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改革初期,農村“包產到戶”的再次興起引起新聞輿論、理論學界和黨政高層的激烈爭論。作為黨和政府“喉舌”的《人民日報》對此爭論展開多方位報道。梳理1978—1982年間的報道可將爭論的焦點分為: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經濟發(fā)達地區(qū)能不能搞包產到戶、包產到戶是姓“資”還是姓“社”等。《人民日報》的相關報道不僅體現出關于包產到戶的爭論涉及范圍廣、持續(xù)時間長、影響深遠等特征,也從側面反映了包產到戶在持續(xù)激烈的爭論中打破重重障礙并最終得以正名的艱辛與不易。
【關鍵詞】包產到戶;《人民日報》;爭論
【中圖分類號】K27;D23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2)06-0059-12
“文革”結束后,面對嚴重滯后的農村經濟,中共中央領導層已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農業(yè)、農村和農民問題“不僅是個經濟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是擺在全黨面前的一項緊迫任務”,開始尋求一條可以加快農業(yè)發(fā)展、改變農村面貌、改善農民生活的發(fā)展道路。此時,安徽、四川等地悄然再次興起以包產到戶為主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推動了農村改革的起步。包產到戶作為農村改革的標志性事件,一直為學界所關注。改革開放40余年來,學界圍繞包產到戶相關問題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研究成果或將包產到戶作為農村改革過程中一部分展開論述,強調包產到戶對推動農村改革起步的重要意義;或梳理以包產到戶為主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如何推廣實踐并最終得以正名的詳細史實,以反映我國改革起步之難。但少有人注意到新聞輿論界、理論學界和黨內高層關于包產到戶的爭議。事實上,包產到戶從“明令禁止”到最終正名是一個不斷爭論的過程。作為黨和政府“喉舌”的《人民日報》對當時各界圍繞包產到戶的爭論也做了多方位報道。本文嘗試梳理《人民日報》在1978—1982年間關于包產到戶的相關報道,分析改革起步階段各界圍繞“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經濟發(fā)達地區(qū)能不能搞包產到戶”“包產到戶是姓‘資還是姓‘社”等問題的爭論,以從側面反映這一時期包產到戶打破重重障礙并得以正名的不易與艱辛。
一、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
改革前夕,安徽、四川等地再次興起早已明令禁止的包產到戶、包產到組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一時引起不少關注。而當時“農業(yè)學大寨”“大批促大干”等思想輿論仍束縛人們頭腦,“分田到組”“分田到戶”的做法引起不少爭議。其中涉及范圍廣、影響程度大的則是關于“前進”與“倒退”間的輿論爭議。
《人民日報》在宣傳農業(yè)發(fā)展政策方向上出現了兩種不協調的聲音。一方面繼續(xù)鼓勵“普及大寨縣”,另一方面則強調落實農業(yè)政策、調動農民積極性。其中關于包產到戶的爭論引火點則源自《人民日報》在1978年2月3日刊登的《一份省委文件的誕生》報道。這篇報道介紹1977年中共安徽省委根據實際農情,制定滿足民心、符合生產力發(fā)展的農業(yè)政策,肯定中共安徽省委的做法是“認真貫徹落實黨的政策,是恢復和發(fā)揚黨的優(yōu)良傳統和作風的一個好榜樣”。并附有編者按指出:“受‘四人幫流毒所及,一些老干部不敢講政策,新干部不敢學政策,討論部署工作不研究政策,檢查生產不過問政策,結果,削弱了黨和人民群眾的聯系,給農業(yè)生產和社員生活帶來極大的危害。”中共安徽省委“這個文件深得廣大干部和社員群眾的擁護和歡迎”。這篇報道打破了以往對“學大寨”報道的統一局面,隨后《生產隊有了自主權農業(yè)必增產》《落實黨的農村政策,減輕農民負擔》《農村要以農業(yè)生產為中心》等文章進一步將人們的視線從“學大寨”拉回到落實農業(yè)政策,發(fā)展農業(yè)生產中。而這一系列報道引起了時任國務院有關領導同志的注意,為了繼續(xù)宣傳“農業(yè)學大寨”,他組織大寨聯合報道組組長等人撰寫題為《昔陽調動農民社會主義積極性的經驗好》的文章刊登于是年4月21日的《山西日報》上,并被《人民日報》全文轉載。文章提到“大寨人從來不籠統地講調動積極性,而是講調動社會主義積極性”;“干部不是掛羊頭賣狗肉,不是嘴上說社會主義,實際上干資本主義,不管什么生產積極性都去鼓勵,都去提倡”。盡管外界風聲不斷,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萬里仍然強調尊重“生產隊自主權是《六條》中最重要、最受生產隊干部和社員歡迎的一條”,并以安徽滁州定遠縣為例說明“尊重生產隊自主權有利于加快農業(yè)生產發(fā)展”。并授意新華社駐皖記者張廣友等人針對性地撰寫《落實黨的政策非批假左真右不可——安徽滁縣地區(qū)落實農村經濟政策的一條重要經驗》,通過講事實、擺數據的方式論證尊重生產隊自主權,關心農民物質利益并不會導致資本主義滋生。這場昔陽與鳳陽之間關于“方向與產量”的輿論之爭最終在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的委婉提醒下暫時平息。
然而這場爭論很快又因《人民日報》關于安徽農業(yè)生產的幾篇報道再次被“點燃”,且爭論焦點轉變成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爭論范圍也進一步擴大到中央層面。
受“省六條”影響,安徽農村普遍加緊農業(yè)生產管理,生產責任制也從不聯系產量轉為聯系產量,將核算單位縮小至組。恰逢1978年安徽遭受嚴重旱情,為了調動農民積極性,省委化被動為主動,給予地方自主權,以省委名義將肥西縣山南公社定為包產到戶試點,并主張“不宣傳、不推廣、不登報,秋后總結”,而遠離省會的鳳陽縣梨園公社的小崗村也不謀而合地暗自搞了“大包干”。在省委支持和群眾積極參與下,農民擁有了對土地和農產品的支配權。到1979年秋,“全隊生產糧食6.16萬千克;人均收入也由1978年的22元增長至200多元”。為宣傳這一成效,張廣友等人撰寫《重災之后訪安徽》一文并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指出:“安徽根據災情嚴重的具體情況,做出兩項鼓勵群眾積極搞好秋種的規(guī)定:一是,凡是超過計劃,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擴種小麥的,其擴種的面積,收獲時不計統購,由生產隊自己支配;二是,允許社員充分利用‘四旁零星土地多種蔬菜、蠶豆和小麥,誰種誰收?!边@篇報道傾向不言而喻,尤其是第二條規(guī)定體現出以萬里為代表的中共安徽省委對當時包產到戶、“大包干”的肯定與支持。后續(xù)在《農業(yè)勞動報酬聯系產量計算的調查》這篇報道中,宣傳安徽實行產量責任制“使廣大社員從切身經濟利益上關心他們的勞動成果、勞動效率,農活質量大大提高”,“改變了過去那種‘只想千分,不顧千斤,不重視農活質量,不關心生產成果的現象”。并針對人們關于“定產到組,實行產量責任制,是不是單干或變相單干?是不是倒退?”的顧慮進一步做了明確界定。這篇新聞發(fā)表后,立即引起各界對安徽農村這一逾矩行為的關注?!度嗣袢請蟆范嗥P于安徽肥西、鳳陽等地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實施效果的報道,更是讓人們認定“安徽鳳陽縣取代了山西昔陽縣”的念頭,這無疑引起了時任國家農委領導同志的注意。在全國都在“普及大寨縣”和推行生產隊過渡到大隊核算的時候,安徽卻搞早已“明令禁止”的包產到戶,并指責這“是歷史倒退,是方向、路線問題”。有的干部認為“大,大規(guī)模、大兵團,才是大方向,是社會主義,哪怕大鍋飯、大呼隆,也只是方法問題,越不了軌;小呢,小規(guī)模,作業(yè)小組,自然就是‘小農經濟,是‘倒退,怕理虧”。
正值國家農委召開七省三縣農村工作座談會,安徽省農委副主任周曰禮建議“責任制不能‘一刀切,允許由群眾決定、選擇”。大部分與會人員也支持對包產到戶“開個口子”,但仍有部分領導同志是宣傳集體經濟優(yōu)越性的,認為集體經濟才是當時農業(yè)發(fā)展的“前進”方向。當人們就“包產到戶究竟采取什么態(tài)度”這一問題爭執(zhí)時,他批示《人民日報》“態(tài)度要明朗,號召大家不要搞包產到戶,已包的說服引導,回到集體經濟去”。迫于壓力,《人民日報》于1979年3月15日第一版在“讀者來信”專欄發(fā)表了署名張浩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該穩(wěn)定》一文,并配有編者按,信中指出:“輕易地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包產到組,是一種生產上的‘倒退,是脫離群眾、不得人心的”。編者按嚴正指出“人民公社現在要繼續(xù)穩(wěn)定地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制度,不能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匆匆忙忙地搞基本核算單位的過渡;更不能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包產到組”,“已經出現‘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應該要抓緊回到“隊為基礎”。這無疑是一枚“驚雷”投向春耕中的安徽、四川等地。為穩(wěn)住干部、農民情緒,萬里指出“究竟什么意見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靠實踐來檢驗。決不能讀了一封讀者來信和編者按就打退堂鼓”,并強調“不管哪種形式的責任制,只要能夠增產增收,對國家有利,對集體有利,對農民有利,群眾愿意,就要堅持下去”。為減少“張浩來信”對干部、群眾影響,萬里組織省農委的辛生、盧家豐撰寫《正確看待聯系產量的責任制》刊登在《人民日報》3月30日的頭版位置,介紹安徽農村實行聯系產量責任制并不是“倒退”,也不會滑向單干。同時,《人民日報》在《發(fā)揮集體經濟優(yōu)越性 ? 因地制宜實行計酬辦法》的編者按中也提到張浩的來信“有些提法不夠準確,今后應當注意改正。有不同意見可以繼續(xù)討論”。在后續(xù)報道中也明確了“聯系產量計算報酬的責任制,決不是倒退,而正是堅持了科學社會主義的道路”。
鑒于這場爭議興起于春耕時期,受《人民日報》“輿論對戰(zhàn)”影響,農民怕“變”,農業(yè)生產積極性受挫。為“穩(wěn)定生產關系,全力投入春耕”,七省三縣農村工作座談會達成了一個相對中立的會談紀要,既兼顧了集體經濟又提出“深山、偏僻地區(qū)的孤門獨戶實行包產到戶,也應當許可”,為這場關于“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的爭論暫時畫上了“休止符”。
二、經濟發(fā)達地區(qū)能不能搞包產到戶
經過1978—1979年的各方爭議,盡管包產到戶仍未在中央文件上得到認可,但在群眾需求和實踐成效的雙重推動下,中央在文件上給“一刀切”的政策規(guī)定開了一個口子。一方面,通過《人民日報》對安徽、河南、甘肅等省農村發(fā)展情況的報道,更多地區(qū)的農民群眾進一步了解到包產到戶的效果,紛紛要求統一劃分,包產到戶;另一方面,1979年全國糧食產量為33211.5萬噸,比1978年的30476.5萬噸增加了8.97%,而實行包產到戶的安徽等地農民積極性更是極大提高,農村生產勞動面貌煥然一新。其中以滁州鳳陽為例,自實行包產到戶后,“全縣糧食總產4.4億多斤,比上年增長49%,人均收入150元,比上年增長85%”,從以前的“三靠隊”轉變?yōu)楝F在的先進隊。面對群眾和實踐訴求,中央在政策上對可實行包產到戶區(qū)域進一步放寬。在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上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即“39號文件”)中,明確了“除某些副業(yè)生產的特殊需要和邊遠山區(qū)、交通不便的單家獨戶外,也不要包產到戶”。這樣,包產到戶在偏遠窮困地區(qū)算是有了一個“通行證”,但對于一般地區(qū)來說,包產到戶仍是一個禁區(qū)。隨著包產到戶的逐漸推廣,經濟發(fā)展相對良好的地方群眾要求實行包產到戶的呼聲高漲。但由于受舊的思想影響,“上面怕亂,干部怕‘右”,擔心搞包產到戶會破壞集體經濟,不能實現“三年完成農業(yè)機械化”的中央要求,各地對實行包產到戶多加阻攔。由此,新一輪的爭議——“經濟發(fā)達地區(qū)或是一般地區(qū)可以實行包產到戶嗎?”再次將包產到戶提到人們面前。
對這一問題持否定態(tài)度的干部群眾絕大多數來自江蘇、黑龍江等省。這些地區(qū)往往因農業(yè)經濟條件優(yōu)越,機械化水平高,將“大力辦好國營農場,搞好農工商聯合企業(yè)”作為其農業(yè)發(fā)展方向,對包產到戶這種單家獨戶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是反對的。作為安徽鄰省的江蘇,甚至在蘇皖交界處豎起“堅決抵制安徽的包產風、單干風!”等標語,直接反對安徽搞包產到戶的做法。時任黑龍江省委有關領導同志在該省代表大會上提出“為了調動積極性,搞責任制,而把集體經濟越縮越小,甚至到一家一戶,就會破壞集體經濟”,“一搞包產到戶機械化發(fā)展就受影響”。有的省則直接明確表示“就全省來說,不搞包產到戶”。針對部分黨員干部將包產到戶同機械化對立起來的情況,張廣友在《生產責任制與農業(yè)機械化》中以甘肅省劉家峽公社為例,指出“生產責任制的建立,調動了群眾的生產積極性,有助于促進農業(yè)機械化”,不顧生產力發(fā)展情況而盲目提高生產關系,必然是“‘小腳穿‘大鞋一定走不快,反倒影響了農業(yè)生產發(fā)展”。贊成搞包產到戶的干部則指責不顧具體農村情況搞“一刀切”的方式完全就是“長官意志”,忽視生產隊自主權,壓制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同樣,《人民日報》于1980年4月2日的頭版頭條刊登《因地制宜健全生產責任制》指出“各地生產隊的規(guī)模大小、耕地多少、機械化程度、管理水平和群眾覺悟水平各不相同”,“推行生產責任制,一定要走群眾路線,堅持因地制宜的原則,絕不能搞一刀切”。
此后,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并沒有停止,反而在各省市區(qū)第一書記座談會上達到高潮。反對者認為包產到戶搞到最后人心會散,農業(yè)發(fā)展方向容易走偏,“集體經濟是陽光大道,不能退出”。支持者則主張即使包產到戶是獨木橋也要走下去。為協調雙方,會議最終達成一個充滿妥協意味的文件,即《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即中發(fā)[1980]75號文件),進一步明確了“在一般地區(qū),集體經濟比較穩(wěn)定,生產有所發(fā)展,現行的生產責任制群眾滿意或經過改進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但已經實行包產到戶的,如果群眾不要求改變,就應允許繼續(xù)實行。同時再次對邊遠“三靠隊”“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表示贊同。會后,為再次澄清群眾尤其是各地干部思想誤區(qū),新華社記者吳象根據這次會議的爭論焦點撰寫《陽關道與獨木橋——試談包產到戶的由來、利弊、性質和前景》一文刊登于《人民日報》,指出我國地域遼闊,各地發(fā)展不平衡,“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社隊以至在同一個生產隊,都應從實際需要和實際情況出發(fā),允許有多種經營形式、多種勞動組織、多種計酬辦法同時存在”。
“75號”文件出臺后,雖然全國性大爭論不再出現,但在地方小范圍內對包產到戶還有些許爭議甚至出現反復。20世紀80年代初,包產到戶再度遇冷,被扣上“經濟主義”“機會主義”的帽子。時任安徽省委負責同志表示“包產到戶已經搞的不糾了,沒有搞的不要再搞了”并撰寫《一定要鞏固集體經濟,發(fā)揮社員積極性》一文,指出:“在生產發(fā)展,集體經濟搞得好的地方,不要提倡包產到戶……今后的方向是在社隊統一領導下,搞專業(yè)隊、專業(yè)戶、專業(yè)工,個人和集體掛鉤?!睍r任江西省委負責同志在《提倡專業(yè)承包聯產計酬責任制》提到“根據江西省的實際情況,我們堅持原則上不搞包產到戶”。盡管“下面盼,上面放,中間有個頂門杠”現象仍在,但包產到戶卻在不斷爭論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一方面,依據“75號”文件規(guī)定,包產到戶在“貧困地區(qū)”具備“合法身份”。在全國整體經濟不發(fā)達情況下,經濟落后地區(qū)的各生產隊對包產到戶選擇則減少了顧慮。另一方面,官方媒體對包產到戶的宣傳也“開了禁”,在輿論宣傳導向上明顯偏向包產到戶。加之各地實行包產到戶取得了良好成效,非貧困地區(qū)農民也自發(fā)要求搞包產到戶,文件規(guī)定的“一般地區(qū)”如同“雪崩”一般倒向了包產到戶。以廣東省為例,在湛江、惠州等地早已出現包產到戶?!?5號”文件下發(fā)前,“全省已有10%左右的地方實行了包產到戶或分田單干”。面對工作組的糾正,包產到戶反而越“糾”越多。針對這一情況,時任廣東省農委負責人杜瑞芝等人認識到:糾不過來不如順著辦,化被動由主動,積極領導包產到戶。在“75”號文件下發(fā)后,包產到戶實施情況由暗轉明,呈現出“最窮的隊最先突破,接著是較貧困的地方,最后是比較富裕的生產隊”的發(fā)展規(guī)律”?!暗?981年初,廣東全省水稻等大田實行包產到戶的生產隊已達到40%,遠遠超出了文件允許范圍?!?/p>
三、包產到戶是姓“資”還是姓“社”
改革初期,人們對包產到戶之所以爭論不休,歸根結底還是姓“資”姓“社”問題束縛人們的思想。長期以來人們沒有完全搞清楚“什么是社會主義”。在農業(yè)發(fā)展方向上,認為只有走農業(yè)集體化道路才是社會主義的“陽關大道”,搞包產到戶則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機會主義”。幾經爭論,包產到戶在實踐中取得的巨大成效,消減了人們對包產到戶是否可行的疑慮,進一步促使人們對包產到戶的關注點從“能不能搞包產到戶”轉向“包產到戶姓什么”的問題上。
這場關于包產到戶姓“資”還是姓“社”的爭論涉及范圍廣,引起了各界長時間、深層次的討論。在當時信息傳播渠道單一的情況下,新聞報刊成為新事物、新政策的重要宣傳渠道和輿論爭論陣地。新聞報刊尤其是《人民日報》的相關報道,使得關于包產到戶的爭議在更大范圍內產生了影響;同時,理論界從學理上的分析論證以及中央高層與地方基層實踐的上下互動,對包產到戶最終得以正名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新聞報刊間的互動交鋒漸進明晰包產到戶的性質
新聞報刊間的互動交鋒進一步擴大了包產到戶的影響范圍,使得包產到戶的性質逐漸明晰。改革初期,包產到戶是否是強調單干、是否與農業(yè)集體化方向相違背、是否符合社會主義性質等問題一直縈繞高層、干部和群眾心中。盡管安徽省在省內給包產到戶“上了戶口”,承認包產到戶是社會主義的一種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形式,但在全國大部分省市人們對包產到戶還是避之不及或持觀望態(tài)度。當包產到戶在地方悄自發(fā)展、暫處平靜之際,卻被《農村工作通訊》所刊登的《分田單干必須糾正》一文所打破。文章將包產到戶等同于分田單干,從“不符合黨的現行政策;不能如實反應勞動成果;不利于貫徹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不符合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兩極分化不可避免”等五個方面指責安徽包產到戶是搞分田單干的“經濟主義”。正值1980 年初,國家農委召開人民公社經營管理會。會上,安徽代表提出“包產到戶不同于分田單干”,“這是社會主義積極性的表現”。而反對者則認為“包產到戶就是分田單干,就是資本主義。如果不堅決制止,農村社會主義陣地必將丟失”。針對直面批評的文章,新華社安徽分社隨之發(fā)表了《不要把包產到戶和單干混為一談》,指出《分田單干必須糾正》沒有深入實地了解具體情況,草率地將管理上出現的問題當作是包產到戶的性質問題,“這是站不住腳的”。但《農村工作通訊》第3期繼續(xù)刊發(fā)《包產到戶是否堅持了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分析包產到戶將農業(yè)勞動資料和勞動工具分配給個人或小集體使用,認為這使得“集體經營變成個體經營,動搖了公有制的基礎”;并將包產到戶“只承擔公購糧和公共開支”視為放棄“各盡所能,按勞分配”而“各奔前程,自食其力”。當時,《大眾日報》也附之發(fā)表《包產到戶不是生產責任制》,指出“只能是依靠集體,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對于包產到戶必須耐心引導,“回到集體的軌道上來”。
接連幾番的報道無疑為反對包產到戶者提供了輿論“制高點”,給實行包產到戶的地方干部、群眾增加了壓力。為穩(wěn)定民心生產,《人民日報》于1980年4月9日刊載由吳象、張廣友撰寫的《聯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很多》一文。文章從“建立責任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實行聯系產量責任制更利于增產;實行聯系產量責任制決不是‘倒退;要采取積極態(tài)度解決實行責任制發(fā)生的問題”等四個方面反駁《農村工作通訊》中關于包產到戶的錯誤觀點;以安徽鳳陽縣四任公社書記任職經歷為例,講述鳳陽實行“大包干”后“社員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關心農業(yè)生產的全過程,增產效果顯著”;接著從所有制、分配方式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三個方面論述包產到戶在內的聯系產量責任制不會導致兩極分化,更不會退到單干,“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沒有改變社會主義的性質”?!度嗣袢請蟆泛罄m(xù)也刊登《包字可做好文章》《專業(yè)承包聯產計酬好》《有關包產到戶的幾個認識問題》等多篇文章,進一步明晰包產到戶可改善社員生活,減輕國家負擔,“是集體經濟的責任制”,并沒有什么“資本主義復辟”。這樣,新聞報刊間的互動報道進一步擴大了包產到戶的影響范圍,逐漸廓清了包產到戶的社會主義性質。
(二)理論界的分析論證為包產到戶提供理論支撐
理論界從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出發(fā),回答包產到戶在實踐中所提出的新課題,以論證包產到戶的社會主義性質。在社會主義農業(yè)生產中,如何處理好國家、集體和個人的利益關系,是一個困擾人們已久的問題。改革初期,思想束縛初破,人們的利益關系、思維方式、實踐習慣不斷突破常規(guī)。面對新事物、新政策,一些干部、群眾不免擔心“政策多變”、做事“過頭”,尤其是對曾多次被定為資本主義“單干”性質的包產到戶,人們更是“思想上不易轉彎,感情上難于接受”。包產到戶是一種在農民自主實踐摸索下形成的農業(yè)核算方式,由于缺乏一定的理論依據,加之長期的思想干擾,這導致“持反對意見者,引經據典,用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的論述以及當年蘇聯集體農莊的模式作為衡量標準”攻擊其性質問題。反對者將實行平均主義的“一大二公”和“大呼隆”的集體性勞動方式等同于社會主義,而把“承認生產者個人利益同復辟資本主義混為一談”。加之過去多年的農業(yè)集體化運動,“社會主義農業(yè)就是集中勞動集中經營、評工計分按工記分分配”這一傳統觀念深入人們頭腦。礙于思維束縛和認知限制,包產到戶在實踐中曾出現兩種偏向:一是認為“政策終究會變”,僅考慮眼前利益,任意攫取農業(yè)生產要素;另一種則默認包產到戶就是“單干”行為,在農業(yè)生產中采用個體經濟的方式,不顧集體的需求和利益。
為澄清人們頭腦中的觀念和認知,有必要從對包產到戶的性質進行界定。為此,理論界拋開包括包產到戶在內的各種聯系產量責任制的表現形式,從內在本質論證包產到戶的性質。一方面,針對部分經濟學家將分配方式作為劃定社會性質標準的認知,一些學者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社會主義合作經濟的思想出發(fā),闡述包產到戶的性質。林子力在《論聯產承包責任制》中指出,馬克思強調的社會主義就是勞動者的聯合,而這種聯合不一定是純粹的勞動聯合,其中包含有資金、土地方面聯合,同時存在著“一種形式的一定量的勞動可以和另一種形式的同量勞動相交換”,即等量勞動交換,按勞計酬。同樣列寧在《論合作制》中指出合作社可以“按入股土地、預付資金和所出勞力的比例分配收入”。從這可以看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于社會主義合作經濟僅從基本特征去闡述,并未明確規(guī)定合作經濟的具體模式。而改革初期,不管是包產到戶強調的聯產計酬還是“大包干”突出的“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這一分配方式,都并沒有同社會主義所倡導的“各盡所能,按勞取酬”原則相違背,并不是反對者所謂的走資本主義道路“單干”。同樣,陸學藝在《“大呼隆”與社會主義》一文中強調“決定事物性質的是事物本質,事物的內容,而不在于它的形式”,農村經濟是否是社會主義性質的,要看它是否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原則的基本特征,以往“‘大呼隆的集體勞動,并非社會主義的特征”。他認為反對者“不加以分析以共同勞動的人數多少為衡量一切的圭臬”“這都是形式,是非本質的”。
另一方面,反對者將經營方式、生產規(guī)模作為劃分社會主義生產的標準,以此批評包產到戶是走資本主義“回頭路”的“分田單干”。針對這一認知,理論學者拋開農業(yè)生產方式的多重表現形式,從生產經營方式的內在本質和我國農業(yè)發(fā)展實際出發(fā),論證包產到戶的“合法性”及“合理性”。不管是“大呼隆”“大鍋飯”式的集體勞動還是包產到戶、“大包干”等的分散勞動,這都只能說是勞動方式的不同。而“光看勞動方式,并不能斷定一種經濟關系的性質”,從根本上說不管是集體勞動還是分散勞動都是符合社會主義合作經濟的“勞動的聯合”。梅家榮等人在《包產到戶是不是單干?》一文中以廣西某縣為例,論證包產到戶不僅堅持了社會主義在經濟上的兩大基本特征,而且“維護了社員的平等關系,加強和鞏固了集體經濟”。不管在形式上是“小”還是“大”,其實質都是“走科學的社會主義道路”;從我國農業(yè)發(fā)展實際來看,我國國土遼闊,地理位置的不同及氣候特點的差異也就決定了我國農業(yè)不可能實行單一的集體統一經營體制,一味強調“養(yǎng)、用、觀”的統一,反而導致生產效率低下。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包產到戶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隨著包產到戶實踐的深入發(fā)展,理論界不斷總結其發(fā)展經驗,從理論源頭上為其社會主義性質正名,進一步解放了思想。同時,理論界的說理論證也引起中央高層的注意與重視。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鄧小平主持中共中央會議討論農業(yè)問題時就已提出“不管是黃貓、黑貓,在過渡時期,哪一種方法有利于恢復生產,就用哪一種方法”,并表示他“贊成認真研究一下包產到戶”,這體現出以鄧小平為代表的部分中央高層認同“生產關系上不能完全采取一種固定不變的形式”,應根據農業(yè)發(fā)展實際選擇采取不同形式,為包產到戶正式“戶口”的確立提供了有力理論支持。為進一步確證包產到戶的“合法性”,中央在1981年陸續(xù)組織農業(yè)部、社會科學院以及大學生等群體對皖、豫、魯等地實地開展包產到戶情況調查,通過這些地方實施包產到戶以來的前后變化論證“經營方式的改變不等于所有制的改變,包產到戶不是脫離社會主義總軌道的一種責任制形式”,更不會導致資本主義。
(三)中央高層的有力引導為包產到戶得以正名提供政策支持
中央高層對包產到戶的支持打破爭議膠著局面,因勢利導不斷調整農業(yè)政策,使得包產到戶最終得以正名。盡管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全黨目前必須集中主要精力把農業(yè)盡快搞上去”的重要決定,并提出要“在經濟上充分關心農民的物質利益”以調動農民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制定各項符合生產力發(fā)展要求的農業(yè)經濟政策。但受形勢和其他因素的影響,部分黨員干部對曾多次被批為“走倒路”的包產到戶仍保持否定態(tài)度,中央高層對其性質亦是存在分歧。
縱觀改革初期《人民日報》關于包產到戶的相關報道,可以發(fā)現不斷爭論的背后反映了中央高層對包產到戶意見存在一定分歧。20世紀70年代末的“張浩來信”及《農村工作通訊》對包產到戶的點名批評,都從側面體現了部分高層領導對包產到戶性質的不認可。但在鄧小平、胡耀邦、萬里等人的推動下,包產到戶在實踐中不斷發(fā)展,在政策上不斷“解綁”并最終得以正名。
在地方層面,1980年初在包產到戶在安徽等地艱難推進之際,地方仍有不少干部對包產到戶態(tài)度反復多變,將包產到戶認定為存在“方向性問題”。為解答農民擔心“開倒車”“姓什么”的問題,萬里在中共安徽省委召開的農業(yè)工作會議上明確提出“包產到戶不是分田單干,分田單干也不等于資本主義,沒什么可怕”,為包產到戶上了地方“戶口”。經過兩年的放手實踐,“1979—1980年兩年肥西縣夏糧平均年產5.8萬噸,為前8年夏糧年產的2.3倍”。地方領導人的極力支持和群眾的熱切殷盼,為包產到戶的開展與推進提供了強大后盾力量。
在中央層面,隨著包產到戶的影響不斷擴大,引起全國范圍內的爭論,人們對包產到戶的爭論也從暗到明,點名批評其等同于“機會主義”。面對各方激烈爭議,鄧小平對萬里表示“不要爭論,你就這么干下去就行了,就實事求是干下去”。在中央領導層對包產到戶姓“資”還是姓“社”問題存在分歧和爭論的時刻,鄧小平明確指出安徽肥西、鳳陽開展的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對“有的同志擔心,這樣搞會不會影響集體經濟”,表示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而后頒布的“75號”文件根據鄧小平等人的講話精神對包產到戶“松了綁”,為已實行包產到戶的部分地區(qū)提供了政策支持。尤其是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對黨內人事的變動,從而使反對包產到戶的阻力大大減小。1980年11月,胡耀邦在全國宣傳工作會上明確表示“中央不反對搞‘包產到戶”,“不能把它同資本主義等同起來”。為推動農村改革進一步發(fā)展,中共中央于1982年1月批轉1981年12月的《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以政策文件形式明確指出,包括包產到戶在內的各種責任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中央高層的支持為包產到戶最終得以在“一號文件”正式批準上社會主義“戶口”提供了關鍵性支撐。
四、結語
通過梳理歸納1978—1982年《人民日報》關于包產到戶相關內容的報道,可以發(fā)現改革開放初期包產到戶從再次興起到逐步試點、最后得以正名是一個充滿爭論和反復的過程。對曾被批為“單干風”“資本主義傾向”的包產到戶,新聞界、理論界以及黨政干部間各持己見甚至存在完全相反的觀點。雖各界間的不斷爭論給包產到戶實踐造成“反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各界多番爭論中形成了一種互動合力。這一合力使各方互動爭論擴大了包產到戶的影響范圍、放寬了包產到戶的政策限制、逐漸廓清了頭腦中的認知、明晰了包產到戶的社會主義性質。其中,關于“包產到戶是‘前進還是‘倒退”的爭論給當時“學大寨”持續(xù)進行“降溫”,也為“兩個不允許”的“禁區(qū)”開了“口子”,包產到戶實踐在“邊遠山區(qū)”得到許可;關于“經濟發(fā)達地區(qū)是否可以實行包產到戶”的爭論在無形中進一步推動了包產到戶的發(fā)展,突破“邊遠山區(qū)”這一限制,使試行范圍逐漸擴大;而“包產到戶是姓‘資還是姓‘社”這一激烈爭論在新聞界、理論界和中共黨內間的互動下澄清了人們關于“社會主義”的思想認識,為包產到戶得以正名提供了關鍵性支撐。爭論的背后不僅體現了包產到戶打破重重障礙并得以正名的不易與艱辛,也體現了在改革開放初期這一新舊思想交織、新舊管理交接、新舊體制交錯的特殊階段,中國農村改革起步之艱難,過程之復雜,意義之重大。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偉大歷史轉折,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重新確立及黨內政治氛圍的根本改變,為各界的爭論提供了寬松環(huán)境,“鼓勵試,允許看,不爭論”的決策態(tài)度為包產到戶的發(fā)展、試驗爭得了空間和時間。而曾“三起三落”的包產到戶才能得以在各種批評聲中不斷發(fā)展,獲得了與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截然相反的“前途命運”。
【孔瑞雪,法學碩士,安徽醫(y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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