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亦
[同濟大學,上海 200092]
康有為作為晚清公羊學的代表人物,通過對《公羊》三世學說的闡發(fā),斷言中國兩千余年始終處于據亂世,因此,傳統(tǒng)儒學的任務不過是“撥亂世反諸正”,從而僅僅發(fā)揮了孔子學說中針對據亂世的部分內容。換言之,兩千余年來,儒家雖泰半處于主導地位,卻始終未能使中國走出據亂世。據此,康氏對傳統(tǒng)儒學進行了批判,且歸咎于劉歆、朱子對孔子學說進行了偏狹而歪曲的理解,并借助《公羊》三世說,而試圖賦予孔子之道以更為寬泛的內涵。
晚清以降,隨著西方文明的東漸,康有為認為西方已經進入了儒家所說的升平世,乃至太平世,故提出了一整套改良學說,主張借鑒西方的升平、太平之法,以治理依然處于據亂世的中國??凳贤瑫r認為,孔子之道本身包含了適宜于升平、太平世的學說,因此,康氏借鑒西法以實施維新變法,并非時人所譏的“以夷變夏”,更不意味著對孔子之道的背離。
戊戌變法失敗以后,康氏周游列國,尤其自一戰(zhàn)以后,更是意識到西方文明的弊端,于是賦予孔子及儒家學說以更為普遍的意義,乃稱孔子為“大醫(yī)王”,以為不僅能消除當時中國的種種弊端,甚至還能提供一整套救治西方的良藥。
康有為認為西方已進入升平、太平世,這種判斷最初與其對西方政治制度的期待關系不大,而主要出于其對物質文明的向往??凳显?879年赴香港,以及1882年赴上海,兩地的繁華景象引起他對西學的極大興趣,并自陳“薄游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瑰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道經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術之有本。舟車行路,大購西書以歸講求焉。十一月還家,自是大講西學,始盡釋故見”。(1)康有為:《自編年譜》,《康有為全集》冊五,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3頁。此時康氏尚未接受公羊之學,亦不明改制之義,談不上試圖以西方的民主共和制度取代傳統(tǒng)中國的君主專制政治。
1904年以后,康有為游歷諸國,雖頗見及西方文明的種種弊端,然猶歆羨其物質上的繁富。正因如此,康氏對傳統(tǒng)儒家的尚儉之德提出了批評:
財者泉也,以流轉為道。若尚儉,則財泉滯而不流,器用窳而不精,智慧窒而不開,人生苦而不樂,官府壞而不飾,民氣偷而不振,國家瘺而不強??鬃由形?,非尚儉也。尚儉則為墨學矣。后儒不善讀此章,誤以孔子惡奢為惡文,于是文美之物皆惡之。歷史所美,皆貴儉德,中國文物遂等野蠻。(2)康有為:《論語注》卷7,《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34頁。
墨子非樂,不合人心,天下不堪,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宋賢執(zhí)禮甚嚴,尊古太甚,以古音既不可考,乃并歌而廢之,付之于優(yōu)伶狎客,莊士所不為。遂令中國廢歌,夫人道養(yǎng)生之宜,悖圣人樂生之道。日尊孔子而暗從墨氏,致人道大觳,天下不堪,此程朱之過也。今當考中聲而復歌道,以樂人生矣。(3)康有為:《論語注》卷7,《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34頁。
可見,在康氏看來,“尚儉”并非儒家的主張,而實出于墨家的學說。
康氏又進而攻擊宋儒“令人道退化”,而不知孔子乃“文明進化之王”。對此,康氏說道:
文明既進,則亂世之奢,文明以為極儉。世愈文明,則尚奢愈甚?!豆颉贩Q孔子為文王,蓋孔子為文明進化之王,非尚質退化者也。宋儒不通此義……實令人道退化。今中國之文明不進,大損所關,豈細故哉!(4)康有為:《論語注》卷3,《康有為全集》冊六,第395頁。南海對宋儒此類批評甚多,如謂宋儒“輕鄙功利,致人才恭爾,中國不振”(康有為:《論語注》卷14,《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90頁),“宋賢不善讀之,乃鄙薄事功,攻擊管仲。至宋朝不保,夷于金、元,左衽者數百年,生民涂炭,則大失孔子之教旨矣。專重內而失外,而令人誚儒術之迂也。豈知孔子之道,內外本末并舉,而無所偏遺哉!”(康有為:《論語注》卷14,《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92頁)因此,梁啟超稱其哲學為“主樂派哲學”。
傳統(tǒng)公羊家稱孔子為“文王”,以為“尚文”之義,然而,康有為卻徑直將之等同于對物質文明的崇尚。誠若是,康氏不免視數千年文明之中國不過等同于野蠻而已,既不足以比擬西洋之富庶,則自不能當“文明”之名。
顯然,康氏此說乃出于其對傳統(tǒng)公羊家“尚文”之說的誤解。因為公羊家稱孔子“尚質”,至其所以有“從周”之說者,其實是因為周代禮樂之盛,以及對尊卑上下這種等級秩序的認可。然而,現在康氏卻將物質文明視為文的體現,并不符合公羊家的舊說。
正因如此,康有為甚至主張,“夫人之愿欲無窮,而治之進化無盡”。(5)康有為:《請厲工藝獎創(chuàng)新折》,《康有為全集》冊四,第301頁。顯然,這種說法,頗近于黑格爾將惡看成歷史前進動力的主張。
不過,康氏有時又因此將宋學出于佛氏,而大悖于人情:
蓋佛氏養(yǎng)魂而棄身,故絕酒肉,斷肢體,以苦行為道。孔子以人情為田,被服,別聲,備色,加以節(jié)文,順天理以養(yǎng)生命,豈以儒墨夷貊之自苦為哉?宋儒皆由佛出,故其道薄欲樂、苦身體為多,故多樂養(yǎng)生之道廢。(6)康有為:《日本書目志》卷1,《康有為全集》冊三,第269頁。
可以說,無論是康有為對未來社會的想象,還是其對宋學及佛、墨二氏的批評,都表現出這樣一種傾向,即人類文明的進步是與物質財富及其享受的增長聯系在一起的。
不過,庚子國難之后,康有為開始游歷世界列國,其思想因此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對此,蕭公權認為,“他不再注重社會的完美與人們的快樂,而重視如何把中國從20世紀列強的壓力下解救出來”,“康氏的西方之旅加深了他對近代工業(yè)文明的敬慕,也加深了列強滅亡中國的恐懼。他的結論是,中國除非獲得像西方一樣程度的工業(yè)化,否則不能挽救危亡”。(7)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可以說,此時康氏采取了一種更現實的態(tài)度來看待西方的物質文明,強調中國只有通過物質文明的發(fā)展,才能擺脫其軟弱無力的國際處境。這樣一種清醒的認識,構成了往后中國現代化道路的主流。除了“五四”前后以啟蒙為根本任務的全盤西化派之外,對于后來的政府和主流的知識分子來說,都主張站在民族主義的高度來完成中國的現代化,換言之,所謂中國的現代化,就是要發(fā)展出強大的物質力量來對抗西方帝國主義列強。
1904年,康有為在美國洛杉磯撰寫了《物質救國論》,其序文中如此說道:
吾既遍游亞洲十一國,歐洲十一國,而至于美。自戊戌至今,出游于外者八年,寢臥寖灌于歐、美政俗之中,較量于歐、亞之得失,推求于中、西之異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復于大變之所至。其本原浩大,因緣繁夥,誠不可以一說盡之?!砸粐畯娙跽撗?,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中國數千年之文明實冠大也,然偏重于道德、哲學,而于物質最缺然?!覈酥照勌於源鬂梢病!葹椤段镔|救國論》以發(fā)明之。(8)《康有為全集》冊八,第63、64頁。
此時在康氏看來,物質文明的意義不再與其對理想社會的構想聯系起來,而是服務于民族國家的現實利益,即首先當使中國擺脫當前病弱之局面,然后與西洋列強相抗衡,最終恢復古老中國昔日的光榮??梢哉f,在當時全盤西化的大潮中,康氏這種重視工業(yè)的物質思想可謂超前,一方面,乃上承洋務派的務實態(tài)度,另一方面,其后孫中山興辦實業(yè)的主張,以及新中國實施的工業(yè)化道路,莫不與之相接續(xù)。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康有為非常推許魏源“師夷長技”的主張:
夫百年來歐人之強力占據大地者,非其哲學之為之也,又非其民權、自由致之也,以物質之力為之也。……魏默深謂‘師夷長技以制之’……然則魏默深之論,至今猶為至論也。曾文正、李文忠、郭筠仙皆頗從默深之說,又皆居要地,惜乎其未能深講而力行之也。(9)康有為:《物質救國論》,《康有為全集》冊八,第71、72頁。
直到今天,我們在一定程度上重視理科教育,而輕視文科,其緒余或可追溯到這種思想。
并且,較諸洋務派徒只師夷長技,康氏更欲師夷之學,因此,其謂洋務派得之尚淺,正在于此。(10)早在戊戌變法前后,康有為已表現出此種傾向。其《日本書目志》中說道:“昔吾中人之至德國也,必問甲兵炮械,日人之至德國也,必問格致。德相畢士馬克曰:異日者,中國其為日弱乎!”(《康有為全集》冊三,第280頁)而其《物質救國論》更是強調科學之重要性,“自光緒二十年以前中外大臣之奏牘,及一切檔案之在總署者,吾皆遍覽之,皆知講軍兵炮艦而已,惜乎其未及物質之學,一切工藝、化電、汽機之事也?!?《康有為全集》冊八,第72頁)可見,南海不僅重視物質,更重視物質之學,乃批評洋務派徒知師夷長技,然不得其法,“自光緒二十年以前中外大臣之奏牘,及一切檔案之在總署者,吾皆遍覽之,皆知講軍、兵、炮、艦而已,惜乎未及物質之學,一切工藝、化、電、汽機之事也?!?康有為:《物質救國論》,《康有為全集》冊八,第72頁)“當同光之初,曾文正、李文忠、沈文肅諸公,草昧初開,得之太淺,則以為歐美之強者,在軍兵炮艦,吾當治軍兵炮艦以拒之,而未知彼軍兵炮艦之有其本也”(康有為:《物質救國論》,《康有為全集》冊八,第63頁)??梢哉f,“五四”以后,在主流中國思想看來,科學對于中國之現代化,其根本意義不在于開發(fā)民智之類,而在于富國強兵。
康氏甚至如此說道:
吾所取為救國之急藥,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夫百年來歐人之強力占據大地者,非其哲學之為之也,又非其民權、自由致之也,以物質之力為之也。(11)康有為:《物質救國論》,《康有為全集》冊八,第71頁。
在康氏看來,對于現代中國來說,西方文明的意義只是“工藝、汽電、炮艦與兵”這些物質層面的東西,即便就科學來說,也不過是獲得這些物質的手段而已。并且,康氏認為,西方文明之強大,既非出于哲學,亦非民權、自由這類觀念所致。
基于這種認識,康有為批評了“五四”時的“新學之徒”,認為他們對于“歐美之學術、兵備、物質、道德,則不知學,不能學,惟學其俗”。(12)康有為:《論效法歐美之道》,《康有為全集》冊十,第345頁。因此,康氏主張:
今日少言自由平等,俟吾國既富強后乃言之,則中華國千秋萬年,可與歐美自由平等,而吾國民乃真有民權民意焉。若今日事自由平等,日言民意民權,則吾國散亂將亡,則中國千秋萬年與歐美永失自由平等,吾國民永無民意民權焉。(13)康有為:《論效法歐美之道》,《康有為全集》冊十,第346頁。
康氏認為,對于現代中國來說,富國強兵乃當務之急,至于自由、平等之類觀念的啟蒙,并非急務,反而有致使中國“散亂將亡”的危險。然而,1903年之初,政府卻汲汲于改正朔,易服色,雖收變易民心之效,至于富國強兵之事,皆常常闕而弗講。
可以說,康有為關于物質的思想,前后實有根本的變化。大致從1886年接觸西學開始,康氏雖然歆慕西方之財富,以為大同之理想正在于此,然猶以關于科技的“西書”是“不切”之學,而重視有關西政之書,欲以致中國于升平、太平之世。這也構成了其推動戊戌變法的基本思想前提。然自1904年以后,康氏遍游列國,開始意識到中國需要向西方學習者,僅限于科技而已;至于政治制度,則不切于中國之現實;至若后來“五四”激進派所倡導之新文化、新道德,更以為不必學,亦不足學。對此,蕭公權指出:
《物質救國論》代表了康氏對中國近代化問題的新看法。在此,他不再強調(也未放棄)人類的基本價值和國界,而著重指出中國在物質文明上與西方相匹的必要性。換言之,在1905年時,他覺得有必要將其社會思想降低一層次;不再鼓吹文化大同,而提倡所謂有選擇性的西化。如此,他與張之洞等部分西化論派(不喜歡西方價值)及“新文化”派(不喜歡中國價值)都分道揚鑣。(14)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第352頁。
其后,新文化運動提出的“賽先生”,以及“科玄論戰(zhàn)”中的丁文江、吳稚暉等,其中對科學的訴求,其思想緒脈或可追溯到康有為,顯然,這些思想上的后輩們顯然走得更遠,與康氏早期對西方政治的迷戀一樣,而墮入了對科學的迷信。這些西化派甚至主張,物質文明的進步能夠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譬如,吳稚暉認為,物質文明愈是進步,復雜的問題也愈易解決;而陳獨秀則試圖以科學取代宗教,解決人類的精神信仰問題。
1903年以后,鑒于當時中國的社會政治現實,康有為進一步修正了他以前的觀點,而對西方物質文明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其過巴黎者,驚其霸業(yè),慕其繁華;其過紐約、芝加哥、三藩息士高者,懾其二三十層之樓。觀飛,驚駭其制造之驚奇且偉大也。于是誤以為政治之美也?!裘乐炙祝瑒t不知也。(15)康有為:《中國善后議》,《康有為全集》冊十,第269頁。
在康氏看來,西方物質文明的發(fā)達,與其政治制度并沒有關系,反而在現實中看到了種種“敝俗”的后果。
正因如此,康有為早先尚以西方已臻于升平、太平世,至此則認為中國與西方皆未超越據亂世。(16)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冊七,第374頁。并且認為,中國在道德上依然優(yōu)于西方??凳蠑嘌?,西方除了“科學與技藝外”,并不能教導中國什么。(17)其實,早在康有為推崇物質文明的《物質救國論》中,已經認識到西方的強大不在道德,而在科學,故反對因此放棄中國數千年之道德文明。且就道德論之,恰與文明之發(fā)達相反,“鄙僻之區(qū)多道德,而文明之地道德反衰”。并且,康氏對美國富強外表下的“敝俗”,提出了批評,“然則所謂富強者,則誠富強矣,若所謂道德教化乎,則吾未之知也。是其所謂文明者,人觀其外之物質而文明之耳;若以道德風俗言之,則忠信已澆,德性已漓,何文明之云?美猶如此,何況歐洲各國日處競爭之中,如沸湯盤馬者乎?抑無待論證也”。(康有為:《物質救國論》,《康有為全集》冊八,第66、67頁)其他如民主、自由一類價值,皆無足論。(18)晚年孫中山的見解漸與康氏一致,“歐洲之所以駕乎我們中國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學,完全是物質文明?!覀儸F在要學歐洲,是要學歐洲沒有的東西。中國沒有的東西是科學,不是政治哲學”。(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孫中山全集》冊九,北京:中華書局,1981,第230、231頁)孫氏甚至主張用中國、印度之哲學去補救科學之偏,此種見解尤超乎啟蒙諸公之上,構成了中國現代化道路的主流。可以說,康氏晚年似乎又回到了洋務派的立場。后來新儒學的出現,其理論依據或可溯于此,即強調中國文化在道德上的普遍價值。
然而,其后新文化運動開啟的中國啟蒙思潮,卻常常罔視歐洲一戰(zhàn)后的社會、政治現實,極力美化西方文明,以為物質文明乃人類幸福的基礎,“物質文明,與人類幸福,相驅而并進,于是幸福中不能不含有巨大成分之物質文明”,(19)吳稚暉:《青年與工具》,《吳稚暉先生文粹》冊二,上海:上海全民書局,1928年,第239頁。甚至認為,西方不獨物質文明勝于中國,精神文明亦非中國所及,“原來文化本身上,因為沒有精神物質之分,所謂某種文化的物質方面,不外是精神方面的表現,又必賴物質以為工具。歐洲的物質文化發(fā)達到這樣,完全有賴于歐洲的精神文化”。(20)陳序經:《中國文化的出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3頁。
因此,新文化運動自然把矛頭指向中國古代的一切精神文明,如陳獨秀在1919年說道:
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21)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卷六期一,1919年1月15日。
而胡適也有類似的言論:
今日最沒有根據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譏貶西洋文明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東方文明為精神的(Spiritual)。(22)胡適:《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1926年6月,《胡適文存》集三,外文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2014,卷1,第3頁。
誠若此說,中國在物質文明以及精神文明上皆不若西方人,那么,就剩下“全盤西化”一條道路了。因此,陳序經、胡適等人明確提出了“全盤西化”的主張。
基于對西方物質文明和政治文明的推崇,康有為斷言兩千余年來的傳統(tǒng)中國尚處于據亂世。(23)不過,有時康氏亦以古代中國為小康世,如其《禮運注》序謂“今者中國已小康矣,而不求進化,泥守舊方,是失孔子之意,而大悖其道也,甚非所以安天下樂群生也,甚非所以崇孔子同大地也”。(《康有為全集》冊五,第553、554頁)至于西方,則已進乎升平世,乃至太平世。因此,中國應當取法西方,而用升平、太平之法,方能使中國進入升平、太平之世。對此,康氏說道:
昧昧二千年,瞀焉惟篤守據亂世之法以治天下。……嗚呼!使我大地先開化之中國,五萬萬神明之種族,蒙然苶然,耗矣衰落,守舊不進,等誚野蠻,豈不哀哉!(24)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之自序,《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頁。
又曰:
于是中國之治教遂以據亂終,終流斷港,無由入于升平、太平之域,則不明董、何為孔子口說之故也。(25)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發(fā)凡,《康有為全集》冊六,第7頁。
不過,康氏一方面認為儒學乃撥亂之法;而另一方面,又認為孔子改制,尚包括升平、太平之法??凳险f道:
《春秋》本仁,上本天心,下該人事,故兼據亂、升平、太平三世之制。(26)康有為:《孟子微》序,《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11頁。
孔子立三世,有撥亂,有升平,有太平。家天下者,莫如文王,以文明勝野蠻,撥亂升平之君主也。公天下者,莫如堯舜,選賢能以禪讓,太平大同之民主也。孔子刪《詩》首文王,刪《書》首堯舜,作《春秋》以文王始,以堯舜終。(27)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13、414頁。
康氏以西法當升平、太平世,又以孔子法兼通三世,故能包容西法。這種說法固然有策略性的考慮,以免引起守舊派過度的反抗,不過,從康氏晚期的思想傾向來看,他應該真誠地相信儒學對于中國走向升平、太平仍有價值。
康有為以孔子之道兼通三世的說法頗多:
孔子當亂世之時,故為據亂、小康之制多,于大同太平則曰: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梢娍鬃又荆瑢嵲诖笸?,其據亂、小康之制不得已耳。(28)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康有為全集》冊六,第18頁。
孔子立三世之法:撥亂世仁不能遠,故但親親。升平世仁及同類,故能仁民。太平世眾生如一,故兼愛物。(29)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15頁。其《印度游記》亦曰:“據亂之世親親,升平之世仁民,太平之世愛物?!?《康有為全集》冊五,第531頁)
孔子生亂世,雖不得已為小康之法,而精神所注常在大同,故拳拳于德禮以寓微旨,而于德尤注意。(30)康有為:《論語注》卷2,《康有為全集》冊六,第388頁。
在康氏看來,儒家講“親親”,乃孔子之道用于據亂世者也;至于講“仁民”,則屬于升平世的孔子之道;至于“兼愛”,則孔子之道施于太平世也。又,兩千年來儒學的性善主張,康氏亦視為太平之法,“人人性善,堯舜亦不過性善,故堯舜與人人平等相同。此乃孟子明人人當自立、人人皆平等,乃太平大同世之極”。(31)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17、418頁。因此,荀子的性惡主張,則只是撥亂之法,而未得儒學之全體。
康氏又認為均平之法可通乎三世。對此,康氏說道:
愚謂生人皆同胞同與,只有均愛,本無厚薄。愛之之法,道在平均。雖天之生人,智愚強弱之殊,質類不齊,競爭自出,強勝弱敗,物爭而天自擇之,安能得平?然不平者天造之,平均者圣人調之。故凡百制度,皆以趨于平而后止,而平之為法,當重民食為先?!瓝y世人少,專于農田。升平世人繁,兼于工商。然均平之義,則無論農工商而必行者也。井田什一而藉者,亦孔子先懸農者一影耳。若以工商大公司為一封建,則督辦司事即君公士夫,而各工伙即其民也。人執(zhí)一業(yè),量以授俸,于公司之中,飲食什器衣服備矣。休沐游之,立學教之,選舉升之,力役共之,非一農田之小封建哉?歐美之大農及大制造大商,參于議院,引于宴會,則以諸侯入為天子大夫矣。備于禮樂,故孔子井田封建之制,施之據亂世而準,推之太平世而準者也。(32)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20頁。又參見《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6,《康有為全集》冊六,第184頁。
當時西方雖已進乎升平、太平世,至于其經濟關系,則不平尤甚。對此,不獨康氏,當時許多主張學習西方的知識分子都對此頗不謂然。后來,孫中山提出“民生主義”,即針對西方此種弊端,而發(fā)揮了傳統(tǒng)儒家中的“平均”思想。正因如此,當時的現代中國思想,頗受《春秋》“平世”說的影響,故多借鑒西方的政治、社會學說,而不取其經濟學說。
可以說,康有為對儒學價值的判定,前后實有重大的變化。最初,康氏以為中國當效法西方,而用升平、太平之制,而到了晚年,始認為中國“當亂世,而以大同平世之道行之,亦徒致亂而已”。(33)康有為:《孟子微》序,《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11頁。對此,康氏說道:
孔子豈不欲即至平世哉?而時有可,治難躐級也?!湿毩⒆杂芍L,平等自主之義,立憲民主之法,孔子懷之,待之平世,而未能遽為亂世發(fā)也。以亂世民智未開,必當代君主治之,家長育之。否則團體不固,民生難成。未至平世之時,而遽欲去君主,是爭亂相尋,至國種夷滅而已,猶嬰兒無慈母,則棄擲難以成人。故君主之權,綱統(tǒng)之役,男女之別,名分之限,皆為亂世法而言之。(34)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21、422頁。
三代以后,中國進入衰亂之世,歷代儒家皆主此說。然而,傳統(tǒng)儒家素有“治亂世用重典”之說,荀子主性惡,韓非尚法律,宋儒懲忿窒欲,皆撥亂之法,希望以此達到升平、太平之世。到了康有為這里,則出于對西方平世的向往,遂主張用平世之法以治亂世,可以說,中國兩千年政治思想至此乃有一大轉折。
其后,康有為更以儒學可救西方文明之弊,而現代新儒學乃對此種思想大加發(fā)揮,強調宋明儒學的道德心性價值。案,康氏最初認為西方已經達到升平、太平之世,然自其遍游歐美之后,開始對這種看法進行了反省。對此,康氏說道:
吾昔者視歐美過高,以為可漸至大同,由今按之,則升平尚未至也??鬃佑诮袢眨q為大醫(yī)王,無有能易之者。(35)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冊七,第374頁。
西方既然未達到升平世,則與尚處于據亂世的中國相去亦未遠,因此,康氏主張,與其邯鄲學步而步趨西人之后,不如用孔子之道,“孔子乃真適合于今之世者”,(36)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冊七,第375頁。換言之,對于今日中國來說,孔子依然可視為“大醫(yī)王”。
至一戰(zhàn)后,康有為對西方思想更是不滿:
彼歐人者,向溺于邊沁功利之說,赫胥黎天演優(yōu)勝劣敗之義。乃自德戰(zhàn)死人千萬,慘傷滿目,乃知其歐美學說之不足。而求之萬國,惟有孔子仁讓之說,足以救之。(37)康有為:《答培山儒會書》,1923年9月6日,《康有為全集》冊十一,第263頁。
當時歐美戰(zhàn)爭所造成的殘酷現狀,可謂前所未有,足以警醒國人對西方文明的迷戀。正因如此,康有為重新肯定了孔子之道的價值,并希望以此救治西方文明之種種弊端。
此時康有為甚至推許儒學在西學之上,認為孔子之道其實不止于小康、大同之說,蓋“圣人之治,如大醫(yī)然,但因病而發(fā)藥耳,病無窮而方亦無窮,大同小康,不過神人之一二方哉”,(38)康有為:《禮運注》序,《康有為全集》冊五,第554頁?!疤酱笸?,其進化尚多,其分等亦繁,豈止百世哉?”(39)康有為:《論語注》卷2,《康有為全集》冊六,第393頁??梢?,在康氏看來,孔子三世之說,猶佛陀設法以救眾生耳,即針對現實之弊端而施設不同的救治辦法,“病無窮而方亦無窮”。
因此,康氏以據亂、升平、太平為三世,而三世各有其治世的良法。其后,其弟子據此以論其學說,曰:
時各有可,地各有宜,位各有當,義理無定,隨其時地而變通之,在此則是,在彼則非,在昔則宜,在今則否,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自是而相非,皆謬也。故先生蓋備萬法而審時地而行之。(40)陸乃翔、陸敦骙:《南海先生傳》,《康有為全集》冊十二,第470頁。
可以說,不獨《公羊》有三世之說,而就康有為思想來說,亦因時間、地點的不同,而具備了不同的救治辦法。譬如,康有為反對女子纏足,提倡男女平等,這是太平世的辦法;至于戊戌變法時,康氏主張君主立憲,則屬于升平世的辦法。就此而言,康氏之思想,既然“備萬法而審時地而行之”,猶孟子所謂“圣之時者也”。
康氏不獨思想如此,至于其現實活動,亦具備三世之義。其弟子如此說道:
先生日美戒殺,而日食肉;亦稱一夫一妻之公,而以無子立妾;日言男女平等,而家人未行獨立;日言人類平等,而好役婢仆;極好西學西器,而禮俗、器物、語言、儀文皆堅守中國;極美民主政體,而專行君主;注意世界大同,而專事中國。凡此皆若相反者,蓋先生深得二元三世之學,故備舟車裘葛之宜。(41)陸乃翔、陸敦骙:《南海先生傳》,《康有為全集》冊十二,第470頁。
其實,康氏本人自稱“蓋自冠年學道,得素位而行之義,因以自名”。(42)康有為:《與梁啟超書》,《康有為全集》冊九,第118頁。至于康氏以“長素”自號,亦與《公羊》三世之說有關,正猶《中庸》“素其位而行”之意。因此,對于康氏之學,不識者以為多端未定,甚至自相矛盾,而識者則以為深得《公羊》三世之精義。
可以說,康有為雖以共和太平之治為理想,然觀其具體實踐,不過以“君主立憲”或“虛君共和”為現實目標。至辛亥革命以后,國人驟得共和,皆翹首向往太平,以為可一旦而至,殊不料共和適成“共爭共亂”,凡此皆因失時所致。因此,康氏認為,所謂共和,“茍不得其時,反以為害者矣”。則康氏得“圣人之時”,抑或由此歟?(43)康有為:《共和平議》,《康有為全集》冊十一,第2頁。
康有為對《公羊》三世說的理解,直接影響到戊戌前后其政治立場的轉變。按照康氏自己的說法,他很早就有了“民權”思想,然而,“民權”乃大同時代的觀念,故康氏有“據亂誅大夫,升平退諸侯,太平貶天子”的說法。(44)康有為:《中庸注》,《康有為全集》冊五,第386頁??凳蠈τ凇懊駲唷钡南蛲?,實貫徹了其整個學術的始終。至于革命,不過是其實現“民權”的手段而已。因此,戊戌前,梁啟超、譚嗣同等康黨中人曾在湖南推行新政,頗有自立革命之意,蓋欲“保中國不保大清”也。
然至戊戌四月二十八日,康氏猝蒙光緒帝召對,于是幡然變計,乃退而求其次,主張中國不得遽至大同,而當以君主立憲為當前目標,即“以君權雷厲風行”而行變法之實。據史料記載,康有為蒙光緒帝召對以后,譚嗣同亦由湖南北上,路過武昌,時湖廣總督張之洞問譚嗣同:“君非倡自立民權乎?今何應征?”譚答道:“民權以救國耳。若上有權能變法,豈不更勝?”(45)轉引自黃彰?。骸段煨缱兎ㄊ费芯俊废聝?,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877頁。通過此番問題,不難發(fā)現,“民權”雖然是康黨的理想,但出于現實的需要,還是可以暫時擱置一旁,而當以“君憲”為急務。
雖然康氏始終有感于光緒之恩遇,故常懷猶豫反復之心。其實,如果真正了解《公羊》三世學說,康氏前后政治態(tài)度的轉變實屬自然。戊戌間,康氏尊君權或非其本意,至其后周游列國,則拳拳以君權為念??凳蠈Ξ敃r普、奧兩國的制度優(yōu)劣進行了比較,曾如此說道:
奧本有君權而不敢少用,此其與德大異,故收效迥殊。未知其時而遽奪君權,致國治不振,亦謬矣哉。(46)康有為:《日耳曼沿革考》,1906年,《康有為全集》冊八,第257頁。
德之治強,甲絕大地,實由君頗有權之故。……德政之美,乃在收合君權、民權之至當而得之,而他國皆多牽掣而不能行。(47)康有為:《示留東諸子》,1907年,《康有為全集》冊八,第273頁。
顯然,在康氏看來,普魯士之所以強,實藉君權之力也。此種看法可謂卓識遠見。不難看到,現今后發(fā)的世界各國,如果要實現西方意義上的現代化,莫不行中央集權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