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1756年,在英法戰(zhàn)爭中帶領(lǐng)民兵為英國效力的時候,華盛頓在給丁維迪州長的信里曾這樣寫道:為了免除人民的痛苦,“即使把我作為犧牲品去滿足殺人成性的敵人,我也心甘情愿”。然而,同樣是這個悲天憫人的軍人,印第安人在他眼里卻只是一群野蠻的動物。那時候人的普遍意義沒有建立起來,華盛頓的道德圈所能惠及者,還僅限于北美洲的白人。
歷史是時間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說,人類整體性的道德觀念在提升,這得益于物質(zhì)的增長、知識的普及、能力的提高以及人際交往的增加。在此背景下,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意識至少在表面上已漸漸為主流群體所接受。
這并不意味著世界就此進入大同。且不說20世紀極端主義思潮所帶來的分崩離析,就算是今天,依然存在著巨大的“文明的時差”。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明,走在各自的歷史進程當中。當太陽照耀一個文明的時候,另一個文明可能還處于黑暗之中。所以論及時局,我們會看到這樣的反差:一邊是“ISIS”殺人如麻,一邊是歐洲國家主動接收大量敘利亞難民。然而,如果以此斷定各地人性之優(yōu)劣則又未免過于草率。正如法國電影《狼族時代》所揭示的那樣,人性隨時接受著來自環(huán)境的考驗。
以上是橫向?qū)Ρ?。如果加一個歷史的縱軸,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今日出現(xiàn)在某些后進國家中的愚昧與殘酷在其他先進國家的歷史上同樣存在過。只是后者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率先跨過了那個腥風血雨的階段?!癐SIS”的暴行與今日世界顯得格格不入,聞者無不搖頭,然而放在幾十年前似乎也是尋常事。那時候的人類被仇恨主宰,而現(xiàn)在的世界開始強調(diào)愛與寬容了。
“文明的時差”同樣表現(xiàn)為不同文明間的力量對比。回想當年歐洲人進入美洲大陸,彼時相遇的是兩個文明:一個手持長槍,頭頂上帝的光環(huán);另一個肩背弓箭與黑曜石砍刀。倘使這兩個世界永遠沒有接觸,大家自會相安無事。不幸的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似乎只為印證劉慈欣寫在《三體》里的“黑暗森林法則”: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fā)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恒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一旦被發(fā)現(xiàn),能生存下來的是只有一方,或者都不能生存。
托克維爾在美國接觸了一些印第安人,并對他們的遭遇滿懷同情。托克維爾甚至批評那個時代的美國人是“世界上最貪婪的民族”。對于這段血腥歷史,托克維爾的概括是——起初印第安人把自己想象得比歐洲人高貴,害怕被他們同化,但當他們準備接受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歐洲人面前,他們慢慢成了少數(shù),不得不接受多數(shù)人的暴政。
有兩點值得注意:
其一,“文明的時差”也容易成為一種口實。比如,當發(fā)達國家站在人權(quán)的道德制高點上批評后進國家時,后進國家會反過來批評發(fā)達國家當年如何在道德洼地上胡作非為。當然這不是一個好的借口,因為每一代都要為每一代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向善是人類永久的責任。
其二,文明的演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并不必然隨著時間的線性推移而朝著開闊的地方走??档绿岢觥叭耸悄康摹币膊贿^是兩三百年前的事情。該命題雖然從理論上提升了人的地位和價值,然而誰能料想一個世紀以后人類竟會滑向史無前例的黑暗!直到今天,我們也不能斷定人類已經(jīng)徹底走出了黑暗的歷史進程。即使是那些暫時“尋得光明”的國家,也未必不被源于自身和其他文明的黑暗所吞沒。
(史宇樊摘自東方出版社《尋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