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下雪的時候,面對窗外白茫茫的霧氣,我坐在書桌前慢慢寫鬼故事——有個老牧人住在自家的百年老屋里,每晚都能聽見一個聲音下了樓梯朝自己走來,咯噠咯噠,聲音又輕又柔和,像小腳的祖母在走動。可是,響動到半夜,他睡得稀里糊涂時,又聽見另外的聲音,像有人在劈柴,又像黑藏獒在咬骨頭,咯吱咯吱。又像是一匹被封了口的馬狼,想要把尖利的牙齒插進(jìn)羯羊脖子里——可是它的長嘴頭很軟,沒力氣,流著濕漉漉的清涎水,滑得根本銜不住羊脖子。
但是馬狼不死心,還是吭哧吭哧搬弄自己的軟嘴頭,在羯羊脖子里胡蹭。而羯羊不敢動,生怕被馬狼活吞了,一個勁兒哆哆嗦嗦抖著,根本停不下來——這是馬狼封口的日子,它最后肯定吃不掉羯羊。老牧人迷迷糊糊地想,卻又聽見另一個聲音,像一只旱獺突突突從窗子底下跑過去,皮毛顫抖,突然把雞窩里偷來的雞蛋掉到地上,啪,輕微的碎裂聲……
詭秘的聲音來了——這天晚上,老牧人鉆到破席子卷兒里,躲在門背后偷窺時,發(fā)現(xiàn)一個古怪的東西,看不到腿子,禿而圓的腦袋,眼珠子發(fā)出藍(lán)幽幽的光。渾身好像是皮毛,又好像是一個硬殼,又厚又濕,甚至黏糊糊的,貼著地板向前挪。它還拖著尾巴,尾巴梢子結(jié)了個疙瘩,下樓梯的時候就發(fā)出咯噠咯噠類似腳步的聲音。
舊樓梯上的雜物——柳條蔀籃啦,笟籬啦,紅銅火盆啦,在黑夜里好像都活了,想從旮旯里走出來,伸出很多觸手,亂舞著,企圖抓住這只怪東西。就連卷著老牧人的破席子,也躥出來一條胳膊,左右搖擺。最嚇人的是老牧人自己,也覺得身體逐漸變形,變薄,變成一個扭曲著身子的黑影貼在墻上,想躲開那個禿頭的怪東西……
這種故事也太嚇人了,最好不要給我女兒看到——朋友看了稿子抱怨道,為什么要寫鬼故事?別的不行嗎?
可是,她難道不知道嗎?世間的話,無非三種:人話,鬼話,神話。雖然誰也沒有見過鬼,但鬼話連篇的人多,聽得多了,寫鬼話比較容易。想起來說人話也不難,但把耳朵打發(fā)出去一天,也聽不到幾句,所以寫起來很難。至于神話,古人寫絕了,尤其葛洪,像我這樣愚笨的后人,豈敢胡咧咧。神仙的事,隨便能寫嘛,真是的。
說起葛洪,原本就是個道士,而且醫(yī)術(shù)好得有些過火。不過,依著葛洪的想法,醫(yī)術(shù)再高,他死了就終結(jié)了,還不如當(dāng)作家。于是一邊煉丹行醫(yī),一邊著書,寫了許多神仙留給后世看。他說:此為先師所說,雖然深妙奇異,但有見識的人還是愛讀的。
不讀則已,一讀簡直收剎不住——整個冬天,我也假裝自己是有見識的女人,讀他的神仙傳。
每逢讀書入迷時,突然就想到我爹——幸好他供我上學(xué),識得幾個字,不然要錯過世間多少美好。
被打出籬笆的樹
古時有個縣令,人稱伯鸞,官做得很好,百姓都喜歡他。老天也幫他,該下雨時下雨,該霜凍時霜凍,每年都五谷豐登。連瘟疫啦,猛獸啦這些禍害都不曾出現(xiàn),叫他安安穩(wěn)穩(wěn)做官。
伯鸞做官之余,捯飭道術(shù)。他的朋友說,神仙這種事,世上并沒有。伯鸞笑道,天高夜黑的大風(fēng)之夜,你不出去,以為路上沒有行人。同理,你不過是凡俗之人,見識有限,自然不知道深山老林里藏著修道成仙的人。
怕人家笑話,伯鸞偷偷修行,不必叫人知道。不過,他覺得單單自己得道,也沒什么趣兒,就和妻子樊夫人一起修煉道術(shù)。
得閑時,夫妻倆切磋道術(shù)。伯鸞坐在堂前,叱咤一聲:火起!即刻,東邊的客房稀里嘩啦燃燒起來。樊夫人輕輕一笑,低聲說:雨來!隨即大雨傾盆,滅了客房的大火。
庭院里種著兩棵桃樹,枝葉披拂,婆婆娑娑。一棵是伯鸞的,一棵是樊夫人的。某天閑得無聊,伯鸞對自己的桃樹下咒令,說,揍它!這棵桃樹立刻伸出枝葉做的爪牙,抓另一棵的臉。樊夫人正從廊下走過,見此,也下咒令說,打回去!兩棵桃樹踢零哐啷廝打起來,抓頭撓臉,撕破衣衫。不過,伯鸞的桃樹打不過,幾次被打出籬笆外面。
讀到此,我?guī)缀跣Φ萌鶐妥映榻睢[那棵可憐的桃樹,趔趔趄趄還沒站穩(wěn),又被踹心窩子一腳踢到籬笆外面。
這還沒完。兩人吃飯,伯鸞對著盤子吐一口唾沫,“嗵”的一聲,一條鯽魚跳出來。趁著伯鸞還沒說出話來——他看上去總像是正要說話的樣子——但需要等一段時間才能聽見他的聲音,或者喝干一盅茶的時候,樊夫人就撥開他的話匣子立刻上陣了。她也來一口,噗——盤底哧溜冒出的水獺躥過來,啊嗚一口吞掉鯽魚。去你的破魚。
兩人進(jìn)山采藥,路遇猛虎。伯鸞裝作沒看見,而樊夫人用一根繩子,綁住老虎的頭,牽回家,拴在床腳下——也不知道樊夫人怎么想的,床腳系老虎做什么,笑得一杯茶喝不下去。
伯鸞每每和夫人比試,一次也沒贏。后來嘛,兩人得道成仙,要飛到縹緲的太虛境界。縣衙門有一棵巨大的皂莢樹,伯鸞拔起皂莢樹,騎著大樹飛升。樊夫人坐在床上,頃刻飛到半空——那個騎著掃帚的女巫和坐在飛毯上的巫師,大概是跟著我們的古人學(xué)的本事。
想來神仙幽隱,與世異流,沒有煙火氣息才對??墒遣[這個神仙,實(shí)在可愛,隔著書頁,似乎都能聽見他頑童一樣咯咯咯的笑聲。
柴桑閑野歲月深
神仙都喜歡孤獨(dú),不過是飲露食英,深居簡出,不和凡人往來。神仙嘛,要保持空寂清寧的時光,拋卻人間七情六欲,忘掉所有的悲喜交加,無我無人無外物,空曠地活著。
可是,這樣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有這樣一位神仙,和我的想法一樣——這么說,有點(diǎn)臉皮厚,神仙想的我怎么能夠著呢,不過是隨便吹噓一下而已,我也是個很愛吹噓的人。
此神仙叫彭祖。到了商紂王時,已經(jīng)活了快八百年。他年幼時,遇見犬戎之亂,成了孤兒,流落到了我們河西走廊,一路顛沛流離,竟然到了西域。到達(dá)西域時,已經(jīng)一百多歲——奇怪,一個孤兒竟然能活得這么長壽。
一百多歲的彭祖迷上了修道,洞悉了長壽之道,一下子活了幾百年。他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養(yǎng)生之術(shù)秘而不宣,隱在塵世,根本不去世外云深處。天天和普通老頭兒一樣,閑居在家,靜坐,喝茶,看花,不關(guān)心世間一切瑣碎之事。
隔那么幾年,彭祖穿著野葛布單衣,裹著野葛布頭巾,走出村子,三走兩走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三五年后,他又出現(xiàn)在村子里,和別人一樣燒茶煮飯,坐在屋檐下看天空雨水滴答——他在屋檐下端坐,好像和別人一樣。但是細(xì)細(xì)看,他離地兩尺,坐在空氣里。有時候他走著,猛然停住,讓人覺得路邊似乎伸出透明的手,一把拉住他——老兄,別來無恙乎?
彭祖七百多歲的時候,紂王知道了這件事,發(fā)了瘋要從他嘴里掏出長壽的秘訣。彭祖不喜銀錢,紂王便打發(fā)一位名叫釆女的女子去做間諜。釆女雖然兩百多歲,但駐顏有術(shù),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娃娃臉也罷了,連神態(tài)都格外稚嫩。
釆女有個話說到一半就停下,抬起長睫毛的大眼睛盯著對方看,事情達(dá)不到目的不罷休的習(xí)慣。她的天真無邪可能半是故意,半是不經(jīng)心——男人們基本喜歡這樣的女人,看上去又傻又天真,還很美。當(dāng)然,釆女實(shí)際上非常老于世故。她活了兩百多歲,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
可是彭祖也是快上千年的老妖,道行深,自然看透了釆女的那點(diǎn)小把戲。不過,他還是裝作認(rèn)真的樣子,接受釆女的采訪。因為他在塵世間廝混,說到塵世間的事情,紂王不都管著嘛,招惹他做啥呢?
釆女問,神仙是什么樣子?
彭祖回答道,神仙能隱身,隱于眾人之中而不被人覺察。也能飛,騰云駕霧。也會幻術(shù),隨便變成一只鳥兒。以元?dú)鉃槭?,或者芝草為糧。神仙沒有七情六欲,也沒有人間悲喜哀樂,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空,玄,靜。
彭祖說話的時候,釆女恨不能全身長出耳朵來傾聽。她笑道,你這么長壽,應(yīng)該是神仙,所以我來求教。
彭祖說,我不過是得道之人,才不想做神仙呢。我天天都吃美味的食物,也穿華麗的衣裳,喜歡女人,偶爾也去做個官兒,不失人間之樂。修道為的是筋骨結(jié)實(shí),老而不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才好呢。
釆女說,那你教授給我長壽之法,你也知道,是紂王打發(fā)我來的。說完,盯著彭祖看,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到他身上去。
彭祖長嘆說,活幾百年其實(shí)也很累啊。我這幾百年里,總共失去了四十九位妻子,死了五十四個兒子,女兒還不算,遭受了無數(shù)生活的磨難,往事真的不堪回顧。這么一想,我覺得自己面容愈來愈干衰,肌膚失去彈性,心氣失和,也很痛苦呢。實(shí)際上活幾百年怪疲勞的,趣味不算多,你要長生的奧秘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些話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啊。
可是釆女卻說,紂王是不會有這些煩惱的,可以舒服地活著,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只要得到長壽的秘籍即可——釆女不是嚼舌根的行家,但也把紂王的一些想法透露給彭祖,其中一條就是,紂王的脾氣不好,一旦自己得不到的,就會毀滅掉,人神無懼,所向披靡。
死纏爛打的間諜釆女,費(fèi)盡周折得到了彭祖的道術(shù),回去傳授給紂王。
彭祖?zhèn)魇诘酿B(yǎng)生之道,說保養(yǎng)壽命的根本,在于心氣平和,不要傷害自己。冬暖夏涼,起居隨四季變化調(diào)節(jié)。五谷五味不可貪,使得身心契合自然。音樂入心,花草養(yǎng)眼,讀書陶冶性情……凡此種種,皆可養(yǎng)生——當(dāng)然還有別的,咒語什么的也有,不然紂王怎么肯相信?
而且他還告誡說,對女色要遠(yuǎn),因為女人能惑亂心神??墒羌q王有一大批女人啊,倘若紂王獨(dú)身修行,那一大批女人可怎么辦?甚至讓人懷疑,釆女就是這群惑亂心神的女人中躥出的一個。
其實(shí)釆女很清楚,紂王想長生不老可不就是為了女人嘛,不然歪歪唧唧學(xué)個什么趣兒呢。紂王自以為學(xué)會了道術(shù)精要,就派人去追殺彭祖——就像落水的狗爬上岸,急于抖掉身上的水一樣,他派出大批殺手四處伏擊。并且捎話說,既然你活了幾百歲,活得那么疲勞,不如成仙去吧。世上長壽的人,有我就夠了。
紂王高高在上習(xí)慣了,可是一想到彭祖幾百歲,便覺得自己卑微矮小,才活了幾十年,蟲蟻一般,不如除之而后快。
可憐七百七十歲的彭祖,一路西逃,不知所蹤。有人說他飄然而去,果然進(jìn)了仙界。有人卻說并沒有,在流沙的西邊見到過他,喝茶聊天,自在得很呢。
彭祖得道了,紂王沒有得,只學(xué)了一點(diǎn)皮毛。所以紂王死掉了,彭祖仍然逍遙。
一念戀紅塵
彭祖有個朋友,也算忘年交吧。因為彭祖才開始修道時,這位叫作白石生的道人已經(jīng)兩千多歲了。對,你沒有聽錯,就是兩千多歲。好像歷史上有個太監(jiān)稱九千歲,不過是妄想罷了。
白石生雖然長生不老,卻只是道人,不是神仙。他不肯修煉升天的道術(shù),只是求得永生的樂趣,享受人間情趣。他居住在白石頭山上,煮了白色的石頭為果腹之米,所以人們就叫他白石先生。不過呢,白石生才不單單吃石頭呢,他和凡人一樣,吃肉喝酒,煮五谷雜糧。長得很精神,仙風(fēng)道骨自是不必說。
彭祖才開始修道,不過一百多歲,道界里還算是個童兒。就去拜見白石生,兩人喝茶聊天,談?wù)撋裣芍?。彭祖問,你都兩千歲了,為啥不服藥成仙,去天上逍遙快活呢?
白石生笑笑,說,你懂什么,天上的生活很乏味呀,哪里能跟人間比呢。人間有美酒,有美女,有美味,這才是快活無比。
彭祖說,天上都是神仙,品味自是人間不可比的,就算下個棋喝個茶,說說天道人道,也有精神上的快樂,凡人豈能比得。
白石生說,當(dāng)然也對。不過,你要知道,天上那些神仙,盡是些修道多年,極為尊貴的仙人。他們可不是一般的清高,個個需要仰視才行。像我這樣道行的,若是去了,頂多也就是個端茶送水的,得唯唯諾諾伺候他們,打雜撈毛,要比在人間辛苦多了。我在人間,被別人尊敬,按照我自己的意愿過日子,才算是真正的逍遙呢。
彭祖恍然開悟,自此他也不打算成仙了,一心求得長生,在人間廝混。
有一次在深山,白石生問他,你聽見一種聲音了嗎?彭祖伏地,聽見一種聲音,很含混的,嚓嚓,簌簌,索索——聽起來好像一團(tuán)柔軟的東西在動彈,軟雞蛋那樣,沒有頭和四肢,扭來扭去蠕動。
聽見了,可是,到底是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音?彭祖問。
白石生回答說,是我們談話的聲音吵醒了它,原本蟄伏在亂草窠里——此乃修仙失敗的狐貍,心太急,走火入魔,把自己煉成一團(tuán),七竅都裹在皮毛里。這會兒聽見別人講道,心不甘,所以爬出來。
那家伙太臭了,根本沒有修仙的必要。彭祖一想到成仙后要遇見騷狐貍,立刻這樣啰唆了一句——如果白石生在聽的話。
白石生甘心隱居在人群中,有成仙的能力而不用,根本不受天庭的誘惑。彭祖效仿他,也享受人間之趣,著華麗服飾,得正常男女情愛,不亦樂乎。
不過,依照我的想法,白石生不想飛升做神仙,大概是童年的陰影所致。白石生年幼時,窮得幾乎要乞討,靠養(yǎng)豬放羊,勉強(qiáng)度日,動不動餓倒在山野里。想想看,這樣的孩子長大,修了道,有了金銀,出門有高貴的車馬,身上有華麗的衣裳,桌上有美味佳肴,過著有尊嚴(yán)的生活,怎么舍得去做清寂的神仙呢?
彭祖也有相似的經(jīng)歷,他幼年是個孤兒,遭受了無數(shù)磨難,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好不容易得道了,不為生計發(fā)愁,自然也不肯放著好日子不過到天上去打雜跑腿。在人間好啊,過一日舒服一日,飛升做什么呢?
說這些神話的是誰?葛洪唄。他說,世間有百家之書,我就單單抄襲古之仙者給后世想看的人看。此為先師所說,雖然深妙奇異,但有見識的人還是愛讀的。
雖然說故事是葛洪師父說的,不過,我們還是能從神仙的氣息脈絡(luò)里看到葛洪的影子。葛洪年幼時家里還算富裕,到他十三歲時父親去世,自此家道中落,越來越窮。窮到什么地步呢?簡直不可名狀:饑寒困瘁,躬執(zhí)耕穡,承星履草,密勿疇襲……缺衣少米,家里的籬笆壞得不像樣。常常需要撥開雜亂的草木出門,又要推開雜草進(jìn)屋。家中數(shù)次失火,收藏的典籍都被焚毀。他背起書簍步行,到別人家抄書,賣木柴買紙,借火光讀書。葛洪成為醫(yī)學(xué)大家之后,聲名遠(yuǎn)揚(yáng),而且非常擅長心理治療,那些不快樂的人都能被他治好——畢竟,他曾經(jīng)是個最不快樂的人,知道心結(jié)打在哪里。所以葛洪寫的神仙傳里,時不時跑出來一個神仙,藏著他自己。
一個人,藏匿一輩子,也摁不住年幼時的傷痕。即便給你講神仙的故事,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晃蕩其間——這確實(shí)是忍不住的事情,比如你讀到這兒時,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文字里晃蕩,我也是個孤兒啊,比葛洪能好到哪兒去?況且葛洪的神仙故事里,也被我忍不住加進(jìn)去一些東西,我也喜歡編故事啊。所以真真假假,你讀讀就好,完全不必較真。
恍若一夢不見家
丹溪一戶人家,有個十五歲的孩子皇初平,進(jìn)山放羊。半途遇見一道士,拐了去學(xué)道?;食跗礁朗孔≡谏蕉蠢?,修道四十年,不想家。
他的哥哥很想念,找了幾十年,不曾見。后來在街上遇見了那個道士,一打聽,原來弟弟在修道,就跟著他找到了弟弟。
兄弟相見,悲喜交加。哥哥問,你當(dāng)初是放羊走丟的,我進(jìn)山尋找了好幾年,總覺得你就在山里。
皇初平說,沒錯呀,我的羊,還在東邊山坡上。哥哥出門一瞅,山坡上都是白石頭,鬼影子都不見?;食跗匠隽耸矗驹诟咛帲澈纫宦暎貉蚱?!于是,滿山坡的白石頭蠕動起來,頃刻變?yōu)檠?,?shù)萬頭之多。
哥哥大為驚訝,說你已經(jīng)神通如此,我也跟你學(xué)道吧——哥哥或許并不喜歡道術(shù),但覺得那數(shù)萬頭的羊誘惑太大,一群接一群,只須呵斥一聲即可。
哥哥便拋棄了妻子兒女,一心學(xué)道,餓了就吃松脂茯苓?;畹轿灏贇q的時候,道行了得,尤其隱身術(shù)。坐在石頭上,憑空消失。大白天在大路上走著,誰也看不見。兄弟倆都童子面色,日中無影,總算得到正果。
奇怪,兩個窮人家的孩子,學(xué)這些無用的道術(shù)做什么呢?
成為神仙的兄弟倆不想待在深山,要回家了,回到自己的鄉(xiāng)村過尋常日子。不過,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倆回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五百年的時光,親族皆不留,一個都沒有了,村子也不是他們記憶中的村子,無痕可尋。可憐的兩個神仙,無家可歸,只好又回到了山洞里?;食跗礁拿谐嗨勺?,哥哥改名為魯班。
為啥要改名呢?大概他們痛哭了一場。爹媽都沒有了,這個俗名還有誰會呼喚呢?當(dāng)初狠了心離家學(xué)道,等世間多少歲月恍然而過,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深處,家仍是最初的牽掛。便是多活了五百年,一千年,那又如何?親人一個都不剩了啊。
其實(shí)以我的看法,這并不是神仙的故事,而是個成長故事。弟弟是個很有心氣的小孩,生在窮人家,離家修道大約是為了改變困頓的生活,給親人溫暖富裕的日子。看看他的羊群就知道了。
親人是什么?就是支撐著光陰的骨頭。朋友給我講過一件事。他奶奶在世時,脾氣刁鉆古怪,常常虐待兒媳婦。后來嫌棄兒媳生不出男孩,連同兩個孫女都攆走了,連多余的衣裳都沒給一件。做兒子的害怕母親,也不敢說,忍氣吞聲又娶了母親新指定的媳婦。
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要去深山里拉羊糞,正好路過前妻娘家門前。每次趕著牲口路過,兩個破衣爛衫的女兒站在門前,哭著喊爹。被奶奶打怕了,也不敢到跟前,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爹抹眼淚。前妻隔著莊門,在門背后哭——她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因果報應(yīng),因為婆婆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后來,他再去拉羊糞,門前哭著喊爹的女孩剩下一個了,另外一個得了急病,無錢醫(yī)治耽擱了。貧窮孤獨(dú)的女孩瑟瑟立在風(fēng)里,等爹路過時,哭著招招手。
新兒媳又生了兩個女兒,婆婆仍舊死命地打,要打得她生出男孩來。快要被打得沒命時,終于生了個男孩,便是我這位朋友。
朋友小時候,他爹每逢喝醉了酒,哭得肝腸寸斷,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去世后,母親才告訴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流落在外,母女倆孤苦伶仃。
朋友找到了那個山村,那家人已經(jīng)不知去了哪里。好在母親還知道名字,找了好幾年,終于找到了失散的姐姐。他說,我就是讓姐姐知道,她有親人惦記啊。
他給我講當(dāng)時見面的情景,眼睛里閃著淚花。姐姐母女見到他,哭得一如當(dāng)年的父親,痛斷肝腸。這個世界,還有人在尋找她們,牽掛著她們。而他的母親,見到姐姐,也是激動得手哆嗦個不停,那個破衣爛衫的女孩,終于回到了親人的懷抱。朋友說,親人是什么?就是打斷骨頭,筋還連著。
另一位神仙,叫呂文敬,家里很有錢。平素喜歡神神叨叨,吃一些草藥求得長壽。有一天帶著一奴一婢,在太行山中采藥,遇見了三位神仙。聊了幾句,甚為相投,就跟著仙人采藥去了。兩天之后,仙人們傳授給了呂文敬長生不老的秘方,升騰而去——那一奴一婢去了哪里呢?不知道。
誰知,山中一日,世間百年。老呂出山,已經(jīng)是兩百年時間了。他找回家,滿目曠野,滄海桑田,昔日的家園早已蕩然無存,子孫也杳無蹤跡了。
老呂雖然成了神仙,絕非了無牽掛,非要找到自己的家人,逢人就打聽。這一天,有個姓趙的人說,我們村里流傳著一個說法,說從前有個叫呂文敬的人,帶著一奴一婢,在太行山中采藥,一去不歸,叫豺狼吃了。你問的,是不是這個人家?都兩百年了,只是傳說而已。
老呂激動地哭泣著說,正是此人啊,快告訴我他的后人在哪里?
姓趙的鄉(xiāng)鄰說,呂文敬的后代,有個叫呂習(xí)的,住在城東北十里的地方,是位道士,你去找他。
雖說是滄海桑田,但故鄉(xiāng)的舊模樣還是沒有變。老呂找到了那戶人家,叩門。家人隔著門問道,你是誰?從哪里來?呂文敬答道,這是我的家啊,很久之前,我上山采藥,遇見幾位神仙,我就隨他們?nèi)チ恕H缃竦玫老律?,誰知世上竟兩百年了,一路打聽,才找到家。
呂習(xí)正在屋子里,聽到祖先回來了,驚喜得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腳沖出來說,仙人,你可回家了。我爹我爺爺我祖爺爺輩輩口口相傳,說咱家祖先并沒有被豺狼吃掉,而是得道成仙在深山了,叫后人一直等著。想不到是真的,你竟能想起家,親自回家來了。
呂習(xí)看到自己的祖先,簡直驚喜之極,撲到呂文敬懷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嘩啦啦地淌。親人是有氣味的,聞得到。
也不知道呂文敬流淚了沒有——不是說神仙不許有情感嗎?想來肯定哭得一塌糊涂,世間兩百年的時光,自己的家還在。
總而言之,呂文敬就在家里住著,把得道成仙的秘方傳授給家里人。年紀(jì)已經(jīng)八旬的呂習(xí),之前是位老叟,如今得了道,返老還童,年輕得不得了。
后來嘛,呂文敬的子子孫孫都修了道,都成為神仙了,沒有一個老死的——他當(dāng)初進(jìn)山尋道,可不就是為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
說到底,呂文敬這個神仙傳里,也藏著一個葛洪。
父親去世那年,我也不算很小了,但是我每次出門在外,就有一種幻想,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父親會突然撥開人群走出來,吭吭咳嗽兩聲——就算時光過了三十年,也一直沒有停止對他的思念。大概葛洪也有這種感覺,他守在破屋子里,期盼有一天他的父親突然回來敲門——呂習(xí)連兩百年前的先人都可以等得到,不是嗎?大概,葛洪也喜歡把時光退入遙遠(yuǎn)的過去,和父親重逢。
喜歡葛洪的神話,因為有凡塵的溫暖,在大雪天里讀最好不過了。于是,把自己寫了一半的鬼故事也寫得暖和一些:那個咯嗒怪物被逮住了,卻原來,是一只碩大的耗子。皮毛上糊著一層泥殼,粗沙沙的,釉結(jié)成殼,看上去無比駭人。
老牧人記起小時候祖母講的故事,說耗子偷油,掉進(jìn)油缸里,爬出來,滾了一身塵土,變成個泥殼殼耗子。卻原來,百年前先祖修造房子時留了一條暗道,里面存放了清油和糧食留給后人。后來年歲久遠(yuǎn),后人忘了這事。然而一群耗子找到了暗道里的清油,所以才弄成這個鬼樣子。老鼠們順著暗道,一路摸索到老牧人的百年老屋,鬧騰起來,才有了各種聲音出現(xiàn)——這是逝去的親人,用另一種方式與后人重逢。
責(zé)任編輯:盧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