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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蹤

      2022-03-05 22:56:02周方軍
      文學港 2022年2期
      關鍵詞:米雪阿山

      周方軍

      一.失蹤之謎

      米雪失蹤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的。

      死亡賭局案件破獲后,她從醫(yī)院離職,再也沒有出去工作。由于她在那個案子里給予了我關鍵性的幫助,再加上她主動承包了家中做飯洗衣各類家務,我便同意她免費租住在我家中。相處時間久了,我便發(fā)現(xiàn)米雪身上不少奇怪的事情。

      她極少出門,準確來說,我從未見過她出門,就連買菜這樣的事情她都是通過生鮮外送服務;她在家里除了收拾家務,其余時間都窩在自己的房間里,有幾次我有事闖入她的房間,都見她神色慌張地關上電腦屏幕。我雖然不知道她在搗鼓些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她并不像普通的宅男宅女那樣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也不是在購物追劇。

      小半年的時間里,除了前來蹭飯的陳琛,她接觸的人便只有我,我和陳琛好幾次都勸她出門認識一些新朋友,她都沉默不語。我暗自推測,她應該是患有類似社交恐懼癥這樣的心理障礙。

      這樣一個女生,突然從家中離去,手機關機,沒有攜帶行李衣物,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這令我焦急萬分。我聯(lián)系物業(yè),向他們說明情況,在征得同意后到監(jiān)控室查看錄像。一頓操作下來,卻意外發(fā)現(xiàn),從前一日我離家一直到我方才出門前往物業(yè),整整二十多個小時,沒有任何人從我家門口出入過——也就是說,米雪憑空從我家中消失了。

      我打電話給秘書,讓她安排信息部的同事尋找米雪的下落。我開辦的偵探公司在業(yè)內小有名氣,員工都是業(yè)內的翹楚,本以為尋人這樣的小事很快便有結果,誰料一直等到下午也沒有消息。我打電話過去詢問,被告知米雪的行蹤被人刻意隱藏,信息部的員工正在盡全力破解,但可能最早也要等到晚上。

      我心中充滿疑慮,對米雪身上藏著的秘密充滿好奇,是什么人將她帶走,又不惜花費如此大的精力將她的行蹤抹去。思慮間,我考量再三,撥通了陳琛的電話,大約半個小時后,陳琛拿著兩張飛往海市的機票出現(xiàn)在了我家樓下,起飛時間就在傍晚。

      飛機在空中要飛行兩個小時,我心中充滿好奇,向陳琛詢問,他卻一副無可奉告的撲克臉,直接無視了我的問題。飛機落地后,陳琛帶著我來到一家殯儀館,米雪正披麻戴孝地站在家屬位上,房間正中央立著一幅同米雪長相相近的中年女人的黑白遺像。

      我同陳琛上前行禮致意,心中這才知曉米雪此行的目的。

      盡管知曉了米雪離家的原因,但我心中的好奇只增不減——她究竟是如何從我家中神秘消失的?回家為母親舉辦葬禮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千方百計抹去她此行的蹤跡?

      我努力抑制住心中的疑問,同陳琛一起陪著米雪招待來往的親戚朋友,本還想輪流替米雪守夜,但熬不過她的執(zhí)拗,只能四處跑腿替她操辦些不重要的瑣碎雜事。

      七天時間了,米雪幾乎不吃不喝不睡,沉默寡言,只是機械般地同前來祭拜的賓客鞠躬回禮。等做過頭七,骨灰下葬之后,面無血色的米雪終于支撐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陳琛背著她回到家中,扶她上床喂她吃過小米粥,囑咐她好好休息,同我正準備離去,剛起身就被米雪叫住。

      “你們先等等,”米雪顯得有些猶豫,“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們。”

      “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說,”陳琛走到米雪身邊,摸了摸她的頭,“你已經(jīng)幾天沒睡了,需要休息。乖,聽話,不管什么事情,我和白大哥一定都會幫你的?!?/p>

      “我想求你們幫我找到我的父親,”米雪倔強地抬起頭,牙齒咬住嘴唇,“我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前幾日母親臨終前才給了我有關他的線索。”

      我同陳琛面面相覷,萬萬沒有想到她拜托我們的竟是這樣一件事情。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么安慰,只能默默坐下來,聽她把要說的話說完。

      米雪看到我們的反應,伸手指了指臥室靠窗的那個書柜。陳琛從最底層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封面褪色脫皮的老舊筆記本,翻到差不多中間的位置,一個用圓珠筆畫成的圖案印在受潮變皺泛黃的紙張上。

      那個圖案看上去像一條簡筆畫的龍,左上方幾根線條像要表達光束打在龍身上。

      “我從小就是由母親拉扯長大,”米雪開口說道,“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婦女,為了養(yǎng)活我,供我讀書,一個人兼了三份工,上學的時候還好,一到了寒暑假,就只能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

      “她每天都趕早做好一天的飯菜,我在書房里翻看圖書,餓了就自己掀開飯菜罩盛一碗米飯吃。”

      “我家雖然不大,但是有一個專門的書房,這在當時普通工薪階層家里是很少見的。我雖然沒有洋娃娃,但是有無數(shù)個不一樣的世界供我探索。書房里有名著,也有教科書,但絕大部分是科幻小說。因此,雖然身為一個女孩子,我卻迷上了男生才感興趣的東西?!?/p>

      “我就這么度過了幼兒園、小學,雖然偶爾看到別的小朋友被父親接送的時候會有羨慕,但每次看到母親辛勞的樣子,我都懂事地沒有詢問,直到發(fā)生那件事情?!?/p>

      “那是一堂英文課,老師在課堂上通過對話的方式練習同學們的口語。與我組隊的是班上一個調皮的男生,他故意詢問我父親的事情,然后在我默不吱聲的時候舉手向老師報告,帶著班上的同學起哄說我是沒有爹要的野孩子。”

      “雖然現(xiàn)在想起來明白,那是男生在幼稚的時候通過欺負女生的方式來吸引喜歡的人的注意,但是我當時并不知道。我恨這個讓我出盡洋相的男生,同時把恨轉移到母親身上,我覺得是她的錯才導致父親離開我。”

      “回到家中,我向剛剛下班回家做好飯菜、再次準備出門兼職夜班的母親質問父親的消息。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痛苦,但很快蹲下身來哄我。”

      “可母親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是她心中有愧,害我沒有父親。于是我把書包丟到墻上,把書房的書通通推倒;我踢翻椅子,把餐桌上的飯菜推到地上,逼母親說出父親的下落。即便如此,母親卻依舊不肯透露父親任何一絲信息?!?/p>

      “她這樣做,就讓我如同匯聚了渾身的力氣揮出一拳,卻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氣無處可撒。惱羞成怒的我甚至說出了‘同學們說我是個雜種,說你是個沒人要的寡婦’那樣過分的話。母親卻只是默默收拾被我弄亂的屋子,任由我肆意發(fā)泄。”

      “終于,情緒失控的我順手撿起地上摔碎的菜盤碎片,朝母親丟了過去?!?/p>

      “通常人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都會本能地閃躲,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當時卻站在原地絲毫沒有挪動?,F(xiàn)在仔細想來,她內心的痛苦同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她當時也需要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發(fā)泄心中的憤懣?!?/p>

      “就這樣,那些碎片砸在了母親的身上,其中一塊竟鋒利地劃破了母親的臉,血就那樣如泉水一般噴薄而出?!?/p>

      “我頓時被嚇傻了,放聲大哭起來。母親卻絲毫沒有在意臉上的傷口,只是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要提這件事情,到了你該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我當時頭腦一片空白,就只知道乖乖地點頭?!?/p>

      “后來,我盡管不敢再這么過分地逼問,但仍千方百計地旁敲側擊,想要從母親口中得到父親的消息,母親每次都巧妙地轉移話題。而我一旦追著不放,把她逼急了,她便臉色一沉,臉上的那道疤便逼得我不敢再繼續(xù)追問下去?!?/p>

      “這件事就一直這么拖著,盡管我無比渴望知曉父親的下落,但也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自己早日長大。”

      米雪的臥室里安靜極了,我和陳琛沉浸在米雪的講述中,而米雪則兩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像是回憶著過往的童年。

      我舉手打破這份沉重的寂靜,說道:“你的母親不愿意告訴你父親的事情,你大可以問問你的爺爺奶奶,或者你父親的親戚好友,即便他們對于你父親的下落沒有你母親了解的清楚,起碼也能大概知道些你父親的情況?!?/p>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奶奶,甚至連父親那一邊的親戚也一個都沒有見過。”米雪說道,她的眼神里透露出無奈和悲哀,“但是我問過外公外婆,以及和母親要好的幾位阿姨,他們都告訴我,母親當初是不顧家里反對,不惜出逃嫁給了我的父親,雖然后來和家里的關系緩和,偶有來往,但也很少提起父親的事情,只知道父親是一位科幻作家。至于父親后來突然的消失,無論是母親的親戚,還是母親的朋友,只要有人提起,平素里好說話的母親都會當場翻臉。所以,即便他們心中好奇,但也沒有人再敢深究,因此,他們對于父親的了解,幾乎同我沒有什么兩樣?!?/p>

      “那他們有沒有說你母親和父親的關系如何?”

      “感情應該不錯。”米雪看了我一眼,顯然明白我問這話的意思,向我解釋道,“他們沒有人見過我的父親,但從母親對他們提到的日常中可以知道,父親對母親很好,但父親的突然離去和母親的諱莫如深讓他們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

      “那你在家里有沒有找過你父親留下的東西?”我遲疑片刻,又問道。

      米雪搖搖頭:“我想母親除了那間書房里的書,一樣和父親有關的東西都沒留下?!?/p>

      聽完米雪的話,我心中升起一陣不安——通常,一個女子獨自拉扯孩子長大,并且對孩子父親的情況絕口不提,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個男人深深傷害了女子,一是男人突然離世。而根據(jù)米雪的描述,顯然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

      本來,米雪向我們講起這個故事,肯定是她母親在離世前告訴了她一些事情,我大可以不打斷地聽米雪講下去。但我自作聰明地以為米雪父親的離去是因為做出了背叛的事情,如今米雪想要擺脫我和陳琛尋找她的親身父親,自然了解越多情況越好。而眼下,我的判斷出現(xiàn)了問題,甚至很有可能觸及了米雪的傷心事,于是不再說話。

      我看了一眼陳琛,顯然他也做出了和我一樣的推測,我們兩個人默不做聲地等待米雪接著把事情講下去。

      “和母親的僵局一直持續(xù)到了我大學畢業(yè)?!泵籽┮娢覀儾辉偬釂?,繼續(xù)說道,“在我畢業(yè)后領到工資的第一個月,我到商場花半個月的工資給母親挑了一套衣服,準備回家給她一個驚喜?!?/p>

      “一直以來省吃儉用供我上學的母親多少年沒有換過新衣服,對于我的禮物,她嘴上抱怨我瞎浪費錢,但臉上的表情出賣了她內心的喜悅?!?/p>

      “于是,我趁這個開心的時候,再次順勢問了關于父親的事情?!?/p>

      “她顯得很局促,原本歡喜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她轉身走向廚房:‘我給你做飯去,今晚加餐,慶祝你第一次自己賺錢。’”

      “我在回家前便早已做好了攤牌的準備,我攔住她,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地說:‘媽,你之前跟我說,等我懂事的時候會告訴我一切的。我現(xiàn)在畢業(yè)了,長大了,也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不管你和父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夠承受?!?/p>

      “我以為自己的這一番告白,能夠打開母親的心扉,但萬萬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母親的決心。她掙脫我的手,對我說:‘我從來沒有答應過在你長大懂事之后就告訴你一切,我那時跟你說的是,在你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的。現(xiàn)在,還不是你該知道的時候?!?/p>

      ‘那什么時候才是該知道的時候?’我當時在內心認定這是母親不愿意告訴我的托詞,內心的怒火沖昏了頭腦,‘別人都有爹,我沒有,我已經(jīng)努力讓自己很懂事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告訴我?是不是非要等你死了,你才肯告訴我?’

      其實在當時,我剛說出這話心中便后悔了,但誰知母親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說對了一半,我就是不肯告訴你,不僅僅現(xiàn)在不肯告訴你,等我死了,也不會。

      這下,心中的憤怒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當晚便收拾完家里的東西跑到車站,買了當時離家最遠的一般長途汽車,來到了這座城市,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和母親有過任何聯(lián)系?!?/p>

      我和陳琛面面相覷,在心中對于米雪孤僻的性格更加理解。

      “直到前幾日,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告訴我她是醫(yī)院的護士,是我的母親拜托她給我打這個電話,說母親在臨終前有話對我說。

      等我匆匆趕到醫(yī)院,母親早已陷入昏迷,我心中對她的恨煙消云散,只留下無盡的自責。我放聲大哭,高呼她的名字,我的母親竟被我生生喊醒。

      她看見我,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她努力抬起手,想要握住我,然后對我說:‘孩子,一直以來我不是因為自私才不肯告訴你關于你父親的消息,而是你父親的事情太過詭異,你不知道才安全?!?/p>

      ‘我原本決定,就算被你記恨一輩子,也決不把你父親的事情告訴你,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你的性子跟我這么像,都那么倔強。你那天離開后,我托人四處打聽,輾轉得知你性格大變,除了必要的工作交際之外,完全把自己關起來,不同任何人接觸。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后悔了,但作出的決定并不容易輕易改變,直到我這次生病。我想,如果我不在死前把你父親的事情告訴你,恐怕你一輩子都要自閉著,那么悶悶不樂。與其做個活死人,那倒不如把事情告訴你?!?/p>

      說著說著,母親咳嗽起來,我正要按床頭的鈴,卻被母親制止:‘沒用的,我時間不多了,讓我把事情說完?!?/p>

      我知道母親倔強的性格,決定的事情誰都無法改變,只得聽從她的意思,繼續(xù)聽她說話。

      ‘我和你父親的相識是一場意外,其中的故事像極了那些羅曼蒂克的小說,我這里也不多說??傊?,我和你的父親歷經(jīng)重重阻礙,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并生下了你?!?/p>

      ‘你的父親很神秘,除了他生活中的一面,我一直覺得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我。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沒有文化。而你的父親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科幻作家,寫的東西我看都看不懂,因此,他不主動說,我也不主動問,因為我知道,他沒有告訴我的事情,就算告訴我,我也聽不懂?!?/p>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過去,直到你三歲那年。’

      ‘那天是你的生日,我們一家三口正在家里給你切蛋糕,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我過去開門,看到門外站著兩個穿著黑袍的男人。他們處在袍子的陰影中,看不清臉,只知道他們應該很瘦,個子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p>

      ‘我正準備詢問他們的目的,你父親便已經(jīng)來到門口,示意由他來招待?!?/p>

      ‘你父親同那兩人走進書房,談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

      ‘書房的隔音效果很好,直到我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執(zhí),隨后你父親神色緊張地走了出來,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他要跟那兩個黑衣人一起離開?!?/p>

      ‘我問他要走多久,他沒有回答。我當時意識到情況不對,哭著拉住他求他不要走。他狠心地扒開我的手,到書房不知道收拾了些什么東西,然后跟著兩個黑衣人走了出來?!?/p>

      ‘臨走前,他抱了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娘倆好,讓我忘了他,好好照顧你,一定要讓你好好學習。’

      ‘當時你嚇壞了,在一旁跟著我嚎啕大哭。我意識到自己不能垮,我還有你。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你哄入睡之后,趕到警局把事情說給警察聽?!?/p>

      ‘警察對我講述的事情感到詫異,詢問你父親的情況,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警察,甚至報出了他的身份證號,警察卻告訴我查無此人,并且警告我不要無事生非?!?/p>

      ‘當時我腦子嗡嗡的,一片空白,當我想到結婚證能夠證明你父親的存在,急忙趕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房門大開,你還是安靜地睡在房間里,但是和你父親有關的一切,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p>

      ‘后來,我還試圖去找過你父親的線索,但他極少社交,對于自己的家庭也從來不提。當時我以為是他家庭成分的原因,便沒有多問,這在后來我尋找的過程中也造成了巨大的阻礙?!?/p>

      ‘接下去的幾年時間里,我一邊拉扯你長大,一邊只要找到機會就鍥而不舍地尋找你父親存在過的痕跡。但每次一旦稍有線索,就會發(fā)現(xiàn)緊接著線索也會莫名斷開。仿佛有一雙遮天蔽日的手在暗處無情地抹去你父親存在過的跡象?!?/p>

      ‘再后來,我開始感到絕望,甚至害怕繼續(xù)追查下去那雙黑手會對我們娘倆下手。我一個人死了倒無所謂,可是你,我希望你有一個完整美好的人生——這,也是一直以來我不肯告訴你關于你父親事情的原因?!?/p>

      “再后來,母親告訴我她曾在一本筆記本上畫下過一個標志,那個標志是印在那兩個黑袍男人的衣服上的。這是她現(xiàn)在僅存的唯一與父親有關的線索。說完這一切,她就在病床上安然去世了。她用最后的回光返照,告訴了我最想知道事情?!?/p>

      我和陳琛立在原地,嘴巴發(fā)干,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知道如果僅僅靠我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法找到跟這個標志有關的線索。但白大哥和陳大哥都是能人,我只能拜托你們,幫我和母親找到有關父親的線索,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我能做得到?!?/p>

      我和陳琛自然立刻答應下來,保證一定盡心盡力為米雪找尋有關這個標志的線索。米雪也在我們的保證之后,睡了連日來最安穩(wěn)的一覺。

      后來,我專門為此事走訪了國內最知名的幾位符號學專家以及民間對符號學頗有研究的大佬,但都沒有收獲。陳琛利用職務之便在系統(tǒng)內查詢了相關的資料庫,同樣沒有結果。我一度懷疑是不是米雪的母親記錯了標志,導致我們無法找尋到相關的線索,但每次看到米雪期待的眼神,口中的話便不忍說。

      大概過了半年,米雪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甚至不再詢問我們的進程。一天我從公司回到家,發(fā)現(xiàn)米雪打包好了行李坐在客廳等我。不等我開口她便解釋自己考上了川大符號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我心知她一直牽掛此事,便沒有阻攔,只是通知陳琛,一起辦了一場歡送會,然后重新回歸了單人住宿生活。

      二.迷藏古宅

      事情的轉機大約出現(xiàn)在米雪離開后的一年半,我的公司受一位富二代委托,找到關鍵的證據(jù)使他在一場誣告中成功翻身,他知道我對古怪的事物有興趣,所以特地從老家挑選了幾件有意思的古玩送上門來,以表示感謝。

      這位富二代的祖上是一個靠珠寶發(fā)家的老總,后來轉型投身房地產(chǎn),涉足多個產(chǎn)業(yè),是本地名副其實的大財團。老總生平熱衷收藏,照圈子里的說法,博物館里頭有的東西,這位老總家里有,博物館里沒有的東西,這位老總家里也有。

      因此,對于富二代從他祖上收藏里精心挑選的東西,我絲毫不敢馬虎。等他走后便迫不及待把玩起他送來的三樣東西。

      富二代送來的第一件東西是六塊雨花石。雨花石在收藏圈里被譽為石中皇后,其價值根據(jù)顏色、花紋、形態(tài)的不同,有著天壤之別。這六塊雨花石顏色和形態(tài)較為統(tǒng)一,上面的花紋頗為迥異。我拿起一塊仔細打量,可見一只鴨子立于一頭牛上。這兩個動物惟妙惟肖,在雨花石中也實屬難得。我又拿起一塊,上面是一個放了些許水果的盤子。我心中一震,趕忙拿起另外四塊一瞧,心中的猜想徹底印證——這四塊雨花石上的圖案竟分別對應了一本奇書《推背圖》上的四個卦象。

      這《推背圖》是唐代李淳風、袁天罡撰寫的道教典籍,預言了從唐開始之后數(shù)千年將會發(fā)生的重大社會歷史事件。此書在學術界頗受爭議,但在民間被大肆解讀,因為書上的預言一一對應,被不少人奉為經(jīng)典。這樣一本奇書上的卦象,在這六塊雨花石上出現(xiàn),簡直是奇上加奇,而其形態(tài)顏色的統(tǒng)一更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如若能湊齊六十個卦象,恐怕將會成為雨花石收藏界和推背圖圈子里的至寶。

      眼下,老先生盡管只收集齊了六塊,它的價值依舊是不言而喻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把六塊石頭放好,打開了第二樣物件。

      富二代送來的第二件東西是一個鐘表,鎏金風管樂,四盒煙大小,運行正常,我一眼便瞧出了它的價值——這種鎏金風管樂鐘表,即便在故宮,也只有一盒煙大小的收藏,不管是市面上還是各大拍賣行,出現(xiàn)這樣大小的鎏金風管樂鐘表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老先生的收藏品里竟然有這樣一個物件,可見其收藏能力之大,但有了之前那六塊雨花石的震撼,這鎏金風管樂鐘表帶給我的沖擊,倒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了。

      我緊接著又把視線投向桌上的最后一樣物件。那是一個古色古香的木盒,從外表看仿佛渾然天成,未經(jīng)雕琢便呈現(xiàn)出盒子的形狀。盒子里面裝著一塊圓形的玉石,說是玉石卻又不像玉石,它通透如水,如液體般靜靜躺在木盒中。我伸手把它握在手中,低頭看見盛放玉石的盒子底部,那塊剛剛被玉石遮擋住的地方印著一個熟悉的圖案——分明是米雪母親畫下的那個標志!

      我強壓住內心的激動,拿出手機調出照片進行對比,確認無疑后迫不及待地撥通那位富二代的電話。

      “白兄?”富二代顯然對我的來電很是詫異,“你打我電話是還有什么事情么?”

      “不不不,張少,我是來向你表示感謝的,你送我的三樣東西實在是太珍貴了?!?/p>

      “寶劍配英雄,白兄你喜歡就好?!睆埓笊僬f道,“你也知道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老爺子生前把它們視為寶貝,如今有人與他有共鳴,我相信老爺子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的?!?/p>

      我再三表示感謝,一番客套之后,我終于切入正題:“張少,其實這次我打電話過來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將你送我的那個木盒的來歷,說與我聽?”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白兄,這事我恐怕無能為力?!?/p>

      我聞言沮喪萬分,盡管在打電話之前已經(jīng)預料到對收藏毫無興趣的張大少可能無法提供太多的信息,但當親耳聽到確認,心中那絲希望破滅的失落感也著實讓人難受。

      正當我準備謝過之后掛斷電話,張大少再次開口道:“不過——老爺子對于每件收藏都有文字的記錄,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去老宅找找你問的那件玩物的記錄?!?/p>

      第二天,我按照張大少給的地址來到市里一處著名的景區(qū)。那片湖貫穿三個區(qū),此處是高端別墅住宅區(qū)。我在警衛(wèi)的指引下把車停好,報上門牌待警衛(wèi)同張大少聯(lián)系后才被放行。

      沿著十字路爬坡走到路的一半,在兩棟豪宅中間一塊木牌悠悠地掛在一棵海桐樹上——“鏡屋”。我拐進那條小道,大約三十步之后便看到在一排約兩米高的石階之上,一棟三層高的木屋在樹間若隱若現(xiàn)。拾級而上,張大少站在如古寨般的大門口熱情地迎接我。

      張大少見我東張西望,對著屋子充滿興趣,便沒有著急引我進門,而是帶我沿著小路走了一圈,向我講解鏡屋的典故。

      雖說這房子的主人將它稱作鏡屋,但在我看來說是“屋”倒不如用寨來形容更加準確。古色古香的寨子除了基地全由木頭搭建而成,門口高聳的木牌直聳云霄,極具湘西古寨的風味;正對牌匾的是一座同樣高度的木頭建筑,建筑整體呈棍狀,中間鏤空,于底部呈現(xiàn)圓形包裹狀,分別象征著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類似的生殖崇拜雖然在湘西部分地方也有出現(xiàn),但眼前這樣建筑的風格卻更類似于不丹和印度。這個風格混搭在一起,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同樣偉岸的兩個建筑給人帶來的震撼,卻足以把心頭的些許奇怪沖散。

      張大少又領我繞一個石磨轉了一圈,向我介紹左手邊的高樓現(xiàn)在用來儲藏雜物,但是按照老爺子的說法,那個高樓是太極圖的陰處,用作瞭望防備敵人,而那個石磨便是整個古寨的太極點。照著老爺子生前傳授的方法,我們走石子路進入大門,整個古寨堆的主樓映入眼簾。

      要走進主樓還要經(jīng)過一座人工石橋,一個小湖里面養(yǎng)著若干錦鯉,水清,可以看見它們肥碩的身形。此時,一個穿著雨靴的工人立在湖中,像是在清理泥沙。張大少介紹此處的建筑也是應用了八卦圖的原理,雖然他含糊地說不清楚,但有了此番提點,我自然看出了其中的門道。

      我不僅感慨老爺子的博學,越是像老爺子這樣有條件接觸各種事物的大家,對各類雜學越是相信,又越不信。眼前的這個古寨已經(jīng)絕不是有錢就可以搭建出來的,沒有淵博的知識和驚人的耐心,即便富可敵國,也難以想象可以在如此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景區(qū)里搭建一個如此壯觀的古建筑群。

      正當我被這城中古寨震驚的時候,張大少在一旁又悠悠地來了一句:“聽老爺子說,組建成這個屋子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木頭、每一件物什都是他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老東西。”

      聽完這句話,原本想要對一些疑惑發(fā)問的我把話生生咽了下去,不再對張大少家的底蘊做任何的猜測——眼前的這個古寨,必然涉及他們家族私密。于是,我干脆抱著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心態(tài),在張大少的帶領下走馬觀花地參觀起他們家里的收藏。

      瓷器、木器、錫鉛器、漆器、法器、鐘表、煙壺、扇子、畫作……哪怕是招待客人用的茶碗、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有著深厚歷史淵源。

      我隨張大少從一樓走到三樓,看得多了竟?jié)u漸麻木起來。終于,張大少帶我走進老爺子生前的文案室。

      在翻遍木器同玉石的檔案之后,張大少無奈地朝我搖搖頭,表示實在找不到送我那件玩物的文案。本來按說張大少同我的關系只是一單普通的合作伙伴,人家出于感謝,送我這樣的寶貝,還肯帶我來這樣私密的場所,我不應該再得寸進尺,但此事事關米雪父親的線索,我一想到米雪失落的眼睛,就咬咬牙問張大少能不能再找一遍。

      張大少顯得有些不耐煩,正當他準備拒絕的時候,他突然眼睛一亮:“對了,老爺子生前有一個管家,除了老爺子就他對鏡屋里的收藏了如指掌,白兄你稍等片刻,我喊人帶他上來?!?/p>

      在品過兩壺龍井之后,一個枯瘦的老人被帶了上來。老人蔫蔫的,神情沮喪,走進屋子不安地立在原地。張大少之前的誣告案是內部家族斗爭的手段,看眼下的情形,老爺子的管家正好站在張大少的對立面。

      張大少對著老人沒好氣地說道:“老蔡啊,我送了朋友老爺子的一件玩物,他想弄清楚東西的來歷,我在屋子里找了找,沒找到,你給他看看?!?/p>

      老人對張大少的態(tài)度顯然有些不適應,但是形勢逼人,生存的本能使他忙不迭地點頭哈腰,以至于對我的態(tài)度也無比恭敬。

      我雖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但是面對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不好像張大少那般頤指氣使,所以連忙起身拿著手機上的照片遞給老人家:“老人家,就是這個木盒。它的來歷對我很重要,麻煩您幫我找找它的卷宗?!?/p>

      老人一邊說著“能服侍少爺是老夫的榮幸”,一邊躬著身,抬起雙手接過我的手機。他從衣服內兜里掏出老花鏡戴上,瞇著眼睛看向我的手機屏幕。只是一瞥,神色大變。

      只見他渾身顫抖,額頭不住地冒出冷汗。他抬頭望向張大少,語氣變得強硬起來,仿佛一個長輩在質問后生:“你把它送人了?”

      “你覺得呢?”張大少不滿地皺了皺眉。

      “不可以!老爺說過這東西絕不可以外傳!”老人激動地叫了起來。

      “哼,你要搞清楚,現(xiàn)在張家我做主!”張大少冷哼了一聲,冰冷的眼神刺向老人,“白兄是我的摯友,如果不是他,我現(xiàn)在恐怕就要蹲在監(jiān)獄里,張家有什么寶貝,我自然要挑最好的送他。你有什么意見么?”

      老人的喉結上下鼓動,咽了下口水。他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地位,但這么多年來對老爺子的忠誠使他猶豫不決。終于,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少爺做的決定,我自然沒有意見,只是這東西,是當初幫助老爺下海賺取第一桶金的寶物,家族傳說里的那個東西,便是它?!?/p>

      張大少聞言一愣,他顯然知道家族傳說中那樣寶物的重要性,只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隨手挑選的物件竟會是這樣的寶物。他猶豫著想要張口,但礙于面子又不好把話說出來。

      我識趣地說道:“老人家你說的這是哪里話,張大少自然知道這樣寶貝的重要性,是我對罕見的至寶太過好奇,因此問張大少借去把玩幾天。您放心,我回去就把東西送回來,我只是好奇它的出處,這個對我真的非常非常重要,還麻煩您一定要告知我?!?/p>

      老人聞言猶豫地望向張大少,張大少點點頭,老人這才張口:“這東西沒有卷宗,整個鏡屋里也只有它沒有卷宗。這是當初老爺從一個叫龍灣的地方帶出來的,其余的事情,我不能再多說了。”

      我從那座城中古寨中出來,緊接著又往返一趟,將放在公司的那塊玉石連同盒子一起交還給張大少。

      我在網(wǎng)上搜索過關于龍灣的消息,只是稍一猶豫,便決定打電話給米雪。雖然我在電話里只是透露自己也許找到了一絲線索,但電話那頭傳來了米雪的歡呼聲。我提出如果要前往龍灣一探究竟,仍需做上一番打算,但米雪還是訂了第二天的機票,迫不及待地想要來我身邊親眼看看相關的線索。

      早上十一點出頭,米雪同陳琛一起出現(xiàn)在機場接機口。他們看到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陳琛,還特地向我解釋:“這幾天我正好休假,去米雪的城市旅游,就約她見了個面,正趕上你給她打電話,我聽到消息好奇,也就跟過來了?!?/p>

      陳琛自從米雪考上研究生后同我仍時不時保持聯(lián)系,但來我家的次數(shù)慢慢減少。我一直以為米雪做菜的手藝是他前來蹭飯的原因,現(xiàn)在看來顯然不是那么簡單。我心領神會地拍拍他的肩,輕輕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加油”。陳琛沒再解釋,感激地向我點了點頭。

      從機場出來,我原本打算請他們到家附近一個館子吃頓午飯,米雪卻堅持要自己動手,其中不乏想要感謝我打探到線索的意思。我沒有再拒絕,享用過一頓久違的大餐,然后將自己在張大少的禮物中發(fā)現(xiàn)圖案以及從蔡姓老管家口中問出那樣寶物來自龍灣一個偏僻部落的事一五一十向米雪和陳琛講述了一遍。

      米雪顯得很激動,陳琛倒是知道我需要時間準備龍灣之行的意思。他包攬了相關裝備的采購任務,我則負責繼續(xù)搜集相關的信息,約定在半個月后一同前往龍灣。

      三.龍灣之行

      龍灣之行的準備工作按照計劃順利進行著,我甚至順著從張大少地方打探到的線索,在一家冷門的網(wǎng)站上找到了那個魚卡阿旦部落的傳聞,據(jù)說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古村落,就算在當?shù)匾蝉r為人知,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只知道他們一直以來默默藏在大地上,守護著自己的文明。

      那天,我同米雪還有陳琛已經(jīng)等候在機場,還有不到兩個小時飛機便要起飛。陳琛剛從便利店買來午餐,正準備一一打開,手機鈴聲響起。

      他看了看號碼,向我們說了聲抱歉,走到一旁接聽起來。遠遠看過去,他一只手在空中橫揮,一邊對電話那頭叫嚷著什么。大概三分鐘后,似乎電話那頭換了個人,盡管依舊在電話這頭宣泄著不滿,但陳琛整個人的狀態(tài)已然蔫了,最后他低著頭,默默掛斷了電話。

      我看到陳琛皺著眉頭朝我們走來,心知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正想著有什么方式可以化解,他已經(jīng)朝我們說道:“米雪、白時兄,實在不好意思,我的上司剛剛給我來了一個電話,部門里發(fā)生了很嚴重的意外,我必須過去處理一下。所以,這趟龍灣之行,我要缺席了?!?/p>

      米雪顯然有些意外,但她很快調整過來,藏住心中的失望:“沒事兒,你的事情重要,你不用擔心我,白大哥會照顧好我的?!?/p>

      米雪一直是個懂事的女孩,陳琛不愿意多說的,從來不會多問。但我知道,陳琛雖然平日里為人冷淡,但骨子里對真正親近的朋友向來兩肋插刀,更何況是米雪這個他愛的女人。

      陳琛從來沒有向我們說過他真實的身份,但是從往日的交往中我早已推斷出他是一個特殊部門的高級警員,有極大的行動自由,手中可以調配的資源也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删褪沁@樣一位警員,眼下竟被人阻止,他卻只能默默地吞下不滿,可以推測電話那頭那位人物的級別。

      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正準備開口詢問,陳琛朝我使了個眼色,然后安坐片刻,便開口提議到吸煙區(qū)解癮。

      剛離開米雪,陳琛便拉著我快步走到角落。他不等我開口,率先說道:“我知道你想要問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你。你只要知道一點,這次出面的是,最上頭的人?!?/p>

      我一愣,不安感瞬間拽住我的心臟。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想要說些什么,終是沒有開口。

      “你帶米雪過去轉一圈,就告訴她是你搞錯了。一定要見機行事,有任何不尋常的情況,立刻回來?!标愯∽プ∥业募?,“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米雪絕對不會放棄,我甚至都不會讓你和米雪去龍灣冒險?!?/p>

      說完這番話,陳琛帶著我到指定位置吸完一根煙,全程無言,然后默默回到了候機的座位上。

      我心中的波瀾如同遇上暴風雨的海面,一方面震驚于那雙神秘黑手的巨大能量,一方面暗中高興,知道自己打探到的線索找對了方向,不然對方絕不會出手阻攔。

      我同米雪帶著裝備坐飛機并轉乘數(shù)輛大巴后,終于輾轉來到此行的目的地,龍灣。

      龍灣鎮(zhèn)位于西北地區(qū)一處偏僻的高原,地貌奇特,自然條件惡劣。20世紀六十年代入駐大軍開采石油,九十年代初突然全部轉移,空留下十萬人口的大面積廢墟。

      我翻閱了大量有關龍灣的民間資料,發(fā)現(xiàn)除了“由于石油的枯竭導致產(chǎn)量降低,石油大軍便將主戰(zhàn)場轉移到花土溝”的原因,還有另外一種有趣的說法。那本小冊子名為《龍灣紀事》,我是在一個舊書網(wǎng)站上淘到它的。

      這本小冊子的作者是當年駐扎在龍灣石油開采基地的一名普通石油工。這本冊子的名字雖然龐大,但文章的內容卻頗為瑣碎。與其說是書,倒不如稱為一本日記。里面不僅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作者每天的生活,甚至還講述了不少當時石油開采遇到的問題和解決思路。

      我想正是后者使得這本書有了其出版的價值,而我在快速翻閱的過程中,被吸引住的,是在他們撤離前夕,作者偶然聽到的一場對話。那天作者接到對象的信件,希望作者能調后一批撤離的順序,以期能正好碰到對象的休假。作者正是在請假的時候,意外聽到自己領導同政委的那場談話。

      ……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2號鉆井的那臺機器會有多大磨損!我們國家現(xiàn)在處于發(fā)展時期,你這么做就是在犯罪!”

      “張偉同志,你先不要激動,這是組織的決定?!?/p>

      “組織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你沒有把情況如實告訴組織!我要去告你!”

      “張偉同志!”

      “你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讓人過去延緩2號鉆井的撤退,因此產(chǎn)生的任何責任,都由我來承擔!但是,我也一定把這里的情況如實向組織反映!”

      “你負不起這責任!張偉同志——這件事情本來以你的級別是不夠知道的,但是你身份特殊,又是老同志,我相信你一定聽說過組織收到消息的事情?!?/p>

      “你是說——”

      “沒錯!我們這次的撤離,不僅僅是石油產(chǎn)量的降低,更是因為那條剛剛破解的消息!”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政委同志,我差點誤了組織的大事!”

      ……

      作者此后的日記里就再也沒有提及任何相關的內容,他沒有如愿推遲到下一批撤離,因此與對象產(chǎn)生的那段陰差陽錯的故事同那個時代尋常男女的感情經(jīng)歷無異。而正是這一段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對話,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這樣一場在那個時代并不少見的壯觀的人口遷移背后,似乎還存在什么隱情。

      我還試圖在其他資料里找尋相關的線索,但是都沒有收獲。因此我盡管好奇,但是也只是把這件事情當作資料收集中的一件趣事,最多在空余的時候,專門到當年石油大軍生活過的廢墟瞻仰一下,卻萬萬沒想到,等整件事情結束回過頭來看的時候,這件看似同米雪父親毫無關聯(lián)的事情,卻是我當時最接近真相的時刻,只是我沒有繼續(xù)深挖,錯過了這條線索。

      重新說回故事。我同米雪抵達龍灣鎮(zhèn)后,在早就預定好的酒店住下,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休整,第二天便前往當?shù)匚ㄒ坏穆眯猩纭?/p>

      旅行社位于小鎮(zhèn)的南面,門口的招牌被風沙侵蝕,字跡模糊。店里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嗑著瓜子看著電視,她看到我們進來,頭也不回地指了指墻上的價目表:“石油基地遺址五百,魔鬼城一日游八百,其他項目不做,導游只有一個,沒得選?!?/p>

      米雪看看我,走上前去:“大姐你好,請問——”

      “你叫誰大姐!誰是你大姐呢!”那個中年婦女本來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聽到米雪的話猛地站了起來,她望向米雪,看到米雪一臉無辜的表情,沒好氣地說道,“叫姐姐。”

      米雪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姐姐,中年婦女的臉色這才好看起來。

      “你們有什么事?”

      “姐姐,是這樣的?!泵籽┯懞玫赜纸辛艘宦暎拔覀兟犎苏f這里有個叫魚卡阿旦的部落,我們有事想過去,所以來找個導游?!?/p>

      “魚卡阿旦?”中年婦女聞言臉色一變,“你們是聽說誰的?”

      “我們就想找個認路的帶我們去?!蔽矣醚凵浦姑籽?。

      “那是傳說,沒人認識?!敝心陭D女沒好氣地說道。

      “姐姐,求求你了?!泵籽┤鰦傻?,“你這么漂亮,一看就是鎮(zhèn)上的萬人迷,如果連你都不知道,肯定沒有人知道了?!?/p>

      “你們到底想去那個部落干什么?”

      “我從小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我聽說有人在那個部落見過他,所以一定要找到他。姐姐,你就幫幫我們吧,如果是錢的問題你可以說?!?/p>

      “算你有眼光,問對了人,換別人還真不知道?!敝心陭D女的語氣終于不再那么強硬,尤其是聽到最后一句“錢不是問題”的時候更是喜上眉梢,“還真有人到過那個部落——不過事先說好,一口價,一千塊錢,我?guī)湍惆讶私衼?,至于他肯不肯帶你去,這事我不負責!”

      “你搶錢呀!”

      我看著破敗的房子,結合中年婦女的言行,認定這是一家欺負外來游客、做一錘子買賣為生的黑店,看出米雪年輕不差錢,所以這么漫天要價。

      “說誰呢!說誰呢!窮鬼出不起錢還學人裝大款?!敝心陭D女聽到我的話,咄咄逼人起來,“如果你們不相信,就別打擾我做生意。”

      “姐姐,我們出這錢,沒問題?!?/p>

      我欲拉米雪離開,準備另想辦法,米雪卻已經(jīng)應承下來。我用中年婦女聽得到的聲音說道:“米雪,她就是看你有錢準備坑你,就這么家破店,哪有什么生意。”

      “哎喲,破店?可沒人逼你來我這兒打聽,你們如果不信,趁早從我店里滾出去。”

      “我們相信,我們相信!”米雪朝我使了個眼色,急忙掏出錢包數(shù)了十張紅鈔遞給她,“姐,這里是一千塊錢,麻煩您幫我們把人叫來?!?/p>

      中年婦女看到錢,這才緩和了態(tài)度,一張一張地數(shù)過,確認無疑后,拿起柜子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阿山,你給老娘死過來?!?/p>

      大約十分鐘之后,一個黑瘦的男人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臉上堆著討好的笑,走向那個中年婦女:“珊姐,你喊我什么事呀?”

      “我給你介紹個生意?!?/p>

      “我就說珊姐心里還是有我,你這人就是嘴硬心軟。”

      “屁,少給老娘自作多情?!敝心陭D女沒給那個叫阿山的黑瘦男人好臉色,“說正事,這兩個小年輕想找人帶他們去那個部落,你不是去過么,給人做做導游。”

      “什么部落?”

      阿山滿臉迷茫,中年婦女卻像見慣了他那副樣子,操起手邊的板子朝阿山揮去:“那天晚上喝酒時候說過的話你忘了?”

      阿山被攆得滿屋子跑,一邊跑一邊向中年婦女求饒,卻絕口不提中年婦女嘴里的魚卡阿旦部落。

      我冷眼旁觀,心想他們如何將這出戲演下去。

      果然,阿山繞著屋子跑了一圈,路過米雪身邊,一個踉蹌,撞到米雪。米雪將他扶住,對他說道:“阿山大哥,我從小就沒有見過我父親,有人在魚卡阿旦部落看到了他,如果那里您去過,求求您就帶帶路吧?!?/p>

      阿山聞言一愣,轉頭看了一眼中年婦女,一副恍然的樣子,說道:“是,我是去過那個部落,但是也是誤打誤撞闖進去的。”

      “沒事的,您只要帶我們到你最后記得的地方就可以了?!?/p>

      阿山猶豫了一下,又說:“可是,我這段時間都有事?!?/p>

      “阿山大哥,求求您了,耽誤您的事兒,我都可以額外給你報酬。”米雪道。

      “真的不是錢的問題,”阿山為難地說,“我是做運輸?shù)?,公司這兩天接了一個活,這一個月都要替客戶運貨物到市里。換平時我可以找人替班,可是這次大家都要去,而且時間這么長,沒人可以頂我的班呀?!?/p>

      “求求您了,您再想想辦法吧?!?/p>

      阿山看著米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表示自己沒有辦法。就在這時,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中年婦女突然開口:“你帶他們去吧,我可以讓小黃頂你的班,你把你的工錢給他就行了?!?/p>

      “所以我們不光要出一大筆錢,而且還不能保證肯定找到那個部落,是不是這個意思?”我眼看事情如同我預料那般發(fā)展著,終于忍不住開口,“是不是你接著就要說,先付全款,再帶路?”

      “是這樣沒錯,我真的是誤打誤撞進去的,”阿山聽到我的話,顯得有些詫異,他回頭看了一眼中年婦女,猶豫片刻,說道,“不過,你們付了錢卻沒找到地方確實說不過去,要不你們看這樣,我?guī)銈冞^去,如果找到地方了,你們就付我全款,如果沒找到,你們就貼我這幾天的工錢,這樣行不行?”

      “你倒是好心,”我冷哼一聲,不顧米雪在一旁拉我的衣服,繼續(xù)說道,“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真的到過魚卡阿旦部落?”

      “我,我——”阿山聞言結巴起來,他沒有想到我竟出言為難,“我真的去過那個部落,真的,他們半身裸露,穿著草料編織的圍裙,他們臉上涂著顏料,住在一個洞里……”

      “所以,你沒有證據(jù),對么?”我冷笑起來,拉著米雪就要往外走。

      “我沒有騙人,真的沒有,珊姐,你知道我的,我這人從來不騙人的?!?/p>

      背后傳來阿山的聲音,我為他的演技用在這種地方感到悲哀。

      “他們真的住在洞里,那個洞里還有一個石碑,上面刻著一條龍和幾道光線,他們……”

      “你說什么?”米雪甩開我猛地跑到阿山面前,“你把剛剛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他們住在洞里,洞里有一個石碑?!卑⑸綄γ籽娏业姆磻械讲唤?。

      “石碑上刻著什么?”

      “一條龍和幾道光線呀?!?/p>

      “白大哥,他真的去過那個部落!”米雪激動地對我說道。

      我同樣被阿山的話震驚,原以為他們合伙騙人,結果卻從他口中聽到那個神秘的標志。這意味著阿山真的到過那個部落,也意味著我們找對了地方,那個標志同魚卡阿旦部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所以你們相信我沒有說謊了?”阿山?jīng)]有料到自己的一句話帶來這樣的效果,立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對不起,是我誤會你們了,拜托請帶我們去那個地方?!蔽疑锨俺⑸胶椭心陭D女深深鞠了一躬。

      四.海市蜃樓與沙塵暴

      等中年婦女反復數(shù)完米雪給的錢,我們才被她放出店門。

      興許是阿山看出了我對中年婦女鄙夷的態(tài)度,走出旅行社幾步遠他便向我解釋道:“白兄,珊姐是個好人,她這么在乎錢也是為了她收養(yǎng)的那十來個孤兒?!?/p>

      他又解釋道:“你別看珊姐表面很兇悍,其實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就拿你們這事兒來說吧,她肯定是聽說米雪妹妹從小沒見過父親,才會這么把我叫來的?!?/p>

      “她為什么對孤兒有這種感情?”米雪表示疑惑。

      “這就說來話長了?!卑⑸降?,“你們相信么,其實珊姐的年紀才不到三十,從前長得很美,是我們鎮(zhèn)上所有小年輕的夢中情人?!?/p>

      “可她現(xiàn)在怎么——”

      “哎,這事就要從五年前說起。那次珊姐和她的父母出門踏青,遇到一場很大的風暴——按專家的說法,我們這里不具備發(fā)生風暴的條件,可是說來也奇怪,二三十年前,這里就開始突然會發(fā)生這樣的風暴——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從年輕漂亮的模樣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性格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是一個人回來的,不管誰問她,她都絕口不提自己的經(jīng)歷。我們推測她的父母應該是遇到了不幸,也就沒人再去戳她的痛處。珊姐也就接過了她父母的旅行社,還收養(yǎng)了一幫孤兒?!?/p>

      我聽完阿山講述珊姐的故事,明白了為什么她對米雪叫她大姐有這么大的反應,對她的印象也有了改觀。

      “所以,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嗎?”

      阿山猶豫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對我們說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線索,根據(jù)我的推測,珊姐可能是除了我以外,另一個到過魚卡阿旦部落的人?!?/p>

      “為什么?是魚卡阿旦部落里有什么東西會讓人變老嗎?”

      阿山搖搖頭,然后不管我們如何發(fā)問,再也不肯開口。

      補充完供給檢查過車子的狀況,阿山準備了兩箱油,拎上四座皮卡,載著我們,沿小鎮(zhèn)的路向東開去。

      鎮(zhèn)子里都是貼著馬賽克錦磚的老房子,蒙著黃沙的藍色玻璃反射刺眼的陽光。一整排屋子鱗次櫛比,仿佛一下子置身于二十一世紀初的城市。車子經(jīng)過鎮(zhèn)中心的時候,幾棟風格現(xiàn)代的房子似乎施工到一半,阿山見我好奇,向我解釋這是龍灣鎮(zhèn)曾經(jīng)想要發(fā)展旅游而建設的火星小鎮(zhèn)計劃,但是進行到一半,好像是投資商跑路了,所以留了這么一攤爛尾的工程。

      車子駛出小鎮(zhèn),一路向東開。越往東,雅丹地貌就越明顯。沿途的風景如同外星球崎嶇的表面,在南方水鄉(xiāng)土生土長的米雪忍不住發(fā)出陣陣驚呼,我雖然去過不少地方,但看到如此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象,也依舊深感震撼。

      阿山是個話癆,在旅行社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出他多舌的習慣。此時,他伴隨著皮卡車收音機里的西部音樂,喋喋不休地講述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各種奇怪卻有趣的人文趣事,倒也別有一番西部牛仔電影的味道。

      就在阿山講到自己是如何發(fā)生車禍意外進入魚卡阿旦部落的當頭,米雪突然指著左手邊車窗外發(fā)出一聲驚呼,阿山還以為自己的講述得到了認可,回過頭來得意地沖我們笑,見我們表情不對,順著米雪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海市蜃樓!

      他猛地踩住剎車,震得我們撞到正副駕駛座的椅子上,卻因此得以打開車門走下皮卡車,仔細地觀察漂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樓。

      那是一座龐大城市的一角,地面樓房林立,空中遍布管道。行人摩肩接踵,車輛行駛在頭頂?shù)墓艿乐?,呼嘯著擦肩而過。

      海市蜃樓是一種因為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自然現(xiàn)象,是地球上物體反射的光經(jīng)大氣折射而形成的虛像,其本質是一種光學現(xiàn)象。任何海市蜃樓的景象都可以在地球上找到其在現(xiàn)實中的對應物,我知道甚至有專門的網(wǎng)站和圈子,來找尋有過報道的海市蜃樓景象。

      而眼下,這座極具未來感的城市就這么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現(xiàn)在人類科技遠遠趕不上的景象。我的腦海中飛快地掠過無數(shù)研發(fā)高科技車輛的公司以及他們對應的城市,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它們與眼前海市蜃樓里的這座城市對應起來。

      難道,海市蜃樓并不是我們所認為的光學現(xiàn)象?這是來自未來,或是異世界的城市倒影?亦或是,眼前的這座城市,根本不是我所認為的海市蜃樓。

      我心中閃現(xiàn)出無數(shù)的猜想,卻無法確認到底哪個猜想才是正確的。我回過頭去想問問阿山這樣的海市蜃樓是否出現(xiàn)過,卻發(fā)現(xiàn)阿山已跪倒在地上。

      海市蜃樓持續(xù)了差不多半分鐘的時間,然后憑空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米雪怔怔地盯著那片天空,立了許久,才同我一起上前將阿山攙扶起來。

      阿山抬頭看到景象消失,緊緊握住我們的手,不住地念叨:“我就知道我?guī)湍銈兠κ菍Φ模萌擞泻脠?,好人有好報??!米雪妹妹,你這次一定能找到你父親的,一定能!”

      我和米雪好不容易才使他從激動的情緒中走出來,聽完他的解釋,這才明白,原來,在龍灣鎮(zhèn)的傳說里,能目睹海市蜃樓里那座城市的人死后都能回歸那座城市,只有善人才有這樣的機會。因此,阿山認為是自己幫了我們,才得到上天的垂憐,米雪此行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父親。

      對于阿山的說法,我不置可否,但從其中可以推斷出幾個信息。其一,這個海市蜃樓的現(xiàn)象不止出現(xiàn)一次,此處特殊的環(huán)境氣候值得考慮;其二,海市蜃樓在同一地方出現(xiàn)的概率本已極低,而每次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景象都是同一座城市,還是不同的角落,這就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其三,當?shù)厝擞X得這座城市是人死后會去的地方,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傳說?他們又是如何做出判斷,認為這一系列不符合現(xiàn)代科技的城市是真實存在的地方?或許這背后還有什么鮮為人知的隱秘?

      我在腦海中重復過濾了一遍想法,正準備想從阿山口中獲取更多的信息,卻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震動聲。我錯身望向遠處,黃色的霧籠罩著前方。當我意識到這是一場巨型風暴的時候,風已經(jīng)吹得衣物獵獵飄動。我大喊一聲“快跑”,卻被風聲蓋過。眼看著阿山被風暴卷起,飛入空中,我連忙抓起一旁米雪的手,往不遠處一塊石頭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將牛仔褲上的腰帶解開,沖到巨石旁的瞬間,快速用腰帶在巨石上打了一個水手結,然后貓下身,將重心壓低,憑借巨石的遮攔抵御風暴的襲擊。

      風夾雜著砂石遮天蔽日,呼嘯著將地面上的一切卷入空中,然后狠狠拋下。我將頭埋入胸間,保護住眼耳鼻不被風沙刺激。

      米雪沒有遇到過這種危險的經(jīng)歷,我能感受到她那只緊緊抓住我的手在不住地發(fā)抖。她沒有遮蔽眼鼻,砂石在風的加持下有著破天開地的力量,打在人臉上如同刀割般刺痛。很快,米雪便被鉆入鼻子的沙子嗆得連連咳嗽起來,當她意識到自己需要捂住口鼻,想要抬手遮擋的時候,身體重心一個抬高,瞬間被無孔不入的風暴抓住機會。

      我感到自己的右臂像被疾馳的飛車撞擊了一下,腦袋“嘣——”一聲,身子便被帶到了空中。雖然我的右臂失去了知覺,但米雪在這生死時刻牢牢抓住了這唯一的救命稻草,腰帶連著巨石,我連這腰帶,米雪連著我,我們便在這颶風之中,如同扎根土地的枯樹,做著垂死的掙扎。

      終于,腰帶在巨大力量的撕扯下漸漸失去耐性,它細小的裂紋變?yōu)槿庋劭梢姷牧押郏陲L暴又一次的回旋中,我和米雪如同兩張紙片一般被拋向空中。我所有的經(jīng)驗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失去了用武之處,此刻我唯有用雙手緊緊抓住在巨大的刺激下失去知覺的米雪。

      颶風帶著我們在空中做順時針運動,時而上升時而下降,在砂石遮天的空中,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距離地面有多遠。颶風不僅卷起了我們,還卷起了地面上的砂石、植株,平日里最安靜最沒有威脅的事物此刻成為危及我們生命的兇器。

      在空中,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我甚至無法改變身形,砂石、植株四處飛舞,我只有默默祈禱它們此刻具有生命和意識,能避開我和米雪。而墨菲定律顯然在你遭遇險境之時尤為容易發(fā)揮功效,剛想著,一塊鐵皮便朝我們迎面砸來。我繃緊身子用力一彈,只是微微改變了位置,卻使得鐵皮擦著我的身子飛了過去,雖然依舊劃出了口子,但些許皮肉傷與性命相比,顯然不值一提。而那塊看上去分外眼熟的鐵皮令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剛剛就在我們身邊的除了被卷走的阿山,還有那輛皮卡車。顯然那塊鐵皮便是被瓦解的皮卡,既然它被帶到我們身處的位置,那就意味著后續(xù)還會有更多的碎片對我們構成威脅。

      思考間,幾塊小碎片已經(jīng)陸續(xù)襲來,它們嵌入我和米雪的肉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當一塊更大的鐵皮朝著米雪飛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能做的動作。就算清醒時候的米雪像我一樣有力量在空中一彈改變位置,此刻昏迷的她卻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心中閃過無數(shù)套方案,甚至希望自己擁有瞬間置換的能力,寧愿與米雪調換位置來保住她的性命。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突然意識到還有一個辦法。在鐵皮就要砸中米雪的瞬間,我松開了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后在她身上狠狠蹬了一腳。

      是的,我在此刻想出辦法救下了米雪的性命,但這只不過是讓昏迷的她多了那么幾分鐘茍活的時間。無論是風暴結束后的墜地,還是風暴進行中雜物的來襲,都能輕易帶走她的性命——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看著米雪被風暴帶走,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渾身的力氣似乎也隨著米雪被帶走。我知道盡管自己平日里勤加鍛煉,身體素質與常人相比已屬上乘,但在這場風暴之中早已力竭,之前能夠拉住米雪全憑心中的一口氣,此刻米雪生死由天,我開始失去掙扎的力氣。壓強使我呼吸困難,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我感覺自己如同浮萍般隨波逐流,砂石、植株、碎片、雜物擊打在我的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疼痛。

      又一棵植株從我身邊掠過,它的枝條如藤鞭一般狠狠抽在我的手臂上,我只感覺風帶著它在我手上不斷纏繞、纏繞,壓住了我的血管,手臂如同灼燒般發(fā)熱發(fā)脹。但也因此,我從迷糊中恢復了些許清醒,我感受到手上傳來的觸感,那不是植株的枝條,而是人工編織的藤條。

      我精神一振,張嘴狠狠朝自己的舌頭咬去,血腥味充斥口腔,疼痛席卷大腦,終于再次清醒過來。我努力握住那根藤條,我意識到它是被固定住的,且有一股力量將它不斷拉向地面,而我要做的就是緊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也許它將挽救我的性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當我的意識再一次漸漸模糊起來的時候,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熟悉的地面,我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

      終于,我重新站在地面上??耧L中,十余個半身裸露、臉上涂著顏料的壯漢手持長矛警惕地圍住我,見我舉起雙手,這才慢慢靠攏,用繩子將我的雙手在身后綁住,然后系到石堆上。

      那是一片巨石林立的石陣,這些壯漢以石頭為屏障,在風暴中不知在做什么。除了圍住我的十余個壯漢,邊上還有五個壯漢手持釣魚竿樣子的長棍,長棍上有一個閃著紅光的燈以及一塊顯示屏樣貌的玻璃塊。只見他們有規(guī)則地甩動長棍,在紅燈變綠的瞬間開始往回收棍,不到一會兒,長棍盡頭一條藤條系著各式各樣的物資安全落地。

      我想起阿山描述的魚卡阿旦部落人的樣子,知道自己遇上了他們,也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獲救的。

      風暴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弱,到最后天空重新露出了藍色。五個壯漢身邊早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們在長棍上一按,數(shù)十米長的棍子瞬間縮成手掌大小。他們分出兩人看押我,其余的人紛紛背上物資,帶著我在迷宮似的巨石陣中左拐右繞,又在一望無垠的土地上不知走了多久,隨后眼前竟詭異地出現(xiàn)了一個地洞。

      他們押著我朝地洞底下走去。

      五.魚卡阿旦部落

      在黑暗中沿著斜坡往下走,能感覺到腳下布滿石塊、砂礫,稍不小心,便一個踉蹌,而我身前那群扛著重物的壯漢行走在這樣的路上,本該更加不易,但他們卻如履平地,大步流星。

      大約五分鐘后,眼前漸漸出現(xiàn)光亮,一個數(shù)百平米的空間出現(xiàn)在眼前。放眼望去,這個洞穴的邊邊角角充斥著人工開鑿的痕跡,火把看似沒有條理地分布在不同位置的石柱上,但只要稍加留意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照亮了洞穴里幾乎每一塊重要的角落。

      洞穴分為五個區(qū)域,正前方是一塊祭祀用的高臺,位于洞穴中央;高臺左側放置著一排排各式各樣的機器,右側是擺放生活必需品的工作區(qū);洞穴入口處則是同救我性命的那群漢子一樣強壯的部落男人,高臺后方看上去是一片格子一樣的住宅區(qū)。

      見我們進來,洞穴里的人紛紛望向洞口。外圍的那群壯漢圍了過來,接過那些物資,向看押我的那幾名壯漢不知說了幾句什么,大概是在詢問我的來歷。隨后,他們又都漸漸散開,拿著東西前往各個位置。

      我被壯漢押著繼續(xù)往前走,沿路可以看到部落使用的工具。部落里的人有些用最簡陋的石器雕鑿器皿,也有用懸在半空自動研磨的機器處理壯漢們從風暴中帶來的東西。

      兩種風格截然不同的物件就這么被放置在一起,給人莫名的荒誕感。

      又走了片刻,我遠遠望見阿山口中那塊立在洞穴中央的石碑;再稍近一些,能看清上面的圖案了,我果然看到了同米雪母親筆下并無二致的那個標志。

      這樣原始的部落同那個能量巨大的幕后組織有何關聯(lián)?洞穴里那些現(xiàn)代物件是否又出自幕后組織之手?我該如何找出這個幕后組織,又該如何找到米雪的父親?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卻又突然想到米雪此時生死未卜,即便自己找到了米雪的父親,那又有什么用呢?

      正當我萬分沮喪的時候,前方傳來一陣歡呼。我抬頭望去,在一個高臺之上匍匐著眾多老人,他們的著裝同那些壯漢相比精致不少,此刻卻恭順地低著頭面對一個女子。

      那女子背對著我,穿的衣服看上去很眼熟,此刻站在臺上顯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不由激動起來。我繼續(xù)隨壯漢前行,走到可以看清女子的地方,猛回頭。

      站在臺上的竟然是米雪!

      我激動地轉身向高臺跑去,身后的兩個壯漢被我突然的舉動驚住。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已經(jīng)跑到距離高臺不到十步遠的地方。我只感到身后一陣破空的聲響,本能地閃躲,長矛擦著我的身子飛過,深深扎進地面,足有半寸之深。

      只是這么躲閃的時間,其中一名壯漢已然趕到我的身邊。他一把抓向我的肩頭,被我向后一撤躲過。與此同時,高臺下面的兩個守衛(wèi)也撲了上來,眼看就要被他們制服,卻聽見米雪高呼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見米雪從高臺上走下來,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老人也紛紛起身。他們看見米雪的神情,察覺出米雪認識我,連忙向那幾名壯漢低聲呵斥了幾句,壯漢紛紛退下。

      “白大哥,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米雪來到我身邊,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那些老人見狀又連忙伏倒在地,以額貼地,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我疑惑著究竟是怎么回事,向米雪詢問,米雪也一臉茫然。

      她告訴我,在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便是自己被風暴卷走,而我緊緊握住她的手。然而當她再次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高臺之上,眼前的這群老人匍匐在地上。

      我聞言暗自思索,這群部落里的人一定是將米雪錯認為他們崇拜的對象,雖然言語不通,但有了這個誤會,我和米雪的性命應該暫時無憂。我附耳對米雪輕語幾句,米雪點點頭,走到帶頭的老人面前,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

      老人一愣,轉身向眾人高呼了一句什么,洞穴里的人都發(fā)出一陣歡呼,隨后跪倒在地。

      一時間洞穴里安靜極了,在老人帶領下,我和米雪來到一臺看上去和洗衣機相像的機器面前,老人躬身請米雪操作,米雪強作鎮(zhèn)定示意老人上前,老人一副榮幸備至的樣子,跪倒在地,輕吻米雪的鞋子,走到機器前,打開蓋子,從一旁一對乳白色的石頭堆里取了一塊,放進盒子里。

      隨后,機器像被激活一般亮了起來。老人熟練地按動鍵盤,不一會兒,一股炸雞的香味傳來。我和米雪面面相覷,看著老人從機器里拿出兩份炸雞和可樂,恭敬地放到我們面前。

      我給米雪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不要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后率先開動,拿起炸雞和可樂吃了起來。

      經(jīng)過剛剛一陣子的折騰,本就饑腸轆轆的我狼吞虎咽地將面前的食物一掃而空。米雪也好不到哪去,盡管速度沒有我快,但她連骨頭縫隙里的肉都沒有放過。

      也許是看到了我們的樣子,老人再次走到機器面前,不一會兒,一大堆現(xiàn)代社會才能見到的食物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和米雪望著這滿滿一桌的東西,又環(huán)顧四周看了看眾人眼睛里的渴望。米雪忍不住起身將食物遞到老人面前。老人猶豫了一下,接過食物,感激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米雪又指了指洞穴里的人,做了一個將食物分發(fā)的動作,老人面露詫異,隨后向跪拜的眾人說了一番話,洞穴里頓時發(fā)出比剛剛更加響亮的歡呼。隨后,不知從哪里躥出一群年輕人,他們臉上畫的彩泥更加艷麗,裙擺更加飄逸,他們或拿著細長的管狀樂器,或手持撥浪鼓樣式的小鼓,或腰間拖著手鼓,一邊高聲唱著,一邊演奏著樂器。

      頓時,洞穴里被震天的歌聲樂器聲淹沒,人們紛紛舉起雙手,圍繞著火堆隨著音樂舞蹈,儼然一場狂歡。

      老人站在機器旁,部落里的族人一個個依次上前,從老人手中接過食物,然后向米雪俯身磕頭。而那臺機器就像不會停歇的怪獸,不間歇地吐出那些美味可口的食物,偶有間歇也是老人重新打開蓋子,更換已經(jīng)變了樣子的乳白色石塊。

      在老人更換石頭的一霎,我看清楚從機器里取出的乳白色石塊已然成為似玉非玉的東西,那分明是張家的祖?zhèn)髦翆殹?/p>

      我強壓住心中的振動,與米雪一起加入魚卡阿丹部落的狂歡之中。

      這場狂歡一直持續(xù)到晚上,我同米雪被安置在住宅區(qū)兩個不同的地方,相隔不遠,數(shù)十步路的距離。兩個臥處都鋪著草墊,邊上有小型的火堆,熄滅的火堆仍有余燼,可以用來取暖,是住宅區(qū)域較好的兩個位置。

      我躺在草墊上面輾轉反側,回想這一天遭遇的一切,有一種不真實感。我開始琢磨魚卡阿丹部落不尋常的地方,思考如何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打聽米雪父親的下落。越想越睡不著,我干脆起身從住處離開,沿著洞穴一路踱步。

      不知不覺中,我慢慢走到了洞口,洞口守著兩個壯漢,我沒有再往前。從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方天,我感覺自己就像置身井底鼠目寸光的蛙。

      我突然意識到這世間有無數(shù)我不曾見識也無法理解的事物,比如這個部落里那些神奇的機器。機器?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們是不是可以依靠機器來與部落的人溝通?

      我快速梳理了一遍想法,確認方法可行后快步走向米雪的住處。

      米雪的住處面向洞穴的入口,位于洞穴的中間部位。我遠遠看見米雪走出住處,往小巷子里走,正準備上前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她似乎是被兩個人架著離開的。

      我心中暗叫不妙,加快步子,追趕上去。接近了才發(fā)現(xiàn),米雪身旁的兩人并非魚卡阿旦部落的人,而是米雪母親口中身穿黑袍的神秘人。

      洞穴的入口處守著壯漢,他們是怎么進來的?難道是魚卡阿旦部落的人放他們進來的?剛剛的一切都是假象?他們?yōu)楹我壖苊籽??他們要帶米雪去哪里?/p>

      我心中閃過無數(shù)的疑問,悄悄跟在他們身后,準備找準機會救下米雪。

      那兩個黑袍神秘人在洞穴里七拐八繞,看上去對這里熟悉異常,我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強烈。

      雖然我們是被部落的人救下的,他們看起來對我們也十分友好,可是,身在異處,我又怎能放松警惕,犯致命的錯誤?如果不是剛剛機緣巧合,米雪就這么被人帶走,天知道他們會對她犯下怎樣的惡行。

      我的神經(jīng)愈加繃緊,在拐過一堵石墻的時候,洞穴中央響起一陣轟鳴。我顧不得回頭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趁著這混亂的時候,在轟鳴聲的掩護下快速跑到兩個黑袍人身后,對準他們的脖頸正準備一記手刀,腦后卻突然一陣刺痛,昏倒在地上。

      六.新世界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床上。那是一個銀灰色的房間,屋子不大,二十來平米,四面墻中有三面是金屬的,還有一面看上去像是單向玻璃。

      房間里除了床還有一個柜子,白色的光從天花板上照射下來,但我卻找不到燈。不知為何,屋子簡陋的擺設令我想起那些關著小白鼠的小型實驗艙。

      我忍不住從床上下來,走近那堵玻璃墻向外張望。屋外燈光很暗,依稀能看到銀灰色的走廊。

      我的后腦勺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腦漸漸恢復了記憶。我想起了魚卡阿旦部落,想起了那兩個黑衣人,想起了被抓走的米雪,想起了腦后傳來的一記悶響——這間屋子并非實驗艙,而是監(jiān)獄。

      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心中愈發(fā)煩躁不安。我試圖尋找房間的門,可屋子的四面墻就像渾然天成一般,連縫隙都找不到。我又想起那些從艙頂被放進實驗艙的小白鼠,挪動鐵床,站在上面,摸索天花板上的縫隙。

      一圈下來,依舊一無所獲。

      我一腳踹在玻璃墻上,本是發(fā)泄,誰想那堵預料中堅硬無比的玻璃墻竟應聲破碎,隨后走廊里響起警鈴聲。我急忙跑出屋子,認準一個方向向前飛奔。

      不知為何,警鈴響了許久,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趕來,這清一色的銀灰讓我仿佛置身迷宮玩具之中,仿佛一個荒唐的玩笑,又像是一場噩夢。但無論我身在何處,這里都應該是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為何眼下警報四起,卻無人顧及?

      這像極了一個陰謀,但我卻又不得不抓住眼前唯一的機會,使勁向前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走廊盡頭我看到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他的身后有一扇電子門。

      他看見我,顯得有些驚慌,大叫一聲轉身就要逃。我上前一記手刀將他打暈,然后摘下他身上的工作牌,對準電子門一刷,一扇小門應聲而開。

      我望了一眼身后無窮盡的走廊,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電子門的后面同樣是一條走廊,但與銀灰色的走廊不同,大約二十余步后便走到了盡頭。那是一堵石門,我輕輕一推,門便開了。我走出去,石門外是一條小弄堂。

      小弄堂里沒有人,很僻靜,拐了兩個彎走出弄堂,只聽到頭上一聲呼嘯。我本能地抬手護住頭部,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抬頭望向空中,錯綜復雜的懸空管道里造型如同概念車一般的車子飛馳而過;巨型的航空母艦懸浮在高空,遮天蔽日,投下一片陰影,仿佛一塊巨大的金屬嵌在云朵里,隨風飄動;街道兩旁的高樓直插云霄,它們造型各異,但幾乎都是標準幾何圖形的應用,唯一的相同之處便是在高樓的不同高度均勻地環(huán)繞著一圈圈行星環(huán)似的綠色漂浮物……

      海市蜃樓里的那座城市竟然真的存在!我望著眼前這如同科幻電影畫面般的場景,恍如身處夢境。這種忽如其來的震撼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也絕不是當初看到海市蜃樓時的感受能類比的。

      震撼之余,我又感到疑惑。這座城市到底在哪里?我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里?

      我走在街道上,路上行人不多,但都把視線投向我。我看了看他們色彩艷麗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白衣服牛仔褲,意識到問題所在,于是拐進一個居民樓,四處張望無人,從窗邊的晾衣桿上順了兩件男裝。

      拿上衣服正準備離去,回頭看到一個黑人從一旁的洋房里出來。看到我,他顯得有些詫異:“你好,請問你和喬治是什么關系?”

      我一愣,看到他盯著我手里的衣服,立刻反應過來:“我是喬治的親戚,今天剛來他家。他正在忙,喊我?guī)退找路?。?/p>

      “可是喬治一家是白人,你怎么會——”那個黑人聞言有些奇怪。

      “我——我這是曬黑的?!蔽覞M嘴胡言,剛說出口便后悔不已,這樣愚蠢的謊言一定會引起對方的懷疑,如果他把喬治叫出來,我豈非一下子就穿幫了。

      想到這里,我用余光打量四周,尋找逃跑的路,以防他們引來追捕我的那群黑袍神秘人。誰料,那黑人竟朝我鞠了個躬,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懷疑你的意思,讓你誤會冒犯你了,對不起,麻煩幫我向喬治問好?!?/p>

      說完,他竟轉身離去了。

      我愣在原地——如此拙劣的謊言,對方卻絲毫不起疑心。他的樣子不像是出于對喬治家的友誼才不做過于冒犯的事情,更不像是假裝,而是真心誠意地,完全相信了我所說的話。

      他眼睛里的單純,讓我想起了那些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他對別人的話毫不懷疑,我相信哪怕我說出再荒誕的事情,他都會不假思索地相信。

      我匆忙找了個角落,換上衣褲,然后循著路標朝大路走去。

      來到主干道時,洶涌的人群出現(xiàn)在眼前。黑人、白人、黃種人,我仿佛置身于未來的國際化大都市,他們都行色匆匆,對于我的出現(xiàn)無人留意。

      我就這么混在人群中,一邊觀察一邊尋找破局的線索。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奇怪的現(xiàn)象——路上的行人雖多,但他們行走的方向似乎都是一致的,像流水線上的機器人,被人為地設定了前進坐標;他們行色匆匆,有彼此結伴而行的,交談的語言都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你可以想象一下,當你面前的黑人和白人都流利地講著一口中文,不帶一絲口音,這樣的畫面是何等詭異。

      猶豫片刻,我攔住一個看上去很老實的男生,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好,請問你有空幫我個忙嗎?”

      男生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沒問題,你遇到什么問題了?”

      “可能會占用你比較長的時間,不知道你現(xiàn)在要去忙什么,會不會打擾你的安排?”

      “比較長的時間嗎?”男生看了看手表,“可是現(xiàn)在不是所有人要去學校上集體課么?你不用去嗎?”

      “哦,我就是想找人帶我去學校。”我不動聲色地說道,“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生病了,快一個多月沒來學校,聽人說學校地址變了,所以才想麻煩你幫忙?!?/p>

      “生病了?你沒有去醫(yī)院嗎?為什么休息了這么久?”男生有些詫異,不過沒有深究,而是把話題轉移開,“我也沒聽說學校地址變了呀?是不是系統(tǒng)通知出錯了?”

      我正思考應對之策,男生卻沒有再追究下去,而是對我說道:“我?guī)氵^去吧?!?/p>

      我松了一口氣,與他同行。一路上,我不住地和他搭話,他毫無戒備地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從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這座城市里的人們似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男生從一出生便生活在這座城市,對于其他人種說中文也覺得理所應當。

      我們來到一片建筑群前,看外形像極了歐洲的教堂。學校沒有圍墻,也沒有門,人們從四面八方不斷涌入,沒有看見保安。它就像一個開放的廣場,任由人進入,沒采用任何的防護措施。

      男生同我告別,從左手邊的走廊進入,我隨意選了個人少的走廊,沿路走去。

      每個教室里都有鵝蛋狀的機器,我看準一個空蕩些的房間,走進去學其他人的樣子坐下,屁股底下的坐墊與平日里沙發(fā)或是靠墊的材質不同,有些許冰涼,卻異常貼合人身。

      我剛坐進去,艙門的面板便自動合上,隨后燈光暗了下來,裸眼立體的場景出現(xiàn)在眼前。我嘗試操作面板,人性化的交互設計。我快速摸清了門道。

      目錄上的內容同常見的學科分類并無太大不同,只是類似于微積分之類的專業(yè)學習都被設置為基礎。我粗略瀏覽,不時被里面的內容震撼——七個千禧數(shù)學難題被作為已解的問題教學,相對論同量子力學矛盾之處基本被解決,基因的秘密得窺門徑,藝術風格趨向大膽奔放,文學作品內斂且有大的格局視野……

      我如饑似渴地吸收著這些知識,只是隱隱感覺,文化學科里的內容,似乎少了一些什么。

      突然,艙門外傳來一陣敲擊聲。我操縱按鈕打開艙門,發(fā)現(xiàn)一個瘦黑的男生站在外面。他看到我顯得有些意外,對我問道:“同學你好,這是我的機器,你怎么坐在里面?”

      他的話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他們紛紛朝我這個位置看了過來。我暗叫不妙,扯謊道:“同學你好,我接到臨時通知,調換我來這個位置,你是沒有接到消息嗎?”

      男生一愣,顯然相信了我的話。他萬分抱歉地向我鞠躬,隨后離去。

      我松了一口氣,想要趁早離開,但不想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打定主意稍等片刻便趁機溜走,還沒來得及動身,卻看見那個男生從門外折返回來。

      “同學,我查看了一下學校的安排,并沒有看到你說的通知,麻煩你給我看看你的通知。應該是系統(tǒng)出了錯?!?/p>

      我一愣,沒有料到他回來得這么快,只能繼續(xù)扯謊:“那個,通知我沒有帶。”

      “沒有帶?”男生有些詫異,他突然呆立在原地,眼睛全然無神,但細細觀察,能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一層淡淡的灰色薄膜,“同學你報一下身份證,我?guī)湍悴樵円幌潞昧??!?/p>

      “不好意思,我忘了?!蔽铱嚲o身體,知道自己的謊沒辦法再圓下去。正當我打算在對方提出異議的瞬間擊倒他逃出去的時候,男生竟然意外地答應下來。

      “這樣嗎?那確實有些麻煩。要不這樣,你先用著機器,我去和校方溝通一下?!?/p>

      “邊上的機器空著,你要不先用那個?”我依舊沒有放松警惕,生怕對方是假裝相信然后出去叫人,所以提議道。

      男生顯得有些詫異,說:“沒有接到學校的通知,不能這樣做吧?”

      “也對,”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繼續(xù)試探道,“要不這樣,你先用這臺機器,還是我去和學校溝通吧。”

      “這樣嗎?”男生面露感激,“那真是太麻煩你了?!?/p>

      說著,他再次向我鞠了個躬,坐進了機器里。

      我看見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懷疑。我心中那絲疑惑似乎找到了答案,一邊朝門外走去,一邊意識到,系統(tǒng)里的文章和藝術品,缺了謊言、暴力、血腥……所有負面的東西。

      思考間,我看到門外走來兩個壯漢,他們不動聲色地朝我接近,我卻一眼辨認出他們和周圍人的區(qū)別——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和這里所有人不一樣。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外面來的。

      我意識到這一點,不等他們接近,猛地轉身,跑到那臺機器面前,用手肘狠狠砸在玻璃艙門上。

      玻璃艙門碎了一地,也割破了我的皮膚,血順著胳膊流到地上,我卻顧不得這些,一把將男生從機器里拖了出來,拿起一塊碎玻璃指向他的喉嚨。

      男生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似乎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反倒關心起我受傷的手臂:“同學,你手受傷了,我?guī)闳メt(yī)務室治療一下吧?!?/p>

      “閉嘴!”

      我強迫自己不去相信他,沒錯,剛剛一定是他假裝天真騙過了我,偷偷報告了壯漢。想到這里,我手中的玻璃又朝男生的喉間貼近了幾分,男生此刻似乎終于感受到了威脅,閉嘴不再說話。我對著那兩個壯漢大喊:“你們不要過來!”

      其中一個壯漢卻絲毫不理睬我的話,他就像看不見我手里的人質,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我。他身邊那個略瘦的男人顯得有些猶豫,剛要伸手,卻已阻攔不及。

      眼見那匕首就要刺到我的心窩,正準備躲閃,突然從身后閃出一道黑影擋在我面前。隨著一聲慘叫,剛剛坐在邊上同我素不相識的男生被劃破了胳膊,血一滴滴落到地面上。

      他捂住自己受傷的手,卻顧不上疼痛,而是對我和壯漢說道:“這兩位同學,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大家好好說,不要動手?!?/p>

      “他要害我!”我大喊一聲。

      壯漢也不辯解,冷哼一聲,準備繼續(xù)出手,卻見教室里圍觀的同學紛紛涌了上來,擋在我身前。

      一旁略瘦的男人此時正對著耳麥不知道說著些什么,神情有些著急。眼看壯漢還要繼續(xù)動手,他望著教室外面喊道:“米老來了!”

      那個壯漢聞言一猶豫,回頭一望,只見一個頭發(fā)夾雜著白絲的中年男人快步從門外趕來。壯漢見狀收起了匕首,雖然有些不服,但依舊同那個略瘦的男人一起上前迎接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顯然已經(jīng)知道教室里發(fā)生的一切,他先是對那個動手的壯漢低聲斥責了幾句,隨后對那群學生說道:“同學們,這是一個誤會,你們先散了吧,我們不會再動手了。”

      那群學生不見有絲毫懷疑,聞言紛紛散去。中年男人又轉頭對我說道:“白時,你不要激動,我是米雪的父親,我們對你沒有惡意?!?/p>

      我一愣,心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但手里的玻璃卻絲毫沒有松動:“我憑什么相信你?你讓米雪來見我!”

      “她在路上了,就來了,你先不要傷害你手里的學生?!?/p>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不再動彈,他對著耳麥說了幾句什么,不一會兒,米雪從屋外走了進來。

      “白大哥,他真的是我的父親,他們對我們沒有惡意。”

      七.真相

      同米雪從那座城市出來,我們重新回到那全是銀色的走廊,來到一個房間坐下。我用眼神向她示意屋子角落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米雪一邊對我說沒事,一邊朝我做了一個手勢。

      那個手勢是平日里我們玩桌游聯(lián)合欺負陳琛的作弊暗號,意思是她拿到的是好人牌。此時,在對方不可能知道這種小暗號的情況下,米雪還朝我做出這樣的手勢,意思便是告訴我自己沒有受到任何人的脅迫,讓我可以完全放心。

      我見狀終于收起最后的防備,迫不及待地向她問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雪示意我不要著急,然后不緊不慢地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向我解釋了一遍。

      原來,米雪的父親是那個年代少見的大學生,還同時擁有工程建筑學和社會學雙學位。畢業(yè)后,由于特定的時代背景,雖然滿腹學識,但依舊做著再普通不過的工作。

      上學的時候,米雪的父親在學校圖書館看過不少在當時極為珍貴的國外讀物,其中歸屬科幻門類的令他十分癡迷。畢業(yè)工作之后,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那些讀物,想念之余,他干脆自己創(chuàng)作起來。

      本來,憑米雪父親深厚的科學素養(yǎng)和多年在科幻文學里的浸潤,完全可以創(chuàng)作出在當時備受歡迎的常規(guī)類型的科幻小說,然而米雪的父親認為未來的可能性不應該僅僅局限于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同樣也存在美好和諧的可能。

      于是,他在工程專業(yè)和社會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述美好未來的小說,從理論層面設計出培養(yǎng)人類美好品質和社會和諧發(fā)展的故事。

      然而,他忽視了小說的本質,便是人們渴望在歷經(jīng)磨難后獲得幸福的代入感。這使得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一次次被雜志社退稿,更有甚者直言他不適合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就在米雪父親自我懷疑的時候,突然有兩位身穿軍裝的軍官找到了他。

      在那個年代,軍官是社會上備受人尊敬并且具有較高權利的職業(yè)。米雪父親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當?shù)弥矍暗膬晌卉姽賹τ谒麆?chuàng)作的小說很感興趣,并邀請他加入創(chuàng)作一個新的世界的時候,本已對自己創(chuàng)作能力失去信心的米雪父親如同遇見伯樂一般,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

      再后來,這兩位軍官里面較年輕的一個便成為米雪父親的聯(lián)絡員,他交給米雪父親許多設計不同學科的專業(yè)資料,并要求簽署保密協(xié)議,米雪父親意識到自己加入了一項秘密的工程——這不是簡單的創(chuàng)作小說,而是真的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

      隨著工作量越來越大,他辭去了普通的工作,對外宣稱是一名科幻作家。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越完備,接觸到的資料也就越多。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參與的這項工程所需要的技術遠遠超過當時的科技水平,這也意味著他的身份愈加需要保密。

      這個過程經(jīng)歷的時間以十年為單位,這期間米雪的父親遇到了那個女人,也就是米雪的母親。他們成立了家庭,也生育了自己的孩子,米雪。

      當米雪的父親以為一切都按照他想象的軌跡完美運行的時候,他接到通知,自己被任命為“新世界”項目的框架設計師,需要直接加入項目中,并且不能告訴任何人,哪怕他的父母妻兒。

      米雪的父親斗爭過,也消極怠工抵抗過,最終,他在得到妥善安排米雪母女的保證之后,來到了這個位于龍灣鎮(zhèn)附近地底之下的雄偉城市。

      很快,米雪父親的才華在這個項目里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專業(yè)的學科背景使他慢慢從框架的設計師升為總設計師,再到跨部門的總負責人。他能夠接觸到的資料越來越多,也漸漸明白自己從事的工作有怎樣偉大的目的。

      這是一個全球絕大多數(shù)國家共同參與的工程,項目的起因是天文機構接收到的異常電波。一開始,這些報告被放在辦公室堆積如山的文件堆里,但隨著不同機構不斷的報告,這件事情終于引起了重視。

      首先對這些報告表現(xiàn)出興趣的是情報部門,他們懷疑龍灣區(qū)域內出現(xiàn)的異常電波是敵國分子交換情報的秘密通訊手段。在調集大量精英集中破譯后,異常電波的信息終于被解讀出來,里面的內容大大出乎情報部門的意外。里面通俗的話只有幾句,“三百年后,人類內斗滅亡,呈上科技發(fā)展樹的最優(yōu)解,希望你們共同努力,打造新的世界,避免災禍。”之后,便是海量不同門類不同學科的知識。

      情報部門一開始以為是敵國擾亂國內發(fā)展的新手段,但循著電波信息里給出的位置在龍灣地底找到幾種人類未曾發(fā)現(xiàn)的礦物質并試驗了幾項電波信息里最淺顯的知識后,他們意識到這不是一場騙局,而是真實有用的高科技知識。

      于是,這份信息第一時間被呈到了最高領導人手里。在經(jīng)過深思熟慮和權衡利弊之后,領導人確信提供如此知識的未知生物絕不可能開出人類滅亡的玩笑,開始正視各國斗爭。他提出建立一座承載人類文明未來希望的城市,并邀請全球各國家共同參與,地址就定在龍灣附近的地底,并用電波信息里那句話的末尾命名這個項目——“新世界”。

      各國首腦在這份龐大到全世界共同參與都無法飽和運轉的知識財富面前,失去了斗爭的念頭。他們達成一致,停止冷戰(zhàn),在各自國家的內部抽調最優(yōu)秀最合適的人才,參與這項避免人類文明覆滅的項目。

      這便是米雪的父親——當年便被選中參與到“新世界”項目的設計師,現(xiàn)在跨部門負責人——不得不拋棄米雪母女、神秘消失的原因。

      我聽完米雪的講述,目瞪口呆地望著她。我本以為剛剛在那個“新世界”的城市里見到的雄偉建筑、未來感的飛車、那群說著中文的各色人種以及這一路來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是我這一輩子能夠經(jīng)歷的最離奇最古怪最神秘的事件,然而幾分鐘前聽到的一切讓我意識到,這是作為人類能夠參與和接觸到的,最龐大最隱秘的事件。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身經(jīng)歷,即便是米雪這樣的朋友將這一切講述給我聽,我想我的反應也將會是質疑而非毫無顧慮的相信。

      一時間,我的腦海中聯(lián)想到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無論是近年來的科技爆炸,還是各個國家間構建的地球村,我無法不將它們與“新世界”計劃關聯(lián)起來。我呆坐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來,想起剛剛同米雪舉止親密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同父親和解了?”

      米雪點點頭:“換作是我,面臨這樣的情況,一樣會作出相同的選擇。他既是為了人類,也是為了我和母親,還有我們的后代?!?/p>

      我看著米雪懂事的樣子,為陳琛找到這么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感到高興。但很快我便意識到一個問題,猶豫片刻,委婉地問道:“所以,你打算留在父親身邊嗎?”

      “對,”米雪道,“我和父親很久沒見了,我也很愿意參與這樣偉大的事件。另外,我父親聽說了你的事情,也同樣邀請你參與‘新世界’的項目。他說,有了你的幫助,‘新世界’項目的進展會加快不少。”

      我聞言苦笑了一聲,說:“我想,這恐怕不僅僅是邀請,我并沒有拒絕的權利?!?/p>

      米雪一愣,沒想到我竟這么直白地將話說破,面露羞愧,轉而走到我身邊,朝一邊的攝像頭努努嘴,對我輕聲說道:“這不是我父親的意思,他盡力了。”

      我轉而想到這么多年來米雪父親都沒有把米雪接過來,現(xiàn)如今萬不得已主動見了我和米雪并將我們留了下來,想來也是他作為一名父親竭盡所能為女兒做的最好的安排。我又不禁感到一陣悲哀,以建立完美新世界為目的的項目組內部卻依舊勾心斗角,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想到這里,我轉身面向監(jiān)控攝像頭,說道:“我知道現(xiàn)在一定有人在監(jiān)控前看著我,我想請你們去看看那座‘新世界’城市,它已經(jīng)被毀了,你們將我們強行留下來的唯一用處,也只能是為這座城市默哀?!?/p>

      說完這番話,我便不再動作,坐回到一臉詫異的米雪身邊,詢問其他和陳琛的情況。

      接下去的幾天,我如身處家中般正常生活,每日同米雪一起插科打諢,也沒有外人來打擾我們。但我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監(jiān)控記錄下來,由專人觀察。同樣我也料定,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很快便會有人前來找我談話。

      果然,在第三日的晚上,米雪父親來到我的房間,同我和米雪一起用過晚餐后,帶著我走到屋外。

      長到看不見盡頭的走廊里,米雪父親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面,我?guī)状蜗胍_口詢問,但看到他單薄的背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盡管早已料到那座城市這幾日發(fā)生的變化,但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對于這位老人造成的傷害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之前在屋子里我便看出他在米雪面前強顏歡笑,到了屋外,他整個人便垮了下去。他佝僂的身子顯得那么無助,再也沒有當初運籌帷幄的從容。

      在迷宮里走了不知多久,我們來到一個電梯。電梯由黑色的不知名金屬制成,操作界面上只有兩個按鍵。隨著我們的進入,這個封閉空間里開始播放柔和的音樂。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炙熱,大約十來首歌后,電梯終于停止運轉。

      我隨米雪父親走出電梯,來到一處呈橢圓形的房間。房間是由同電梯一樣的黑色金屬材質建成,中間有一條圓柱形的透明管道,可以看到深紅色的光。

      “這里是新世界城市的核心?!泵籽└赣H示意我往下看,我靠近欄桿只望見滿目的黑暗,“它直通地核,將熱能轉化成人類社會需要的所有能源。”

      “僅僅這項工程,就耗費了我們近十年的功夫,卻也成為新世界城市存在的基礎,把它稱作新世界的太陽一點不為過?!?/p>

      “而這臺機器在運行過程中產(chǎn)生的廢氣經(jīng)過我們的處理降到了最低,但仍需向外排放,這便是形成龍灣風暴的原因?!?/p>

      米雪的父親帶著我繼續(xù)往前走,依次參觀過水電氣路等基礎設施后,重新坐著電梯返回地殼高處,來到了一片一望無際的空地上。他按動按鈕,腳下的地板變得透明,底下是那座新世界城市。米雪的父親蹲下身望著這座城市,用手輕輕拂過地面,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這座偉岸美麗的城市此刻火光四起,米雪父親按動按鈕,透明地板變?yōu)槠聊?,無數(shù)幅畫面出現(xiàn)在眼前。

      街道上,一個瘦弱的男人被壯漢搶走了錢包,他看到路旁的女人,把她拖到角落,壓在她身上蠕動,女人衣衫不整地從角落出來,看到一旁顫顫巍巍的老人,惡作劇似地一把將他推倒,老人起身看到路邊的小孩,將他手里的冰淇淋打落,用腳狠踩;一家俱樂部里,黑人白人同黃人形成三個派別,坐在圓桌前對峙,隨著一聲聲叫罵,終于有人掀桌,場面陷入混亂;高空的航空母艦互相撞擊,管道里的飛車狂飆對撞,破碎的玻璃、金屬從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在行人身上,一片狼藉和悲鳴;大型體育館里,茫茫的人群赤身裸體。伴隨著迷幻的音樂,他們像是沉浸在幻覺中,高臺上坐著一個黑人,畫面放大,分明是喬治家隔壁那個純真的黑人,隨著他的一聲高呼,眾人貢獻出自己的財物,互相擁吻;占據(jù)屏幕最大面積的,是那學校建筑群前的幾條街,混雜著各個年齡階層的人們在街上高呼口號,所經(jīng)之處如同蝗蟲過境,商鋪、交通工具、反抗者無一幸免,打頭的是那個被我挾持后還問我傷口是否要緊的男孩……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人群中那幾個挺身而出的黑影,那個帶我到學校的男生,都在人群中咆哮著,揮舞著拳頭。盡管我預料到人類的惡劣本性會在他們身上傳播,但萬萬沒有想到局面竟壞到這樣的地步。

      正當我對眼前的一切詫異萬分的時候,米雪的父親長嘆了一聲,問道:“你怎么猜到會發(fā)生這一切的?”

      我猶豫了一下,說出了自己的推斷:“自古以來,人們一直對‘性本善’和‘性本惡’的觀點爭論不休,但無論哪個觀點都無法否認,人在接觸惡行后除了厭惡和排斥之外,還有一種叫模仿的行為。這種行為或是有意識的,或是無意識的,但它的操作成本使得它的傳播速度遠遠超過人類對善行的模仿?!?/p>

      “因此,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欺騙、色欲……在一座從未有過惡行的城市里一旦出現(xiàn),就會以無可挽回的速度傳播開來?!?/p>

      “也許他們的欺瞞和暴力在我們眼里還很幼稚,但不要忘了,他們的欺壓對象是一群比他們更單純的人。而‘新世界’城市的高科技又會無限放大這份惡,這便是眼前瘋狂行為產(chǎn)生的原因。”

      米雪的父親蹲在地上若有所思,片刻后起身,說起了別的話題:“你知道么,其實‘新世界’計劃并沒有表面上那樣一帆風順。項目伊始,各國的領導人在權衡利弊后作出了合作的決定,但隨著地下城投入的不斷加大以及領導人的換代更迭,很多人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暗地里已經(jīng)放緩了項目的參與。即便我們愿意調整當初的規(guī)定,讓一部分科研成果流入地上社會,但仍然無法阻止他們在項目組里形成一個反對的派別。”

      “由于地下城項目的完美運行,加之‘新世界’居民表現(xiàn)出的強大潛力,反對派在平日里找不到好的借口,但你們的出現(xiàn)使得他們蠢蠢欲動?!?/p>

      “我是項目比較重要的負責人,他們在得知米雪是我女兒的情況之后將她帶到地下城,我竭盡全力保住了你們,但在他們的堅持下先對你們進行隔離觀察?!?/p>

      “因為我很久沒有見到米雪,所以心思全在她身上,沒有放太多的精力在你身上,沒成想惹出這樣的禍事,這件事情的責任在我,我向你道歉?!?/p>

      我心中一顫,從米雪父親的言語中覺察出了一絲線索。當初逃出隔離室時的輕而易舉以及防備力量的松懈令我感到詫異,此時聽完米雪父親的話,我心中生出不好的猜想——莫非我逃離隔離室進入“新世界”城市的行動其實是出自反對派的安排?

      我沒有說出心中的想法,因為我預料到了米雪父親接下去的說辭,而我心中則有一個同預想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米雪父親繼續(xù)說道:“在你提醒之后我們一直密切觀察這‘新世界’城市里的情況,當我們準備采取措施對一部分人進行隔離時,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可控的程度。”

      “我認為這是一場意外,提出可以從頭培養(yǎng)一批‘新世界’居民,但反對派則堅持,耗費如此大精力打造的‘新世界’如此不堪一擊,應該中止項目,甚至將你法辦,雙方僵持不下?!?/p>

      “米雪一直向我夸贊你的才能,所以我今天特地來見你,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挽救當前局面的辦法。”

      “沒有辦法。”我看著米雪父親一副死馬當活馬醫(yī)的表情,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道,“在我看來,‘新世界’計劃從一開始就把方向弄錯了。”

      “不,不,不是這樣的?!?/p>

      米雪父親顯得有些不能接受。我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安撫他的情緒:“我相信你一定看過威爾斯的《世界大戰(zhàn)》,‘新世界’城市里的人們便如同未曾經(jīng)歷病毒的火星人,一旦感染,結局便只有死亡——對他們美好品德的培養(yǎng),對他們從未滲透過惡行的教育,便是這個項目注定失敗的原因?!?/p>

      “即便沒有我的闖入,也會有其他人,你不可能保護他們一輩子。退一萬步講,就算在人類的有生之年,我們都保護了他們讓他們得以沒有沾染這些惡行,那如果有一天當他們遭遇其他文明的時候,又拿什么來抵御其他文明的欺騙、暴力、血腥?”

      “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如果真的像你說的,不管我們怎么做,‘新世界’計劃的結局都是走向毀滅,那我們又如何去創(chuàng)造電波信息里說的那個新世界呢?”米雪父親眼睛里最后一絲希望的光熄滅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對我喊道。

      “很簡單,發(fā)展科技。”

      米雪父親聽到我的話,因為絕望低下的頭重新抬了起來。他望著我,顯得有些詫異,顯然是在等待我的下文。我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將心中的想法講出來。

      “你有沒有想過,人類為何會內斗?因為食物、因為能源、因為空間,因為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人類的貪婪和不知足既是禍事的成因,卻也同樣是文明進步的動因?!?/p>

      “一開始,人類渴望衣食無憂,于是有了農(nóng)耕畜牧;人類不知足,我們渴望更多的財富,更好的生活品質,于是有了工業(yè)革命;人類還是不知足,我們渴望伸手即來的便利,于是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我們依舊不知足,我們渴望健康和長生,渴望永遠幸福,所以我們在開創(chuàng)下一個時代,而這一切的根源,便是發(fā)展速度不斷加快的科學和技術?!?/p>

      “人的劣根性是把雙刃劍,既可以毀滅我們,也可以成就我們。當科技發(fā)展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對欲望的擴展時,我們將文明地對待他人,對待其他生物,劣根性將深埋心底,就像國家的武器,不害人,但求自保。”

      “你們一直以為電波信息里的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是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劣根性的文明,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留下那么多的知識和技術,并非要我們消除自身的劣根性,而是讓我們用科技改進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當食物緊缺的時候,我們用科技創(chuàng)造食物;當能源緊缺的時候,我們用科技開發(fā)新的能源;當空間缺失的時候,我們用科技生活在海里、生活在天上,甚至征服環(huán)境惡劣的星球,讓所有人能安居樂業(yè)!”

      “這,也許才是新世界的真正含義?!?/p>

      米雪父親聽完我一長段的發(fā)言,臉色變得陰沉,顯然我的話為反對派提供了一個更好的理由。他沒有立刻接話,像是在組織反駁的話語。當他正準備開口的時候,耳麥里似乎傳來了指令。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默默將我送回房間。

      后來我又在地下待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在反對派的強烈堅持下,我擁有了旁聽會議的資格。

      那段時間地下城又進駐了一批新的研究人員,對人口增長速率、人均小康水準經(jīng)濟基礎、現(xiàn)有科研成果轉化率、未來預期估算、社會發(fā)展預期等各個方面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研究和估算,最終建立出了最具可行性的數(shù)字模型。

      在我參與的最后一場會議上,反對派通過經(jīng)濟利益、在我的說辭基礎上建立的人類生存理論以及未來發(fā)展模型,說服了與會的諸多成員,以微弱的優(yōu)勢成功解散“新世界”地下城,轉而開展“新人類”計劃。

      離開那天,是米雪父親親自送我到機場。在車上我們一路無言,只有臨走時的一聲長嘆表達了他心中的那番唏噓和感慨。

      后記1

      后來,我還去過一次龍灣,是受米雪父親邀請。

      “新世界”計劃關閉后,龍灣鎮(zhèn)的火星小鎮(zhèn)旅行項目在不到半年時間里迅速落成。米雪的父親也重新回到科幻圈,身份從一名科幻作家變成了科幻活動家。米雪則留在龍灣,陪同父親與火星小鎮(zhèn)旅行項目合作開展了極具規(guī)模的科幻征文比賽,并以異常光波電波作為主題,貫穿整個火星小鎮(zhèn)項目的宣傳思路。

      第一屆比賽結束后,米雪父親邀請我參加那群科幻作家的聚會。陳琛與我同行,他為了能更方便地與米雪見面,向上面申請調換了負責的區(qū)域。

      在頒獎典禮結束后,作家們一起到鎮(zhèn)上的燒烤攤聚餐。我同微醺的米雪父親交談,其間忍不住問起關于魚卡阿旦部落和圣女的事情。萬萬沒想到,米雪父親正是這件事情的當事者,向我詳細講述了來龍去脈。

      原來,魚卡阿旦部落是當?shù)匾粋€原始部落?!靶率澜纭庇媱澛涞睾?,兩方本來素無瓜葛。一次意外中,部落的成員誤入地下通道,項目負責人派米雪父親在內的小組上去遣散。不料過程中發(fā)生意外,小組成員被魚卡阿旦部落救下,米雪父親身上的設備被對方誤認為是上天降下的寶物,他們便占據(jù)地下入口將其奉為圣地不愿離去。

      小組成員回去后向負責人匯報了情況,在米雪父親的建議下順水推舟,干脆贈予部落更多的科技產(chǎn)品來實現(xiàn)神跡,并依托他們來進行當?shù)夭缓侠砬樾蔚纳裨捄腿肟谔幍谋Pl(wèi)工作。那件轉化物質的機器,便是他們從“新世界”計劃科研結果中選取的部分成果,可以通過能量自由轉化物質。

      至于米雪被尊為圣女的事情,米雪父親并不知情。他推測是部落成員偶爾看到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米雪照片,因此誤以為米雪便是上天降神。

      聽完這些,我恍然大悟,也推測出為何張家會有那塊似玉非玉的能量塊——張家的老爺子應該曾與魚卡阿旦部落有過一段奇妙的交集,這臺儀器既然能夠轉化食物,自然也能點石成金。聯(lián)想到張家老爺子以珠寶發(fā)家,便不難理解那個被耗盡能量的石頭為何成了張家不傳世的鎮(zhèn)宅之寶。

      至于想要更多了解其中的曲折,自然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后記2

      珊姐的父母同基地的那批工作人員一同,在簽訂了一系列的保密協(xié)議后重新回歸了小鎮(zhèn),與珊姐重聚。

      阿山也幸運地從那場風暴中逃脫,再次死里逃生的他終于鼓起勇氣向珊姐表白。他拿著米雪給他的那筆獎金同珊姐一起成立了孤兒救助基金,漸漸在全國慈善圈子里小有名氣。

      只是珊姐一直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米雪曾提出為珊姐整容,被她拒絕了。也許是她習慣了現(xiàn)在的生活,也許是她不愿意為外在所累,又也許是她心甘情愿地用外在美換取現(xiàn)在的心靈美。

      至于她的經(jīng)歷,就連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徹底成了一個謎。我只推測出一個大概合理的經(jīng)過——她同樣在那場風暴里逃脫,并且目睹了父母進入那個新世界。滿心驚懼的她眼睜睜看著父母被抓走而無能為力,在逃出新世界的時候不小心觸碰了改變人樣貌的機器。

      這便是我能給出的,相對比較合理的猜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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