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津津 汪焱梁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青島 266237)
當今世界正處于前所未有的大數據時代,數據信息的搜集、整合與利用對整個國家與社會經濟發(fā)展乃至于國家競爭力的提升而言,均有著不容小覷的戰(zhàn)略性意義。TDM技術,全稱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是一項對海量數據進行自動化分析與處理,以獲取有價值信息的技術。該技術具有相當大的科研價值及經濟價值,是數字時代面臨的新機遇。圖書館作為公共文化服務主體,其所掌握的大批量數據與文本資料,是TDM重要的作用對象。當前各國都在尋找TDM在著作權傳統(tǒng)合理使用制度轉化上的新出路,以期建立著作權人代表的私人利益與圖書館代表的公共利益之間的平衡機制,推動本國文化和科學事業(yè)的創(chuàng)新。
在當前的版權保護體系下,對圖書館的數字化作品應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面臨著高概率的著作權侵權風險。在不同的技術操作階段,存在著不同的侵權可能性。厘清圖書館數字化作品著作權保護與TDM技術之間的沖突表現并分析其緣由,有助于探尋其解決路徑。
1.1.1 TDM的應用招致圖書館數字化作品的侵權風險
可能侵犯復制權。在應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對圖書館的數字化作品進行處理的階段,行為人需要將所涉及到的數字化作品相對穩(wěn)定地固定在相應服務器中,且要保證能夠實現讀取與再現的要求。該行為符合“復制行為”的兩個特征:一是在有形物質載體上再現該作品,二是要固定在該有形物質載體上[1]。因此上述行為是需要受到著作權人復制權的保護范圍的限制的。有觀點認為可以“臨時復制例外”或者現行“合理使用制度”來規(guī)避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復制權侵權可能,但這是行不通的。且不討論臨時復制是否受制于復制權,即便其不屬于權利人復制權的涵蓋范圍,“臨時復制”也需要滿足“臨時、偶然”且“不具備獨立經濟地位”的要件,一方面,該技術所獲取的數據是可以讀取與再現的,另一方面,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信息提取階段所獲得的數據結果毋庸置疑地具有不同程度上的經濟價值[2]。而現行“合理使用制度”中,與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相關的無非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24條第1、6、8項,但是均無法為該技術實際運行過程中的合法性提供法理支撐。原因在于,第1項主體限于個人;第6項要求復制范圍限于作品的片段,且目的也有限制;第8項要求復制目的為陳列或保存版本。雖然該條第13項規(guī)定了“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情形”,卻并非意味可以自行創(chuàng)造1至12項以外的合理使用類型。
可能侵犯演繹權。我國當前的知識產權立法中尚無“演繹”“演繹權”的概念,演繹權概念在我國可以分解為翻譯權、改編權、匯編權等[3]。在數據利用階段,多個環(huán)節(jié)的行為都有侵權可能性[4],原因在于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需要對目標文本與數據進行翻譯、整理、匯總、格式轉換等技術性操作,即數據“轉碼”行為,這在性質上就等同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演繹”行為。行為人以原輸入作品為基礎,根據其進行挖掘行為的目的,將篩選模式設置好,輸出有獨創(chuàng)意義的演繹作品。此過程中的結果存在的侵權風險是指輸出作品與輸入作品有可能構成實質性相似,因此在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運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進行結構化處理的階段,需要受著作權人相應演繹權的限制。
可能侵犯作品傳播權。在著作權體系中,獲得作品的方式多種多樣,傳播權規(guī)制對象,就是公眾獲得作品無需轉移作品載體所有權或占有,獲得作品可理解為感知作品的內容[5]。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主要涉及的是信息網絡傳播權。因為文本與數據挖掘的整個操作流程都是數字化的,獲取、處理、傳輸相關數字化材料的全部場景都可能侵犯原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同時挖掘成果的利用方式也極有可能涉及到原作品的其他公開傳播權。在文本與數據挖掘的樣本輸出階段,通常情況下基于其絕大多數樣本受著作權法保護,且當前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成果基本上都是在網絡上發(fā)布的,所以該技術處理成果的輸出對信息網絡傳播權就存在不容小覷的侵權風險[6]。
1.1.2 TDM的過度抑制會阻礙圖書館的現代化建設
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采用數據化手段給人類帶來了一種探索社會行為的新方式,從根本上拓寬了人類認識世界的渠道。近年來的國際圖書館聯(lián)合會、歐洲研究圖書館協(xié)會、大英圖書館等利益相關方均采取了一系列相應措施,以表明其版權立場,為推動調整出版商版權政策貢獻了新智慧[7]。促使以上主體采取行動的直接原因是圖書館對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有著迫切的需求。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應用極大程度上提高了圖書館在業(yè)務辦理、信息服務、事務執(zhí)行等方面的效率。圖書館在新技術的推動下,改進原有的傳統(tǒng)運營模式,逐步打造智慧型圖書館,文本與數據挖掘為圖書館的精準服務與智能化服務提供了契機,可以說是進一步促進公共文化服務領域繁榮的必要條件[8]。圖書館數字化作品的文本分類需要同時運用到人工智能與信息檢索兩大新興技術,是數字圖書館的主要建設項目,目的在于以內容為基礎進行綜合性信息管理。將文本分類工作做好,能夠極大地方便數字圖書館的用戶、節(jié)省搜索等待時長、精確搜索結果。文本與數據挖掘對地方特色圖書館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梢詫Φ胤綀D書館的特色文獻資源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探索其潛在的歷史、文化與社會價值,提高資源利用率。
許多國家已經意識到文本與數據挖掘對于圖書館建設的重要性,英國聯(lián)合信息系統(tǒng)委員會甚至提出了這樣一種看法,即如果文本與數據無法被充分地重視和利用起來,就極有可能會成為致使英國被其他廣泛運用該技術的國家落下的原因之一[9]。英國圖書情報理事會主席John Dolan更是指出,圖書館充分利用與提供信息資源是讓英國成為世界經濟與研究領軍人物的必要條件之一[10]。因此倘若我國過度抑制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必然會減緩圖書館的建設。
1.2.1 既有法律規(guī)范對TDM的規(guī)制尚闕
文本與數據挖掘之所以存在侵權風險,原因在于我國著作權例外規(guī)范體系不能夠提供豁免,導致該技術的運用缺乏合法性。舉例來講,數字化作品準備階段就是機器學習的預備階段,也可以稱之為輸入階段[11]。在此階段需要進行“數據喂養(yǎng)”以儲備充足的數字化作品是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穩(wěn)定運行的基礎性工作。但包括對古詩詞在內的各種文本與數據的著作權客體的獲取,在當前的著作權“先授權后使用”的版權許可使用方式的法律體系下,只要未經授權的獲取行為,都涉嫌侵犯著作權。圖書館的數字化作品汗牛充棟,其權利人也可謂星羅棋布,傳統(tǒng)許可授權方式會整體拉低技術運行的效率,影響技術產出速度。實踐中由于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應用問題而引發(fā)的著作權糾紛案件,所呈現的判決結果也是各不相同。出現類案不同判現象的原因就在于我國相關法律欠缺,法官無法可依。僅依據著作權設置的目的性條款去斷定侵權與否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法律是具有局限性的,針對新興技術,日本、英國等一些國家已經將其納入合理使用制度的范圍,可即便如此,這些已經作出相應法律安排的國家,在司法實踐中,也面臨著適用難題——因存在個案判斷、適用條件限制等個案差異,通過合理使用制度保護文本與數據挖掘運行的具體舉措仍需要進一步探索[12]。聚焦到我國,我國在數據開發(fā)利用方面的法律政策上存在較為滯后的現象,當前現行的立法規(guī)范中并未出現對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保護與規(guī)制規(guī)范設置,2021年6月開始實施的新《著作權法》,仍未對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作出立法回應。當下在學術界已經引起了廣泛的探討,文本與數據挖掘在科學研究、教育教學、文化傳播等公共領域具有不可估計的潛力與能量,應當為其提供相應的技術操作與運行的立法保護,作出前瞻性法律安排,但是相關細節(jié)問題依然缺乏針對性的研討[13]。圖書館所掌握著的數字化作品資源是文本與數據挖掘的重要樣本來源,因此針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的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應當在保證著作權人一定權益的情況下,釋放“技術紅利”“制度紅利”[14]。
1.2.2 著作權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博弈激烈
版權保護與科研自由的沖突由來已久,根源就在于著作權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較量此起彼伏。知識產權私權公權化的趨勢說明,知識產權法的立法必然要更多地考量公共利益所代表的社會價值。版權利益的本質是基于平衡沖突利益理念,在著作權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達成妥協(xié),在促進創(chuàng)新的前提下,適當讓渡一定利益于社會公眾,保障其接觸與利用作品的需要。圖書館的基本屬性帶有公益色彩,是法定的著作權益讓渡的受益主體,這是幾乎所有國家的版權法專門對圖書館利用作品作出特殊制度安排、提供版權例外權利的原因[15]。在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應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過程中,既要保障相當程度的科研自由,又要維護好版權人的利益,確保不打擊甚至是要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熱情?,F今,已然形成了以大數據、物聯(lián)網、人工智能等為代表的數字新技術,傳統(tǒng)發(fā)展模式必將被改變[16]。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進行文本數據挖掘的過程中,平衡好行為人與權利人之間的利益沖突,是決定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能夠實現多少公益價值的關鍵。
圖書館的使命之一就是提供給公眾獲取知識的機會。便捷的檢索方式、效率與質量,關乎著公眾的信息獲取體驗。在國際圖書館界所舉辦的維權舉措中,IFLA的《關于文本和數據挖掘的聲明》就分析了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對圖書館資源利用、創(chuàng)新推動、信息服務的必要性,指出了現行版權制度阻礙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應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可能帶來的損害[17]。LIBER也在其《促進開放科學的聲明》中指出構建與實施文本與數據挖掘版權豁免制度對于提高科研成果產出的積極意義,表明了其為在圖書館的應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清除版權障礙的決心[18]。在法理層面,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運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是具備法理學基礎的。
圖書館的管理制度發(fā)展歷程與著作權的法律制度發(fā)展歷程在其宗旨、形成、優(yōu)化方面均有特殊的連接點。利益平衡機制是構建著作權法體系的基石,圖書館則是著作權法利益平衡機制穩(wěn)定運行程序中的重要擔當。圖書館的身份具有雙重屬性,既是作品的使用者,又是作品的傳播者。知識產權客體即知識產品也具有雙重屬性,即私人產品和公共產品,整個知識產權法在價值構造上表現為一系列的平衡模式和與此相適應的制度安排[19]。圖書館制度與著作權法的宗旨是契合的,均為促進人類科學和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實現人文社會的整體繁榮。雖然著作權法設置的核心利益是保護著作權人的專有權,但為了保證公眾對作品的正常接近與利用、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也同時設置了權利限制制度,此為圖書館等主體及社會公眾的著作權豁免的法理基礎。圖書館應當肩負起促進權利人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傳播與合理使用之間的平衡的責任。分析著作權的憲法基礎可得,對著作權人的權利限制與著作權本身有著同等重要的法律地位,著作權的權利設置必須以憲法為依托。憲法將發(fā)展教育、科學和文化事業(yè)作為國家義務和社會目標,這也是我國版權體系立法的憲法淵源,著作權利不應當成為阻礙該憲法目標實現的絆腳石[20]。
作為大數據產物的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以其為基礎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進行數據分析與提取,是一種高效率的技術探索。利益平衡制度要求達到數字化作品生產、傳播與利用之間的平衡。雖然創(chuàng)作人的利益保護是傳播、利用人行使權益的基礎,此種有效保護是刺激創(chuàng)作人創(chuàng)作積極性的驅動力,但保護程度需要受到利益平衡制度的限制,原因在于過高的保護程度會抑制對作品的傳播與應用,反而會影響創(chuàng)作人的利益。知識產權立法應當合理劃分專有權利保護與社會財富分享的界限,找到平衡點。當今圖書館面臨著需要分析數十年來收集的大量數字化作品的新階段,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可以保證在投入較少心力、時間的前提下更為快速地找到目標信息并進行處理。該技術運行的結果就是提出新預測、得到新模型,以探索此前尚未解決或者解決方式繁瑣的新途徑。文本與數據挖掘所能夠帶來的價值就決定了學界與實務界都必須重視其所帶來的版權沖突問題,而從作為著作權設置基礎的利益平衡機制的角度出發(fā),掃清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發(fā)展障礙是符合法理基礎的。
圖書館是大規(guī)模數字化作品的持有者,對這些數字化作品的支配占主導地位,從圖書館肩負的社會責任來看,積極開展文本與數據分析是圖書館的一項重要任務。在技術操作過程中,圖書館能夠發(fā)現潛在的有價值的信息,創(chuàng)新圖書館的服務模式。權利人的利益保護應當同公眾接近與利用作品的社會需求相平衡。版權管理知識的所有權與發(fā)布權,所以版權政策和版權制度就是圖書館行業(yè)組織與圖書館員關切的問題。 事實上,在生物、醫(yī)學等領域,尤其是疫情防控嚴峻形勢下,世界各國都在探索高效的抗疫途徑,作為抗疫的重要工具,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在疫情數據監(jiān)控、病毒機理分析、防控舉措執(zhí)行等方面都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21]。在此背景下,每獲取一個文本或者數據都要去履行得到相關著作權人的許可的話,結果必然是提高了交易成本,降低了科研效率?;谝咔榉揽剡M行文本與數據挖掘所得到的結果的受益人是整個社會,且公眾并不被要求付費就能夠享受該研究結果所帶來的好處。這正是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所帶來的正外部性后果[22]。
歐盟在《數字單一市場版權指令》中指出,出于科研目的而有權實施文本與數據挖掘的例外主體被限定為科研機構與文化遺產機構;美國、法國、日本等國家則直接將商業(yè)性公司也劃入了文本與數據挖掘的例外主體的行列。質言之,無論在以上哪一國家,圖書館作為公益性組織,均具備實施文本與數據挖掘的主體條件。
信息時代的國際戰(zhàn)略格局正在悄然變化,大數據的運用能力已然成為衡量一國綜合國力的重要指標,“十四五”規(guī)劃對大數據的發(fā)展方向和趨勢進行了整體部署。探索文本與數據挖掘的版權豁免規(guī)則有著迫切的現實需求,針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的文本與數據挖掘權利對數據的開發(fā)利用至關重要,站在國際角度上,構建TDM版權例外規(guī)則,已然是大多數國家、地區(qū)應對此問題的主流做法。該技術所可能涉及到的著作權人事實上也并不是抵觸該技術的運用,更多的是希望能夠通過法律規(guī)范相關TDM行為,并從中獲益。
3.1.1 協(xié)議許可模式
協(xié)議許可模式事實上是以版權方為主導的制度體現,主要有默示許可模式、公共版權許可模式以及授權協(xié)議模式。默示許可模式指的是沒有許可協(xié)議的前提下,如果權利人沒有以特定的方式作出退出的表示,就會被推定為授權許可使用,實施主體就可以未經授權而直接利用受著作權法律體系保護的作品、數據庫等[23]。但默示許可模式不符合著作權“選擇進入”的基本原則,且“先使用”的模式并不足以彌補版權人已經遭受的侵權損害,并因此而受到版權制度的道德責難。公共版權許可模式是國際知識產權界促進知識共享、防止版權人權利過度擴張運動的產物,主要以“知識共享協(xié)議”為代表。其為版權人設置了可供其選擇的例如署名、非商業(yè)性使用、禁止演繹行為等在內的權利限制要求,實施者在尊重版權人提出的權利限制要求的基礎上即可利用目標作品。但是該模式不能契合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對作品許可使用的要求,主要原因在于大多數版權人會選擇的禁止演繹行為的權利限制要求無法滿足文本與數據挖掘的技術運行需要?,F在的一些數據庫商也已經開始探索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業(yè)務發(fā)展,但以數據庫商所主導的授權協(xié)議模式因其商業(yè)性質而在技術運用方面、可獲得的內容方面仍然受到較大的限制,無法滿足未來一段時期內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的運行需求。
3.1.2 法定許可模式
根據法定許可制度,權利人享有固有的選擇退出的權利,行為人可以在不侵犯權利人其他權利并按規(guī)定支付報酬的前提下,自由使用其作品,而不需要獲得許可。較著作權許可制度而言,法定許可制度可以有效地提高交易效率、提高作品利用率,平衡各方利益。但適用中,因怠于支付報酬而承擔超出報酬金以外的法律責任的案例極少出現,越來越多的行為人抱有僥幸心理,意圖在被發(fā)現后或者被起訴后再行支付報酬,這就導致權利金陷入支付難的困境。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法定許可權利金轉付職能被視作可以解決此問題的關鍵[24]。但執(zhí)行成果并非盡如人意。原因在于,對于選擇退出的作品的權利金支付問題是集體管理組織不能夠解決的;集體管理組織事實上只是代收主體,并不能根本扭轉大規(guī)模應訴后付費的現象;權利人需投入的包括許可公示備案等的相關成本較高。
3.1.3 合理使用例外模式
對以科學研究為目的而采用文本與數據挖掘的行為適用合理使用例外制度進行保護,具備理論上的可行性,也已有國際范例。
美國以其判例法為基礎,依據合理使用的“一般條款”,即“四要素標準”判斷法,來界定案涉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是否可以為著作權合理使用例外體系所涵蓋。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使用的目的和性質”要素,主要指兩點,即“轉換性使用”和“商業(yè)目的”,主要由法官逐案判斷是否符合版權法激勵創(chuàng)新的宗旨。商業(yè)目的自不必說,而判斷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需要考察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是否加入了新表達、新視角、新功能或新方式,倘若僅再現作品原本的價值、內容或理念則不能認定為具有“轉換性”。美國學者Pierrel Leval認為,對于作品的利用具有合法性多寡的判斷,主要就看該利用行為是不是具備“轉換性”及具備的程度??傮w來講,以美國為典型代表,包括韓國、菲律賓等國家在內,其對待技術時代的作品使用行為的態(tài)度是開放與靈活的。
英國則主要以立法形式來確保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的合法性。為應對大數據環(huán)境下新型技術開發(fā)與利用的時代要求,英國在2014年修訂了《版權與表演權(研究、教育、圖書館與檔案館)條例》,在29條第A款增設了文本與數據挖掘著作權例外規(guī)則,即無須版權人同意,任何主體都有權進行除出于商業(yè)目的以外的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但要求該技術所利用的信息不能夠轉讓或者進行除以信息分析為目的其他行為。并且明確了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不受合同約定的阻止或限制[25]。
歐盟在2019年批準實施的《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中對于科研機構和非科研機構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的權利采取區(qū)別對待??蒲袡C構有權在科學研究目的下開展文本與數據挖掘活動而進行復制、擷取行為,且可以適當兼具商業(yè)目的,權利人通過合同非法排除前述權利無效。非科研機構所能夠開展的活動有限,僅臨時復制行為是被允許的,且權利人還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阻止前述行為[26]。
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進行機器學習與分析的過程,縱然會涉及到對作品的復制、改編、匯編等行為,但其目的并不在于直接傳播作品,換言之,此過程不會造成該作品的市場替代。作品也好、權利人也罷,均因存在公眾這個受體而有被保護的原動力,著作權保護的框架是以利益平衡原則為根基的,權利人有權專有使用作品,而公眾有權消費性使用作品。將以科學研究為目的的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利用合理使用制度進行保護,前提在于合法取得作品,其中所可能涉及到的侵權行為應當利用著作權侵權法律規(guī)范加以規(guī)制,以侵權損害結果的產生作為禁止條件。
合理使用例外制度已經得到了大多數國家或地區(qū)的認可,只是在適用理由與制度安排等具體細節(jié)方面略有不同,我國仍然需要在借鑒國外的立法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我國實際情況定制適用于我國的合理使用例外規(guī)則。該規(guī)則的構建需要把握兩個要點,其一是要對該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進行嚴格控制;其二是要以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為例外,以保護權利人著作權為基點。借鑒國外立法與司法實踐經驗,結合我國圖書館、公眾及權利人的現實需求,建議從主體、客體、目的、行為幾個方面入手。
在主體條件上,基于國家發(fā)展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考量,對于實施主體的范圍應予以適當擴大,應當涵蓋包括自然人、科研機構、科研組織、圖書館、文化遺產機構、博物館等在內的特定主體。在客體條件上,應當強制性要求作品是合法獲取的?!昂戏ǐ@取”意指通過訂閱期刊與圖書等文獻資料、購買數據庫、基于創(chuàng)作共同協(xié)議等方式獲得作品或取得權利人的授權。雖然以美國、德國等為典型代表的國家未將來源合法性作為限制條件,但考慮到如放開被挖掘對象來源合法性的條件,將導致權利人的智力成果在過大的程度與范圍上被無償使用,甚至會實質性打擊權利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從長遠計,是不利于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的。在目的條件上,應限定為“為科學研究或其他合理目的”,不采用“非商業(yè)目的”表述的原因在于,科學研究從根本上講是以公共利益為本質的,其范圍更大,既包括商業(yè)性研究,也包括非商業(yè)性研究。如前所述,只要文本與數據挖掘的成果不對原作品造成實質性替代,就不會觸及權利人利益,因此商業(yè)性的科學研究不應被限制?!捌渌侠砟康摹钡谋硎鍪菫榱斯怖孀畲蠡瑸槌茖W研究的其他項目開發(fā)提供法律基礎,例如公共健康風險評估、重大公共衛(wèi)生事件研究、食品安全監(jiān)控等。在行為條件上,各國對文本與數據挖掘的行為條件所進行限制略有不同,英國只允許復制行為,日本是在復制外允許進行改編行為,歐盟則在復制外允許提取行為,德國則限于復制和傳播(限于特定的科研人員或者是第三方檢測科研質量的主體)。我國應限為復制、改編、傳播三個層面。前兩個層面屬于該技術運行的基礎性環(huán)節(jié),因而應當被保障。對于文本與數據挖掘可能涉及的傳播行為,原則上禁止將其挖掘結果對外傳播,是相關各界已經達成的共識。需強調的是若傳送或保存行為無獨立法律意義,則不在此限。
在此制度模式下,圖書館是有權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行為的主體,而作為圖書館合法獲取的數字化作品,圖書館有權將其作為文本與數據挖掘的行為對象。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進行文本與數據挖掘的目的應限于為科學研究或其他合理目的,即可以允許一定的商業(yè)性研究行為。而其受保障的行為限于復制、改編與傳播。
歐盟、英國還鼓勵圖書館與利益相關人協(xié)商、合作以達到化解可能涉及的版權沖突的目的。版權法的主體并非“零和博弈”的游戲者,并非一定要造成你輸我贏的局面,而是一種合作型博弈。正因如此,目前圖書館涉及版權領域的許多問題,相比于經由司法途徑解決,雙方都更青睞于磋商機制。我國目前可適當借鑒此做法。圖書館應當主動總結梳理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實踐與版權管理的特點,積極與相關權利主體進行聯(lián)系與友好協(xié)商,爭取雙方達成合作,促使磋商機制在消融相關版權分歧的過程中實現更高的社會價值。
圖書館數字化作品蘊含著極大的財富與價值亟待挖掘,若對圖書館數字化作品運用文本與數據挖掘技術進行過度限制,將極大地影響圖書館管理與服務的質量與效率。著作權合理使用例外制度是基于著作權法領域的利益平衡理論而提出的,對數字化作品權利人進行有效著作權保護的同時,又可以有效回應大數據時代的新技術對版權所帶來的挑戰(zhàn)。希望著作權合理使用例外制度的構建,有助于早日解決相應的版權管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