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舟
沈粲與其兄沈度同為明初重要的臺閣體書家,為什么卻以草書聞名,贏得『草圣』美譽?
說起沈粲(1379—1453年),很多人可能不熟悉,但是提到明初書壇“云間二沈”,那可是相當有名了。沈粲就是“二沈”之一,他是明代臺閣體書法家代表沈度的弟弟。所謂“臺閣體書法”,是指為宮廷書寫公文服務(wù),迎合皇家審美標準而形成的一種規(guī)范化、模式化的書法形式。沈氏兄弟同為明初重要的臺閣體書法家,被稱為“大小學士”,但是他們的書法風格不同:沈度重楷書,以婉麗取勝;沈粲擅草書,以遒逸聞名。其實,沈粲的書法成就得益于其兄沈度的提攜。
墻上懸腕練書法
沈粲,字民望,號簡庵,比其兄沈度小22歲。俗話說“長兄如父”,沈粲對這位大哥很是尊敬,沈度對弟弟也是照顧有加。沈粲很有才華,在少年時便表現(xiàn)出很高的天賦,8歲便通讀《孝經(jīng)》《論語》《孟子》,10歲能夠?qū)懣瑫筒輹?。?3歲的時候,父母雙雙離世,他與哥哥沈度一起生活,可是沈度中舉后受人連累,被發(fā)配云南,只剩沈粲獨自在家。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這個13歲的少年表現(xiàn)出了超常的毅力和堅強的生活信念。
沈度走后,沈粲每日閉門苦讀練字,過著簡單卻充實的生活。家庭遭難,貧窮買不起紙,沈粲就在墻壁上懸腕練習書法。在墻壁上寫字不僅要懸腕,立面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也對書寫有更高的要求,執(zhí)筆姿態(tài)、運筆技巧和書寫力度都與在紙上不同。沈粲借鑒前代很多題壁書法的經(jīng)驗,憑著刻苦與天分,練就了一手好字,無論在墻上還是紙上都能夠運轉(zhuǎn)自如,寫的字呈現(xiàn)出飄逸遒勁的藝術(shù)氣息。
明成祖即位后,沈度因為書法出色,被招進翰林院負責書寫內(nèi)制文誥,深受器重,由翰林典籍一路升遷到侍講學士。沈度顧念家中的弟弟,便向成祖舉薦沈粲。成祖大喜,于是沈粲也被招入宮中做翰林待詔,迎來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
兄弟相讓傳美談
沈粲入宮后,因才華出眾、書法精擅博得皇帝賞識,很快升為翰林學士,后遷中書舍人,又擢為侍讀,官至大理寺少卿。一時“云間二沈”書名遠播,成為明初書壇有影響力的書法家。
同兄長一樣,沈粲也擅長臺閣體書法,楷書造詣深厚。在沈度去世后,他接替兄長書寫內(nèi)制文誥,凡玉冊金簡、國家文誥,皆出粲筆,可見其楷書造詣不遜其兄。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沈粲作品《應(yīng)制詩軸》,從中可見沈粲的楷書水平。
《應(yīng)制詩軸》縱121.7厘米,橫28.7厘米,由內(nèi)容推斷寫于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沈粲時年41歲,正值壯年。此作為沈粲得到皇帝恩準,游覽宮苑,登上小山,應(yīng)制而作。其詩描繪皇家園林之美,頌揚帝王恩德,文辭藻麗,逸興飛揚,表現(xiàn)出他深厚的文學功底。書法方面,沈粲把楷書與章草二體并用,營造出一種別樣的藝術(shù)氛圍?!稇?yīng)制詩軸》共8行,前4行以小楷寫就,字體錯落有致,精整端莊且富于變化,具有明顯的臺閣體特征,卻又不顯得拘泥;后4行書風漸變,由小楷轉(zhuǎn)為章草,呈現(xiàn)出魏晉“鐘(繇)王(羲之)”的古雅氣息,并以精巧的技法與小楷呼應(yīng),呈現(xiàn)出華麗優(yōu)雅又不失古趣的藝術(shù)效果;最末一行至行款變化為較為放縱的連筆草書,如同從拘謹?shù)那榫持薪饷摮鰜?,奔放而靈動。
《應(yīng)制詩軸》通篇由靜而動、由緩而急,如同溪流入海,漸次奔涌,行氣自然而連貫。沈粲把自己游覽宮苑的激動心情淋漓盡致地融于文字與書法之中,更增加了作品的藝術(shù)性和感染力。
雖然沈粲楷書造詣與沈度同樣深厚,但是他并未以楷書成名,而是以草書著稱。這是二人“不欲兄弟間爭能”的結(jié)果,同在皇帝身邊,沈度不作行草,沈粲以行草為主,偶作楷書。沈粲與沈度這種相讓使二人都有自己的專長,有更好的發(fā)揮空間,從而避免了因爭名專寵而帶來不良后果,這也是二人能夠長期同時獲得帝王恩寵的原因之一。
遒逸圓熟“草圣”書
沈粲在明代有“草圣”美譽,名擅一時。他的草書宗于明初的宋克,上追鐘繇,行筆圓熟,意趣遒逸。單就草書來說,沈粲的造詣要高于沈度,明代書法家豐坊在《書訣》中稱其“學宋克而得鐘體,大非其兄所及”,王世貞評其草書“行筆圓熟,章法尤精,足稱宋南宮(宋克)入室”。這說明沈粲作為宋克的傳人,其草書是被后世書壇承認的。
實際上,沈粲的草書也屬于臺閣體一脈,受宮廷氣息影響,圓熟中多了些媚態(tài),已然遠離宋克的高古之趣,但是增添了幾分典雅的藝術(shù)趣味。沈粲的傳世書法作品極少,草書作品有《梁武帝草書狀》《古詩軸》《千字文》等。
在《梁武帝草書狀》中,沈粲以楷意寫草書,通篇章草與今草夾雜,章法自然天成,用筆挺勁峭拔,轉(zhuǎn)折峻利。捺腳時常以章草筆法率出,筆筆如刀,字字獨立,很少連綿,但氣韻貫通,整體雖然灑脫奔放,但依然有臺閣體的拘謹痕跡。
與《梁武帝草書狀》相比,沈粲的草書《古詩軸》則表現(xiàn)出更成熟的風貌?!豆旁娸S》為紙本,縱83.4厘米,橫33.8厘米,現(xiàn)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此作書五言古詩一首,共80字,分為5行,無款識,通篇行筆圓轉(zhuǎn)流暢,多有映帶盤繞,方筆較少,已經(jīng)脫離了章草痕跡,是獨立的今草作品。此作用墨精到,線條濃淡、粗細富于變化,墨色深淺對比明顯,書寫過程中有意無意制造出一種欲斷還連、有分有合卻又意蘊連綿的氣韻,突顯一種圓熟氣息和遒逸之趣。
真正能夠代表沈粲草書成就的當屬其晚年草書《千字文》,此卷為灑金箋本,縱25.2厘米,橫576厘米,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是明代罕見的大幅書法手卷作品。此卷后有清代高士奇分別于康熙己卯(1699年)、辛巳(1701年)所作題跋二則,略述收藏經(jīng)過并加以品鑒。高氏之后,此卷入藏清內(nèi)府,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
明英宗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年),沈粲的好友徐尚賓拿著珍藏已久的灑金箋紙來到府上,求沈粲為其用草書寫《千字文》。徐尚賓亦工翰墨,有才名,與沈粲是同鄉(xiāng),二人與錢溥、葉盛等文人書家均有交游。時年已68歲的沈粲欣然接受請求,揮毫潑墨,佳篇立成,令徐尚賓贊佩不已。沈粲此篇草書《千字文》堪稱其“封神”之作,正如高士奇在跋文中所說“草法尤工”“有龍蛇飛動之勢”,高士奇把此作與宋克書法作品并列寶藏。此作通篇千余字,136行,氣脈貫通,風格一致,無一處錯漏,無一處凝滯,運筆迅疾流暢,點畫遒勁圓轉(zhuǎn),章法嚴謹,布局精到,表現(xiàn)出沈粲晚年高超的控筆技巧、純熟的書法功力和旺盛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可以說代表了沈粲書法最高的成就。
從沈粲的草書作品可以看出,他對魏晉“鐘王”的追索,以及對明初宋克章草的取法與繼承。沈粲以自己的藝術(shù)思考結(jié)合前人書法經(jīng)驗,在實踐中加以融會,使其草書于遒勁飄逸之外別具古雅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是沈粲遙追古人的境界生發(fā),也是其數(shù)十年功力的凝練與升華,字里行間流動著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藝術(shù)的追求。
沈粲博學多才,品性高逸,襟懷爽闊,不拘小節(jié),歷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俱受殊寵,為官時端厚謙抑,喜歡提攜后進,頗有佳聲。他對待兄長沈度如同對待父母一樣尊敬,為時人所敬重。他晚年致力于行草書,專注而精進,時常有人登門求字。70歲時,沈粲與沈度的兒子沈藻一同致仕還鄉(xiāng),一代“草圣”自此遠離臺閣,歸于鄉(xiāng)野。
有人批評沈粲的書法臺閣體味道濃重,有取媚之嫌。其實,我們在理解書法作品時要還原作者所處的時代??陀^來講,無論是沈度還是沈粲,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能夠引領(lǐng)一代書法風向,對后人創(chuàng)新產(chǎn)生積極影響,已是難能可貴,應(yīng)當對其予以辯證地認識與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