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崇尚五色,受五行思想影響至深,或者說中國漢民族的“五色”審美觀就是五行學說的一部分。
色彩與時空相連。遠古時期,先民面對廣闊而陌生的自然界,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無所適從的“空間恐懼”。在漫長歲月里,人們?yōu)榱藢で罂梢詳[脫這種恐懼的方法而孜孜求索,漸漸有了方位感,有了自中心點向東、西、南、北的探測和聯(lián)想,進而從神秘莫測的蠻荒自然中分離出了“內(nèi)部空間”。這個空間成了庇護之所,成了家,人們可以在此停歇、歡歌起舞?!拔宸健庇^念就此成型,并不斷在生活實踐中得以加強和擴展,如“中國”名稱之由來和四合院的結構布局都可從“五方”觀念中獲得解釋。色彩正是在此基礎上與空間發(fā)生了聯(lián)系。
關于色彩和方位的關系早在甲骨卜辭里即有所見,如殷墟卜辭有語“貞,帝于東,陷齒豕,燎三牢,卯黃?!?。春秋時期祭牲的顏色和方位之間已有了較為固定的聯(lián)系?!吨芏Y·春官·大宗伯》曰:“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毛詩正義》補充說:“然則彼稱禮四方者,謂四時迎氣,牲如器之色,則五帝之牲,當用五色矣?!?/p>
據(jù)傳孔子和弟子曾參有過一段關于方位色的對話,鄭玄注曰:“示奉時事有所討也。方色者,東方衣青,南方衣赤,西方衣白,北方衣黑。”《墨子·迎敵祠》篇中亦講到以方位色用兵迎敵之法,即以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的方色布陣出擊。當色彩與方位相連,色彩就同樣具有了由方位衍化出的“內(nèi)部空間”的庇護感,也就有了與方位對應的吉兇與安危的象征屬性。
空間感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和時間感相連,如《漢書·律歷志》所云“四方,四時之體”。色彩與時間(四季冷暖)相連,也就宣告色彩加入了人的生活和人生的領悟,也加入了時間的表征?!睹娬x》引《大宗伯》注云:“禮東方以立春, 謂蒼精之帝;禮南方以立夏,謂赤精之帝;禮西方以立秋,謂白精之帝;禮北方以立冬,謂黑精之帝?!睂湃藖碚f,歷法不只是一串周而復始的數(shù)字,也不只是春種秋收、占卜求年的依據(jù),更是他們活動的遵循與節(jié)日的象征。人們在每個節(jié)氣都安排了多樣的活動并固定下來成為民俗,在凸顯時令的同時也凸顯了生存的印跡、對生存的體悟和表達,色彩成了這種體悟和表達的方式之一。如在立春日,色彩即充當了“先鋒”,人們穿紅著綠,張燈結彩,慶賀生之喜悅,祈求神靈護佑。
有了對時空的把握和自身的定位感,人們才可能真切實在地認識可感可觸的物質(zhì)世界。前者表現(xiàn)為把握五方,后者表現(xiàn)為認識五行(即金、木、水、火、土)。除色彩與五方對應以外(具有象征性、概括性的特點),五行也被人們賦予了直觀的顏色屬性,即黑、赤、青、白、黃五色是人們對水、火、木、金、土五種自然物質(zhì)色彩的觀察、反映和總結,因而中國人的色彩觀具有了雙重性特征。
五行說可以解釋宇宙的結構,卻無法解釋宇宙的起源,即五行非本根,非事物之所以成為事物的本體論依據(jù)。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哲學家把產(chǎn)生五行的動力歸結于陰陽二氣,即“物物者非物而陰陽”。
五行與陰陽合流而成的陰陽五行說,成為系統(tǒng)的、無所不包的宇宙人倫圖式,它不只是一個對世間萬象進行歸類析縷的靜態(tài)分類體系(如五行、五方、五時、五數(shù)、五室、五帝、五聲、五味、五臭、五畜、五谷、五臟等),更是一個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促進又相互克制的動力系統(tǒng)。所以晉代成公綏說:“五行異位,千變?nèi)f化,繁育庶類……”
戰(zhàn)國鄒衍用此來解釋人類歷史,提出“五德各以所勝為行”的觀點,認為歷史的發(fā)展是五德循環(huán)。于是,宇宙的生生不已、萬物的枯枯榮榮、時令的寒來暑往、歷史的盛衰興亡、王朝的交接更替、人生的吉兇禍福……都被古人包蘊在這龐大而充滿玄妙的陰陽五行說的解釋中了。其中,五行色與陰陽合流而成為動態(tài)的五行色體系,即五正色相生、相勝可推衍出豐富的間色,一個色彩的乾坤世界隨之轉動起來。由此色彩的明度和濃度可以有無窮變化,故《淮南子·原道訓》曰:“色之數(shù)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這大概可以看作中國古代的“色立體”。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當色彩隨時空把無序變成有序,進而成為一種宇宙秩序的確認方式時,中國人的色彩還能確認另一種秩序,即人倫秩序。這就是,色彩與方位相連,方位的尊卑就自然體現(xiàn)在色彩的尊卑上,中央高于四方,那么與中央相應的黃色就高于四方之色了。正色為尊,間色為卑,上下尊卑、官位等級都要選配相應的色彩,這在周禮中已有明確規(guī)定,如天子穿繡有山、龍、華蟲等紋飾的黃色袞服,諸侯穿有黑白相間花紋的黼服,大夫穿有黑青相間花紋的黻服,士穿沒有紋飾的赤黑色上衣、淺絳色下衣。孔子“克己復禮”而從周,更把這種色彩觀強固化、倫理化,使之成為中國人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
如果說陰陽五行色彩系統(tǒng)還帶著天人感應的天命觀色彩,那么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未知生,焉知死”的理念即表明他對天命的懸隔。盡管他“五十以學《易》”,但他終究是想擺脫天命之主宰而真正走向自我之主宰,也就是在由“命”與“運”向“道”與“德”的轉化中,既保留對天命的敬畏,也格外注重自我修身的德性化追求。正德正色的合“禮”之色彩、文質(zhì)兼?zhèn)涞暮稀岸取敝?、“繪事后素”是孔子色彩觀的三方面內(nèi)容。
孔子對僭色而越禮之行為大為不滿,“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朱為正色,為尊,紫為間色,為卑。齊桓公稱霸的時候,不顧周室禮儀,以卑色僭尊色,喜紫袍加身,因而被孔子斥責。除了重視色彩的“禮”之象征屬性外,孔子亦推崇色彩絢爛之“純粹”美(美的相對獨立性)。但孔子說的絢爛不是放縱無邊而是格外有度,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庸”之度?!袄L事后素”并非孔子針對繪事而言,而是子夏向他問《詩》時,他用起“興”之方法作的回答,卻成了儒家“繪畫理念”的頭號“公案”,后人對此注說紛紜,“素”成了中國繪畫的無尚追求。
與儒家孔子積極守護、建構文明成果的“禮”之邦不同,道家老莊卻在懷疑、解構、批判著文明的異化性,從而秉持著不同的色彩觀念。老子痛斥“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提倡見素抱樸,知白守黑,刪繁就簡,歸根曰靜,即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莊子亦言“心齋坐忘”“虛室生白”“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道家突破了陰陽五行說的時空有限論,也突破了儒家淪陷于人倫實體說,在具有“虛”“無”“空”本體論意義的黑白色彩的體“道”、味“道”中,以空明的心境感悟天地之純。道禪相通,不可兩分。老莊“唯道集虛”,禪宗亦尚“空”觀?!扒嗲啻渲癖M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禪宗的色彩觀不執(zhí)著于翠竹黃花的物象實在,不是彩照實相,而是現(xiàn)象還原后的黑白照相般的本體虛空。
如果說儒家色彩觀的尊禮、和諧、純正之追求是孔子對君子正顏色、正衣冠、坦蕩蕩的倫理要求的體現(xiàn),以及泰而不驕、端莊儒雅的人格尊嚴美的體現(xiàn),旨在治世安邦的話,道禪色彩觀則給中唐以后心境滄桑的文人士大夫階層“退一步海闊天空”提供了棲息之地,開辟了形上高雅的心靈世界,其抽象性意味在文人畫中有重要體現(xiàn)。這種“圣賢式”的澄心靜氣具有的現(xiàn)代性意義,為世界貢獻了別樣的美學生態(tài)活力。
王文娟,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