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錯了一個音
就再錯一個
一路錯下去
就對了”
這是《爵士詩選》里詩人鴻鴻寫給爵士女歌手Nina Simone的詩《錯的歌》中的一段,我覺得比坊間大多數的爵士樂評論書都更能道出爵士樂的本質。這本詩選里多數的詩人也都明白這個悖論一般的本質,所以他們寫爵士樂,都不走“正確的”道路,因為爵士樂根本沒有什么正確、標準的道路可言,就像Nina Simone、John Coltrane、Chet Baker他們的人生一樣。
一路錯下去就對了。音樂自由的時候,自有自我修正的能耐,爵士樂的即興變奏、對奏之中,甚至有故意“犯錯”、離題、迷失的創(chuàng)造。就像逛迷宮一樣,最終總能走回來,而就算走不回來也沒關系,我們走迷宮其實就是為了在迷路中偶遇更多的風景,相比直路坦途,我們喜歡這種冒險的快樂。
而詩呢?除了上述快樂,詩與爵士樂還有一個相同的目的,就是解放我們的感官、思想與精神,而不是嚴格的現代主義詩歌訓練教我們的法度森嚴、遣詞造句如履薄冰。在女詩人的詩里,我們尤其能看到這種解放,我相信她們在犯險之時有感受比男詩人更大的刺激,也制造更大的刺激。
當我倒著讀這本詩選,在美國詩人那里得到更深刻體會,他們尖銳的詩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他們的快樂曾經是窒息歷史里的爆破點,輕快的鼓點是滴血的節(jié)奏,緊迫的貝斯是沉重的喘息,薩克斯是尖叫,小喇叭是哀泣。我們今天聽爵士樂,不需要前面這些道德壓迫,因為我們的快樂本來就是他們革命的目的,只是我們寫作的時候,不要忘記保留同樣的復雜性。
Jazz被翻譯為“爵士”,這種誤讀和歐美中產階級意圖把爵士樂“純粹、高雅和審美”化,差不多。有識之士必須反復提醒這種誤讀的輕率,美國的爵士詩人,從休斯、巴布·考夫曼開始揭露爵士的真相,巴布·考夫曼甚至批判爵士自身:
“沒有和弦搭配,當爛泥被鏟入
死者嘴中;即使藍調也怯于出聲
當被遺棄的角落傳來孩子垂死的哀哭。
爵士樂遺棄了我們,留我們獨自面對焚燒?!?/p>
爵士樂不可能遺棄我們,除非我們遺棄爵士樂。但我們也不可能遺棄爵士樂,一日Jazz,終生Jazz,就像大衛(wèi)·沃罕《緞衣淑女》所寫:
“直到她也能跟著自己的曲調跳舞,
我才能放手讓她走?!?/p>
音樂本來就跟演奏者的命運緊緊交纏,爵士樂尤其是。《爵士詩選》里黑人詩人們寫到的戴維斯、大鳥、孟克都是這樣,簡·柯提茲的杰作《進入這時代》更是這樣,它寫的雖然是查爾斯·明格斯,其實是寫這個時代的惠特曼,他兇猛的胃口吞噬所有逆他而來的“文明”的勞什子,而且他不否定,他“成為”:
“手指腫脹成為/夜里的喊叫/成為白晝的顫抖/成為一整月的寶血流進/這悲哀年份的慶典”
爵士樂的解構是快樂的,而其建構則是憤怒的層遞上升,上升到一個階段,它重新定義憤怒與快樂。
記得看邁爾斯·戴維斯的傳記片,他的音樂學院同學回憶,當老師照本宣科說什么布魯斯音樂是窮人的哀嘆之類,戴維斯站起來說“你他媽的是個騙子”。他說得對,爵士音樂是快樂,是自由的證明,它讓人光明正大地享受地球的愛,它不訴苦,而是以自身的才華去藐視所有壓抑和屠戮自由的家伙。爵士樂的非功利不是逃避現實,而是重新定義現實。
詩人從爵士樂那里學習自由,從爵士人的生命那里學習犯錯、越界、舔舐傷口里的溫熱與冰冷,那就對了,我們像愛德華·赫許所寫的艾特·佩柏“恨這一身白膚永不變黑”卻獲得了“那白色的,飽受悲傷擊打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