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歡格
紀:作為一個有思想的作曲家,不管外界如何動蕩和變化,始終保持初心鍥而不舍地追求知識,認真對待每一次創(chuàng)作工作即是為了有一天能獨立創(chuàng)作,這種精神非常值得年輕一輩學習。您從配器到自己創(chuàng)作,其轉(zhuǎn)折點是什么?有和以前母校的老前輩們交流過嗎?
曹:我的第三個階段比較漫長,從1975年開始到1983年我來了廣州,一直在摸索一種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語言。1975年是我的獨立創(chuàng)作開始的風向標,這個要感謝我太太劉芳春老師,她很鼓勵我,我們在1975年結婚,婚后我便開始搞獨立創(chuàng)作。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弦樂四重奏《少年進行曲》,一部很小的單三部作品。1978年我寫了《第一交響曲》,1980年寫了《第二交響曲》。1982年賀綠汀老前輩到了四川,我去見了他。我這人很內(nèi)向,一直想去見他但又猶豫,于是我太太劉芳春老師就不斷動員我,我就講,我也差不多有十年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最后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見。我去敲賀老的門——那個年代沒手機也沒電話,我就直接去拜見他,正好那天開門就是賀老,我印象很深刻:一開門,他見到我開口就是:“唉?曹光平?。 蔽耶敃r就笑,1965年參加運動一直到1983年,18年了,沒見過他,他還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說:“賀老,您好了不起呀,還能記得我的名字,您這記憶力真了得!”他就說:“你們這批小孩子(我們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上來的,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我都記得?!焙髞砭烷_始聊,我就給賀老匯報這些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因為當時我家里沒有鋼琴,我就在川音的謝正南老師家里,把作品彈給賀老聽。賀老就說:“你這些年進步很大!”我就把我的交響樂的主題,還有一些小作品包括《少年進行曲》等都彈給他聽,他很滿意,后來就又見了好幾次,每次都有充分的交流。
紀:按理說,作曲家應該更喜歡待在團里,專心作曲,但履歷顯示您1983年由著名音樂家、上海音樂學院院長賀綠汀教授推薦來到星海音樂學院任教。您為何會從川劇院來到星海音樂學院任教?是什么契機讓您對教學產(chǎn)生了興趣?
曹:相對于教學,我這個人更喜歡作曲,可以一整天不說話,投入到寫作中。當年我到成都之后,認識了黃虎威、高為杰等前輩,他們都動員我去四川音樂學院任教,但我就說,我喜歡搞作曲,想留在創(chuàng)作團體。后來賀老來到四川后,有一次他就講:“曹光平,以你給我匯報的這些年的學習情況來看,我覺得你雖然在川劇院很好,十年里也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是從長遠來講,我覺得你還是到音樂學院會更好一點。”于是賀老就把我推薦到了廣州音樂學院(星海音樂學院前身)。當時第一任院長叫梁寒光,延安過去的,是賀老最早的一批學生。賀老就說,他可以推薦我。我后來聽賀老的夫人姜瑞芝先生說,賀老很少推薦人。我就說:“呀!我這么榮幸!”當然有賀老推薦就很順利,1982年,廣州音樂學院馬上就接收了我。我本來83年初就可以到,但83年下半年我又到了北京去參加中央演出的《繡襦記》。后來就在同年12月,我到了廣州,和施詠康先生差不多同時間來,他從上海來,我比他早了一個禮拜。
我更偏重于實踐,沒有獨立作品,偶爾寫過一些歌,也參加初步的實踐,但均以配器為主,在這過程中我逐漸對樂隊熟悉,自學一些作品,也在實踐中了解川劇,接觸民間音樂,創(chuàng)作觀念逐步形成。
紀:您的成名作應該是《賦格音詩》(1984),這個作品獲得了1985年全國第四屆文化部音樂作品評選二等獎,后來作品箏和塤《夜思》(1995)也獲得美國長風獎第一名,這兩個作品都具有“現(xiàn)代性”特點。您沉淀那么多年,在承擔繁重教學工作量的同時,還能兼顧作曲,并將自己的作品乃至中國音樂創(chuàng)作推向國際大舞臺,一出場便獲得這么好的成績,實在是非常值得慶賀!
曹:1983年12月到了廣州音樂學院以后,1984年我就寫了第一個作品——鋼琴五重奏《賦格音詩》。說起這個作品,我要感謝施詠康先生。我們在上海音樂學院就認識,他當時沒有帶我們的課,但很多活動也會見到他。他很熱情,就和我說:“曹光平,你寫個作品,你剛來,人家對你不了解?!蔽蚁胂刖蛯懥诉@個作品。1984年底參加廣東省音協(xié)的比賽,獲得了第一名。賽后我得知楊庶正老師(現(xiàn)任深圳音協(xié)主席)和宗江老師——兩位來自廣州交響樂團的駐團作曲家——以前他們都不認識我,聽了我這個作品后,都對我這個作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隨后文化部的比賽正好是鋼琴作品與室內(nèi)樂作品評選,而且這一屆是唯一的一屆現(xiàn)場演奏,我便組了個五重奏,鋼琴我自己彈,星海音樂學院管弦系幾位青年教師如金忠先(小提琴)、梁天莘(小提琴)、胡昆祥(中提琴)、黃海昌(大提琴)為我演奏弦樂重奏部分,然后李自立教授(小提琴)、史介綿教授(指揮)幫我們排練,最終比賽獲得了二等獎。回來以后聽楊庶正老師說,我們廣州代表團參加全國比賽,這次是第一次獲二等獎,以前都是三等獎居多,省里面很重視。隨后很多協(xié)會像廣東省音協(xié),我就都參加了。當然除了這幾個,我也參加了其他一些比賽,也獲得一些獎項。
紀:所以離開了川劇團,我的感覺是,您反而進入了獨立創(chuàng)作的活躍期,很多重要的個人作品如《女媧》都誕生于這個時期。其實很多年輕作曲者在面對創(chuàng)作時都會有一種迷茫,不知道怎樣在浩瀚如煙的音樂世界中尋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更不知道如何形成自己獨立的音樂語言和風格。您一直探索作曲技法和風格問題,做過理性的思考與總結,那么您如何定位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
曹:1975至2001年這27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階段,包括成都幾年和來廣州后的這些年,這個階段可以稱為我創(chuàng)作的第三大時期——對先鋒音樂風格的探索時期,也是最重要的時期,我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都產(chǎn)生于這個時期,其中最有特點、最有代表性的當屬帶兩面潮州大鑼的鋼琴曲《女媧》。這個作品我沒參加比賽,只在1988年于香港舉辦的ISCM世界現(xiàn)代音樂節(jié)上首演,很轟動。當時有個加拿大作曲家問了我這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理念,我就說這個作品追求“現(xiàn)代性、民族性與詩意性”,這個確實是我在這么多年的摸索中探究出的一種創(chuàng)作理念,另一個是“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這些理念多次融入到我的個人作品中,成為了我獨立的音樂語言風格。
紀:1975至2001年間,您創(chuàng)作過哪些體裁的作品?
曹:我1978至1999年間寫了十部交響曲,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室內(nèi)樂、藝術歌曲等,都是在這個探索過程中不斷實踐出的成果。我這個創(chuàng)作時期的時間線拉得比較長,作品主要以管弦樂、鋼琴、室內(nèi)樂為主,聲樂作品以藝術歌曲為主,合唱還不是太多。
紀:2002年之后,您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體裁的選擇開始出現(xiàn)變化,我們且將這個時期稱為您第四個時期,在創(chuàng)作上質(zhì)的突破應該在于更加注重“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的結合,尤其是對“民族性”的注重,集中體現(xiàn)在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民族性的呈現(xiàn)不容易,需要走訪很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而您的采風活動和您的創(chuàng)作一樣,都具有“只爭朝夕”的精神,民間音樂素材在您筆下轉(zhuǎn)化為一種氣質(zhì),為您的作品墊上厚重的文化底蘊。
曹:2002年我開始進入老年時期,我42年生,這一年正好60歲。這個時期我創(chuàng)作了最重要的兩部作品——《第十一交響曲》(2009)和《第十二交響曲》(2016),創(chuàng)作上除了器樂作品外,我的重心更多放在獨唱、合唱與音樂劇上面,聲樂作品寫得比以往更多。為了實現(xiàn)民族性的精粹,我的采風活動更多了,去過西藏的拉薩、林芝、那曲草原,云南的西雙版納、紅河、玉溪、麗江、瀘沽湖摩梭人地區(qū),貴州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如黔南、黔東南、黔西南等地,河南的開封、洛陽、鄭州等地,河北的保定、白洋淀,湖南的湘西,浙江的寧波、杭州、紹興,廣西壯族地區(qū)等。在2000年后,我寫的合唱作品很多就是取自這些地區(qū)的采風素材,像最近出版的取自西藏藏族風格的合唱作品集《天湖·納木錯》《康巴情》,河南風格的管弦樂作品《黃河序曲》、小提琴協(xié)奏曲《杜甫》,河北風格的管弦樂作品《雄安序曲》、室內(nèi)樂《白洋淀》,江蘇風格的管弦樂作品《江南印象》,以及新疆、云南、湖南等地的合唱作品和室內(nèi)樂等。如果說,80年代我的很多作品處于探索階段的話,那這個時期我在保持探索性的同時,更注重了聽覺上的欣賞與享受,畢竟音樂首先是個聽覺的藝術。如我的合唱作品《天湖·納木錯》,主要就是把握風格的特色,而且要讓聽眾能感受到,這個很重要,你把創(chuàng)作技巧說得再怎么天花亂墜,聽眾感受不到也是不行,而且風格處理不當,還會把原有的民族特色散失掉。這里我要推薦一下秦文琛的《五月的圣徒》,我就很喜歡。
紀:關于旋律性的問題,您是在什么情況下受到的啟發(fā)?為何會在一段比較長時間的探索之后,將音樂創(chuàng)作的重心從“現(xiàn)代性”轉(zhuǎn)向“民族性”與“旋律性”?
曹:我印象很深,是當年賀老在四川聽了我的作品以后,他說我的和聲、復調(diào)、配器處理得都很好,唯獨旋律方面不夠鮮明,這句話讓我牢牢記住了,所以后來我在《天湖·納木錯》和《女媧》里就很注重旋律線條處理上的風格鮮明度??傮w而言,我在2002年以前的創(chuàng)作,探索性更多,但在2002年之后,我在延續(xù)“現(xiàn)代性”的同時,也開始對民族性問題、音樂上的聽覺問題,會有更多地傾斜。我的兩位最重要的老師——賀綠汀先生和陳銘志先生認為橫向?qū)懽髋c縱向?qū)懽鞫己苤匾?,而且各個流派都要掌握好。賀老鼓勵我們?nèi)ゲ娠L,重視創(chuàng)作上旋律風格的鮮明特點,陳先生很強調(diào)音樂上的復調(diào)營造的立體感,重視現(xiàn)代性。她和我介紹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亨德米特等作曲家的作品,在那個年代引導我們接受現(xiàn)代音樂,著實很不容易。當然現(xiàn)在這個時代很包容了,把西方好的精華都吸收了,這是好事。
紀:有人將您2018年的“交響樂作品音樂會”稱為您最重要的一場音樂會、最后一場個人音樂會,也將您在這場音樂會上首演的“第十二交響曲”稱為您的收官之作,但我覺得您是會將作曲事業(yè)“進行到底”的作曲家,“作曲”已經(jīng)融入到您的生活中,我們也很期待能夠繼續(xù)聆聽到您的新作。能否和我們劇透下未來幾年的創(chuàng)作計劃?
曹:2018年9月,我在星海音樂廳“曹光平交響樂作品音樂會”之后,創(chuàng)作重心就放在了合唱、歌劇等其他形式上,最近幾年一直在寫歌劇《長生殿》。這部作品從2010開始構思,已經(jīng)完成了部分詠嘆調(diào),還有幾場沒有寫完,爭取今年完成。
紀:西方音樂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作曲家除了作曲,也有相當一部分精力是投入到理論研究中,我們熟知的就有舒曼、柏遼茲、勛伯格等。這些年您除了作曲,舉辦專場音樂會,還公開出版發(fā)表了不少個人作品集、專著、教材、論文等,最近剛出版的就有兩本專著《現(xiàn)代音樂作曲技術分析》(2020)、《現(xiàn)代中國十二代音樂家》(待出版),像您這樣既有頗多創(chuàng)作成果,又能撰寫頗有見地的研究文章的作曲家,在中國著實是不多見的。
曹:確實,除了寫作品,這些年我也有一些精力是放在理論研究上的。早期我的論文寫作不是很多,大概在《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2001)作品卷與論文卷出版之后,我大概每年都會發(fā)表一篇論文,我的很多代表性論文也都收錄到了這部《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論文集里。結合到我剛說的風格問題,這是我一直在思索的問題,對于過去的、以后的,我覺得我有三篇論文比較重要:
第一篇是1978年1月發(fā)表的《條與塊——論音樂音響運動與造型》,提出“條塊”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里我需要強調(diào)一下在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中關于“現(xiàn)代性、民族性、詩意性”的部分:我在1988年參加香港ISCM國際現(xiàn)代音樂節(jié),當時與會的專家團很多來自上海音樂學院、四川音樂學院、廣西藝術學院等專業(yè)院校,李煥之帶隊,譚盾、葉小綱、高為杰、趙曉生、徐堅強、吳少雄(福建)等8位作曲家,當時就在會上專門對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現(xiàn)代性、民族性、詩意性”的問題進行熱烈討論,都很認可其在中國作曲家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
第二篇是1995年12月發(fā)表的《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第二次作品音樂會的思考》,提出“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的創(chuàng)作理念。當時在廣東現(xiàn)代舞團的“現(xiàn)代舞周”,我開了一場音樂會,為觀眾呈現(xiàn)的《第十二交響曲》第一樂章《哈姆雷特的獨白》,與前面提到的箏和塤《夜思》等作品,都集中代表了我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音樂會之后我就發(fā)表了這篇論文專門講述這個問題。
第三篇是2001年9月發(fā)表的《條塊·新東方音樂·分形·素質(zhì)教育·站位·風格·更新》,提出“新東方音樂”的創(chuàng)作設想。新東方音樂是我的這第三篇論文中重點強調(diào)的作曲理念,關于這一點,星海音樂學院王少明教授也有篇訪談文章《從“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到“新東方音樂”》專門詳述。
在這里我想補充一點,是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新民族主義”的設想,覺得最近幾年的新東方音樂帶有強烈的新民族主義的傾向,很可能正在逐漸形成新民族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而且很可能以中國作曲家為代表,很多作曲家,包括我最近創(chuàng)作的八首西藏風格的合唱都屬于民族意識很強的。我個人覺得新東方音樂和新民族主義是相吻合,因此很有可能在世界范圍內(nèi),音樂創(chuàng)作將會掀起新民族主義傾向。我們的“民族主義”帶有現(xiàn)代音樂技法,也會和其他一些新的意識和技法相聯(lián)系,可以稱之為“新民族主義”。
紀:今天聽完您詳述五個時期的人生經(jīng)歷,我由衷地感慨與敬佩——對待音樂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我們太需要秉持單純、認真且堅持不懈的態(tài)度了。最后能否給我們年輕輩正在成長的作曲學子一句寄語?
曹:偉大的中華民族作曲家的誕生往往很強調(diào)人性與個性,在音樂中凸顯精致的氣質(zhì)與追求,才能讓作品在浩瀚如煙的音樂世界里獨樹一幟、長久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