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自國刑家”:中古皇權(quán)敘事在蕭梁的異變

      2022-02-03 13:34:51
      蘭州學(xué)刊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蕭繹梁書蕭衍

      孫 寶

      秦漢以來“家天下”成為了解皇帝制度的“根本關(guān)鍵”,家國思想則是構(gòu)建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要素之一。其儒學(xué)論述背后往往隱含著復(fù)雜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各個王朝特定的文化策略和王道理想。(1)邢義田:《天下一家:皇帝、官僚與社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4-18頁;林聰舜:《儒學(xué)與漢帝國意識形態(tài)》,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頁。梁朝與蕭衍“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密切聯(lián)結(jié),(2)[唐]姚思廉:《梁書》卷二十九《高祖三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437頁。更是塑造出南朝最具君主個人色彩的皇權(quán)文化。蕭衍汲取儒、釋、道共通的倫理政治思想,推廣皇室孝德文儀,從而建立起“自家刑國,自國刑家”的家國同治模式。(3)[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卷四《立言篇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31頁。他還以禮樂、文教等手段進(jìn)行政治化統(tǒng)合,注重以章表、詔奏、詩賦、碑銘等文學(xué)形式宣揚、鞏固統(tǒng)合的成果。故而作為伴生產(chǎn)物的蕭梁皇權(quán)文學(xué),又帶有鮮明的“誠為國政,實亦家風(fēng)”的“家國”特征。(4)[唐]姚思廉:《梁書》卷二十九《高祖三王傳》,第433頁。另,關(guān)于先秦、秦漢以降“國”“家”概念的衍化,參見[日]尾形勇:《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張鶴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94-197頁。此外,蕭梁皇室成員及裴子野、徐陵、張纘、沈炯等文界中堅在“虞舜、夏禹、周文、梁武,萬載之中,四人而已”的敘事方向下,(5)[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卷一《興王篇》,第155頁、第209-210頁。又拓展了針對儲君、帝子的敘事類型。隨著梁末皇權(quán)體系崩解,北周、北齊深度介入后梁時代的再造過程,梁朝五十年不可避免地成為北朝吞并南朝大勢的轉(zhuǎn)捩期。(6)周一良:《論梁武帝及其時代》,《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338-368頁。加之長江中上游地區(qū)為北周所占據(jù),降北梁士涉及荊楚人事的書寫則開啟了北朝文化版圖南擴的先聲,并從精神層面加速了“北方的中國統(tǒng)一運動”。(7)姚大中:《姚著中國史》第三冊《南方的奮起》,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年,第96頁。因此,梳理蕭梁家國一體政治范式的肇生、更化過程,當(dāng)有助于揭示中古皇權(quán)敘事文學(xué)的復(fù)雜化和豐富性特征。

      一、蕭衍開國文書中的形象塑造及其定型

      一般認(rèn)為,漢魏、晉宋、宋齊易代之君為尋求政統(tǒng)合法性,多將“湯武革命”與“堯舜禪讓”雜糅為一。(8)樓勁:《魏晉以來的 “禪讓革命”及其思想背景》,《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3期。概觀蕭梁建立的過程,蕭衍因局勢變化而反復(fù)取舍“西伯”、劉秀、“桓文”“昆彭”、周武王等角色定位,并持續(xù)操弄上述模式所對應(yīng)的政治話語,直至最終將開國建朝定性為“高、光征伐”與“湯武革命”的糅合樣態(tài)。(9)干寶《〈晉紀(jì)〉論晉武帝革命》提出“堯舜內(nèi)禪”“漢魏外禪”“湯武革命”與“高、光征伐”等四種政權(quán)轉(zhuǎn)移模式。見[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四十九“史論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924下b-925上a。這種多面形象的塑造既是蕭梁國運開啟的邏輯始點,也是蕭衍建梁后推行孝治、重塑“斯文”的政治根基。其大致經(jīng)歷了三階段的轉(zhuǎn)換:

      其一,永泰元年(498)七月出任雍州刺史,至永元二年(500)十一月起兵,由“西伯”、劉秀變?yōu)橹芪渫?。永明八?490)蕭順之被殺是蕭衍與蕭齊內(nèi)鬩的始因,(10)趙以武:《梁武帝及其時代》,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22-24頁;莊輝明:《蕭衍評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5-27頁。此后蕭鸞、蕭寶卷大肆屠戮王室、勛舊,蕭衍當(dāng)受魯肅建議孫權(quán)“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的啟發(fā),確立了以郢州、雍州士馬“虎視其間,以觀天下”的戰(zhàn)略。(11)[晉]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五十四《吳書·魯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268頁;[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4頁。在這一階段,蕭衍著力經(jīng)營雍州,據(jù)周文王初封雍州伯而有“西伯”之名而斷定自身在雍州“勤行仁義,可坐作西伯”。(12)[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3頁。不僅如此,蕭衍與張弘策對談時還據(jù)《后漢書·鄧晨傳》自比劉秀,運用“緯象”放言“梁、楚、漢當(dāng)有英雄興”。(13)[唐]姚思廉:《梁書》卷十一《張弘策傳》,第206頁。這種比附與其刻意將胞兄蕭懿比作劉縯有關(guān)。(14)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4-76頁。劉縯為劉秀之兄,好俠養(yǎng)士,終為更始帝劉玄所害。蕭懿平叛裴叔業(yè)、崔慧景后被賜死,正與劉縯結(jié)局相近。蕭懿之死為蕭衍起兵提供了絕佳借口,任昉《百辟勸進(jìn)今上箋》就突出蕭衍得到死訊后“據(jù)鞍輟哭,厲三軍之志;獨居掩涕,激義士之心”的情節(jié),而這正是劉秀因劉縯被殺而“獨居,不御酒肉,坐臥枕席有涕泣處”的再現(xiàn)。(15)[漢]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卷九《馮異傳》,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17頁。其實,早在永明八年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就依據(jù)相關(guān)典實來表現(xiàn)蕭鸞因蕭緬去世而“獨居,不御酒肉,坐臥泣涕霑衣”的情形。(16)[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五十九,頁1103上a-b。這說明劉縯之于劉秀的政治關(guān)聯(lián)已是南朝的史、漢常識。是以蕭衍注重借蕭懿之于劉縯的相似性喚取廣泛的輿論同情,并增強自身比擬劉秀吊民伐罪的說服力。蕭衍文僚撰制檄文時亦利用蕭懿事件的震動效應(yīng),以起到丑化蕭寶卷而歸化異己勢力的作用。如永元三年(501)二月蕭衍《移京邑檄》大加宣揚蕭懿遭冤殺的不公,控訴“昏君暴后,未有若斯之甚者”;檄文還采擇《尚書·泰誓》所載周武王孟津誓師的章句結(jié)構(gòu)與伐紂措辭,極力貶斥蕭寶卷為“擾亂天常,毀棄君德,奸回淫縱”的“獨夫”。(17)[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7頁。這已然將蕭懿之死嵌入了“湯武革命”的敘事框架,也是“高、光征伐”向“湯武革命”轉(zhuǎn)化的話語基礎(chǔ)。正因蕭懿對蕭梁建國的特殊價值,蕭衍于即位當(dāng)日就對其褒崇追贈。此后蕭繹亦延續(xù)上述話術(shù),其《答群下勸進(jìn)令》“甫聞伯升(按,劉縯字)之禍”句,(18)[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9頁。即將蕭綱比作劉縯而自比劉秀。

      其二,永元二年十一月至中興元年(501)十二月攻陷建康,由周武王變?yōu)椤盎肝摹薄袄ヅ怼?。蕭衍起兵后“武王伐紂”說不利于籠絡(luò)其他地方勢力,迫于形勢只得借鑒宋齊立少主而行禪代的做法,與蕭穎胄共推蕭寶融為帝,其政治目標(biāo)則降格為“廢昏立明”而成“桓、文之業(yè)”。(19)[唐]姚思廉:《梁書》卷十一《張弘策傳》,第206頁。以“桓、文”喻匡亂之臣本是魏晉常用手法,劉宋易代文書又發(fā)展出以“桓、文”與“昆、彭”共指中興之臣的固有稱謂。如傅亮為劉裕作《九錫文》所言“夏、殷資昆、彭之伯,有周倚齊、晉之輔……翼治扶危,靡不由此”,(20)[梁]沈約:《宋書》卷二《武帝紀(jì)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7頁。即為其例?!袄?、彭”為夏朝昆吾、殷商大彭的簡稱,《史記·殷本紀(jì)》《楚世家》《說苑·敬慎》《孔子家語·六本》等所載昆吾、彭祖均為夏、商末期“斬刈黎民如草芥”的奸雄,(21)[清]陳士珂輯、崔濤點校:《孔子家語疏證》卷四《六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第109頁?!栋谆⑼x·五霸》則將其連同豕韋氏、齊桓公、晉文公歸入“五霸”,并塑造為“行方伯之職,會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義”的形象。(22)[清]陳立撰、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60-61頁。韋孟作為豕韋氏后人,曾以《諫詩》“肅肅我祖,國自豕韋?!舜笈?,勛績惟光”頌美豕韋氏、大彭的盛績。(23)[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118頁。此后,邊讓《章華賦》稱鬻熊“超有商之大彭兮,越隆周之兩虢”,(24)[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下《文苑·邊讓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41頁。曹植《武帝誄序》稱曹操“德美旦奭,功越彭韋”,(25)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一,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98頁。均是“昆吾”“大彭”的歷史性塑造漸趨正面化之證。另據(jù)《史記·五帝本紀(jì)》《楚世家》,昆吾為彭祖長子,歷經(jīng)夏、殷封於大彭,亦即彭城。劉裕起家、定霸均在彭城,傅亮比之為“昆、彭”正在情理之中。蕭衍攻入建康后以大司馬、中書監(jiān)承制,就是依照晉元興三年(404)武陵王司馬遵承制而劉裕以大司馬、中書監(jiān)總攬朝政之例。因此,任昉也借鑒傅亮禪代文書,將蕭衍比為“昆、彭”。如中興二年(501)正月,《策梁公九錫文》稱蕭衍“韋、彭、齊、晉,靖衰亂于殷、周”;三月,《梁王令》自稱“望昆彭以長想,欽桓文而嘆息”,(26)[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16頁、第25頁。等等。事實上,蕭衍并無在彭城的仕歷,上述大致是從文書層面照搬劉宋禪代流程的體現(xiàn)。

      其三,中興元年十二月至二年四月,由“桓文”“昆彭”轉(zhuǎn)為“武王—劉秀”的疊合身份。為了盡快“膺天改命,光宅區(qū)宇”(27)[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三十八《蕭穎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74頁。,蕭衍搬用漢晉、宋齊多以皇太后臨朝稱制而行禪代的慣技,于中興二年正月主動將承制權(quán)讓渡給宣德太后,并以后者名義循序進(jìn)位相國、梁公、梁王。與此同時,效仿宋齊諸帝登基前制造符瑞的做法,由延陵、兗州等地集中上報瑞應(yīng),直至四月接受蕭寶融“禪讓”而建立梁朝。可以說,短短四個月正是蕭衍及其文僚塑造“湯武革命”綰合“高光征伐”開國模式的關(guān)鍵期。如任昉《策梁公九錫文》悉數(shù)蕭衍十四項中興之功,并特意指出“司隸舊章,見之者隕涕。請我民命,還之斗極”的勛勞。所謂“司隸舊章”,指劉秀于王莽末兼代司隸校尉時老吏泣稱“不圖今日復(fù)見漢官威儀”(28)[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jì)上》,第10頁。,這就賦予蕭衍新政以光武中興的氣象。沈約則參照《后漢書·光武帝紀(jì)》耿純勸進(jìn)劉秀之詞,以“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灾辆┮兀岩茪庑?,比于周武,遲速不同”(29)[唐]李延壽:《南史》卷五十七《沈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11頁、第1412頁。,進(jìn)一步在“高光征伐”與“湯武革命”的雙重結(jié)構(gòu)下,建議蕭衍重塑皇權(quán)、穩(wěn)定軍心。另外,任昉《百辟勸進(jìn)今上箋》強化“大寶公器,非要非距,至公至平,當(dāng)仁誰讓?”的皇權(quán)“公器”意識,(30)[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21頁。似乎潛在運用了《六韜·發(fā)啟》“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取天下若逐野獸,而天下皆有分肉之心”的論調(diào)。(31)唐書文譯注:《六韜·三略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3-34頁?!胺秩狻闭撆c“逐鹿”論成為劉邦、劉秀奪取政權(quán)的理論根基,(32)侯旭東:《逐鹿或天命:漢人眼中的秦亡漢興》,《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4期,第177-203頁。也變?yōu)槭捬茉凇肮鳌遍_放性爭奪中“當(dāng)仁誰讓”的口實?!缎禄屎蟓t書》又結(jié)合漢魏、晉宋皇權(quán)轉(zhuǎn)移的史證,以“公天下”理論賦予蕭衍禪位開國的正當(dāng)性。同時,還依據(jù)《周易·鼎卦》《革卦》卦辭與五德終始之義,宣揚“取新之應(yīng)既昭,革故之征必顯”的必然性。(33)[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29頁。由上可知,蕭梁建國正是以“高光征伐”促成“湯武革命”的過程。

      盡管蕭梁建立后不斷強化“革命”建國的意識,(34)如蕭繹:《郢州都督蕭子昭碑銘》“皇梁革命,欽若前經(jīng)”,(羅國威校證:《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四五七,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86頁)《高祖武皇帝謚議》“類帝禋宗,革命創(chuàng)制”,([南朝梁]蕭繹著、陳志平、熊清元校注:《蕭繹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012頁)均為顯證。蕭衍:《敬業(yè)賦序》亦特意提及早年雍州起兵后“有雙白魚跳入前,義等孟津,事符冥應(yīng)”一事。([清]嚴(yán)可均輯校:《全梁文》卷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2950上a-b)“白魚入舟”自漢代以來即固化為武王孟津會盟以滅紂的征祥,蕭衍則借以作為以革命形式完成禪代的表征。蕭衍卻不否認(rèn)自身“武王—劉秀”的雙重比附特征。其《敬業(yè)賦序》就坦承:“朕不得以比湯武,湯武亦不得比朕。湯武是圣人,朕是凡人,此不得以比湯武。但湯武君臣義未絕,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義已絕,然后掃定獨夫,為天下除患。以是二途,故不得相比?!?35)[清]嚴(yán)可均輯校:《全梁文》卷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頁2950上a-b。所謂“君臣義已絕”,正是指蕭懿被殺之事。結(jié)合前述蕭懿與劉縯的相似性,足以說明劉秀開國才是蕭衍參照的直接模板。(36)有關(guān)劉秀崛起、劉秀集團(tuán)形成、東漢建立等問題,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454-493頁。不過,魏晉以來君主為構(gòu)建本朝帝系,多在即位詔中將先皇與自身類比為“二圣”(周文王、武王)或“三圣”(周文王、武王、成王)。(37)如曹髦、司馬炎、司馬睿、蕭昭文、陳頊乃至高演《即位改元大赦詔》,均為其例。分見《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六六九,第330、331、332-333、338、344頁。既然“湯武革命”論為蕭衍自比周武王提供了依據(jù),為了效法魏晉“二圣”或“三圣”帝系傳統(tǒng),將蕭順之追認(rèn)為“西伯”或“文皇帝”就成了務(wù)實的選擇。(38)田丹丹:《蕭梁太祖追認(rèn)與歷史書寫》,《學(xué)術(shù)探索》2014年第6期。如蕭綱即位詔“太祖文皇帝含光大之量,啟西伯之基。高祖武皇帝道洽二儀,智周萬物”(39)[唐]姚思廉:《梁書》卷四《簡文帝紀(jì)》,第105頁。,即為顯例。大寶二年(551)十月蕭綱、蕭大器相繼被殺,沈炯代王僧辯等人勸進(jìn)蕭繹稱:“太祖文皇帝徇齊作圣,肇有六州。高祖武皇帝聰明神武,奄龕天下?!愓迂懀髾M固祉。四葉相系,三圣同基?!?40)[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7頁。這里則首次提出蕭順之、蕭衍、蕭綱的“三圣”模式。蕭繹即位改元詔沿襲了這一模式,又特別指出蕭綱“地侔啟、誦,方符文、景”。漢文帝劉恒初封代王而后稱帝,至六朝,“代王”或“代邸”“朱邸”已變?yōu)榉跫吹畚坏恼坞[喻。(41)如陸機因司馬穎“得遐邇心,將為漢之代王”而委質(zhì)投靠;(《宋書》卷三十《五行志一》,第882頁)劉義隆以宜都王被迎稱帝,劉湛曾指斥其心腹王華、王曇首“若非代邸之舊,無以至此”;(《宋書》卷六十九《劉湛傳》,第1816頁)劉義恭勸進(jìn)劉駿即位亦稱“張武抗辭,代王順請”(《宋書》卷六十一《武三王·劉義恭傳》,第1646頁);謝朓《始出尚書省》以“青精翼紫轪,黃旗映朱邸”句(《六臣注文選》卷三十,頁567上b)頌美蕭鸞由西昌侯即位;頌美蕭鸞由西昌侯即位;朱玚稱王琳“立功代邸,效績中朝”,([唐]李百藥:《北齊書》卷三二《王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32頁)是對王琳翊戴湘東王蕭繹稱帝而言;陳蒨肯定侯安都“飛驂代邸,預(yù)定嘉謀”,([唐]姚思廉:《陳書》卷八《侯安都傳》,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48頁)將其臨川王府比作“代邸”;至于陳頊即位詔,則自詡“何但代王之五讓”(《陳書》卷五《宣帝紀(jì)》,第76頁)。蕭繹將蕭綱與劉恒對舉,也是為自身稱帝尋求理據(jù)。不過,為了以“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的說辭承續(xù)帝統(tǒng),(42)[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20頁。蕭繹大肆誅戮蕭綱、蕭統(tǒng)遺嗣,可謂“近舍周典,上循商制”。(43)魏收:《北齊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詔》,《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六六八,第345頁。由此,蕭梁依仿西周所構(gòu)建的“三圣”帝系傳統(tǒng)也宣告瓦解。

      二、蕭衍皇族孝治路徑與“斯文”重塑

      西漢以降,開國敘事一般繞不開“順天易姓”與“改制以明天命”兩大主題。(44)李冬軍:《孔子圣化與儒者革命》,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213-216頁。蕭梁概莫能外。建梁之初,蕭衍就借鑒“江左以來,代謝必相誅戮”的皇族治理困境,(45)[唐]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五《蕭子恪傳》,第508頁。反思“我自應(yīng)天從人”與“天下士大夫”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46)[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十《文學(xué)傳下》,第727頁。按,梁初皇權(quán)認(rèn)同薄弱,諸如顏見遠(yuǎn)殉齊、蕭寶卷余黨叛亂、陳伯之謀反、王亮元日朝會“辭疾不登殿,設(shè)饌別省,而語笑自若”(《梁書》卷十六《王亮傳》,第268頁)等事件,均說明蕭梁亟需重塑本朝的皇權(quán)秩序。從而在穩(wěn)定皇族內(nèi)部權(quán)力秩序的前提下,尋求綰合“皇權(quán)—門閥”政治的逆取順守之道。不僅如此,“應(yīng)天從人”的符命造作只是王朝草創(chuàng)期的輿論手段,只有借助更為系統(tǒng)的禮法文教建制才能使之落實為自覺的士民觀念。是以蕭衍頒定《梁律》以嚴(yán)明威權(quán)與法責(zé),又拓寬選官渠道,勸教興化。其中修纂《五禮儀注》是“經(jīng)國家,利后嗣……為國修身,于斯為急”的首務(wù),而撰定宮廟舞樂、興造殿闕寺觀等禮制建筑也不失為“俾萬世之下,知斯文在斯”的文治象征。(47)[唐]姚思廉:《梁書》卷二十五《徐勉傳》,第379、383頁。如前所述,蕭梁大致遵循魏晉“二圣”或“三圣”的王朝敘事策略,加之“三圣”家天下的政權(quán)模式已在西晉、北魏派生出以“家國”孝治為核心的禮教體系,這在客觀上又為蕭梁由“湯武革命”向“自國刑家”的孝治轉(zhuǎn)型預(yù)設(shè)了發(fā)展方向。

      蕭衍“自家刑國,自國刑家”的人倫治理體系以孝義為核心,既有三教共通的理論基礎(chǔ),(48)除儒家經(jīng)典外,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靈寶天尊說洪恩靈濟(jì)真君妙經(jīng)》《葛仙翁太極沖玄至道新傳》均宣揚忠孝仁義或忠信孝敬,見呂錫琛著《道家道教與中國古代政治》,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5-116頁;佚名《正誣論》“佛與周孔,但共明忠孝信順,從之者吉,背之者兇”([梁]僧祐撰、李小榮校箋:《弘明集校箋》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5頁),釋慧遠(yuǎn)《答桓太尉書》“佛經(jīng)所明,凡有二科。一者處俗弘教,二者出家修道。處俗則奉上之禮,尊親之敬;忠孝之義,表于經(jīng)文;在三之訓(xùn),彰于圣典;斯與王制同命,有若符契?!?《弘明集校箋》卷十二,第692頁)均為佛家迎合儒家倫理價值觀的體現(xiàn)。其中慧遠(yuǎn)是佛教儒家化、世俗化的關(guān)鍵人物,可參方立天:《慧遠(yuǎn)與佛教中國化》,《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1期。也是貫穿皇族、世族、黎庶各階層的政治倫理通則。為了實現(xiàn)“湯武革命”向本朝文治的改制,蕭衍效法司馬炎、蕭道成,(49)司馬炎說:“本諸生家,傳禮來久。”([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二十《禮志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14頁)蕭子顯亦說:“天子少為諸生,端拱以思儒業(yè)?!币姟赌淆R書》卷三十九《劉瓛、陸澄傳論》,第687頁。也突出自身“本自諸生,取樂名教”的身份,(50)[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jì)上》,第22頁。另外,任昉代蕭衍作《天監(jiān)三年策秀才文》“朕本自諸生”(《六臣注文選》卷三十六,頁682上a-b),沈約《武帝集序》“日角之主,出自諸生”([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9頁),許善心《梁史·序傳》“武皇帝出自諸生,爰升寶歷”([唐]李延壽:《北史》卷八十三《文苑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04頁),均為其例。以便為引領(lǐng)梁朝制禮作樂、崇文弘化奠定輿論基礎(chǔ)。永嘉南渡以來,東晉南朝就難以擺脫“江南之地,蓋九州之隅角”的地方政權(quán)屬性。(51)[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一《王鑒傳》,第1889頁。為了化解“恥帝道皇居仄陋于東南”的壓力,(52)[唐]房玄齡:《晉書》卷九十八《桓溫傳》,第2575頁。蕭衍在南北郊、明堂、雩壇、五郊壇、宗廟、社稷、籍田等諸多禮制事項中自我作古,(53)姜波:《漢唐都城禮制建筑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33-140頁。并不斷完善禮樂文教系統(tǒng),修繕國學(xué)禮館、宮城殿闕等禮制建筑,以實現(xiàn)本朝“圣圖重造,舊章畢新”。(54)[梁]沈約:《宋書》卷十四《禮志一》,第346頁。由于釋奠禮制與孔廟祭祀關(guān)乎儒家道統(tǒng)、國家治統(tǒng)的確立,(55)雷聞:《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61-62頁。蕭衍于天監(jiān)四年六月立孔子廟,并創(chuàng)辦五館學(xué),分遣博士、祭酒至州郡設(shè)學(xué);天監(jiān)七年(508)下詔“建國君民,立教為首?!加蕉佚X讓,自家刑國”,(56)[唐]姚思廉:《梁書》卷二《武帝紀(jì)中》,第46頁。這就表明了以國子學(xué)引導(dǎo)士民教化的意圖。天監(jiān)九年(510)三月國子學(xué)建成后,蕭衍下詔規(guī)定皇太子及王侯子弟“年在從師者,可令入學(xué)”。(57)[唐]李延壽:《南史》卷七十一《儒林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730頁。據(jù)考,經(jīng)由國子生策試入仕的皇族成員包括蕭大臨、蕭大連、蕭孝儼、蕭映、蕭愷、蕭乾,外戚則有張纘、張緬、張綰、王質(zhì)、王僉、王勱、王通、王錫等。(58)張旭華:《蕭梁經(jīng)學(xué)生策試入仕制度考釋》,《魏晉南北朝官制論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211-212頁。至于蕭衍諸子,則高選師友、文學(xué)予以專門授學(xué)。如蕭統(tǒng)在明山賓、賀瑒等名儒的訓(xùn)導(dǎo)下,尊崇“姬公之集,孔父之書”,踐行“孝敬之準(zhǔn)式”,儒學(xué)傾向鮮明;(59)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38頁。蕭繹則深得賀革、阮孝緒指授,早年撰《孝德傳》《忠臣傳》《丹陽尹傳》等,其《上〈忠臣傳〉表》即坦承“理合君親,孝忠一體”的觀念源于“早蒙丹扆之訓(xùn)”。(60)[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十,第367-368頁。蕭繹《郢州都督蕭子昭碑銘》還進(jìn)一步論證了“自家刑國”與“保家經(jīng)國”的關(guān)聯(lián)。其圍繞蕭衍從父弟蕭昺的一生勛績,稱揚后者足為“保家經(jīng)國,總括二韋?!松剖?,自家形(刑)國”的藩王典范。(61)魏收:《北齊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詔》,《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四五七,第184-186頁。當(dāng)然,蕭梁其他皇族成員也不乏家國忠孝之士。(62)如蕭綸是“及太清之亂,忠孝獨存”(《梁書》卷二十九《高祖三王傳論》,第437頁)的典型,蕭綱自命“立身行道,終始如一”(同前,卷四《簡文帝紀(jì)》,第108頁),蕭繹自詡“為臣為子,兼國兼家”(同前,卷五《元帝紀(jì)》,第124頁),等等。這些都說明蕭衍以家國一體論引領(lǐng)王朝文教的顯著成效。

      另外,蕭衍舍道入佛,奉行儒佛并崇的文化政策,實現(xiàn)了禮樂完備、文學(xué)弘化的文治局面。(63)中外學(xué)界關(guān)于蕭衍佛教、政治史、思想史等方面的專題研究甚多,顏尚文《梁武帝的君權(quán)思想與菩薩性格初探》一文綜述頗詳。顏尚文:《中國中古佛教史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19-124頁。關(guān)于蕭衍文學(xué)、文化創(chuàng)績的論著也較多,以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xué)》、趙以武《梁武帝及其時代》、莊輝明《蕭衍評傳》、林大志《四蕭研究》、龔賢《佛典與南朝文學(xué)》等為代表。蕭衍尤為注重運用文學(xué)手段將國家盛典轉(zhuǎn)化為文林盛事,以起到擴大輿論傳播的功效。茲以寺廟建造及其文事宣傳為例。蕭衍舍建康三橋舊宅而建成光宅寺及寶塔,堪稱梁初以家舍國、以佛弘孝的標(biāo)志性事件。寺以“光宅”為名,可近溯自天監(jiān)元年郊天祭文“欽若天應(yīng),以命于(蕭)衍。……故能大庇氓黎,光宅區(qū)宇”。(64)[唐]姚思廉:《梁書》卷二《武帝紀(jì)中》,第33頁。沈約《光宅寺剎下銘序》沿用開國文書中“周武—劉秀”疊合敘事模式,將光宅寺比作周武王、劉秀故居;又因光宅寺“上帝之故居”的屬性,(65)[梁]沈約著、陳慶元校注:《沈約集校注》卷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93頁。將其比作佛教釋帝天所居的須彌山。蕭繹《光宅寺大僧正法師碑》進(jìn)一步申述“革命”開國的歷程,并將蕭衍塑造成征服四方的“輪轉(zhuǎn)王”說:“皇帝革命受圖,補天紉地。轉(zhuǎn)金輪于忍土,策紺馬于閻浮。”據(jù)《佛說長阿含經(jīng)》,大善見王七寶之首為“金輪”,第三寶為“紺馬”,二者均是“轉(zhuǎn)輪圣王”的典型瑞象。(66)[南朝梁]蕭繹著、陳志平、熊清元校注:《蕭繹集校注》,第1147-1153頁?!稗D(zhuǎn)輪王”觀念作為佛教主要的王權(quán)觀,在隋唐時期已經(jīng)頻繁用于論證君主統(tǒng)治的合法性。(67)孫英剛:《轉(zhuǎn)輪王與皇帝:佛教對中古君主概念的影響》,《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3年第11期。在蕭繹這里,則初步綴聯(lián)“革命”論與“轉(zhuǎn)輪王”觀,以實現(xiàn)蕭衍由“周武王”向戰(zhàn)無不勝的“轉(zhuǎn)輪王”轉(zhuǎn)換。至于蕭衍晚年以“皇帝菩薩”自居,(68)《魏書》卷九十八《島夷·蕭衍傳》載:“(蕭)衍每禮佛,舍其法服,著乾陀袈裟。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誡,有事佛精苦者,輒加以‘菩薩’之號。其臣下奏表上書亦稱衍為‘皇帝菩薩’?!鄙鲜鏊d指中大通元年六月、太清元年四月蕭衍兩次舍身同泰寺,“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皇帝菩薩”。(《南史》卷七《梁本紀(jì)中》,第206、219頁)。另,《隋書·經(jīng)籍志》載謝吳《皇帝菩薩清凈大舍記》三卷。則似乎是其自比“轉(zhuǎn)輪王”意識的深化發(fā)展。此外,擴大光宅寺的政治影響,蕭衍為開國勛臣沈約、范云、周興嗣以下數(shù)十人鑄像,并移置于光宅寺供奉;(69)[唐]許嵩:《建康實錄》卷十七《高祖武皇帝紀(jì)》引《東都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75頁。為抬升光宅寺的宗教地位,又以法云為寺主,“創(chuàng)立僧制,雅為后則”。(70)[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五《義解篇初·釋法云傳》,郭紹林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62頁。差不多與建光宅寺同時,蕭衍還進(jìn)行了宮城刻漏、魏闕、日晷的建造。周興嗣、陸倕等人奉敕撰制光宅寺碑與《銅表銘》《新刻漏銘》《石闕銘》,無不體現(xiàn)出“‘與天作始’、創(chuàng)造歷史的政治目的”。(71)程章燦:《重定時間標(biāo)準(zhǔn)與歷史位置——〈新刻漏銘〉新論》,《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5期。

      總體來看,制禮作樂是蕭衍重塑本朝“斯文”的核心所在,家國孝治則是皇權(quán)形塑的關(guān)鍵內(nèi)容。兩者集經(jīng)史思想、典章制度、器物建筑、文事宣傳于一身,是多重運作的“混合”式產(chǎn)物。王朗曾回顧曹丕禪位典禮上“忽自以為處唐、虞之運,際于紫微之天庭”的盛大場景,感念禪代文書復(fù)活了“‘受終于文祖’之言于《尚書》”與“‘歷數(shù)在躬,允執(zhí)其中’之文于《論語》”的經(jīng)典記述。(72)《三國志》卷三十八《蜀書八·許靖傳》裴松之注引《魏略》,第968頁。梁齊易代文書同樣也營造了蕭梁建國與西周“二圣”對接的想象、再塑空間,并生發(fā)出唐、虞復(fù)現(xiàn)的政權(quán)認(rèn)同感。進(jìn)入守成期后,蕭衍獎擢勛舊,意在“建國開宇,藩屏王室”;冊封藩王,則彰顯“國禮家情,瞻濟(jì)隆重”。(73)[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一,第916、918頁。蕭衍還規(guī)范藩王世子令、教、表疏等格式與稱謂,(74)[唐]魏徵等:《隋書》卷二十六《百官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28頁。使“誠為國政,實亦家風(fēng)”的禮法秩序貫穿于皇族成員的行政日常之中。正因如此,“自國刑家”觀念對士格塑造產(chǎn)生深遠(yuǎn)影響。如王僧辯徑稱:“臣等或世受朝恩,或身荷重遇,同休等戚,自國刑家,茍有腹心,敢以死奪!”(75)[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21頁。此外,《五禮儀注》的頒行使“孝治天下,九親雍睦”的國策深具操作性,(76)[唐]姚思廉:《梁書》卷二十九《高祖三王傳》,第433頁。也提升了舉國“穆穆恂恂,家知禮節(jié)”的禮制水平。(77)[唐]姚思廉:《梁書》卷三《武帝紀(jì)論》,第97頁。諸如謝覽、王暕等高門子弟,往往因兼具“名家”與“國華”的雙重屬性而成為“自家刑國”的典范。(78)[唐]姚思廉:《梁書》卷十五《謝胐傳》,第265頁。這正與皇族“自國刑家”相輔相成,共同構(gòu)建起蕭梁孝治的禮法生態(tài)體系。至于劉孝綽及其規(guī)模可觀的文學(xué)化家族,曾被蕭繹譽為“孝乎惟孝,其德有鄰。曰風(fēng)曰雅,文章動神”,(79)[南朝梁]蕭繹著、陳志平、熊清元校注:《蕭繹集校注》,第1240頁。劉孝綽則鼓吹“粵我大梁之二十一載,……顯仁立孝,行于四?!?。(80)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梁]蕭統(tǒng)撰、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附錄一,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4頁。這種皇族與地方名族文學(xué)層面的默契互動,也促進(jìn)了蕭梁孝治文學(xué)在家國一體框架下的良性發(fā)展。

      三、《丹陽上庸路碑》與蕭綱“儲副”、蕭繹“帝子”塑造

      如何委派、控御皇室宗親勢力,是漢魏以來的施政難題。為避免重蹈曹魏覆轍,晉武帝將以宗室諸王為主的分封格局扭轉(zhuǎn)為以帝系諸王為主的皇權(quán)政治模式。(81)仇鹿鳴:《從族到家:宗室勢力與西晉政治的轉(zhuǎn)型》,《史學(xué)月刊》2011年第9期。一定程度上,蕭梁沿襲并強化了這種模式。在蕭衍長期執(zhí)政下,蕭梁孕育出專對于太子、藩王的政治語言和文化。像舜、姬誦、劉莊、司馬紹等史上知名的孝子、太子,或者劉蒼、劉德等好文藩王,均已被蕭梁文、政兩界改造成太子或藩王專屬的政治表述。如蕭統(tǒng)履行“隆家干國,主祭安民”的太子政務(wù)之余,(82)[唐]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第170頁。又引領(lǐng)天監(jiān)、普通年間的文壇走向,(83)傅剛:《試論梁代天監(jiān)、普通年間文學(xué)思想與創(chuàng)作》,《文學(xué)遺產(chǎn)》1998年第5期。以至被過譽為具有“克念無怠,烝烝以孝”的“大舜之德”。(84)[唐]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論》,第173頁。然而,“埋蠟鵝”“采蓮蕩舟”事件致使蕭統(tǒng)早故,蕭衍汲取永明末蕭子良、蕭昭業(yè)叔侄宮斗的教訓(xùn),終以蕭綱為太子。(85)較早系統(tǒng)探討蕭統(tǒng)“埋蠟鵝”“采蓮蕩舟”事件政治意涵者,為曹道衡《昭明太子和梁武帝的建儲問題》(《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1期)一文。辛明應(yīng)《蕭梁王室與蕩舟記憶——兼釋經(jīng)史與文學(xué)意象的互文性》(《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6期),則論證了“采蓮蕩舟”史學(xué)敘事背后經(jīng)史、文學(xué)共生的內(nèi)涵。蕭綱為了消弭“廢嫡立庶,海內(nèi)噂誻”的消極影響,(86)[唐]李延壽:《南史》卷五十三《梁武帝諸子傳》,第1312頁。立儲后仍積極延續(xù)蕭統(tǒng)的文業(yè)與政治塑造。其不僅編纂《昭明太子傳》五卷、《昭明太子集》二十卷,作《昭明太子集序》《上〈昭明太子集〉〈別傳〉等表》,還套用《梁公九錫文》十四種頌功模式,在《〈昭明太子集〉序》中頌美蕭統(tǒng)的十四種德行。該序盛贊蕭統(tǒng)“恩均西伯,仁同姬祖”,(87)《昭明太子集校注》附錄一,第249頁。又將其納入周漢以來名太子序列,使之與劉盈、曹丕并稱。當(dāng)然,蕭梁易儲后“儲副”塑造的重心已向蕭綱轉(zhuǎn)移,原本比擬蕭統(tǒng)的“夏啟、周誦,漢儲、魏兩”等太子話語隨之成為蕭綱的專屬稱謂。(88)《陳書》卷二十四《周弘正傳》,第306頁。從思想文化層面,蕭綱也不斷強化自身影響,如《玉臺新詠》的編纂就不乏宮教之用,(89)許云和:《南朝宮教與〈玉臺新詠〉》,《文獻(xiàn)》1997年第3期。更有“為新變詩風(fēng)拿出示范的實例,和《詩苑英華》《文選》相對抗”的深層動機。(90)沈玉成《宮體詩與〈玉臺新詠〉》,《文學(xué)遺產(chǎn)》1988年第6期。另,傅剛也認(rèn)為《文選》與《玉臺新詠》是蕭統(tǒng)、蕭綱作為太子“主持文事的不同階段所代表的不同文風(fēng)和文學(xué)觀”的體現(xiàn)。見氏撰:《〈玉臺新詠〉與〈文選〉》,《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年第1期。對蕭衍來說,其向來注重大興國家工程以顯示本朝“自國刑家”的皇權(quán)特質(zhì)。如天監(jiān)九年翻修柵塘作緣淮塘,敕命周興嗣作《柵塘碣》;十二年(513)擴建太極殿,由王筠撰《上太極殿表》。兩次土木興造與文事宣傳,均不離“四海為家,義存威重。萬國來朝,事惟壯觀”的意圖。(91)[梁]王筠撰、黃大宏校注:《王筠集校注》卷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0頁。正因如此,興修土木也成為蕭衍強化太子形象的手段之一。徐陵《丹陽上庸路碑》就提供了這方面的信息。

      徐陵《丹陽上庸路碑》題中“上庸”詞義不明,導(dǎo)致歷來對該篇頌揚的碑主存有歧疑。(92)清人吳兆宜《徐孝穆集箋注》以碑主為蕭綱,而許逸民則歸之為蕭繹,見許逸民:《徐陵集校箋》卷九《丹陽上庸路碑·題解》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051-1054頁。茲認(rèn)為,“上庸”是確定碑主的關(guān)鍵?!坝埂迸c“容”在中古音中同屬鍾韻、平聲、余封切,是為同音字,故“上庸”即為“上容”。徐陵《丹陽上庸路碑》之“上庸”,實指蕭衍以蕭綱名義所修上容瀆。據(jù)《景定建康志·疆域志二》,赤烏八年(245)孫權(quán)始鑿破岡瀆,迄至蕭綱立太子后,蕭衍為避蕭綱諱而改破岡瀆為破墩瀆;又因該瀆窄淺淤塞難以行舟,而于句容縣東南五里另開上容瀆。值得一提的是,孫吳開鑿破岡瀆之前,三吳地區(qū)至建康的漕運一般先沿長江行八十多公里抵京口而后轉(zhuǎn)至建康。京口作為長江入??冢嚓P(guān)江域備受到海水倒灌的侵?jǐn)_,本來的順下卻如同逆行,加之風(fēng)高浪急,故而導(dǎo)致《丹陽上庸路碑》所說“濤如白馬,既礙廣陵之江。山曰金牛,用險梅湖之路”的航運風(fēng)險。(93)[宋]周應(yīng)合纂:《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域志二》“堰埭·破岡埭”條,王曉波、李勇先、張保見等點校:《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甲編2,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799頁。破岡瀆、上容瀆開通后,太湖流域經(jīng)破岡瀆至秦淮、建康的路程縮短為六十公里,且不必再經(jīng)受京口江域海潮的考驗,航運的經(jīng)濟(jì)性和安全性大為提升。(94)鄭肇經(jīng)主編:《太湖水利技術(shù)史》,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7年,第173-174頁。作為溝通三吳與建康漕運的新航道,上容瀆對蕭梁中后期建康都市圈的持續(xù)性發(fā)展貢獻(xiàn)不小。(95)張學(xué)鋒:《六朝建康都城圈的東方——以破岡瀆的探討為中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二輯。因此,《景定建康志》說:“梁朝四時遣公行陵,乘舴艋自方山至云陽。……徐陵《上容路碑》有云:‘濤如白馬,既礙廣陵之江。山曰金牛,用險梅湖之路。莫不欣茲利渉,玩此修渠?!?96)《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域志二》“堰埭·破岡埭”條,第799頁。由上引“徐陵《上容路碑》”及碑文來看,至遲南宋時此碑題名尚未訛作“上庸路碑”。至于“上容路”,則是沿上容瀆兩岸所筑的堤路,目的在于方便上容瀆沿岸的水陸運輸。丹徒是齊梁皇陵的所在地,破岡瀆或上容瀆則是齊梁皇室自建康至丹徒四時行陵的便捷通道。徐陵碑文“專州典郡,青鳧赤馬之船?;首犹鞂O,鳴鳳飛龍之乘。莫不欣斯利涉,玩此修渠。乍擁節(jié)而長歌,乃摐金而鳴籟”等句,(97)許逸民:《徐陵集校箋》卷九,第1056頁。實為上容瀆及堤路修竣后蕭梁皇王、公卿順渠前往丹徒行陵的場景。由于三十卷六朝古本《徐陵詩文集》及宋人編本《徐陵詩集》均散佚不傳,現(xiàn)存《徐陵集》實為明人重編本。(98)劉明:《〈徐陵集〉編撰及版本考論》,《天中學(xué)刊》2018年第6期。明人輯錄《徐陵集》時,偶有不熟悉梁陳時代的漢語復(fù)音詞及相關(guān)地名,卻喜歡逞臆剜改,就造成了今傳《徐陵集》中諸多中古新詞的異化現(xiàn)象。(99)吳金華、崔太勛:《中古語詞的異化與還原——以〈徐陵集校箋〉為例》,《漢語史學(xué)報》第九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8月版,第129-134頁?!吧先荨庇灋橥环辞械摹吧嫌埂保笾乱彩侨绱?。鑒于上容瀆與蕭綱密切相關(guān),徐陵以東宮學(xué)士身份撰制《丹陽上庸路碑》實屬分內(nèi)之職。由碑文前半部分“我大梁之受天明命,勞己濟(jì)民,有道稱皇,無為曰帝”與銘文末句“帝德惟厚,皇恩甚深。觀乎禹跡,見我堯心”來看,全篇充滿了對于蕭衍天命帝德、振儒興佛、弘文勸化的頌美,其主旨當(dāng)與周興嗣《柵塘碣》、陸倕《石闕銘》、王筠《上太極殿表》相近。不過,上容瀆畢竟為蕭綱而興造,故蕭綱實為《丹陽上庸路碑》“碑主”蕭衍之外的第二主角。碑文“震維舉德,非曰尚年。若發(fā)居酆,猶莊在漢”句,(100)許逸民:《徐陵集校箋》卷九《丹陽上庸路碑》,第1056頁。即頌贊蕭綱以姬發(fā)、劉莊為成長樣板,某種意義上也預(yù)示著蕭統(tǒng)時代的“儲副”話語已正式被蕭綱所承繼。

      有意思的是,蕭繹《金樓子·戒子篇》亦提及“上容”。其云:“東方生戒其子上容:‘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仕以易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101)[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卷二《戒子篇》,第470頁。蕭繹所引出自《漢書·東方朔傳贊》“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顏師古注:“容身避害也?!?102)《漢書》卷六十五《東方朔傳》,第2874頁?!短接[·人事部》“鑒戒下”載《東方朔集》亦說:“(東方)朔將仙,戒其子曰:‘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庸?!钻枮樽?,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103)[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四百五十九“人事部一百”,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2112上a。所謂“莫尚於中庸”即“尚庸”,亦即《漢書·東方朔傳贊》之“上容”。蕭衍是否借上容瀆之名告誡蕭綱做一名“尚庸”(或“上容”)太子,實難僅憑字面遽下按斷。不過,蕭綱《答徐摛書》自稱:“山濤有云:東宮養(yǎng)德而已。……竟不能黜邪進(jìn)善,少助國章,獻(xiàn)可替不,仰裨圣政。以此慚遑,無忘夕惕?!?104)[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十六,第480頁。已見其東宮事權(quán)捉襟見肘。加之蕭衍儒、玄、釋并宗,蕭偉、蕭繹、蕭伯游等宗室成員多究玄義,蕭綱則最稱典型。其于大同末至太清年間頻繁在玄圃自講《老》《莊》,或聽朱異講《周易義》,以致何敬容諷刺:“昔晉代喪亂,頗由祖尚玄虛,胡賊殄覆中夏。今東宮復(fù)襲此,殆非人事,其將為戎乎?”(105)[唐]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七《何敬容傳》,第533頁。因此,蕭綱梁末崇玄的思想變化,或恐與上容瀆之“尚庸”的雙關(guān)意涵有關(guān)。

      蕭繹不僅與蕭綱文事交流密切,還曾因私通宮人李桃兒被后者包庇,故政治上頗為依附丁貴嬪與蕭綱。(106)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xué)》,第218頁。蕭衍曾以“吾家之東阿”稱許蕭綱,(107)[唐]姚思廉:《梁書》卷四《簡文帝紀(jì)》,第109頁。意在蕭綱能從文事層面輔翊蕭統(tǒng)。蕭綱如法炮制,又以“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lǐng)袖之者,非弟而誰?”來抬舉蕭繹,(108)[唐]姚思廉:《梁書》卷四十九《文學(xué)·庾肩吾傳》,第691頁。蕭繹自然成為蕭綱“儲副”話語建構(gòu)的主力。如其《〈法寶聯(lián)璧〉序》說:“周頌幼沖,用資端士;漢盈末學(xué),取憑通議?!腋本龢I(yè)邁宣尼,道高啟筮之作。聲超姬發(fā),寧假卞蘭之頌?!瓭h用戊申,晉維庚午。增暉前曜,獨擅元貞?!?109)[南朝梁]蕭繹著、陳志平、熊清元校注:《蕭繹集校注》,第842頁?!爸茼灐薄懊虾睢本钢艹赏跫дb,“漢盈”則指漢惠帝劉盈;“漢用戊申”,指建武十九年(43)六月戊申日劉秀冊封劉莊為太子,事詳《后漢書·光武帝紀(jì)下》;“晉維庚午”,則為太興元年(318)三月庚午晉元帝立司馬紹為太子,事見《晉書·元帝紀(jì)》。上述兩次立儲均為漢晉史上的著名事件,(110)陳志平、熊清元《蕭繹集校注》于“漢用戊申,晉維庚午”句下注:“‘漢用’二句待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12月,第859-860頁)這與徐陵《丹陽上庸路碑》將蕭綱比作姬發(fā)、劉莊并無二致。至于徐陵《與王僧辯書》稱頌蕭衍“受命中興,光宅天下。泰寧(按,司馬紹)瑣瑣,安敢執(zhí)鞭?建武(按,司馬睿)棲棲,何其扶轂?”(111)許逸民:《徐陵集校箋》卷六,第533頁。則是蕭衍帝王話語模式凌駕于蕭綱太子話語模式的體現(xiàn)。

      不過,《金樓子·戒子篇》引述東方朔“上容”說后還置案語說:“詳其為談,異乎今之世也。方今堯舜在上,千載一朝,人思自勉,吾不欲使汝曹為之也?!?112)[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卷二《戒子篇》,第470頁??梢?,蕭繹以蕭衍治下臻于堯舜盛世而排斥“上容”哲學(xué)。蕭繹志不在小,裴子野、劉顯、蕭子云、張纘等“知己”則充當(dāng)了塑造其“帝子”話語的角色。(113)[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第2頁。如裴子野《丹陽尹湘東王善政碑》說:“猗歟帝子,日就月將。疏爵分品,奄有瀟湘?!谐蓭煼?,文為麗則?!彝躏@允,洵美且麗。……光贊大朝,庇民濟(jì)世?!?114)[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二,第943-944頁。裴子野化用謝朓《新亭渚別范云詩》“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句,(115)[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二十,頁385下a。將蕭繹出鎮(zhèn)荊州視為繼承蕭衍龍飛之地“瀟湘”的勛業(yè),還有效化解《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語境下“目眇眇”所含蕭繹“眇一目”的暗示,客觀上生成了蕭繹效仿蕭衍立足荊楚、問鼎皇權(quán)的特定指向。正因如此,蕭繹忌憚屬僚輕率使用“帝子”一詞。史載,蕭繹“嘗游江濱,嘆秋望之美。(劉)諒對曰:‘今日可謂帝子降于北渚?!跤心考玻詾榇碳?。應(yīng)曰:‘卿言目眇眇以愁予邪?’從此嫌之。”(116)[唐]李延壽:《南史》卷三十九《劉孝綽傳附傳》,第1012-1013頁。盡管劉孝綽“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117)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本)》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98頁。其子劉諒卻對謝朓詩“諷味”不足,更未意識到裴子野重置“帝子”“瀟湘”的毗連意象后對蕭繹產(chǎn)生的政治意義。另外,侯景亂后蕭繹因王偉檄文“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之句,下令“以釘釘其舌于柱,剜其腸”,(118)[唐]李延壽:《南史》卷八十《賊臣傳》,第2018頁。更見其忌諱之深。

      蕭繹為蕭衍第七子,在王室兄弟中被稱“七官”,侄輩則稱之為“七父”。(119)[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十五《河?xùn)|王蕭譽傳》,第830頁;[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858頁。自中大通三年(531)至大寶二年(551),蕭統(tǒng)、蕭綜、蕭績、蕭續(xù)、蕭綸、蕭綱先后去世,蕭繹在“高祖五王”中“代實居長”。按照“以德以長”的“先王之通訓(xùn)”,蕭繹自然可以“比以周旦,則文王之子;方之放勛,則帝摯之季”。(120)[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7-118、119頁。建康陷落之初,蕭繹靜待時局惡化,拒絕以太尉身份承制勤王:“吾于天下不賤,寧俟都督之名?帝子之尊,何藉上臺之位?”(121)[唐]李延壽:《南史》卷八《梁本紀(jì)下》,第234頁。無獨有偶,《金樓子序》亦述及“余于天下為不賤焉”。(122)[梁]蕭繹撰、許逸民點校:《金樓子校箋》,第1頁。其出自周公誡伯禽“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賤”,(123)[漢]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518頁。足見蕭繹太清之初以“周公”置換其“帝子”的意圖。此后,蕭繹又自塑“出《震》等于勛、華,明讓同于旦、奭”的地位。(124)[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29頁。如其討伐侯景、蕭棟檄文說:“侯景,項籍也;蕭棟,殷辛也。赤泉未賞,劉邦尚曰漢王;白旗弗懸,周發(fā)猶稱太子?!?125)[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9頁。正是據(jù)《史記·項羽本紀(jì)》《殷本紀(jì)》自比劉邦、姬發(fā),而實現(xiàn)由“帝子”至“旦、奭”乃至武王的話語轉(zhuǎn)換。

      四、梁末皇權(quán)敘事變異與北方文化疆域南擴

      侯景之亂不僅是南北政局丕變的分水嶺,(126)李萬生:《侯景之亂與北朝政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5頁。也是南方正統(tǒng)論由盛而衰的拐點。顏之推《觀我生賦》哀嘆“自東晉之違難,寓禮樂于江湘。迄此幾于三百,左衽浹于四方”,(127)[唐]李百藥:《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顏之推傳》,第619頁。即為其證。另外,梁末國璽經(jīng)辛術(shù)之手送至鄴城,蕭詧《愍時賦》“悲晉璽之遷趙”句亦是以“白版天子”自嘲。(128)[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第861頁。另史載:“乘輿傳國璽,秦璽也。晉中原亂沒胡,江左初無之,北方呼晉家為‘白版天子’。”見《南齊書》卷十七《輿服志》,第343頁。因此,陳慶之所謂“正朔相承,當(dāng)在江左。秦皇玉璽,今在梁朝”已不攻自破。(129)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lán)記校注》卷二“城東·景寧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7-118頁。蕭衍皇權(quán)敘事的諸多定式也在這一階段發(fā)生異化。

      其一,抑建康而崇江陵,消解建康禮制建筑的王權(quán)象征屬性,使“自國刑家”的治國框架淪為地方本位的“有家無國”。蕭繹為保障荊楚地緣利益而屬意定都江陵,徐陵附和說:“何必西瞻虎踞,乃建王宮;南望牛頭,方稱天闕?”(130)[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30頁。以山為“天闕”似可溯源至秦始皇“表南山之顛以為闕”。(131)辛德勇:《越王勾踐徙都瑯邪事析義》,《文史》2010年第1期。此后,東晉以宮城正午方位的牛頭山雙峰為建康天闕,宋齊則選擇梁山、博望山為之,且均不建象闕。不過,天闕只是京都的地理標(biāo)志,不具備周禮體系下宮城象闕的政務(wù)、禮制功能。是以天監(jiān)七年(508)蕭衍實施何胤“樹雙闕”以明皇權(quán)威儀的建議,在宮城端門、大司馬門外作神龍闕、仁虎闕。兩闕與太極殿構(gòu)成了宮城的朝政中樞空間,闕門既是帝宮居處與外界區(qū)分的標(biāo)志,又是官民上章、辟召隱逸、外事觀禮等活動實施的重要場所。(132)[日]渡辺信一郎:《宮闕與園林——三-六世紀(jì)中國皇帝權(quán)力的空間構(gòu)成》,渡辺信一郎:《中國古代的王權(quán)與天下秩序》,徐沖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7-114頁。陸倕奉敕撰《石闕銘》,更是凸顯了“梁朝建立之合法性與正義性”。(133)程章燦:《象闕與蕭梁政權(quán)始建期的正統(tǒng)焦慮——讀陸倕〈石闕銘〉》,《文史》2013年第2期。只是《石闕銘》認(rèn)為晉宋“假天闕于牛頭,托遠(yuǎn)圖於博望,有欺耳目,無補憲章”,(134)[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五十六,頁1037下b。到徐陵這里卻成了論證江陵無“天闕”亦可建都的依據(jù)。大寶二年十月蕭綱被弒后,蕭繹仿效劉義隆宣揚“有紫云如車蓋,臨江陵城”。(135)[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7頁。王僧辯隨之進(jìn)言:“陛下繼明闡祚,即宮舊楚?!┩蹩梢栽阪€,何必勤勤建業(yè)也哉!”(136)[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8頁。不過,周弘正、王褒等人僅贊同江陵的陪都地位,且警告“黔首萬姓,若未見輿駕入建鄴,謂是列國諸王,未名天子”的輿情導(dǎo)向。(137)[唐]姚思廉“:《陳書》卷二十四《周弘正傳》,第309頁。這說明江陵與建康的帝都之爭亦是帝系王統(tǒng)之爭。庾信《哀江南賦》悼惜“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zhǔn)?。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nèi)起”,(138)[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一《庾信傳》,第741頁。即是其精要概括。

      其二,“桓文”敘事的扭曲。梁末諸藩內(nèi)軋不斷,“桓、文”作為中興之臣的政治寓意屢被消解,甚至還轉(zhuǎn)指宇文泰、宇文邕。如蕭繹請求西魏誅討蕭紀(jì)說:“子糾親也,請君討之。”(139)《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五“梁元帝承圣二年”,第5098頁。其徑引《左傳·莊公九年》鮑叔牙給魯莊公書信之辭,雖以齊桓公自比,卻立足齊國宮廷內(nèi)斗的史實,全無“繼蹤曲阜,擬跡桓、文”的“五霸”屬性。(140)[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6頁。蕭詧在西魏扶持下即位,“上疏則稱臣,奉朝廷正朔”,故作《愍時賦》感嘆說:“忽值魏師入討,于彼南荊。既車徒之赩赫,遂一鼓而陵城。同寤生之舍許,等小白之全邢?!?141)[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第859、861-862頁。據(jù)《左傳·隱公十一年》,鄭莊公滅許國后,以鄭大夫公孫獲領(lǐng)兵居許國西偏,命許莊公居?xùn)|偏,從而將許國變?yōu)猷崌耐泄苷?quán);又《韓非子·說林上》載,晉國伐邢國之際鮑叔建議齊桓公坐觀成敗,“晚救之以敝晉,齊實利。待邢亡而復(fù)存之,其名實美”。(142)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卷七《說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64頁。由上可知,蕭詧自比許莊公、邢君,而將宇文泰喻作鄭莊公、齊桓公。不寧唯是,天保十年(571)華皎至襄陽向衛(wèi)公宇文直陳請:“梁主既失江南諸郡,民少國貧。朝廷興亡繼絕,理宜資贍,豈使齊桓、楚莊獨擅救衛(wèi)復(fù)陳之美。望借數(shù)州,以裨梁國?!?143)[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第864頁??梢姡A皎在蕭詧“齊桓救衛(wèi)”的基礎(chǔ)上,并聯(lián)《左傳·宣公十一年》楚莊王殺夏征舒而以陳國為縣之典,同樣將齊桓、楚莊比擬宇文邕。

      其三,操弄忠孝之名,導(dǎo)致家國一體的政治道德體系崩壞。蕭繹在侯景亂前一直強調(diào)皇室家教與蕭梁開國守成的關(guān)系,其《上〈忠臣傳〉表》就將“求忠出孝”溯源至“羲軒改物,殷周受命”,(144)[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十,第367頁。從而把蕭梁教化與黃帝、周武王的圣王傳統(tǒng)連結(jié),客觀上促動了蕭梁建國后的文教轉(zhuǎn)型。因此,王筠《答湘東王示〈忠臣傳〉箋》加以鼓吹說:“孝實天經(jīng),忠為令德,百行攸先,一心靡忒?!瓥|平獲譽為片言,臨淄見稱文辭小道,孰若理冠君親,義兼臣子?”(145)[梁]王筠撰、黃大宏校注:《王筠集校注》卷上,第29頁。此后,蕭恪、蕭大款、蕭大成、蕭圓正、張綰等人又援引《上〈忠臣傳〉表》的忠孝觀,將蕭繹塑造為“忠為令德,孝實天經(jīng)。地切應(yīng)、韓,寄深旦、奭”的典型。(146)[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15頁。徐陵則稱蕭繹“忠誠冠于日月,孝義感于冰霜”,并將其平叛侯景賦予“家冤將報”與“國害宜誅”的雙重意涵。(147)[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元帝紀(jì)》,第129頁。然而,蕭繹表面標(biāo)舉“吾于天下不賤”的口號,實則借蕭衍之名以控御諸藩、統(tǒng)制州鎮(zhèn)。故而,梁末文士忠孝立場日益模糊,如趙伯超、周石珍、嚴(yán)亶、伏知命、王克、元羅、殷不害、周弘正等人均曾為侯景僭偽政權(quán)所用。對此,顏之推不由感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148)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本)》卷四《文章篇》,第258頁。至于蕭詧,亦因稱藩異國而難脫“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讎也,誰與為國”的罵名,(149)[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第860頁、第862頁。遑論逆轉(zhuǎn)蕭梁“溥天之下,斯文盡喪”的敗局。(150)[唐]李百藥:《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顏之推傳》,第623頁。

      自承圣元年(552)至禎明三年(589),南方荊楚、三吳區(qū)塊之爭已演變?yōu)楸敝?、北齊介入后的南北之爭。當(dāng)時南兗州、秦郡、陽平、歷陽等州郡盡歸北齊所有,益州、巴州等巴峽以東地區(qū)及荊州、襄陽則并入北周版圖,(151)胡阿祥:《六朝疆域與政區(qū)研究》,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第116-124頁。梁末王朝敘事的地域、政統(tǒng)、文化空間被大大壓縮,以江南地理為依托的“國”的概念也日漸淡化。尤其南人入北后,北地作為永嘉南渡前的“父母之邦國”,(152)[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七十九,第1358頁。往往使親族觀念替代國家意識,并促生南北間序族認(rèn)親、連綴宗脈的活動。諸如沈炯《歸魂賦》、庾信《哀江南賦》、顏之推《觀我生賦》、徐陵《在北齊與宗室書》均歷述族系,其用意大致如此。與此同時,巴蜀、荊楚易主也帶來長江中上游地理文學(xué)淪為異邦文化資產(chǎn)的風(fēng)險。如蕭詧《愍時賦》就痛陳:“彼云夢之舊都,乃標(biāo)奇于昔者。驗往記而瞻今,何名高而實寡!寂寥井邑,荒涼原野。徒揄揚于宋玉,空稱嗟于司馬。南方卑而嘆屈,長沙濕而悲賈。余家國之一匡,庶興周而祀夏。忽縈憂而北屈,豈年華之天假!”(153)[唐]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第862頁。至于蕭繹在征討侯景檄中,也如實地描述了“偃師南望,無復(fù)儲胥、露寒。河陽北臨,或有穹廬氈帳”的江南亂象。蕭賁大概受“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的風(fēng)習(xí)影響,(154)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本)》卷四,第279頁。徑直批評說:“圣制此句,非為過似。如體目朝廷,非關(guān)序賊?!?155)[唐]李延壽:《南史》卷四十四《齊武帝諸子傳》,第1106頁。所謂“體目”,即構(gòu)造字謎隱語之法。(156)詹瑛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49-550頁。另,祖保泉譯作:“以體解文字為竅門而設(shè)謎。體,體解、拆開。目,竅門?!弊姹H骸段男牡颀埥庹f》卷三,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84頁。蕭賁意在勸誡蕭繹不應(yīng)將朝廷覆滅寫的如同啞謎,而應(yīng)彰顯檄文“植義揚辭,務(wù)在剛健?!厥抡讯肀?,氣盛而辭斷”的特征。(157)詹瑛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四,第780-783頁。然而,蕭繹誤認(rèn)為蕭賁暗諷其“何補金陵之覆沒”的過錯,(158)[唐]姚思廉:《梁書》卷六《敬帝紀(jì)論》,第152頁。按,有學(xué)者以“體目”作比方、比擬解,認(rèn)為蕭賁作為南齊宗室遺臣對梁有亡國之恨,故反諷蕭梁覆滅實屬罪有應(yīng)得。見林維民:《鉛刀集》“蕭繹為何怒而殺蕭賁”條,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87-188頁。故將其下獄餓死、戮尸,甚至還作《懷舊傳》加以誣毀。這種敏感態(tài)度抑制了江南地區(qū)的政治批判,反而在庾信(《哀江南賦》)、顏之推(《觀我生賦》)、蕭圓肅(《淮海亂離志》)、蕭大圜(《梁舊事》)等入北梁士的推動下,使北地大興梁亡反思的風(fēng)潮。

      另外,北周占據(jù)蜀岷、荊楚地域,獲得了與西南諸夷展開朝貢貿(mào)易的渠道,也掌握了南下嶺南、東指建康的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隨著北周官員在上述地域任職,相關(guān)的官方文書、文人詩筆大量增加。這就意味著北周的文化版圖得以南擴,而庾信、王褒、沈炯等降北南士則充當(dāng)了南擴的橋梁。由徐陵《折楊柳》“江陵有舊曲,洛下作新聲”來看,(159)[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二“橫吹曲辭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28、329頁。“江陵舊曲”轉(zhuǎn)換為“洛下新聲”的過程中必然灌注北朝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立場。因此,降北南士筆下的荊楚風(fēng)物看似促進(jìn)了三峽、白帝城、江陵、襄陽等山川、城邑意象的北傳,事實上卻是北朝皇權(quán)意識對南土逆向伸張的載體。庾信《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雜取荊楚地記、樂府、碑頌以塑造紇干弘平定南土的勛績,就是這方面的顯例。其云:“公受命中軍,迅流下瀨,遂得朝發(fā)白帝,暮宿江陵,猿嘯不驚,雞鳴即定?!?160)[北周]庾信撰、許逸民集注《庾子山集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39頁。上述源自盛弘之《荊州記》:“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蛲趺毙?,有時云:‘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其間一二千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為疾也?!庇帧懊壳绯跛?,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岫傳響,哀轉(zhuǎn)久絕?!?161)[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十三“地部十八”,第259頁上b-下a。小尾郊一認(rèn)為,《荊州記》是李白《早發(fā)白帝城》“朝發(fā)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最早出典。(162)[日]小尾郊一:《中國文學(xué)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以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為中心》,邵毅平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0頁。然而,“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與“高猿長嘯,屬引凄異”分別出現(xiàn)在《荊州記》的不同段落,庾信當(dāng)是將“白帝”“江陵”“猿嘯(或“啼”)”三者整合書寫的先驅(qū)。鑒于李白深受庾信詩賦影響,(163)何世劍:《論李白對庾信詩賦的承傳接受》,《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春之卷??峙骡仔糯吮攀抢钤姷闹苯觼碓础V皇抢钤姾髞砭由?,“白帝”“江陵”已由庾碑中的軍事重鎮(zhèn)轉(zhuǎn)變?yōu)槔畎坠P下的自然名勝而已。不止如此,庾碑也可能效法了梁鼓吹曲辭《巫山高》。《巫山高》本為漢鼓吹十六曲之一,蕭衍為頌揚建梁闡運的歷程,將十六曲改制為十二曲,并更換新題。其中《巫山高》改為《鶴樓峻》,“言平郢城,兵威無敵”。(164)[唐]魏徵等:《隋書》卷十三《音樂志上》,第304-305頁。檢看蕭繹、范云、費昶、王泰所作《巫山高》,均以表現(xiàn)荊門、巫峽的奇絕景致為主,當(dāng)跳出了《鶴樓峻》作為開國史詩的政治窠臼。費昶還因“善為樂府,又作鼓吹曲”,被蕭衍譽為“才意新拔,有足嘉異”。(165)[唐]李延壽:《南史》卷七十二《文學(xué)傳》,第1783頁。這說明《巫山高》的自然化描寫得到當(dāng)朝的認(rèn)可。另外,蕭繹《巫山高》《青溪山館碑》均涉及巫峽急湍猿鳴的情節(jié),體現(xiàn)了詩、碑筆法互通的特點。(166)如蕭繹《巫山高》“巫山高不窮,迥出荊門中。灘聲下濺石,猿鳴上逐風(fēng)。樹雜山如畫,林暗澗疑空”(《樂府詩集》卷十七“鼓吹曲辭二”,第239頁),就與《青溪山館碑》“清風(fēng)遠(yuǎn)至,響猿鳴于巫峽。西鄰百丈之穴,南帶千仞之水”(《蕭繹集校注》,第1202頁)諸句十分相似。這也正是庾碑受《巫山高》影響的可能性所在。應(yīng)該說,“南國多奇山,荊巫獨靈異”的自然風(fēng)致經(jīng)由庾信融匯荊楚地記、詩、碑后的書寫,(167)虞羲:《巫山高》,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605頁。不僅成為紇干弘立功南土的陪襯,也美化了北周趁蕭梁內(nèi)亂而侵奪岷蜀、荊楚的軍事活動。自梁至唐,江陵、白帝、襄陽等城市先后經(jīng)歷了由軍事重鎮(zhèn)、割據(jù)都城到經(jīng)濟(jì)中心、文化名城的轉(zhuǎn)化,其山川形勝、名物景觀、風(fēng)土鄉(xiāng)情、居處飲食等元素也紛紛進(jìn)入唐代主流文化視野。(168)張偉然:《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qū)域及地理意象》,李孝聰主編:《唐代地域結(jié)構(gòu)與運作空間》,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8月,第385-393頁。追本溯源,庾信碑文客觀上擴大了荊楚地理文學(xué)的影響,北周文化版圖的南擴更預(yù)先開啟了隋唐一統(tǒng)南北的精神窗口。

      總之,蕭衍“自家刑國,自國刑家”的治國方略,源自開國文書“高光征伐”“湯武革命”與“二圣”敘事所確立的政治框架,也是受命改制的必然選擇。家國一體論作為蕭梁皇權(quán)敘事的核心要義,不僅框定了皇朝文學(xué)的書寫方向,也左右了文壇迭代的進(jìn)程。除了“四蕭”的引領(lǐng)外,參與禪代文書或皇家碑銘的撰制者,往往也是蕭梁文壇不同階段的執(zhí)牛耳者。當(dāng)家國觀念融入蕭梁宗教政治與權(quán)力運作的綜合體系后,經(jīng)由文學(xué)的折射,蕭梁開國詔冊、太子與帝子的斯文塑造以及梁末亂世文書都呈現(xiàn)出兼具史學(xué)與文學(xué)經(jīng)典的雙重特征。雖然梁末家國孝治體系崩解導(dǎo)致皇權(quán)敘事異變,縱觀蕭綱、蕭詧、蕭繹、庾信、沈炯、顏之推等以“忠孝節(jié)義”為主旨的撰述,其中自不乏“其大者,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次亦足以抒憤寫懷?!酥列灾燎椋淙趦砷g蟠際不可澌滅”的特質(zhì),(169)[清]紀(jì)曉嵐著:《紀(jì)曉嵐文集》第一冊卷九《〈冰甌草〉序》,孫致中等校點,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86-187頁。一定程度上也將六朝皇權(quán)敘事文學(xué)推向鼎峰。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陳朝因“合法性資源嚴(yán)重不足”,(170)牟發(fā)松:《陳朝建立之際的合法性訴求及其運作》,《中華文史論叢》第83輯,第232頁。難以有效貫徹家國一體的孝治路徑。迄至隋朝,楊堅反而積極吸納許善心、柳彧等蕭梁遺少推揚的家國忠孝觀念,(171)如許善心續(xù)修、增補其父許亨《梁史》為七十卷,專門設(shè)置《孝德傳》《誠臣傳》《列女傳》《藩臣傳》與《權(quán)幸傳》《羯賊傳》《逆臣傳》《叛臣傳》,從“忠孝”與反“忠孝”角度揭示梁末官場的兩極分化。楊堅不以其《梁史·序傳》稱頌“有梁之興,君臨天下,江左建國,莫斯為盛”為忤,反而譽之為“既能懷其舊君,即我誠臣”。見《北史》卷八十三《文苑傳》,第2084、2801頁。要求公卿大族應(yīng)以雅樂為“正聲”,摒棄西涼、龜茲等“新變”之樂,以身作則,以利于“自家形國,化成人風(fēng)。勿謂天下方然,公家家自有風(fēng)俗矣。存亡善惡,莫不系之”。(172)[唐]魏徵等:《隋書》卷十五《音樂志下》,第378-379頁。這種雅樂改革主張其實始于顏之推開皇二年上書:“今太常雅樂,并用胡聲;請馮梁國舊事,考尋古典”。(173)[唐]魏徵等:《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第345頁。另外,柳彧力諫楊堅“孝惟行本,禮實身基,自國刑家,率由斯道”,(174)[唐]魏徵等:《隋書》卷六十二《柳彧傳》,第1482頁。也是蕭梁家國一體政治遺產(chǎn)持續(xù)傳播的顯證。此后,李世民出于為玄武門之變辯護(hù)的目的,一改魏晉忠孝對立的觀念而強調(diào)忠君先于孝親。(175)唐長孺:《魏晉南朝的君父先后論》,《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48頁??疾炱洹靶⒄撸剖赂改?。自家刑國,忠于其君,戰(zhàn)陳勇,朋友信,揚名顯親,此之謂孝”的說辭,(176)[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二十四《禮儀志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17頁。其中亦多少受到蕭梁家國一體論的啟發(fā)。杰·懷特曾指出,傳統(tǒng)社會中的合法性敘事“告訴人們相信什么、如何行動、在一生中可以希望什么。通過敘事傳播的規(guī)范和規(guī)則,為那些相信敘事的人確立了社會聯(lián)系以及社會的、政治的和經(jīng)濟(jì)的實踐”。(177)[美]杰·D.懷特:《公共行政研究的敘事基礎(chǔ)》,胡輝華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第136頁。這大致符合蕭梁皇權(quán)敘事的特質(zhì),而蕭梁又是南朝乃至隋唐皇權(quán)敘事的寫照。

      猜你喜歡
      蕭繹梁書蕭衍
      蕭繹的自我療救與思想超越
      ——以《金樓子》為中心*
      長壽皇帝蕭衍養(yǎng)生之道
      山中宰相
      故事大王(2017年4期)2017-05-08 07:57:54
      那些壞性情導(dǎo)致的壞婚姻
      梁武帝出家
      為君理得半面妝
      小小說月刊(2015年5期)2016-01-22 08:50:52
      為君理得半面妝
      Experimental study on the time-dependent dynamic mechanical behaviour of C60 concrete under high-temperatures
      Lagrangian methods for water transport processes in a long-narrow bay-Xiangshan Bay, China*
      從《重答劉秣陵沼書》看《梁書·文學(xué)傳》之失
      名作欣賞(2014年29期)2014-02-28 11:24:31
      盘锦市| 克东县| 青州市| 威远县| 清水河县| 永修县| 元氏县| 通海县| 凉城县| 宜黄县| 内江市| 谢通门县| 余江县| 福安市| 赤峰市| 东城区| 兴隆县| 马鞍山市| 阿鲁科尔沁旗| 宾川县| 称多县| 普兰县| 崇礼县| 阜康市| 丰顺县| 山丹县| 孟州市| 建水县| 大石桥市| 伊春市| 麦盖提县| 石柱| 武宁县| 临武县| 洪湖市| 扎兰屯市| 皋兰县| 桂阳县| 汉川市| 壶关县| 哈巴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