是說天下言人物之性是如何,要有“已然之跡”為其征驗,故云:“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已然之跡)而理自明,猶所謂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也?!盵8]297同時他又將“故者以利為本”的“利”釋為“順”,認(rèn)為所舉的“已然之跡”應(yīng)當(dāng)是符合人、物之本性的,故云:“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惡、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盵8]297但實際上,不論是言性之時給出征驗,還是所舉的“已然之跡”要符合人、物的本性,正是當(dāng)時絕大多數(shù)論性者普遍的做法。如孟子書中所見的告子等人的性論,都給出了相應(yīng)的“已然之跡”;并且在這些論性者自己看來,其所舉的“已然之跡”也都是“順”于人、物之性的。他們與孟子的區(qū)別,在于人性的具體內(nèi)容為何(是善是惡),而非是否該以征驗談?wù)撊诵?;在于哪些“已然之跡”才是符合人物本性的,而非所舉的“已然之跡”是否應(yīng)“順”于人物之性。衡之先秦論性的實際,朱子之說無法成立,因此亦不可從。明代時候,朱學(xué)尊為正統(tǒng),士子大體全取朱子之說[9]。至明末王船山猶遵其說不替[10]?,F(xiàn)代學(xué)者中,贊同朱子的有楊伯峻先生[11]。
清末的俞樾亦將句甲看作孟子自己的主張。他將“故”釋為“本”,認(rèn)為句甲是說天下人言性時,“但言其本然者足矣”[12]。實際上,從孔子開始,以至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世碩②《論衡·本性》云:“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底淤v、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性情,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比绻醭渲f為真,則世碩、子賤等人都認(rèn)為人性是“善惡相混”。、墨家③墨家的人性論,現(xiàn)在通常認(rèn)為已不可考。然而《大取》篇“為暴人”一節(jié),吳毓江斷句作“為暴人語天之為是也,而性為暴人,歌天之為非也”,下又云:“性不可正而正之?!闭沾死斫猓赌q》似乎認(rèn)為人之為善為暴,天生注定,故云“性為暴人”。此與公都子所舉的“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說相近。,再到《孟子》書中出現(xiàn)的告子等人,甚至后于孟子的荀子④《荀子·禮論》:“性者,本始材樸也?!薄盾髯印ば詯骸罚骸胺残哉撸熘鸵?,不可學(xué),不可事?!薄㈨n非⑤《韓非子·顯學(xué)》:“性命者,非所學(xué)于人也?!?,先秦性論之可以考見者,絕大多數(shù)本身就是在以“性之本然”言性。只有《莊子》《列子》書中零星出現(xiàn)過類似“習(xí)與性成”的觀點⑥《莊子·達(dá)生》:“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贝苏Z又見《列子·黃帝》。,才能與“以性之本然言性”的觀點構(gòu)成對立,并且這也不是莊列論性的主要思路。即便孟子的主張是針對這種觀點而發(fā),又何必以“天下之言性也”發(fā)語,遂若天下人都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以“性之本然”來言性呢?俞氏之說,其弊與朱子同,亦為不可從。現(xiàn)代學(xué)者中,林桂榛先生贊同俞氏之說[13]。
采用第二種思路的學(xué)者中,早于俞樾的焦循也值得關(guān)注。他認(rèn)為“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是孟子對其他論性者的總括,云:“當(dāng)時言性者,多據(jù)往事(故)為說?!薄肮收咭岳麨楸尽辈攀敲献幼约旱闹鲝?,云:“于故(往事)之中知其利,則人性之善可知?!苯寡庾R到了“天下”二字不能落空,所以對句甲進(jìn)行了更為細(xì)致的劃分,這是他較為高明之處。但是其“以‘知利’論證性善”的思路在《孟子》書中全無依據(jù)。為了使這種解釋成立,焦循最終只好將“利”與“義”“宜”等同起來,云:“利不利即義不義,義不義即宜不宜。能知宜不宜,則智也。不能知宜不宜,則不智也。智,人也;不智,禽獸也。幾希之間,一利而已矣,即一義而已矣,即一智而已矣。”[14]584盡管趙岐注孟子時曾經(jīng)將“人之異于禽獸”的“幾?!睔w結(jié)為“知義”與“不知義”的區(qū)別[14]567,但焦循將知“宜不宜”與知“利不利”等同起來的做法,卻是無法成立的。孟子之學(xué),首辨義利,如其說梁惠王(《梁惠王上》)、指點宋牼(《告子下》)都是將義利對立而言。對于孟子,義與利絕非可以互釋互代的兩個觀念。在需要用到“義”“宜”字的時候,用“利”字代替,這在孟子是不可接受的。焦循這一說法是真正的“妄改經(jīng)義”,實不可從。當(dāng)代學(xué)者中,贊同焦循之說的有陳迎年先生[15]。
這種思路的代表,有宋代的楊簡與當(dāng)代的裘錫圭先生,他們都將句甲看作是孟子對于天下之言性者的批判。相較于前文各家,其思路無疑更加符合本章原文的語氣。但盡管如此,其訓(xùn)釋結(jié)果依舊有問題存在。
裘先生將句甲的前半句釋為:“一般講性的人,把人性所固有的仁義禮智,僅僅看成外在的人為的規(guī)范、準(zhǔn)則了?!盵16]原文中“則故而已”雖然沒有直接的主語,然而既云“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則作為語義上的主語與“故”構(gòu)成主謂關(guān)系,顯然應(yīng)該是“性”或人們有關(guān)“性”的言說,人們所說的“性”,其實是“故”。而依照裘先生的解釋,“則故而已”的主語卻成了原文中并未出現(xiàn)的“仁義禮智”。這無疑與孟子原意不符。梁濤先生批評裘先生說:“性與‘人為的規(guī)范、準(zhǔn)則’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思想史上從沒有人將性理解為規(guī)范、準(zhǔn)則的?!盵4]其實在裘先生的意思里,被說成“人為的規(guī)范、準(zhǔn)則”的是“仁義禮智”而非“性”。梁先生的這種誤解,顯然也是在孟子此句中插入一個“仁義禮智”導(dǎo)致的語義混亂造成的。
楊簡的問題與裘先生類似。其釋“故”為“事故”,引申為“為(作為)”,云:“人性自具仁義禮智,自具萬善,何必他求?何必更思,何必更為?……自仁,自義,自禮,自智,何故之有?何作為之有?”[17]楊簡的意見是,仁義禮智乃至“萬善”,本來是性中“自具”的,不待“為”“故”而有。而天下人卻將“仁義禮智”看作“作為(故)”的結(jié)果。這同樣是將“則故(作為)而已”的主語偷換成了原文中并未出現(xiàn)的“仁義禮智”。
以上所舉諸家之說,雖然未能完全解決本章的訓(xùn)釋問題,但提供了不少有益的教訓(xùn)。以下,本文將從對句乙的分析出發(fā),為本章提供一種新的訓(xùn)釋,以求貫通甲丙兩句的語氣。
如果認(rèn)可句甲是孟子對天下言性者的總括性批評,要貫通甲丙二句的語氣,就要弄明白這一批評的大概內(nèi)容是什么。其線索,就藏在句乙之中。孟子云:
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
通讀全句,可以確定的是,“若禹之行水”與“行其所無事”兩者是同義的。“禹之行水”是孟子為“行其所無事”打的比方。因此,句乙的意思就可以整理為:
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行其所無事,則無惡于智矣。
在這一語義結(jié)構(gòu)中,“鑿”與“行其所無事”形成了一種對立并舉。通過對這一對立的分析,可以對句乙做出進(jìn)一步的厘清。
“鑿”的本義是“穿木也”(《說文·金部》),即在木頭上穿孔。引申之,凡不通之處使之通,亦謂之“鑿”,如《淮南子·要略》:“穿鑿百事之壅遏?!睆?fù)引申之,對于本身滯塞不通于理、不能成立的論斷、學(xué)說,意圖強(qiáng)行使之成立的做法,亦稱為“鑿”。斯即通常所謂的“穿鑿”,如《漢書·禮樂志》“以意穿鑿”、《論衡·奇怪》“儒生穿鑿”之類。
與本身就合理的論斷、學(xué)說相比,“穿鑿”這種行為,無疑要花費更多的心思智力,其外在表現(xiàn)為“有事”“費事”。倘若能不“穿鑿”—事實是如何,就將它說成是如何;于理當(dāng)如何,就主張該如何—就不必如此費事了,斯即“行其所無事”。就內(nèi)在實質(zhì)而言,“穿鑿”與“不穿鑿”相對立;而這種實質(zhì)表現(xiàn)于外在便是“有事”“費事”與“行其所無事(不費事)”的分別。由此可知,句乙實際是說:
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不鑿,則無惡于智矣。
可見,孟子在句乙中表達(dá)的完全是對“鑿”(作為一種對聰明才智、心思智力即“智”的不正當(dāng)應(yīng)用)的反對。由此出發(fā),一種比較可靠的思路就是,句甲的內(nèi)容也應(yīng)是在這一主題的統(tǒng)攝之下的。換言之,天下之言性者之所以受到孟子的批評,應(yīng)該是因為他們言性之時,犯了“穿鑿”的錯誤。
這種被孟子批為“穿鑿”的行為是什么呢?這要從孟子有關(guān)“如何認(rèn)識性”的觀點來看。
在孟子看來,人性之為善,本是一個最為簡單直觀的事實。因此孟子才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保ā陡孀由稀罚┟献诱J(rèn)為,眾人之所以沒有認(rèn)識到人性為善(“仁義禮智,我固有之”),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罷了(“弗思耳矣”)。換言之,任何人只要平心一想,就可以得出“人性善”的判斷,故曰“求則得之”,“求”是“得”的充分條件,只要去“求”,就可以求“得”。作為結(jié)論,人性之善是如此直觀、真實;而認(rèn)識它的方法,又是如此簡單。此即所謂“行其所無事”,亦即“不穿鑿”。
而天下之言性者既然不取“人性善”這個明顯為真實的結(jié)論,在孟子看來,不管其性論的具體內(nèi)容為何,都一定是違背事實的生造之說。試圖使其成立的努力,當(dāng)然就是“穿鑿”,無疑要花費更多的心思智力而無法做到“行其所無事”。
由此,可將天下之言性者與全章的主題“穿鑿”聯(lián)系了起來。而要想使此聯(lián)系落實為句甲的文本,需要追問的就是:天下之言性者為何要舍棄“人性善”這一真實直觀的結(jié)論,非要“穿鑿”以生造他說呢?李銳先生對此有一個洞見:先秦各家的性論都是“有一定目的、出于某種考慮的說法”,因為“人性論是(各家)思想學(xué)說、政治主張的基礎(chǔ)”[3]。換言之,天下之論性者造為各種性論,是為了借以論述自己的思想學(xué)說、政治主張。
衡之先秦兩漢人性論史的實際,李先生之說是成立的。比如荀子,其之所以要說“人之性惡”,就是為了推重“師法之化”“禮義之道”(《性惡》)。其他有人性論傳于后世者,也多是如此。
《孟子》書中可見的性論,即《告子上》中公都子所舉的三家,雖然其持論者為誰,除告子外已不可考;三家自身之主張也不能確知。然而在先秦兩漢的思想史上,常??梢哉业揭恍┲鲝?,其論證的依據(jù)與此三家之人性論具有極高的相似性。如告子論“性無善無不善”“性猶湍水,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墩摵狻氛J(rèn)為其說的是“習(xí)善而為善,習(xí)惡而為惡”的道理。王充還舉例說:“譬猶練絲,染之藍(lán)則青,染之朱則赤。夫決水使之東西,猶染絲令之青赤也?!保ā侗拘浴罚┻@和《大戴禮記》《荀子》中所說的“蓬生麻間,不扶自直;白紗入緇,不染自黑”一樣,說的都是“所習(xí)善惡,變易質(zhì)性也”(《率性》)。正因如此,所以才要推崇后天的教化,故曰:“不善不惡,須教成者也?!保ā侗拘浴罚偻醭湔J(rèn)為告子的這一觀點只在“中人”身上成立,極善極惡之人則不如此。這種主張與荀子類似,也是對于師法禮義的推崇。其余兩個“或曰”之說,也都可以找到類似的例子②“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倍∷男孪壬鷮Υ恕盎蛟弧庇羞^分析,認(rèn)為此說“更近于揚雄‘性善惡混’論”。參見丁四新. 《世碩與王充的人性論思想研究—兼論〈孟子·告子上〉公都子所述告子及兩“或曰”的人性論問題》(《文史哲》,2005年第5期:43-54)。揚雄認(rèn)為“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法言·修身》),所以君子才“貴遷善”(《法言·學(xué)行》)。另外也可以看到,此“或曰”之說明顯是脫胎自孔子“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的說法,而孔子之所以有此說,為的就是論述“子欲善而民善矣”,即高位者要作民眾的表率(《論語·顏淵》)。“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云云,是說人之或善或惡是天生注定的。這種觀點又見于《韓非子·顯學(xué)》,認(rèn)為人之仁義與否,跟是否聰明、是否長壽一樣,由先天決定,是“非所學(xué)于人”“人之所不能為”的。性中沒有仁義的,后天追求也追求不來。韓非據(jù)此主張“有度之主”應(yīng)該“不道仁義”。王充對于人性也持此觀點,不過他是借以推崇“教化”的作用:“論人之性,定有善有惡。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惡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為善。凡人君父,審觀臣子之性,善則養(yǎng)育勸率,無令近惡;近惡則輔保禁防,令漸于善。善漸于惡,惡化于善,成為性行?!保ā墩摵狻ぢ市浴罚?。
綜上可知,借“人性為何”論證自己的主張,在孟子所處的時代,應(yīng)當(dāng)是各家論性者比較普遍的做法。對于這些主張本身,孟子未必反對。其所批評的“穿鑿”,是指為了論證這些主張而生造明顯與事實不符的性論。
這種批判如何才能落實為句甲的文本呢?李銳先生將“故1”直接釋為“有為之說”。如前所論,這將使本章兩個“故”字不能同義,因而不可從?!肮省薄袄倍秩杂兄匦掠?xùn)釋的必要。
考察先秦各家以人性論論證其主張的做法可以發(fā)現(xiàn),人性論與其主張之間,通常呈現(xiàn)為因果的關(guān)系。比如荀子的論證邏輯就是,因為“(人)目好色,耳好聽”“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所以才要以師法禮義“化性而起偽”(《性惡》)。而“故”字的本義,正是用以標(biāo)識因果關(guān)系的“原故”。
《說文·攴部》:“故,使為之也。”段注云:“今俗云原故是也。”①今多寫作“緣故”。如《呂氏春秋·審己》“凡物之然也,必有故”,即是此義。凡以“原故”為義的“故”字,視為文之便,亦可釋作“原因”“所以然”等②朱子、楊伯峻先生也將“故”字釋為“所以然”。但他們指的是各家應(yīng)為自己性論本身提供的作為征驗的“所以然”“已然之跡”,對于人性論與各家學(xué)說主張之間的關(guān)系,則并未關(guān)注。其說之不可從,已見前文。。
人的行為、主張亦可有“使為之”的“原故”。如《墨子·尚賢》:“不能治百人者,使處乎千人之官……此其故何也?曰:……愛其色而使之焉?!薄皭燮渖本褪蔷魇褂共盘幱诟呶坏摹霸省?。孟子所謂“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滕文公上》)③謂夷子因“二本”的原故而主張“愛無差等”?!睹献印るx婁下》“有故而去”。嚴(yán)格說來,此“故”亦是“原故”義。古人則以“事”釋之。由此引申,“故”字乃有“事”義,如《盡心上》“兄弟無故”。而“大故”“事故”“物故”等義皆由此而出?!拔锕省币辉~,本與“事故”同義?!赌印ぬ柫睢匪^“即有物故,鼓”,引申而為死亡之諱稱,與喪事之稱“大故”“大事”同理。、“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盡心下》)④謂梁惠王因土地的原故而糜爛其民。由此引申,“故”字又有“目的”義,如《呂氏春秋·本生》:“天子之動也,以全天為故者也”。由此,“有目的的行為”亦得以“故”稱之,《性自命出》:“有為也之謂故”、《莊子·秋水》“無以故滅命”并是此義。所謂“故意”也是自此而來。由此“故”字又有了“算計”“機(jī)巧”的意味而得與“智”并稱,如《管子·心術(shù)》“去智與故”,高誘注云:“故,巧也。”《莊子》亦有此語。,“故”字也都應(yīng)作此解。
敘述行為、主張的“原故”為何,這種句式常被拿來說明自己行為主張的正當(dāng)性、合理性。如:
(孔子誅少正卯)門人進(jìn)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少正卯兼有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保ā盾髯印ゅ蹲罚?/p>
在主張者自己的邏輯中,“故”字所指稱的內(nèi)容,是決定自己有此行為、主張的原因,他們依舊是在“原故”的意義上使用此“故”字⑤在這種語境中,“故”字“原故”的意義雖然并未變化,然而何者才可以拿來充當(dāng)這個“原故”,標(biāo)準(zhǔn)卻更為嚴(yán)格了。如君主若僅因“愛其色”,就將庸才舉上高位,這在人們看來就是不可接受的。因為以正當(dāng)性而言,君主不應(yīng)該讓私人欲望決定自己的行為。換句話說,“愛其色”本來是不該成為君主行為的“原故”的。孔子所批判的“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論語·季氏》)的行徑,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出現(xiàn)的,人們一般認(rèn)為個人欲望無資格決定人的行為,所以才要“為之辭”,即不說自己的行為是欲望的結(jié)果而云另有原故。?!盾髯印し鞘印贰俺种泄省?、《墨子·非儒》“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無故從有故也”等說法,正是由此而來。這里的“故”字,視為文之便,也可釋作“依據(jù)”“理由”等,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以“原故”為義⑥由此引申,乃有《墨辯》:“故,所得而后成也。”“大故”“小故”等以“故”作為邏輯學(xué)術(shù)語的出現(xiàn)。。
而通過前面荀子以“人性惡”論證“化性起偽”的例子即可知道,對于天下之論性者而言,其人性論正是用以說明自己修養(yǎng)、教化主張合理性、正當(dāng)性的最重要的“原故”。這樣,句乙所指示的“批判‘穿鑿’”這一主題,終于落實為句甲的具體文本:天下人談?wù)撔允侨绾?,不過是作為“原故”以說明自己主張的合理性罷了。為了論證主張而生造明顯與事實不符的各種性論,就是所謂“穿鑿”。
將“故”字釋為“原故”,在句丙中也可以成立?!捌埱笃涔省?,就是“求知天與星辰之所以如此運行的原故”。訓(xùn)為“原故”可以保證兩“故”字的同義。同時,以人性論為“原故”論證主張在當(dāng)時既為十分普遍的做法,“天下之論性也”一語也就能得到合理的安放,從而避開了朱子、俞樾等人忽視“天下”二字的問題。
前人考釋本章,其訓(xùn)“利”字多取“順”及“利益”兩義。前者如趙岐、偽孫疏、朱子、毛奇齡、俞樾、楊伯峻、梁濤等,后者則有陸九淵、楊簡、焦循、裘錫圭、李銳等。然而,“利”字還有一個常用的義項,卻始終沒有進(jìn)入對于本章的討論。
今案“故者以利為本”之“利”字,當(dāng)釋為“便”“便于用”?!稇?zhàn)國策·西周策》“西周弗利”,高誘注云:“利,便也?!薄秶Z·魯語》:“唯子所利?!表f昭注云:“利猶便也。”那么“利”字何以能有“便”義呢?
“利”字的本義,是工具、兵器之“鋒利”。《說文·刀部》:“利,铦也。”如《孟子·梁惠王上》“堅甲利兵”、《荀子·勸學(xué)》“金就礪則利”、《鹽鐵論·申韓》“犀銚利鉏”都是此義。
由此引申,凡工具、器物之好用、便于用,亦得稱“利”?!盾髯印ね踔啤罚骸氨婀?,尚完利?!睏顐娮ⅲ骸袄^便于用?!雹儆纱艘辏S著工具器物的不同,其“利”又可各有具體所指。如《考工記》“軸有三理……三者以為利”,鄭注:“滑密也?!笔禽S理以滑密為“便于用(轉(zhuǎn)動)”。由此“利”有“滑”義,故《說文·水部》云:“滑,利也?!薄墩f苑·佚文》“井灶不利”,《淮南子·兵略訓(xùn)》“井灶通”,是井灶以通為“便于用”。由此“利”又可訓(xùn)“通”,如《荀子·致士》“弟子通利則思師”。由此引申,“利”字又可通指一般意義上的“好”,《漢書·高帝紀(jì)》“利田宅”,顏師古注:“利謂便好也?!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贰皵z利屣”,義同。古書中此類例子甚多?!袄弊钟纱诵稳菰~用法,又可用為動詞,釋作“使……便于用”,如《左傳·襄二十五》“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或釋作“以……為便于用”,如《漢書·食貨志》“小大利之”,《荀子·正論》“主道利周”等。
由此引申,凡工具、器物于某項具體用途,或是特定的事項而為“便”,亦可稱“利”。此義常以“利某”“利以某”“利于某”的句式出現(xiàn),應(yīng)以“便于某事”釋之。如《考工記》夾臾“利射侯與弋”、王弓“利射革與質(zhì)”、唐弓“利射深”,《史記》“毒藥苦口利于病”,《說苑·權(quán)謀》“彼操其柄,我操其標(biāo),以掃則彼利,以擊則我利”之類。
由此引申,非止人造的器物,舉凡事、物之好用、合用或“便于某某之用”,皆得以“利”稱之而釋為“便”②一些通常不作“便”解的“利”字,實際也是以“便”為義。如《老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河上公云:“利,物也,利于形用?!蓖蹂鲈疲骸坝兄詾槔再嚐o以為用也。”實際上老子的意思是,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無”,如轂、器、室當(dāng)中的空堂;“有”存在的意義,是使此“無”的作用得以發(fā)揮,即“便于無之發(fā)揮作用”。此處“利”字仍然應(yīng)該釋為“便”。。如:
天時:“春夏生長,利以行仁;秋冬殺藏,利以施刑?!保ā尔}鐵論·論菑》)
地勢:“國故廣大而地勢便利矣?!保ā洞呵锓甭贰ぶ窳帧罚?/p>
自然事物:“汾水利以灌安邑;絳水利以灌平陽。”《戰(zhàn)國策·秦策》
卜兆、妖祥:“武王伐紂,卜而龜熸,武王曰:‘不利以禱祀,利以擊眾。’”《說苑·權(quán)謀》 “矛端生火,此兵氣也,利以用兵。”《漢書·西域傳》
政治架構(gòu):“人主者,天下之利埶也?!薄盾髯印ね醢浴?/p>
抽象的原則、道理:“宜于時通,利以處窮,禮信是也?!薄盾髯印ば奚怼?/p>
此訓(xùn)“便”之“利”在《孟子》書中實際也出現(xiàn)過,只是前代注釋者未加發(fā)明。比如《公孫丑下》“天時不如地利”,趙岐與朱子都將“地利”釋為“險阻、城池之固”。實際上從上引《春秋繁露》的文本來看,“地利”的本義是指地形之便利。“險阻城池之固”于防守方為“便”,因此乃得稱“地利”。此“利”字實際也是“便”義。又如《滕文公下》“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朱子釋此句云:“夫所謂枉小而所伸者大則為之者,計其利耳?!边@是將“利”釋為“得利”。但是,如果“所枉者小而所伸者大”是“得利”,那么“所枉者大而所伸者小”就不可能是“得利”。依朱子的解釋,孟子“枉尋直尺而利”的說法就不成立了。由此看,此“利”字似乎也應(yīng)該釋為“便”,即為了實現(xiàn)“小則以霸,大則以王”的目標(biāo)(“直尋”),稍稍犧牲一下“不見諸侯”的原則(“枉尺”),這種做法是“便(利)”的。
句甲中的“利”字,釋為“便(于用)”十分合適:既然在天下之論性者那里,“性是如何”只是拿來論證主張的“原故”,那么自然要以“便于用”、“便于論證自己的主張”為“本”?!肮收咭岳麨楸尽保恰吧煨哉撘詾檎撟C主張之‘原故’”的必然結(jié)果。在孟子看來,這就是典型的“穿鑿”。
至此可以知道,天下之論性者之所以被孟子批為“穿鑿”,是因為其只從“便于論證自己的主張”出發(fā),生造性論以為“原故”??墒且炌妆涞恼Z氣,還需要對孟子的批評進(jìn)行更為精確的定位。
對于“通過敘述其‘原故’論證自己主張合理性、正當(dāng)性”的做法,孟子并不反對。比如梁惠王失地喪師,“愿比死者一灑之”。孟子對曰:“王如施仁政于民……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保ā读夯萃跎稀罚┐藭r孟子的邏輯,就是以“仁者無敵”為“原故”論證“施仁政于民”的合理性:“因為仁者無敵(可以實現(xiàn)梁惠王復(fù)仇的愿望),所以應(yīng)該行仁政?!睂嶋H上,對于任何想要有所主張的人而言,敘述主張的“原故”都是無法避免的。因此,句甲雖然是孟子對天下言性者的批判,但批判的落腳點卻并非句中的“故”字。換言之,以“原故”論證主張并無不可;生造性論來充當(dāng)這個“原故”,才是孟子所要批判的“穿鑿”。
由此可知,句甲雖然為否定、批判語氣,然而其中的“故”字卻是“無罪”的。所以在同一章中,兩個“故”字雖然同義,從語義上說也各自是所在句子的關(guān)鍵字眼,但甲丙二句的語氣依然可以是相反的?;蛟S孟子在說完甲乙二句之后,正是考慮到由此可能造成聽者對“故”本身的否定,因此才又說了句丙,借以表達(dá)對“故”的肯定。
至此,可以對本章全文試作一完整的解說:
孟子說:天下人談?wù)摗靶允侨绾巍?,不過是(為自己主張?zhí)峁┑囊粋€)“所以然”的“原故”罷了。這個(作為論據(jù)的)“原故”以“便(于論證自己的主張)”為本(不恤人性之真實內(nèi)容為何,是生造出來的)。人們之所以厭惡聰明,是因為聰明常常被用在穿鑿上。如果聰明人能像大禹安排水如何流走一樣,人們也就不會討厭聰明了。大禹治水,(水要怎么流,就讓它怎么流,不強(qiáng)行生造水路,因而)不必費什么事就能讓水排走。如果聰明人也能行其所無事(性是如何就說成是如何,不另外穿鑿生造),那這種聰明就是大智慧了。天很高,星辰很遠(yuǎn),如果能求知其所以然的原故,上下千年的日至,坐著都可以推算出來。
這一訓(xùn)釋解決了本章現(xiàn)有訓(xùn)釋成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或許能為解決這個困擾學(xué)界兩千多年的難題提供一點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