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海派電影《孤島天堂》舞女形象的塑造

馬琪睿

風吹樹葉，自成波浪，德國電影理論學家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主張電影的本性是物質現(xiàn)實的復原，就電影本體而言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熒幕復原，講究畫面的真實性。而人物作為一部電影的核心因素，只有貼合客觀實際，符合觀眾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才能更具吸引力，從而成為一部電影賣座的推手。人物形象設計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具有社會身份認同感的電影人物則是社會思潮的重要體現(xiàn)對象，塑造出獨具生命力的人物形象又是電影鏡頭引發(fā)觀眾思考、傳遞重要信息的視聽途徑。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紙醉金迷的華麗生活與滿目瘡痍的城市內核成為上海這座人人向往的摩登都市最為鮮明的代表。舞廳是上海城市文化的縮影，舞女是舞廳中最令人矚目的絢爛鮮花，這兩者成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電影中不可忽視的敘述對象，甚至在抗戰(zhàn)片中也可見對舞廳、舞女的視聽塑造?！豆聧u天堂》作為海派電影的代表，通過卷發(fā)、彎眉、旗袍刻畫出一個個身姿曼妙的舞女。在電影手法的塑造下，部分舞女成為抗戰(zhàn)英雄的化身，成為上海城市摩登文化的縮影，成為新一代向往自由、獨立的社會新女性。

一、性格塑造：大愛與小情的艱難掙扎

正如那句經典名言“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般，每個人物都具有自己獨特的魅力，性格成為每個人物在電影中言行舉止、穿衣打扮的決定因素。《影視創(chuàng)作心理》一書中對人物性格有所定義，提出：“人格即個性，它是一個人所具有的區(qū)別于他人的各種主要、持久、穩(wěn)定的心理特征的總和，包括一個人的氣質、個性、能力、興趣和習慣等因素，是一個人區(qū)別于他人的主要標志?！保?］

在電影的眾多故事人物中，每一個角色都有自己獨特的敘述使命?！豆聧u天堂》刻畫了多位獨具風情的舞女形象，有的云淡風輕，有的虛榮蠻橫，有的在家國情仇間艱難掙扎，大愛與小情成為她們性格的共通點。電影中有兩位舞女形象讓觀眾印象深刻，一位是與女主人公爭奪闊少喜愛的發(fā)帶女子，另一位則是為所愛之人涉險的女主人公。二人在服務對象的爭奪中將個人性格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兩位舞女在電影中唯一交織的場面，也是電影中舞女形象刻畫最為生動的場景。發(fā)帶舞女是敢愛敢恨的年輕女子，一喜一怒皆寫在臉上，可以說她單純，也可以說她愚蠢。面對作為金主的闊少與他人閑聊時，不耐煩的神情寫在臉上，在闊少無所事事打算尋找新的獵物時，她又以高貴的姿態(tài)企圖等待男子的溫柔情話，當闊少以金錢驅趕她的時候，憤怒再次遮蓋住了原本的姣好容貌。舞女是她們謀生的一種職業(yè)，在當時動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女子因為謀生才會進入舞廳成為舞女，舞女這個職業(yè)帶給她們華麗精致的服裝，賦予她們萬人追求的虛榮，有的人沉迷其中，忘記自我，終日以博得他人的贊美而與同伴爭奇斗艷，這樣的情是“小情”。發(fā)帶女子正是這群追求“小情”的女子之一，在追求“小情”的同時，忘卻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忽視了舞女對貴族富商的價值作用。正是作者對發(fā)帶舞女性格形象的塑造，才更顯示出在其后出場的女主人公所擁有的智慧與大愛。女主人公在發(fā)現(xiàn)發(fā)帶舞女身旁男子所交談之人，正是李清飾演的神秘男子請自己尋找的漢奸特務，為幫助愛慕之人，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智慧，向闊少投去邀請的目光，毫無疑問，她成功了。黎莉莉飾演的上海舞女是冷靜的、美麗的、智慧的，在當時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她仍然堅持心中所愛，她那為所愛之人的犧牲，又何嘗不是對國家獨立的奉獻呢？正是作者對其堅毅的性格刻畫，使得她在國家大愛與個人小情間痛苦掙扎，面對愛人的情感拒絕，她痛苦、傷心，面對奸人對國家、人民的殘害時，她又克制感情，為大愛犧牲小情。

導演對舞女性格形象的設計促使其在不同故事情節(jié)中有著不同的言語體現(xiàn)，塑造出一個個獨具生命力的舞女形象，用一個個嫵媚動人的舞女展現(xiàn)上海摩登女性的魅力風采。

二、形象設計：掩不住的風情萬種

電影作為一種視覺藝術，充滿動態(tài)的畫面是其站上文化潮流舞臺的主要原因。導演對于核心人物的形象塑造，是誘發(fā)觀眾視覺共鳴的重要因素，而獨具標志性的形象符號則成為刻畫人物是否成功的重要標志之一。舞女，上海舞廳的代名詞，是舞場的核心，是整個舞場文化中最具生命力的一部分，也是這一場域里最具代表性的符號［2］，電影《孤島天堂》中塑造了多位舞女形象，有的爭風吃醋，有的嬉戲打鬧，有的坐臥軟榻笑傲人生，在導演蔡楚生的鏡頭下，舞女成為上海都市文化的縮影，用她們的一笑一顰展現(xiàn)導演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思考。微微卷發(fā)，柳葉彎眉，精致旗袍，手拿著最新式的皮包，這是蔡楚生導演在《孤島天堂》中對舞女的形象設計。

在《孤島天堂》中觀眾所看到的舞女形象，正是當時中西文化碰觸的產物。上海這座民國年間接受西方文化最為迅速的城市，在卷發(fā)流行的第一時間便進行吸收，一時間卷發(fā)成為上海時尚女性的標志，而舞女作為當時上海最具吸引力的女星，時尚的卷發(fā)更成為她們展現(xiàn)自我的美化方式。女子如水，水流彎彎曲曲正似那舞女微卷的秀發(fā)，纖纖玉手拂過微卷的發(fā)絲，女子的風情萬種盡顯其中。電影中，蔡楚生塑造的舞女形象并不是以同一樣式的卷發(fā)展現(xiàn)，每一位舞女都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情。黎莉莉飾演的女主人公在片中是中短式卷發(fā)，卷發(fā)的柔美，中短長度的干練，兩者完美地結合，在一定程度上貼合其作為舞女又身兼抗日工作者的身份。與黎莉莉飾演的女主人公共同爭奪舞廳闊少喜愛的舞女則是落肩卷發(fā)，秀發(fā)上還有著精致的蕾絲發(fā)帶，與主人公透露出的干練睿智相比，她的身上更多了一絲舞女自視美麗的傲氣，少了一絲嘗遍生活疾苦的氣息。

在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同時，中國所固有的審美思維仍具有強大生命力。中國人講究含蓄之美，欣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之感，女子講究柳葉彎眉，電影中的舞女也大多采用柳葉彎眉來美飾自己的面容。“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眉毛則是會說話的眼睛，細細彎眉將女子的媚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黎莉莉飾演的女主人公在舞廳為獲取情報吸引富家闊少時，一對細眉呈倒八字緊蹙于眉心，對著男子微微一笑，眉毛成為女子媚態(tài)最為強烈的塑造因素，剎那間，細眉仿佛被賦予生命力，吸引著優(yōu)秀男子為其沉醉。眉毛化作言語，可言盡女子嬌態(tài)，也可訴說心碎腸斷。女主人公向神秘抗戰(zhàn)男子吐露愛意之后卻被拒絕，一雙柳葉眉，緊皺于眉間，似落非落的眼淚，女子的心碎也莫過于此。電影中，舞女的形象塑造融合中西審美，柳葉彎眉和卷燙秀發(fā)都成為舞女裝飾面容最鋒利的武器，西方新時尚與東方傳統(tǒng)韻味匯聚于舞女形象之中，女子的風情萬種在這一刻涌現(xiàn)出來。

旗袍作為民國年間上海舞女最具代表性的服飾，雅致的花色，精致的剪裁，女子婀娜多姿的身影在旗袍下若隱若現(xiàn)，舞場上風情萬種的舞女給了旗袍展示魅力的機會和空間?！豆聧u天堂》的故事發(fā)生在民國抗戰(zhàn)年間的上?！肮聧u”，在那個年代，舞女身著旗袍，追求身材清瘦，并不講究前凸后翹的身段，身材過于豐滿，好似那些充滿銅臭味的富家姨太，讓柔美的旗袍夾雜著一絲庸俗之氣，無法展現(xiàn)亂世之秋女子的曲折命運。旗袍給世人的感覺是優(yōu)雅、柔美和動人的，身著旗袍的舞女更是獨具韻味，旗袍化作舞女爭奇斗艷的武器，成為舞女追求時尚的象征，但在該片中，旗袍卻有著一絲悲涼的氣息。電影中，共有兩次舞女形象的集中出現(xiàn)，第一次是黎莉莉飾演的舞女在舞廳里發(fā)現(xiàn)漢奸與一位闊少聊天，便上前與闊少接近，這時鏡頭中出現(xiàn)一排坐在椅子上的舞女等待著某位客人的邀約。電影雖為黑白片，但依稀可以看到每一位舞女身著旗袍的差異性，有的色澤深，有的色澤淺，有的無袖，有的長袖，宛若春日百花爭奇斗艷的盛景。在這樣的盛景下卻夾雜著作者的悲涼之感，嫵媚的舞女成為等著他人采摘的花朵，變成取悅金主的玩偶，她們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這一刻，旗袍成為舞女悲劇化的象征。第二次舞女形象集中出現(xiàn)于被女主人公搶走男伴的舞女因一時氣憤隨同伴回到舞廳后臺，隨著鏡頭的移動，舞廳后臺舞女的形象出現(xiàn)在熒幕中。在這里舞女卸下取悅他人的枷鎖，回歸美的本質，旗袍在這一瞬間充滿生命力，兩位舞女摟腰跳著交誼舞，曼妙的身姿，旗袍隨著舞步飄動，這一刻，旗袍成了舞女自由的象征，成為舞女本我的展示。

電影《孤島天堂》中，微微卷發(fā)成為舞女性格的表象符號，柳葉彎眉化作舞女跳動的心靈之窗，華麗旗袍則變?yōu)槲枧`魂的嬉戲港灣，三種元素融合在電影舞女的形象設計中，勾勒出上海舞女的風情萬種。導演在對舞女形象的塑造中，貼合每一位舞女的性格特征，符合電影敘事內容對人物設計的特殊需求。根據(jù)當時上海這所孤島中舞女的實際形象進行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更能喚起觀眾對角色的認同，誘發(fā)觀眾聯(lián)想、反思，為電影導演喚醒民眾抗日情懷的夙愿增添色彩。

三、舉止談吐：風韻與俠義的融合

電影是動作魅力和語言特色的綜合體現(xiàn)。汪流先生在《電影編劇學》中提出：“在生活中，如果是一個孤零零的人，我們恐怕就很難了解到他的性格和個性特征，因為沒有言語和行動?！保?］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個人行為動作與性格化的對白刻畫，成為塑造出具有生命力、感染力的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

電影作為視覺藝術，畫面內容展現(xiàn)成為電影評判自身的重要因素。在其理論發(fā)展過程中，話語與畫面何為第一性一直是電影界探討的重要話題，馬爾丹認為：“對話在任何時候都應當把優(yōu)先地位讓給畫面，因為對話不過是畫面的組成元素之一?！保?］人物作為畫面內容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除了塑造出獨具特色的個人外表外，真實感與個性化的行為舉止也成為衡量優(yōu)秀人物形象的重要指標之一。人作為生物界的高級生命個體，大腦起著重要的支配作用，不同的環(huán)境造就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人物性格又具有不同的行為方式。上海這個名流聚集的城市，舞廳成為各種達官顯貴肆無忌憚地狂歡、調情、盡情展現(xiàn)個人男子魅力的場所。然而，在被曖昧籠罩的舞廳里，千姿百態(tài)的舞女則是整個舞場中的靈魂核心，她們嬌媚的行為舉止，透露著她們對傳統(tǒng)女性地位的挑戰(zhàn)。《孤島天堂》中成功呈現(xiàn)出一個個追求愛與欲的舞女形象，她們向往情感自由，并擅長使用女子獨有的媚態(tài)肢體，在舞廳這個華麗與愛欲并存的場所中自由穿梭。在電影高潮篇章的舞廳刺殺中，黎莉莉飾演的女主人公同闊少參加聚會，坐在桌前相互調情，女主人公低頭莞爾一笑，手握酒杯淺飲一口，卻不慎被嗆到，扶著胸口微微咳嗽的身影將女子的媚態(tài)展現(xiàn)到極致，與電影前一鏡頭拿著玩偶詢問的白衣女子矯揉造作的舉止形成鮮明對比。舞女作為上海都市中一個新興的女性行業(yè)，她們每天面對的都是形形色色的達官顯貴，在這些社會名流的形象之下，媚態(tài)舉止的舞女又多了一絲官宦小姐的傲慢?！豆聧u天堂》中，一位舞女陪闊少看舞廳的歌舞表演，闊少同他人閑談時，女子神情呈厭煩之態(tài)，她并未因對方是自己的服務對象而委曲求全，反而盡顯傲慢之態(tài)，頗有一番風韻，值得觀眾回味思考。

對白是影視劇中人物之間交流思想感情的話語，它是有聲電影展示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發(fā)展的有力手段［5］。《孤島天堂》作為一部有聲片，片中舞女的言語塑造成其展現(xiàn)個人性格的重要手段。馬爾丹強調語言的意蘊化，要使語言避免起著單純解說畫面的作用［5］。影片中，透過舞女的話語折射出其獨特的個人魅力，映射出社會大背景下上海的環(huán)境狀況。黎莉莉飾演的舞女第一次出現(xiàn)在鏡頭面前，身著豎條紋旗袍，身披黑色大衣，手拿小巧精致的皮包，面對出租人對啞巴的欺壓，她沒有因為自己是女性而選擇忽視，反而用嚴厲的話語主持公道?！暗昧税伞比齻€字是黎莉莉飾演的舞女主人公在電影正片中的第一句臺詞，三個字雖然簡單，但用強烈的語氣說出，將舞女所擁有的俠義之氣充分展現(xiàn)。該句臺詞的設置在一定程度上沖擊觀眾“商女不知亡國恨”的定式思維，賦予舞女不同于常人的俠義之氣，更具有啟迪作用。

四、結語

上海作為民國時期獨具特色的摩登城市，海派電影創(chuàng)作者在吸收西方技術、文化、思想的同時，融入中國傳統(tǒng)美學，在電影中塑造出眾多獨具魅力的舞女形象。舞女成為當時人性的縮影，展現(xiàn)著上海復雜的城市文化，隱喻著這座東方大都市的興衰變遷。電影《孤島天堂》中，導演根據(jù)當時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實狀況，在符合社會真實人物形象的基礎上，利用人物性格、形象設計、舉止談吐塑造出各種類型的舞女形象，她們千嬌百媚，使人沉醉，將舞女的情感糾葛和國家大愛融為一體，展現(xiàn)出那個時代摩登女性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