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聰

（日本大學 商學院，日本 東京 157-8570）

一、澀澤榮一的《論語與算盤》

最近，澀澤榮一①的名字在日本常常成為話題。日本放送局（NHK）每周播放一次描寫澀澤榮一生涯的大河?、凇洞唐魄嗵臁?，博得了極大的好評 。近年來，澀澤榮一開始受到關注，很大的契機就是因為預定在2024年對日本的新紙幣進行重新印制，為了突顯從平成到令和改元的盛況，現(xiàn)在流通的一萬日元紙幣上的福澤諭吉人物肖像將變更為“澀澤榮一”，這是二十年來第一次對紙幣的重新印制。為此，對成為一萬日元紙幣“臉”的澀澤榮一的關心與關注自然就高漲起來了。但是，雖然只要是日本人，大概都聽說過澀澤榮一的名字，可讓人意外的是，真正了解澀澤榮一的人卻少之又少。于是，出于想更加了解人物像的興趣與好奇，描寫他一生的NHK大河劇的收視率不斷攀升。

澀澤榮一于1840年（日本天保十一年）出生在武蔵國榛沢郡血洗村（現(xiàn)在的埼玉県深谷市）的一戶農家。他從幼年便開始幫家里做一些家傳祖業(yè)的藍玉制造和銷售的工作，由于澀澤家熱心學問，他從5歲時起就接受了中國經(jīng)典《大學》《中庸》《論語》等的英才教育。16歲的時候，由于受到村子領主不合理收費要求，以反對領主的無理要求為契機，他開始對當時的身份制度抱有懷疑，并立志要把自己的農民身份變成武士的身份。于是，21歲的時候獲得父親的許可去了江戶，在那里的幾年間，他擴大了見聞，長了見識，24歲的時候，終于以武士的身份供職于一橋家（德川慶喜）了。之后，由于德川慶喜在1886年（日本慶應二年）成為德川家第五代將軍，澀澤榮一的身份也隨之變成了將軍的直屬家臣。澀澤榮一在1867年作為日本幕府使節(jié)的隨行人員參加了在巴黎召開的萬國博覽會，第一次來到了歐洲，在去往巴黎的航路上，路過了上海、香港。在萬國博覽會結束之后，他又訪問了瑞士、荷蘭、比利時、意大利、英國等，接觸到了當時最為先進的近代產業(yè)與政治制度下的歐洲的實際狀況。這段經(jīng)歷給了后來他作為實業(yè)家的生涯以巨大的影響。實際上，澀澤從歐洲回來的第二年，就在日本設立了日本最早的股份制“商法會所”。在德川幕府把政權還給朝廷（明治天皇）的“大政奉還”之前，澀澤榮一一直是在為德川家工作。1868年改元明治，開始明治維新，嶄新的明治時代開始了。明治政府看上了澀澤榮一，讓他擔任了政府的官職——民部省租稅正（相當于中國的國稅局長）。之后，他在大藏省進行各種各樣的制度改革，33歲的時候辭掉大藏省的官職，成為民間人士。在擔任第一國立銀行總監(jiān)職位的同時，設立造紙公司（后來的王子制紙公司），并就任東京商法會議所（后來的東京商業(yè)會議所）的會長。澀澤一生創(chuàng)辦了大約500多家企業(yè)，為日本的經(jīng)濟發(fā)展貢獻了畢生力量。為此，他作為代表日本的實業(yè)家和建立了日本經(jīng)濟基礎的人物，廣為世間知曉，關于澀澤榮一的經(jīng)歷可以參見他本人的自傳（渋沢栄一，2021）和童門冬二（2021）。

更為讓澀澤榮一名聲大振的是他的著作《論語與算盤》（渋沢栄一，2004）。 此書于1916年第一次刊行出版，之后多次再刊，即便是在當今，這部極為著名的著作仍然受到很多企業(yè)家、經(jīng)營人士的青睞，被廣為閱讀。這本書是根據(jù)澀澤榮一演講內容的口述編輯而成的，與匯集了孔子語錄的《論語》體裁很相似。

澀澤榮一推行實業(yè)，一直是以中國的經(jīng)典《論語》為規(guī)范準則?！墩撜Z與算盤》全書由十章構成，關于書名的《論語》與“算盤”，澀澤榮一是這樣說的，“有本書叫論語，是孔子的門人記錄孔子的語錄，這本書大致誰都讀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和這本論語一樣，還有一個叫算盤的東西，它們好像很不般配，是兩個相去甚遠的東西，但是，我始終并不斷的論述說，這個算盤是由論語形成的，論語又依靠算盤驅動出真正的財富。因此，論語與算盤，是相去甚遠但又很近的東西?！保i沢栄一，2004:1）

從幼年就開始學習中國古典的澀澤榮一特別重視《論語》，為了要把《論語》的教義與訓導活用在商業(yè)活動中，他開始努力結合自己的立場，重新研讀、理解《論語》（林田明大，2019:270）。近年來，日本的商務人士把中國的古典，比如《論語》等當作立于經(jīng)濟社會不敗的指南書勤奮閱讀，形成一種時尚，而最早把《論語》與經(jīng)濟結合在一起的大概就是澀澤榮一。他認為論語的教義與算盤（商業(yè)活動）是相互矛盾，是具有相反性質的東西，他在這樣的理解基礎之上，特地主張這兩個相反的、對立的東西是可以做到并立并存的。

論語說的是修己交人的日常教義，也是缺點最少的教導訓誡，我在想，是不是可以依靠這部論語做好生意呢？于是，我想到遵循論語的教導訓誡，開展商貿活動，增值圖利。

（渋沢栄一，2004:11）

二、共生的思想

性質相反的兩種對立東西的并存并立的觀念，其根源存在于中國古代哲學中的陰陽思想、二元思考當中。二十多年前，日本當時一度很流行“共生”這個詞③（黒川紀章，1999）。如今，“共生”這個詞使用起來很平常，當時，作為一種新詞，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被使用。所謂“共生”，是一種重視平衡的觀念，重視雖然抱有對立、矛盾但彼此又相互需要且必要的關系，重視由此關系又產生新的創(chuàng)造的關系?？鬃铀伎际挛锏臅r候，認為保持左右平衡很重要，所以他提倡中庸之道，《荀子》當中保留了這個傳說故事。

『荀子』「宥坐」

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鬃訂栍谑貜R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曰，此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

（荀況，2009:495）

“欹器”是一種容器，一放滿水就傾覆，又稱“宥坐之器”?？鬃釉隰敾腹膹R里看到“欹器”后，他說，它在空的時候會傾斜，裝水裝到中間一半的時候，它能站立不動，加滿了水之后就會傾倒。這段話說出了平衡的必要性。為了不讓容器翻倒，放入的水適中為最好，但要做到恰到好處是很難的。因為人們常常不是左就是右，不是陰就是陽，思考做事很容易偏頗，所以孔子提倡說，要盡量走正中間中庸之道。這種保持平衡的觀念，用今天的語言來說的話，意思就是“共生型社會的構建”，是當代社會所追求的模式。

在一邊維持平衡一邊推進經(jīng)濟活動這一點上，近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筆者從1983年到1996年在中國留學近八年，在上海復旦大學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兩所大學完成了中國古代史和思想史的碩士、博士學業(yè)。獲得了學位后，筆者回到了日本，但在上海留學期間，親身感受到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例如，從1990年代開始實行的中國式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它是以鄧小平的“南巡講話”帶來的經(jīng)濟改革為基礎，作為1990年代改革與建設的主要任務而實行的體制。也就是說，通過企業(yè)改革導入市場經(jīng)濟，間接性的控制經(jīng)濟活動，讓市場經(jīng)濟配合中國從前的體制，創(chuàng)造出新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這一嶄新的模式，這樣的創(chuàng)造可以說是一種“共生”，結果是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經(jīng)濟成長。而且，伴隨1997年的香港回歸導入一國兩制，這也可以看做變相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共生”，可以認為在實施重大社會變革之際，中國追尋的目標就是構建起共生型的社會。

作為學術交流的必要環(huán)節(jié)，筆者每年都要訪問中國，在上述的社會變革中有一件事讓筆者特別感到驚奇。那就是無現(xiàn)金化的現(xiàn)象。中國社會中的方方面面以及各種各樣的場合，都普及了電子結算服務，經(jīng)濟活動開展的甚為高效。日本現(xiàn)在還是以現(xiàn)金及信用卡為主體的經(jīng)濟結構，無現(xiàn)金化遠不及中國發(fā)展迅速。來中國參觀訪問，所有的日本人幾乎都必須在賓館、銀行根據(jù)需要多次兌換現(xiàn)金，在市場購物、乘坐出租車的場合，應該是明顯感到現(xiàn)金結算的不便之處。尤其是在這次人類面臨新冠病毒重大災害之際，沒有直接現(xiàn)金接觸的電子結算方式，讓人感到特別的安心與欽佩。在訪日游客不斷增加的日本，不禁讓人覺得日本的當務之急就是學習中國，盡快廣泛普及電子結算服務。而且，中國在數(shù)字化方面，也有讓人引以為傲的成就（矢吹晉，2018；秦卓彌等，2020）。眾多數(shù)字化企業(yè)的出現(xiàn)，從采用AI（人工智能）的金融服務、移動結算服務、交通工具的自動檢票系統(tǒng)到食品配送、在線診療、在線教育等等日常生活的服務，中國已經(jīng)比日本更為先進和發(fā)達，非常方便和便捷。

三、從可再生走向可持續(xù)

2011年3月13日，以日本東北地區(qū)為中心，發(fā)生了東日本大地震，震級達到9級。由于這次大地震，福島縣的福島第一核能發(fā)電所受到了重大損害，甚至發(fā)生了核泄漏。事故距今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但核能發(fā)電所流出來的大量污染水成了嚴重問題，圍繞如何處理這些污染水，這個問題甚至發(fā)展成為一個國際問題，至今仍未得到妥善解決。以這次的大地震為契機，日本以過度信賴核能源為教訓，開始摸索原子能以外的能源之路，“可再生能源”這個用語在日本流行?？稍偕茉?，是指太陽光、地熱、水力、生物能源等來源于大自然的能源，通過使用這些可再生能源企盼構建起能源循環(huán)社會。但是，2015年聯(lián)合國提出了SDGs（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即可持續(xù)開發(fā)目標，成為國際社會共同的理想，日本不得不以更加寬闊的視野思考能源問題。如何從可再生走向可持續(xù)。SDGs 即可持續(xù)開發(fā)目標不是單單停留于能源問題，它是在很多領域所追求的國際社會的共同目標，需要具有與以往所不同的視角。

2013年，作為巨大經(jīng)濟圈的構想藍圖，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提出了“一帶一路”的構想。 這個構想主要構建從中國經(jīng)由中亞地區(qū)然后到達歐洲地區(qū)的廣泛區(qū)域的經(jīng)濟圈，在這個構想當中，習近平主席把針對大氣污染、水質污染、土壤污染對策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關聯(lián)在一起。以國家規(guī)模明確積極投入目標達成的姿態(tài)，受到了廣泛的高度好評，今后的發(fā)展值得期待。關于“一帶一路”的構想，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李向陽教授（2018）以《論語》為據(jù)，認為：“義利觀”是“一帶一路”核心理念?！傲x利觀”是中國儒教倡導的治國理念，以孔子為首的歷代儒家先哲，一直都強調的基本理念就是“義”要比“利”更為優(yōu)先得到秉持和尊重，要重義輕利。中國的領導者繼承并發(fā)展了儒家文化的“義利觀”，并將這種“義利觀”應用于國際交流，當成了富有中國特色的經(jīng)濟外交理念。在推進“一帶一路”的建設之際，秉持正確的“義利觀”，體現(xiàn)了中國為實現(xiàn)和平崛起而承擔的大國責任。

對“一帶一路”的定義，因研究者不同而不同，但認為中國最新的經(jīng)濟圈構想繼承了中國古代哲人的思想的這一觀點，卻意外的與依靠中國思想進行經(jīng)濟建設而獲得成功的澀澤榮一的觀念相重合，再一次不得不讓人強烈感受到中國思想的偉大和它巨大的影響力。支撐起經(jīng)濟基石的中國思想的重要性，或許今后將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

注釋：

① 澀澤榮一（1840-1931），日本官僚、實業(yè)家、教育家。1914年為強化中日經(jīng)濟關系訪問中國。憑借其民間經(jīng)濟外交的功績等兩次成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② 大河劇，是指1963年以來日本廣播協(xié)會（NHK）播放的系列歷史劇的總稱。

③ “共生”一詞本是佛教用語，由于建筑家、思想家的黑川紀章的創(chuàng)新使用，共生一詞被社會普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