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月
我小時候,在湖北一個農(nóng)場長大,曾住在一個叫潘坡的山上,晚上為了看一場電影,要走很遠的路,孩子們也會約著結伴兒去看。
放電影的廣場,抄小路走,也要三四公里,到處都是墳地,還可能會踩到蛇,或者遇見狼。大人們都不太走小路,何況是我們女孩子。走大路,要多走四五里。
那時,我還沒上學,一聽大孩子們要去看電影,頓時就慌了。我緊跟在她們后面,下了坡,一上大路她們就鳥兒一樣呼啦一下跑遠了。不過并不可怕,后面還有人陸陸續(xù)續(xù)趕上來。
等我跑到地方,廣場里人早都滿了,我只能站在最后面、地勢高一些的地方。往往,我總是看不到影片的開頭。回家的時候,我就走在了前頭。電影一結束,我就沿著來路往家趕。就算我年齡小,走得沒別人快,也不至于落在最后面。
有一次例外,暑假的時候,聽說要放電影,太陽還沒完全落到西山背后,大孩子就聚齊到坡上,一邊說笑,一邊打打鬧鬧。時間很早,她們走得很慢,作為鄰居大姐,她們會給我這個小不點兒一些關照。時不時招呼一聲,讓我不要慌。我們最先到場,我歲數(shù)最小,她們把我夾在她們中間。我們在第一排正中間坐下,當銀幕響起音樂,電影開始播放的那一剎那,我突然便有了一種被命運優(yōu)待的感覺。那天放的什么電影,我早忘了??晌矣浀煤芮宄?,電影結束后,我們隨著人流一起擠出廣場,那群姐姐們又鳥兒一樣呼啦一下跑遠了。
我便著急忙慌地追趕她們,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涼爽的夜風里,一波波的人都行走如風,我不過呼哧呼哧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成群結隊的人流便大踏步遠去了。路上猛然靜了下來,回頭看看,身后沒有一個人!我整個人一下就被恐怖攥住了。
“媽——”我本能叫著奔跑起來。人越緊張,腿就越軟,衣服都汗浸透了,回家的那條路,一下子像失去了方向。
遠處傳來的狼的叫聲,讓我瑟瑟發(fā)抖。路邊陰暗處,也不停發(fā)出響聲,我渾身的肌肉都縮緊成一團。
“媽媽——”恐懼、孤獨和無助包圍著我,我呼喚著,接著就哭了起來,還萬分驚恐地四下張望,生怕什么東西從哪里冒出來襲擊我。
正害怕,路邊樹叢的后面,還真冒出來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我嚇得一下就停住了腳步。不過,很快就看見那只在腰上摸索著扎帶子的手,才知道那是個人。他一身黑衣,腰身緊束,打著綁腿,頭臉也包裹得很嚴實。我緊張地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地不動。那人走過來,說:“不用怕,我這就帶你回家,一直把你帶到你家門口?!?/p>
這是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是她。因為我從話音里感覺,她像是本地的一位老婆婆。我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的整個身心立即就得到了安撫。她身形粗壯,捂得又嚴實,我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就被她提帶著腳不點地地朝前趕。涼風呼呼吹著我的臉和耳朵,只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回家的那個路口。然后,我似乎被風吹得瞇了一下眼,就聽她說:“到家了,回去吧!”
我這才從夢中醒來似的睜開眼,果然站在了自家門口。我忙三步并做兩步拍著大門。我扭過頭,想跟媽媽說是一位婆婆把我送回來的,黑暗中卻看見一頭狼閃電電一樣躲在了一座柴火垛后面。一時間,我恍惚了,呆呆望著那個方向。黑暗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望著我說:“孩子,回去吧!我已把你送到家了。”
這段奇遇,就像一段生動離奇的電影,在我的大腦里時隱時現(xiàn),在時間的長河里,發(fā)酵醞釀成我對這個世界認知的一部分。問題是,同樣的事情在哥哥身上也發(fā)生過。
那天,哥哥和一群半大小子看完電影后,其中一人說,誰敢走小路,他就陪他起。話音沒落,一群野小子打響口哨一窩蜂似的朝小路奔去。大點兒的男孩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敢,一會兒沖進墳地,一會兒沖進樹林,我七歲的哥哥也跟在后面跑,跑著跑著就不見了其他人的蹤影。哥哥還以為大家在玩捉迷藏的游戲,他不慌不忙往家走,走著走著,一條狼就朝他奔了過來。哥哥反應也真是快,他滋溜一下爬到了路邊的一棵樹上。
哥哥爬到樹上,狼繼續(xù)朝前跑了。山上的孩子都懂狼性,哥哥當時并沒從樹上下來,索性就在樹上睡一夜吧,萬一狼再從哪里躥出來,自己豈不非常危險。濃濃的困意中,哥哥好像聽到有人跟他說話,他睜開眼,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黑色人影,頭臉也捂得嚴嚴實實的,還帶著一股神秘的氣息說:“快下來,不要怕,我送你回家。”
哥哥一進家門,就對我們說:“我遇到一個神仙婆婆,把我送回來了?!眿寢屨f:“別瞎說,可能是當?shù)仄牌趴匆娔阋粋€小孩子在樹上,這才把你送回來的?!?/p>
其實,我和哥哥想的一樣,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幫助小孩子的神仙。
人到中年后,一次同學發(fā)小聚會,說起往事,一個發(fā)小說:“送你回家的應該是柳婆婆?!?/p>
柳婆婆?柳婆婆就住在我家屋后,是個本地婆婆。第一次見到柳婆婆,是我著籃子剜豬草的時候。記得我媽媽說,我剜的豬草能養(yǎng)大一頭豬的時候,就讓我去上學。
那時,我家才搬到潘坡不久,我并不知道哪里的豬草最肥,便踮著腳把草踩得刺啦刺啦響地朝屋后走。
走過東山頭,才發(fā)現(xiàn)后面還住著一戶人家。
那時,柳婆婆正端著一碗堆得老高的白米飯,斜靠在門框上,抿一口豆腐乳,飛快地往嘴里扒拉著米飯。我們家因為米不夠,米飯里總要摻些蘿卜絲兒,有時幾乎看不到米,而她吃的全是白米。
柳婆婆很肥碩,挺胸翹臀,幾乎把整個門都堵嚴了。她貼身一件很新的絲綢衣,這是極少見的,外面罩了件半舊的灰色偏襟褂。她好像非常稀罕小孩子,看見我,她眼角的皺紋一翹,兩只眼瞇縫成慈祥、喜氣的月牙兒狀。
她沖我擺擺手,好像在問我,想吃她碗里的飯嗎?還把飯碗朝我移過來。立刻,一股煎雞蛋的香味鉆入了我的鼻孔。白米飯上面,蓋了一層咸菜和豆腐乳,下面卻是油光光的煎雞蛋,看樣子最少也有兩個。
又沒人跟她搶,米飯為什么堆那么高呢?我正胡思亂想,柳婆婆以為我不想吃她的米飯,便騰出一只手,一個一個口袋地掏起來。原來,她的每個口袋里都裝著好東西,有炒熟的南瓜子、葵花籽、糖和面果子。我兜襟里堆起一座小山的時候,她整個人也隨之癟了下去。
無比欣喜回到家,媽媽卻一臉的緊張和不安,并小聲囑咐我,以后再也不能接受柳婆婆的東西,她再想給我也不能要??晌視r不時地,還是會朝柳婆婆家的方向看。
在我幼年的心里,柳婆婆就像個謎。看上去,她似乎什么也不用干,卻有吃有喝有穿,而且比一般人好很多,就像另一個世界里的人。
發(fā)小接著說:“當?shù)仄牌磐砩铣鲩T就那樣,束腰綁腿,一身黑衣,頭和臉都包裹得很嚴?!边@種裝束,是當?shù)厣矫褚淮淮鱾飨聛?,夜里走山路、下地干活可以防蚊蟲毒蛇。后來,人煙稠密起來,也只有像柳婆婆這樣的老輩人才這樣裝束。
原本以為關于柳婆婆的話題,說到這也就結束了,可發(fā)小想了想又說,那晚很可能是柳婆婆看完電影從小路回來,在那附近割豬草呢。因為當?shù)厣矫褡孀孑呡咅B(yǎng)成了習慣,家里條件再好,也要自己養(yǎng)豬吃肉的。潘坡這個地方背山面水,冬天溫暖,夏天涼快,到處長滿了野菜豬草。柳婆婆身體好,又不用大集體干活,她整天閑著沒事干,偷偷喂雞喂豬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晚,在野地打豬草,不怕狼嗎?”我說。
“你說柳婆婆怕狼?柳婆婆怎么可能怕狼呢?”發(fā)小笑起來,邊繼續(xù)說起來柳婆婆。人們和柳婆婆接觸不多,時間久了,也就把她忘在了腦后。直到有一天早晨,人們被狼的哀號聲吵醒,那聲音來自柳婆婆家的方向。幾個大男人過去一看,幾只狼正站在柳婆婆的家門口哀號呢??匆妬砣耍仁倾@進柳婆婆院里,又很快從后門竄進后山的樹林里。
大家很奇怪,有的人去查看柳婆婆家的豬圈,有的人進了柳婆婆家。柳婆婆家的豬沒事,打著呼嚕在酣睡,而柳婆婆躺在自家床上沒有了氣息,面容很安詳。緊挨床邊的地上,鋪著一大塊厚厚的棉絮,上面粘著許多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