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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師街

      2022-03-11 23:58:31樊健軍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22年2期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代》《鐘山》《江南》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xué)獎(小說)、第二十九屆“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青島文學(xué)》第一屆“海鷗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首屆《星火》優(yōu)秀小說獎。

      楔子

      萬承風(fēng),字和圃,江西義寧人。乾隆四十六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直上書房,侍宣宗讀。六十年,典試云南。時仁宗在潛邸,賜詩寵行。累遷翰林院侍讀?!螒c十七年,引疾歸,尋卒,入祀鄉(xiāng)賢祠。宣宗即位,追念舊學(xué),贈禮部尚書銜,謚文恪。道光十二年,晉贈太傅,子方楙等加恩有差。

      ——摘自《清史稿·列傳一百四十一》

      常州亥市《關(guān)于更改新城區(qū)街道名稱的報告》摘要:一經(jīng)路更名為承風(fēng)路,二經(jīng)路更名為散原路,三經(jīng)路更名為濂溪路,四經(jīng)路更名為九九路,五經(jīng)路更名為阜西路;一緯路更名為寧紅大道,二緯路更名為義寧大道,三緯路更名為山谷大道,四緯路更名為秀水大道……

      不知何年有鳳凰棲于臨水的山頭,山就叫了鳳凰山。山下有水,水往南流,先入鄱陽湖,再入長江,環(huán)山涌流,春漲秋落,像個調(diào)皮的小兒,歲歲都不消停。有山,有水,就有人擇此而居。唐貞元十六年,山下筑起了縣衙,稱常州亥市。當下幸存的古城不一定是當年的舊址,本城的文史愛好者爬羅剔抉,窮極考證,終究不是名城大埠,得到的不過片紙風(fēng)傳,幾無定論。一千二百多年間,常州亥市發(fā)生過多少轟動的大事件,遠的不說,就說晚清,太平軍經(jīng)一口古井挖掘隧道,用棺木裝填炸藥,炸塌城墻,發(fā)生過駭人的屠城事件??谷諔?zhàn)爭時期,常州亥市遭遇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為便于疏散,居民自發(fā)拆毀了殘存的城墻。

      常州亥市本是鞋楦之地,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舊城區(qū)好像鳳凰山垂下的一只巨乳,眼瞅著要被急遽膨脹的人口給擠爆了。為緩解緊張的交通狀況,引流人口,城西頭新建了一座跨河大橋。新橋南端的引道同省道成“丁”字形連接。引道西側(cè),省道同水流之間的夾隔地帶,大約六平方公里的土地,被規(guī)劃成常州亥市行政中心區(qū)域,心臟肺腑之地。先前這里大部分是茶園,規(guī)劃出臺前,茶廠本來要死不活了,誰料想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成堆的銀子從天而降,至于那珍貴的老茶樹寧州小種,再也沒那個心神去眷顧了。茶廠的人們歡天喜地,連茶園里的臨時建筑都搖身一變成了皇親國戚,陡然間添增了許多貴氣。補償?shù)轿缓?,茶樹被悉?shù)挖走,或被泥土埋葬。建筑物被推倒,山包被鏟除,坑洼被填平。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土是黃土,色彩旖旎,帶給人們的視覺沖擊力新奇而躁動。

      路網(wǎng)鋪開時,人們對新城區(qū)的憧憬隨之打開了。一條條寬闊的水泥路縱橫交錯,劃出無數(shù)巨大的網(wǎng)格。沒人敢懷疑這不是幅大手筆。當一個個網(wǎng)格被崛起的高樓占據(jù)時,原本寬敞的街道好像被人砍去了大半邊,瞬間逼仄不堪。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被無數(shù)十字路口砍斷,一節(jié)節(jié)的,好像一只受傷的行動遲緩的百足蟲。人們不能不疑心,這個規(guī)劃者可能是豆腐西施的后代,從豆腐西施那里繼承了劃豆腐的手藝,照葫蘆畫瓢規(guī)劃了新城區(qū)。那一個個住宅小區(qū)都成了低矮的豆腐塊,間或冒出來的高層建筑好像羊肚菌一般,這兒一豎,那兒一杵,毫無規(guī)律地散落其間。

      如何給眾多街道命名倒不是個難題,規(guī)劃者沒有為此而燒腦,從一經(jīng)路、一緯路開始,到二經(jīng)路、二緯路,如此遞延下去,縱使有再多的街道,每條街道都會分配到應(yīng)得的名字,誰也不會落下,無非先來后到。這種偷懶的做法可能招致了一些非議,不久一批嶄新的名字應(yīng)運而生,諸如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取代了之前數(shù)字加經(jīng)緯構(gòu)成的路名。常州亥市處于群山包裹之中,這種以大都市來命名街道的做法俘獲了不少年輕人的芳心??上У诙Q也沒能存活多久,又夭折了。

      新橋引道西側(cè)第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最初叫一經(jīng)路。這條街道規(guī)劃時并不貫通,中間被一個叫新城花園的住宅小區(qū)阻斷。新城花園是新城區(qū)最早修建的住宅小區(qū),被命名為迎春寓的一期工程竣工時周邊還是漫漫黃土地。開發(fā)商是幾個溫州人,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迎春寓的樓層內(nèi)高還不夠二米八,被看房者戲稱為侏儒房。房價足夠低廉,接近成本價,仍鮮有人問津??赡苁菫榱俗岄_發(fā)商挽回損失,經(jīng)過默許之后,溫州人在迎春寓西邊開發(fā)了二期工程,叫百合苑。至此,新城花園硬生生被劈成了兩半,好像一經(jīng)路剛剛張開的兩瓣子葉。百合苑的樓層內(nèi)高比迎春寓高十厘米,可依然沒有達到當?shù)厝肆?xí)慣的高度,樓盤賣得不溫不火。百合苑的南邊,一街之隔的另塊土地更是命運多舛。那里先前是石英廠,研發(fā)了多年石英粉,據(jù)說是靜電反應(yīng)沒法解決,一粒石英粉也沒賣出去廠子就倒閉了。石英廠的舊址上筑起了高樓,某個商人雄心勃勃要創(chuàng)辦私立醫(yī)院,結(jié)果胎死腹中,新樓易手,進出那里的人們都穿上了印有“第二人民醫(yī)院”字樣的白大褂。

      被迎春寓與百合苑擠壓的這條街道,好像一把狹窄的刀片,刀身不長,不過六七百米。隨便站在哪一端,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特別是街道兩旁的建筑崛起后,越發(fā)見得其扁而薄,好像是個易碎品,落地即折為幾段,哪一段都難超過兩百米。它被命名為一經(jīng)路,像是反諷,又像是命名者的自嘲。后來的更名更是坐實了這一點。一經(jīng)路的名稱僅僅保留了一年多,很快被改為南京路。南京路更是短命,不出幾個月,又被改口喚成了承風(fēng)路。這“承風(fēng)”二字是有來歷的,出自常州亥市歷史上的文化名人萬承風(fēng)的名字。市志上有記載,萬承風(fēng)曾在白鹿洞書院讀過書,是清朝道光皇帝的老師。這段記載源于《清史稿》,編撰市志的人只不過當了回搬運工。一條斷刀片似的街道,無非引車賣漿者流往來其中,哪里配得上這么個儒雅的名字?真不知命名者的依據(jù)何在。如果硬要幫它找點兒來頭,街道的南端倒是有個中學(xué),不是一般的識時務(wù),一經(jīng)路更名為承風(fēng)路后,它前腳搭后腳改弦易轍,在校門口豎塊威風(fēng)凜凜的大石頭,上鑿四個字:承風(fēng)中學(xué)。

      那一日,耿小善可能吃了不干凈的食物,拉肚子,耿初春夫婦倆抱著兒子上第二人民醫(yī)院就診。那是他們?nèi)胰诘谝淮芜M入承風(fēng)路。耿小善痊愈后,耿初春夫婦倆才有心情領(lǐng)著孩子去逛街。那一年,耿小善六歲,再過一年該上小學(xué)了。他們仨出了醫(yī)院朝北走,十字路口立有藍底白字的路牌。耿小善好奇,問,那上面寫的啥字呀?他母親呂瑞香指著路牌一字一頓說,承—風(fēng)—路。為啥叫承風(fēng)路呀?耿小善接著問。這一問把他的父母給問住了。爾后,呂瑞香留了個心眼,背著孩子詢問了幾個路人,都沒能得到確鑿的答案。后來,在某家茶葉店前遇到一長者,長者下巴上吊著一綹半白不黑的胡須。萬承風(fēng)知道不?!他可是道光皇帝的老師。長者說話時眼睛瞄著天,胡須也朝天翹起,像擎著一把小掃帚。

      呂瑞香給羞臊得耳臉通紅。

      咱們家要住到這兒來,小善要到這兒來上學(xué)念書。訕笑著告別長者后,耿初春幾乎喊叫著說。

      為啥呀?呂瑞香問。

      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這萬承風(fēng)給皇帝老兒當老師,那得有多少能耐?!這兒可是帝師街,我兒要是在這兒念書,再不濟,無非比皇帝老兒差那么一點點。

      呂瑞香竊笑。

      你笑啥?

      呂瑞香附在耿初春耳邊說,就怕你下的不是龍種。

      憶起第一次來到帝師街的情景,耿初春的內(nèi)心止不住像被剃刀一刀一刀活剮似的劇痛。這種劇痛往往是突襲式的,沒有任何先兆。它似乎寸步不離地躲藏在他身后,或者隱身于某個暗黑的角落,像只禿鷲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它變色的偽裝始終叫他無法防范。顧客離開,老中青發(fā)屋空寂之時,或者夜深人靜,都讓它有機可乘。它猛然從藏身之處蹦出來,用那銳利的爪子撲擊他,他體內(nèi)好幾個地方好像地陷般塌陷,爆炸出那種山崩地裂的巨響。

      每當回憶侵襲,他便在接待客人的那張轉(zhuǎn)椅上坐下,頭枕靠背往后仰,閉著眼,任由過往一幕幕在腦海里播映。在別人看來,他是在假寐,是偷空打個盹。他情愿別人誤會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時間像被誰踩緊了剎車,將他推入了緩慢的黑洞之中。在那里,時間是倒流的,回憶也是倒敘的,一步步朝記憶深處滑行。兩年前,呂瑞香遭遇了車禍,在距離老中青發(fā)屋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他的天空意外坍塌了。事發(fā)時他正在給一位叫盧大毫的老主顧理發(fā),沒有目擊那災(zāi)難性的一幕。他用剃刀給客人修臉,當剃刀走過客人的鼻梁時,刀口紅亮了一下,像是把客人的鼻梁給刮破了。他收回剃刀,拿指頭在刀口上拭了拭,指頭上沒有沾染血跡,只有一綹絨毛和皮屑混雜的顏色混沌的污垢。再看看客人的鼻梁,好端端的,因剛被刮過而顯得光滑無比。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怪事,他可能產(chǎn)生幻覺了。后來這種幻覺一直困擾著他,有段時間,以至于一拿起剃刀就莫名心悸。

      事發(fā)地在帝師街同義寧大道相交的十字路口。這個路口有些邪門,幾乎每個月都有車禍發(fā)生。熟悉這個地方掌故的人說,十字路口那兒原是個山包,山包上是個墳場,墳摞墳,墳壓墳,不知埋葬了多少死魂靈,肯定是那些野鬼幽靈在作祟。對這個說法,聽的人半信半疑,十字路口事故頻發(fā)是有原因的,這里沒有紅綠燈,且總有人愛在義寧大道上飆車,特別是半夜里,飆車的噪音有如飛機轟鳴。若果真有鬼魂,怕是早給發(fā)狂的車輛驚走了。

      呂瑞香每天至少要四次橫過義寧大道的斑馬線。她在第二人民醫(yī)院當保潔員,對這份工作,耿初春自始至終都是不贊同的。她完全可以在他的發(fā)屋給客人洗洗頭,做些雜事,不必到街對面去掙那個辛苦錢。況且當保潔員的收入不高,一個月才兩千多一點。她寧可讓他雇請陌生的女孩來幫忙,而那個女孩子的收入至少是她的兩倍。唯一的好處是,她方便接送耿小善,早上將他送到校門口,再折回醫(yī)院上班,放學(xué)時她從南門出醫(yī)院,穿過馬路便到了那塊刻有“承風(fēng)中學(xué)”字樣的石頭跟前。

      他無法說服她,她愛使些小性子,像條調(diào)皮的小鰱魚,時不時會蹦出一簇簇小水花。他偏偏喜歡這簇小水花,歡喜得要命。她選擇去醫(yī)院當保潔員,可能就是有意撩給他看的一簇水花。起初,他放棄去廣東,決意將發(fā)屋開在帝師街,她很不樂意,但還是依了他。她同他是在東莞長安鎮(zhèn)認識的。他在她上班的工廠附近開了家簡陋的發(fā)屋,她上他那兒做頭發(fā),一來二去就熟識了。他在珠江三角洲浪蕩了好多年,剛一安定就遇上了她。要不要同她發(fā)展下去,那時他很猶豫,猶豫的原因是先前的生活還在影響著他,叫他如浮萍在水,不得心安。他開張發(fā)屋,是想將自己從往昔的陰影中掙扎出來,拯救出來。他沒別的手藝可干,他父親是在鄉(xiāng)村奔走的剃頭匠,在他小時候就教過他怎么拿剃刀。他父親的手藝沒得說,一招一式,都是父親的師父用鞭子一鞭鞭調(diào)教出來的。剃頭的手藝他也學(xué)得不賴,全得了父親的真?zhèn)?,特別是刀功,一般的理發(fā)師是沒法同他比的。在他七八歲的光景,他父親寧愿犧牲那張老臉,逼著他給他修面。他父親的頭皮、脖子、下巴,被他刮破過無數(shù)道血口子,但這種代價是值得的,他剃頭的手藝眼見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父親幻想他繼承衣缽,可村子太小,容納不了兩個剃頭匠,青年人不是奔廣東,就是去浙江。他是有些熱血的,跟著闖蕩去了,天下之大,又何止浙江和廣東。東邊一年,西邊半載,年年居無定所,他很快厭倦了那種漂泊的生活,這才想著要在某個地方扎下根來,過上同別人一樣飯飽茶暖的日子。最終,他抑制不住她對他的吸引、對她的渴望,豁出去了,把她給逮住了。當年底,他們結(jié)婚了,婚后他照顧他的理發(fā)鋪,她仍舊在工廠上班。后來,她生下了耿小善,孩子周歲后就托付給了孩子奶奶,他們依然手挽著手回到了南方。

      或許來到帝師街時,她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只不過沒有說破。他很后悔,為啥沒有聽她的,如果不到帝師街來,厄運就不會發(fā)生了。要知道,他們一直都是順風(fēng)順水的呀。也許真有那么一位帝師在暗暗護佑著他們。他最初租賃的店面在迎春寓的西門邊,面積不大,僅十多個平方米,店面的主人是個爽快人,很厚道,三言兩語就談妥了租金,甚至都沒收他的押金。在他的印象中,收租婆可不是好對付的角色。在東莞時的那個房東是個戴著粗大的金項鏈、鑲著金牙、抽煙的肥胖中年女人,隔三岔五會闖到店里來轉(zhuǎn)一圈,生怕他偷走了什么似的,遇到他忙不過來時,她總是用帶著妒忌的語氣警告他,下個月要漲租金,不然就得滾蛋。瞧她那神情,好像他是她養(yǎng)著的一只鵝,隨時隨地準備挨刀子。有了對比,便增添了幸福感,畢竟是帝師街呀,同別處相比就是不一樣。店鋪的內(nèi)在空間很高,他雇人澆鑄了水泥樓板,樓下是他的工作室,樓上住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能裝扶梯,只能用豎梯爬上樓。這也不礙事,耿小善上下樓梯都很自如,不需要人照顧,他們更不必說。

      帝師街的兩側(cè)栽有香樟樹,花開時通街都是馥郁的香氣,秋天里香樟樹籽成熟了,惹來無數(shù)鳥兒,特別是傍晚時分,那種嘰嘰喳喳的鳥雀聲簡直把帝師街給鬧翻了。耿初春有時會搬張折疊椅,在香樟樹下坐會兒,抽支煙,沒準還會瞇會兒。這種悠閑的時光屈指可數(shù),更多的時候連吃飯的閑暇也沒有。他的剃刀在為他贏得巨大聲譽的同時,還贏來了攆都攆不走的龐大的顧客群體。在帝師街,他的手藝得到了那些古稀耄耋之年的老人的贊美。那些愛剪板寸的中年男人也青睞他的手藝,他們來時往往三五結(jié)伴,將他的一個下午全給霸占了。最見功力的還是剃嬰兒頭,嬰兒的皮膚吹彈立破,粉嫩得不行,手腕稍有不穩(wěn),剃刀便會見紅。這種敗風(fēng)景的事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都知曉他的絕活,不知免費給他做了多少廣告。那些剛做媽媽的年輕女人帶寶寶來老中青發(fā)屋理滿月頭時,得提前預(yù)約。有人好奇他的刀功是怎么練成的,他透露的秘密是,做學(xué)徒時把自個的大腿當成顧客的臉,不知刮掉了幾層皮,手藝就是那樣一刀一刀刮出來的。

      老中青發(fā)屋要擴張了,至少地盤上得寬敞些。附近間或有鋪面轉(zhuǎn)讓的,要么租金不合算,要么轉(zhuǎn)讓費高得離譜。在新城區(qū),帝師街是繁華地段,鋪租水漲船高,一年蓋過一年。待到第三年,他才逮住機會,將老中青發(fā)屋挪到了迎春寓的西南角。帝師街的地勢北低南高,新鋪面的高度不夠,起不了閣樓,面積倒是增加不少,租金也翻了個跟頭,這是無法承受之重。他便招聘了兩個人手,一位理發(fā)師和一位洗頭工。剛開始來應(yīng)聘的人走馬燈似的,今天來明天走,一個都沒留下,不是不想挽留,實在是人不中意。后來,來了個駝子,外表不入目,有幾分憨巴,搭話時他便有些輕視,不想駝子卻是個有些硬氣且自尊心很強的人,幾乎讓他下不了臺。那會兒正好是個空當,前一個應(yīng)聘者剛走,權(quán)且將駝子留下來試用幾天。駝子明顯憋著口氣,同他幾乎不說話,同顧客倒說得來,顧客拿他的駝子說笑,駝子也不生氣。叫他走眼的是,駝子的手藝不在他之下,甚至比他的路數(shù)更寬泛。處了個把月,他同駝子的關(guān)系緩和了,駝子也不記仇,是個極好相處的人。駝子姓鄭,單身,定下來后,就把發(fā)屋當家了。

      他很快體會到鄭駝子的好處。早上,鄭駝子總是先一步到發(fā)屋,離開得也比他晚。有時他有些瑣事要處理,外出也不必關(guān)門,鄭駝子會把顧客侍候得妥妥帖帖的。不知不覺間,他的內(nèi)心像香樟樹似的生出了許多根系,想要扎進帝師街的土壤里。這種無形之根一旦伸出了觸須,再也倒不回去,而是要在物質(zhì)世界中變化成某件具體而有形的事物。變化之一是住宅,他在迎春寓買了套二手房,房價不高,把幾年的積蓄全給搭進去了。翌年,又長出了第二條根系,他在對街買下了間鋪面。他動用了他的一筆秘密資金,這筆資金是他認識呂瑞香之前隱藏下來的。兩處房產(chǎn)都辦在呂瑞香的名下,她質(zhì)問他哪里來的錢,他解釋說向朋友借的,加上銀行的按揭貸款。呂瑞香當即憂心忡忡起來,欠了這么多錢,該咋還?他安慰她的理由很簡單,現(xiàn)在的房子商鋪可是比皇帝的女兒還俏,到時候還不上干脆賣了,還能賺上一大筆呢。

      是他害了她,若不是他那么武斷,固執(zhí)己見,那么……回想這些,他是拿剃刀在自殘,在自我戕害,那把鋒利的剃刀一刀刀劃在他的心坎上,刀刀見血。在帝師街落戶,他付出的代價太慘痛了。如果這是她用生命攪起的一束水花,實在是太殘忍了,叫他不堪目睹。他絕望地緊閉雙眼,可是無濟于事,她立刻活生生地站到了他面前,那么憂心忡忡的臉,那么憂心忡忡的目光。他不敢輕易走出發(fā)屋了,只要出了門,站在香樟樹下,忍不住會朝十字路口張望。他是多么渴望她會從那邊走過來,像往常下班一樣。如果能夠替代,他情愿代替她死去。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后,他暗自決定要離開這兒,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當他將想法告訴耿小善時,后者正上小學(xué)六年級,已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

      您是說把媽媽一個人撂在這兒?耿小善抬起一張略顯蒼白而過早憂郁的臉向著他。

      他被兒子的話給擊啞了。

      恍惚片刻后,他捉緊兒子的手,橫過承風(fēng)中學(xué)門口的斑馬線,往帝師街回。人們看見的只是他們父子倆走在帝師街的人行道上,看不見的是一個叫呂瑞香的靈魂正同他們倆走在一塊兒。

      “后廚小娘”不像一家餐廳的名字,更像是某個女人另類的芳名。這類名字絕不是女人自詡的,大概率拜男人所賜。乍一聽如同“牛仔女郎”“太平公主”之類,細細品咂,究竟幾個意思,不是完全能拎得清。有點像自虐,自個給自個扣頂碎花小帽,又有點像鄙夷,不拿她當個正經(jīng)女人來看待。還有點小贊美,小喜歡,小風(fēng)騷,是對她的容貌,對她的小性情,沒法子形容,才琢磨了這四個字。最后一點可能是從內(nèi)心抽穗出來的,像禾本科植物的穗狀花序。

      這恰恰是賀曉麗給自己餐廳起的名字。我的地盤我做主,自己的餐廳自己命名,不是天經(jīng)地義,起碼理所當然。別人再怎么智慧,再怎么有學(xué)識,又怎能把名字起到主人的心里去呢。

      后廚小娘在百合苑東門的北邊,中間地段。餐廳由三家鋪面打通,合為一體。名字想好后,她請人刻了塊小匾額,魏碑,黑底綠字,鑲在門框的正上方。之所以鑲,不是掛,是有著永久的打算,有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這是她的死地,也是她的生地,甚至是她的歸宿地,外人是看不出門道的。匾額之下是扇仿柴門,臨街的落地窗外吊著花籃,花籃里是蝴蝶花太陽花一類的低矮的草本花卉。窗玻璃上貼有窗花,主要是阻擋街上行人往餐廳內(nèi)打探的視線。落地窗下放有一只兩米長的花崗巖水槽,水槽是從鄉(xiāng)下淘來的,先前是用來給豬喂食的。水槽內(nèi)養(yǎng)著銅錢草,放在這里象征聚寶盆。用餐的桌椅都是原木的,餐桌長方形,一桌僅有四個餐位。這種擺設(shè)仿佛在告訴顧客,這兒是小眾的所在,不歡迎吆三喝四的喧嘩。吧臺在西南角,這是她給自己留下的位置,進來的客人全都落入眼簾,一個也不會漏掉。樓上是雅間,雅間內(nèi)的擺設(shè)同一樓雷同,只不過有了相對獨立的空間。那是給需要隱秘的客人預(yù)備的,特別是正處在黏糊期的男女,難免會有不愿意讓人看到的、不愿意讓人聽到的。服務(wù)員都是培訓(xùn)過的,點過單,上過菜,雅間就完全交給客人了,沒有招呼她們不會主動推門服務(wù)。

      后廚小娘供應(yīng)的都是家常菜,小炒小燉,同常州亥市人家里的餐桌沒兩樣。采購的蔬菜也是時令的,什么季節(jié)出產(chǎn)什么蔬菜,都是真材實料,菜單與此是同步的。不花哨,不突兀,不讓客人花冤枉錢,有的只是溫馨的實惠。上這兒來的人多半是回頭客,慕名而來的,最終也成了回頭客。再來用餐就得提前預(yù)訂,不然得排隊等候。

      開張后廚小娘的三個鋪面是賀曉麗僅有的資產(chǎn)。這筆資產(chǎn)是個姓劉的男人贈送給她的,名義上是贈送給她,實質(zhì)上是留給他女兒劉薇子的。她是劉薇子的生身母親,他沒有給她妻子的名分,可她還是讓女兒姓了劉。他可能因此感激,也可能是替女兒的將來著想,在劉薇子四歲生日時,把這三個鋪面過戶到了她的名下。她沒有推辭就收下了。她深知他的良苦用心,有些事情是不必說得那樣明白的。在她跟前,除了男人對女人該有的必要的交流,肉體和情感,別的話他一句也不會多說。她對他的生活介入得不深不淺,不淺的是他的肉體,不深的是他的情感。她不會過問太多,也不想知道得太多,知道多了又能怎樣。他有他的自由,她也有她的自由,這種自由的維系讓她有種自如感,有種空曠感,帶給她的一半是孤獨,一半是愜意。

      在很長的時間里,同她近距離交往的就剩劉先生了。她是在常州亥市舊城區(qū)長大的,兒時的玩伴不少,后來的同學(xué)更是遍布舊城區(qū)的角角落落。先前是她拋棄了他們,不管是用功念書的,還是整日在巷子里瘋瘋癲癲的,他們都不是她的同路人。她的同路人是誰,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至少劉先生不是。正因為她同劉先生的交往,身邊僅剩的幾個親近的人一個個都走掉了。她在她們眼里是個墮落的異類,同她在一塊兒只會讓她們蒙羞。她們肯定是這樣以為的。其中的幾個,經(jīng)過失敗的婚姻之后主動同她聯(lián)系,試圖恢復(fù)她們曾經(jīng)的友誼。她在電話里還不至于那樣冷淡,如果約她見面,會找個理由委婉地拒絕。碰巧在哪兒撞見了,她的冰冷就傾盆在臉上了,幸好她們還算識趣,沒有過多的糾纏。她們在她背后會說些什么話,大體上她能猜得到。她是她們的敵人,是她們敵人的同類。同她交朋友,她們本就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她不會憐憫她們,她這兒不是垃圾桶,不可能收留她們,也沒義務(wù)沒空間容納她們。

      同家里,她也是斷絕了來往的。她的父母尚在這世上茍延殘喘。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在牢房里蹲過三年后,經(jīng)常醉倒在小酒館里,另一個成了郊區(qū)火葬場的守門人,成天貓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門房里。大約從初中開始,她同他們就無話可說。她父親是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的,剛開始在市工藝美術(shù)廠當學(xué)徒工,整日累成狗,工資卻少得可憐??蛇@學(xué)徒工不是誰想當就當?shù)蒙系模赣H依仗了一位親戚的關(guān)系,才撿拾到別人施舍的這么塊雞肋。誰曾想雞肋的后面跟著只瘦雞腿,她父親居然分配到了兩間公租房,是一棟破祠堂改造的,那么窄小的空間安頓了五六家人。兩間房中臨巷的那間有扇小窗,另間黑咕隆咚的,身處其中,仿佛不像在人世。廚房設(shè)在天井里,沒有衛(wèi)生間,各家都用便桶。有了雞肋和瘦雞腿的光環(huán),她父親再回村光榮得像顆太陽,把所有待嫁的姑娘的眼睛都照亮了。懂事之后,她認定她母親是她父親誆騙來的,如果他還在村里,她母親即便是個瞎子也不會看上他。她父親在娶了她母親之后,好運算是走到頭了。她的第一個哥哥出生不到半年,市工藝美術(shù)廠破產(chǎn)了,樹倒猢猻散,各人奔各人的前程,誰也顧不上誰。她父親拎回來半麻袋各式各樣的木梳子,她得到過一把,上面刻著女人的頭像,只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刻在梳子上的女人是誰。

      失業(yè)后,她父親都干過些啥,她們一家是怎么活過來的,這些都不是她探究的問題。從記事時起,她母親在菜市場搭了個雨棚,踩著縫紉機,給人縫縫補補。她母親是有些容顏的,后來也遺傳到了她身上。她母親生下她后,把她也帶到了菜市場,一邊給人縫補衣服,一邊哄著她。在她八九歲時,她父親總算干了件有意義的事情,將臨街的那間房一分為二,有窗子的半間分給了兩個哥哥,她住的半間夾在中央。從那以后,她開始了由黑暗的音樂伴奏的生活,偶爾從木板的縫隙中漏進幾縷微弱的光線的那邊,兩個哥哥經(jīng)常舉行盛大的武林大會,勒袖揎拳,棒打棍飛,沒得片刻安寧。每當夜晚,在另一邊,從她父母的房間里傳出來的聲響極為復(fù)雜,先是有老鼠爬出洞口時細細簌簌的腳步聲,接著床板嘎吖一聲響,像是誰在驅(qū)趕老鼠。老鼠是慣犯,壓根不懼怕這種虛張聲勢,反而示威似的吱吱叫喊起來。奇怪的是,床板也應(yīng)和著歡叫,同老鼠玩游戲似的,一唱一和,像是比誰更有節(jié)奏。發(fā)展到后面,她聽見了她母親的叫聲,被她父親掐住脖子的掙扎聲,最后是幾聲哀嚎,她母親一定是被她父親掐死了。她嚇得埋進被子里,大氣不敢出。結(jié)果,她的父母一次次欺騙了她,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他們誰也沒有死去。后來,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傷痕,有次她父親穿著褲衩在天井邊洗澡,他的肩膀傷痕累累,背部更是慘不忍睹,好像被貓給抓撓得花爛了。而她母親從黑暗中走出來時,總是一臉滿足的倦容。

      她仿佛生活在一幕無休無止的鬧劇中。她的內(nèi)心不可遏制地長出了與青苔類似的植物。她在巷子里行走時,目光盡可能不落向墻根下,每次看見青苔她的嗓子眼里就生出難撓的異物感。那樣的巷子她是不喜歡的。舊城區(qū)多的是彎彎曲曲的古巷,羊腸似的,窄細,潮濕,像是隱喻她所在的世界。她不愿被圍困在那種不見天日的牢籠里。上學(xué)的第一天,即是她逃離的開始,像有人在背后拿鞭子驅(qū)趕著她,又像內(nèi)心有根無形的繩子,被拽扯著沒頭沒腦往外走。那天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她父母沒有接她,她迷路了。記憶中,她好像半點也不驚慌,甚至遐想,要是真回不去該多好。往后散學(xué),能多晚回她就賴到多晚回,那時的巷子已被暮色吞沒,拐個彎,又拐個彎,到頭來還得回到那個破敗而黑暗的所在。初中二年級時,她同幾個女同學(xué)逃跑過一次,那注定是無望而夭折的行動,身無分文,能走多遠呢。高中上到一半,高二的第二個學(xué)期,她終于逃學(xué)了。有段時間,她同父母捉迷藏似的,想方設(shè)法躲到他們找不見的地方。有時不小心碰上她的兩個哥哥,他們也懶得管她,頂多瞟她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誰也不礙著誰。她同幾個姐妹一塊兒租了房,同寢同食,總能找到一些辦法來應(yīng)對當時存在的困難。那是她度過的最有意思的一段時光。三四年過后,她們就散伙了,各奔前程。二十二歲時,她在工作過程中有過一次再正常不過的相遇,這次相遇改變了她后來的大半生,也讓她徹底從巷子里逃脫了出來。這次相遇意外地結(jié)出了一顆非正?;墓麑崳@顆果實有可能她一輩子都啃不完,即便啃下去了,一輩子也會消化不良,可她是心甘情愿的。

      那一年,她在某家房地產(chǎn)公司當售樓小姐,遇上了劉先生。

      本報訊十月二十八日八時三十分許,常州亥市警方接到事主報警,稱在承風(fēng)路某珠寶店內(nèi)部分珠寶被盜,價值人民幣一百多萬元。接到報警后,警方立即成立專案組展開偵查。

      “利劍2010”專案組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二十八日凌晨三時許,一名身穿黑色上衣,戴黑色鴨舌帽、墨鏡及口罩的可疑男子潛入珠寶店,撬開珠寶柜臺,將挑選好的珠寶首飾裝進黑色雙肩背包,快速離開現(xiàn)場。

      此案尚在進一步偵查中。

      進入帝師街后,認識盧大毫是種必然,無非時間早晚的問題。帝師街的人只知有大毫珠寶店,極少有人認識幕后的老板盧大毫,即便他從眼前經(jīng)過,也沒理由將他同大毫珠寶店聯(lián)系在一起。這店名也讓人琢磨,有人懷疑寫錯了,這“大毫”該是“大豪”,是豪杰之豪,富豪之豪,否則很難說得清這“大毫”有啥特別的含義。有人在城區(qū)其他地方見過相同的店名,才知這是連鎖店,并非帝師街獨有。至于它們腰纏萬貫的董事長,一般人是極難得見的。避人耳目或許出于安全考慮,又或許其人低調(diào),不事張揚。

      在內(nèi)心,耿初春是抗拒認識盧大毫的。這種抗拒的產(chǎn)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自身潛在的原因,不是盧大毫多么霸道,做過讓他極端反感的事情。上輩子他們都不曾相識。如果早點知道盧大毫是大毫珠寶店的老板,他會避著他,如果避不開,也會保持不讓對方逾越的距離。待他知曉時,晚了好幾步,早已錯失了騰挪的空間。老中青發(fā)屋開張三個月后,盧大毫慕名而來,此后,每隔半個月左右必定蒞臨,有時晚點,也不過晚個兩三天。他的發(fā)型似乎不值得上這兒來,他剪的是鍋蓋頭,頭頂一塊留著米粒長的薄發(fā),周邊則是青光溜溜的頭皮,寸草不留。他來享受的可能不是這個,而是修臉,或者挖耳,要不然沒法解釋。對于這種近乎信仰堅定的回頭客,耿初春的服務(wù)自是殷勤周到,客人閉著眼,不說話,他也不會打擾他們,精神勁全施展在手頭上。偶爾有陪同盧大毫來的人喊盧總,他也不在意,這帶“總”的人太多了,不必在意“總”之后的確鑿定義。來者都是客,他不會怠慢任何人。

      有一次,盧大毫來時,耿初春正給別的客人修理,便讓他在一旁候著。落座后,盧大毫展開隨身帶的報紙,邊看報邊等待。盧大毫有耐心,耿初春也是慢條斯理,如此過去漫長的一刻鐘,才將前一位客人打發(fā)走。耿初春留意到今天的盧總好像神情有異,登上那張供客人專用的轉(zhuǎn)椅時噓了口氣,似有話要說,終究未說出口。正因觀察到這些,理發(fā)師手頭的推子和剃刀比平日更為豁達,迅捷,這種心情下客人一般都會不耐煩的,不愿久坐。就快了三兩分鐘,客人似乎很詫異,用懷疑的眼神瞧了他一眼。還對著鏡子轉(zhuǎn)動了一下腦袋,發(fā)覺沒啥不滿意的地方,才起身付了款,一言不發(fā)走了??腿送泿ё叩哪菑垐蠹埪涞搅斯⒊醮菏稚?,那是張常州亥市晚報,幾年前的。他在社會新聞欄目讀到一則消息,是帝師街的某家珠寶店失竊了。那會兒,他還沒到帝師街來,當然不可能聽到此類消息。他的內(nèi)心痙攣了一下,好像遭受到了某股突襲而至的力量的重擊。

      這大概是大毫珠寶店發(fā)生的事,帝師街僅此一家,別無二家。他在大毫珠寶店給呂瑞香買過一對耳環(huán),她做保潔員,戴手鐲不方便,戴項鏈又被工作服罩住了,只有耳環(huán)不礙事。她干活時耳環(huán)會身隨影動,金燦燦的一閃,一閃,像是夕陽里水花的反光。他把報紙收藏了起來,畢竟是客人落下的東西,說不定會回頭找他要呢。過半個月,盧大毫又上老中青發(fā)屋來了,收拾停當后,耿初春將報紙還給了客人??催^這則消息沒有?這是我的上家。盧大毫指著報紙上的那行黑體字——承風(fēng)路一珠寶店價值百萬珠寶被盜——對理發(fā)師說。他此時才明白,眼前的客人是大毫珠寶店的老板。盧大毫后來還講到,案子破了,竊賊也抓到了,珠寶卻沒能追回來。不知竊賊是個粗心的笨蛋,還是太倒霉了,用來裝珠寶的雙肩背包底部居然裂開了,待竊賊逃回窩藏處清點戰(zhàn)利品時,背包里僅剩兩只手鐲和幾枚戒指,其余的珠寶都丟失在逃跑的路上了。警方在電視臺和報紙發(fā)布通告,讓拾到珠寶的市民盡快將珠寶上交警方,概不追責(zé),可響應(yīng)者寥寥無幾,追回來的珠寶不過失竊的零頭。盜竊案引發(fā)了珠寶店的信用危機,債主紛紛索債,珠寶店的前任老板不得已將店鋪轉(zhuǎn)讓給了盧大毫。誰知事情還沒完,珠寶店的前任老板生意敗落后,夫妻間的感情也出現(xiàn)了裂痕,勞燕分飛,好端端的家庭妻離子散了。

      在耿初春看來,這個故事是盧大毫有意講給他聽的。說話時,盧大毫始終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好像他就是那個竊賊似的。當然,他絕不會是那個竊賊,要不然哪里還能在帝師街開理發(fā)店呢。他幾次想別開臉,可是不能,對方灼灼的目光像是要逼視到他內(nèi)心那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去。他只能像個犯罪嫌疑人那樣,強裝鎮(zhèn)定,洗耳恭聽對他的宣判。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世事無常啊。故事的終結(jié)處,講述者沒有譴責(zé)那個竊賊,只是沉重地喟嘆。

      耿初春的內(nèi)心哆嗦了一下,像被尖利之物扎到了敏感部位。他不想再見到講故事的客人,除非離開帝師街,否則怎能避免相見呢??蓜偛刨I了房,買了鋪面,又要搬走實在是為難自己。他暗暗盤算將客人轉(zhuǎn)交給鄭駝子,也使了些法子,客人卻不中他的招,每次都神定氣閑地守候他。他不能將焦慮放在臉上,只能在心里折騰。他掐算客人到來的日期,總想著那天借故離開發(fā)屋。他真的這么做了,有時借口買包煙,故意圍繞迎春寓溜達一圈。當他返回發(fā)屋時,客人要么在店里等著,要么他前腳剛回,客人后腳就跟了進來。他照樣得心平氣和、輕手輕腳地侍候客人??腿瞬恢遣煊X了什么,還是體諒了他的困窘,自從講過那個故事之后,再也沒有多過話。這該是幸運的,可他依然不能釋懷,不想圍著他打轉(zhuǎn)。

      后來,他為自己找到的辦法是去游泳。他出生的村子有條小河,小時候沒少在河里玩水。在那些小伙伴中,他是水性最好的一個。他曾幻想自己能像電視上看到的那樣,成為游泳運動員。這同他父親對他將來的規(guī)劃是悖逆的,在他父親眼里,他早已是承祧手藝的剃頭匠。他下水的地方在新橋下游的不遠處,那兒有個河中之洲,洲之西南角是本市游泳愛好者的冬泳基地。從洲上下水,溯游而上,抵達橋墩處,再折回。河流的下游修建了攔河大壩,水是靜水,游起來丁點不吃力。他在水里輕松了,什么都不會想,好像內(nèi)心的疙疙瘩瘩都被水溶解了,帶走了。他理想得像條魚,自由自在,活脫脫一個浪里白條。

      每逢客人到來的那天,如果客人上午沒來,下午他準會提前泡到水里去。他成功躲過了幾次,不用說,他不在發(fā)屋時,是鄭駝子頂替了他的職責(zé)。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有一天他在冬泳基地遭遇了盧大毫,他以為對方是特意到河邊來找他的,不曾想對方也是這兒的??汀碛斡镜娜藥缀鯖]有不認識盧大毫的,有的人甚至隔著水面向他直嚷嚷。再回避已無可能,他只得同盧大毫招呼,反倒驚訝的是后者,耿師傅也在這里呀。耿初春訕笑。兩個人說了幾句閑話,各自換裝下水。耿初春的游泳技能同盧大毫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前者勉強算得上熟悉水性,后者才是專業(yè)的。無論自由泳、仰泳、蛙泳、蝶泳,還是側(cè)泳、潛泳、反蛙泳、踩水,后者都像是在給前者做示范。耿初春有些沮喪,慢慢地同盧大毫拉開角度,游向另一個橋墩。盧大毫沒有跟過來,而是像只貪玩的水鳥似的,在水面上嬉戲。這倒讓耿初春難堪了,人家可能不是在炫耀,而是習(xí)慣使然,他這么做顯見得心生芥蒂。上岸后,盧大毫主動靠近他,兩個人朝河而坐,抽了支煙。返回時,盧大毫一直尾隨,進了發(fā)屋,在轉(zhuǎn)椅上落座,靜待耿初春執(zhí)刀給他理發(fā)。結(jié)束時,還留了電話,叮囑說,耿師傅下次去游泳時記得喊聲我。

      耿初春嗯啊兩聲,私下里卻對自己說,再也不去河邊了。真要禁足,又覺得太突兀,何況戀水的天性還在骨子里作怪。他依然保持原有的節(jié)奏,甚至更規(guī)律了,每半個月往河邊跑一次。每次去,他都沒給盧大毫打電話,也從未想過要告訴他。他這時有了宿命的想法,該遇上的,走哪都會遇上。在河邊他果真一次次遇見盧大毫,每次見面兩個人都要說上幾句話,慢慢就聊得多了。他被動地聽,被動地說。盧大毫果真接受過游泳專業(yè)訓(xùn)練,十幾歲時,在省城的訓(xùn)練基地。后來,因搶救一名落水的女孩,把腿部的筋骨拉傷了,沒能完全恢復(fù)功能,影響了速度,才退出專業(yè)游泳隊伍。這再次印證了耿初春的悲觀,不該是你的,怎么都不會是你的,即便你得到了,陰差陽錯也會把你的錯掉。他沒把話說出來,要是真說出來了,等于在盧大毫的傷口上撒了把鹽。他們倆在一塊兒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在外人看來,他們是朋友,不是無話不談,至少是有話可說。至于哪種程度,耿初春是警醒的,在內(nèi)心扎起了籬笆,從盧大毫那端來看,用剃頭挑子一頭熱來形容也不為過。

      有可能盧大毫也沒有刻意經(jīng)營他們的關(guān)系,拿商家的話說,他是老中青發(fā)屋的上帝,他是沖著對方的手藝去的,說耿初春是他頭發(fā)的上帝或許更為恰當。他們的關(guān)系在前期大體上就停留在這個層面。

      呂瑞香遭遇不測后,耿初春像株霜打過的草,徹底蔫了。即便艷陽高照,帝師街在他眼里也是無神無采,如同坍塌的廢墟一般。他的作息因變故而改變,每天早起給耿小善做早餐,送他上學(xué),放學(xué)時準時守在校門口,接孩子回來。耿小善一再表示,不用他做早餐,也不用他接送。早餐到外面買,帝師街有好幾家早餐店,花樣還挺多。從迎春寓到承風(fēng)中學(xué),不過六七分鐘的路程,用不著擔心什么。他沒聽孩子的話,依舊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行事,很快招來孩子的反抗。如果再這樣,我就不上學(xué)了。看孩子的臉,比帝師街的水泥地面還嚴肅。他只好順了孩子的意愿,由他自己去。孩子是很自覺的,他母親去世后,學(xué)習(xí)成績穩(wěn)步提升,期中考試進入了班上的前十名。只是人變沉默了,臉上覆蓋著剛毅,還帶著點與年齡不相稱的淺表的滄桑。

      他試圖回到妻子在世時的狀態(tài),可無論怎么努力,結(jié)果都是恍惚的、失敗的。有段時間,他停止了往河邊奔跑,水還是之前的水,給他的感覺像是隔了層塑料,同他的肌膚是不相親的。而后來,又往河邊跑得更勤了,一頭扎進水里,什么都不用想了,纏繞他的唯有水,熨帖他的也唯有水。他在河邊無數(shù)次邂逅盧大毫,照例說會兒話,照例抽支煙。盧大毫說什么,他是心不在焉的,聽見的只是空白的聲音,沒有內(nèi)容的,沒有本真的。那樣的聲音在沒進入他的耳朵前,就讓風(fēng)帶走了,讓水裹挾走了。他的耳朵仍舊是空洞洞的,滿耳聲音,又滿耳寂滅。

      有一天,盧大毫問他,耿師傅就這么耗下去?不打算干點什么嗎?

      他迷迷糊糊向著對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這人啊,像珠寶,生而為珠寶,是要有光輝的。珠寶只要佩戴在人身上,它就活了,就會放出光輝。你把珠寶藏起來,不能說明珠暗投,至少該有的光輝就沒有了。珠寶店老板的話不只形象,似乎還把他高抬了。

      我一個剃頭匠能干些啥呢?他被點燃了一線光亮。

      那就看耿師傅愿意不愿意了。

      往后,再回頭看,是盧大毫將他從悲傷中拯救了出來。

      賀曉麗的生活完全進入了由她自己掌控的軌道。每天上午十點,她會準時推開后廚小娘的仿柴門,在吧臺后落座。她有將近一小時發(fā)閑的時間,從十一點開始,才會有食客陸續(xù)進來用餐。服務(wù)員給她泡了杯茶,有時是玫瑰花茶,有時是茉莉花茶。揭開杯蓋,一股清新的花香撲入鼻孔。她會深深地吸口花香,再淺啜一口,然后捂著茶杯端坐在那兒。廚師、服務(wù)員,各忙各的,不會來打擾她。她很優(yōu)待他們,每個人都給了相應(yīng)的股份,他們不是在替她打工,而是在為他們自己干活。

      她是后廚小娘的女皇,后廚小娘是她的皇宮。皇宮外是寬敞的承風(fēng)路,街道兩側(cè)磚砌的人行道很寬敞,中央的水泥路面更是寬廣得像籃球場。人行道的外側(cè)常有人停放摩托車、電動車和送貨的三輪車,它們占用的空間有限,一點也不礙手礙腳。陽光明媚的日子,承風(fēng)路富麗堂皇,香樟樹葉在水泥地上留下好看的陰影,斑馬線仿佛一排潔白的小舟。她由衷地?zé)釔?,這光明的承風(fēng)路,自由呼吸的承風(fēng)路,同她內(nèi)心息息相通的承風(fēng)路。有人把承風(fēng)路呼為帝師街,她第一個在心里反對,那是多么俗氣、多么功利的名字,哪里配得上這嶄新而圣潔的街道呢。那個成天把帝師街掛在嘴邊的人,若是到后廚小娘來,她一定得宰他一回,要知道自打餐廳開張以來還沒宰過客呢,宰他一回不冤。

      來到承風(fēng)路是拜劉先生所賜。剛搬過來時,承風(fēng)路不叫承風(fēng)路,叫一經(jīng)路。那會兒很冷清,整個新城區(qū)都很冷清。劉先生帶她來百合苑看過一回毛坯房,交給她一把鑰匙和一張銀行卡,說是她的房子,裝修得由她自己做主。她喜歡怎樣的風(fēng)格,就裝修成怎樣的風(fēng)格,他沒意見,也不摻和。房子在二樓,房后有個露天陽臺,面積不大,大概二十多平方米。她將它改造成了小花園,移植了多種花木。還架設(shè)了吊椅,吊椅的大小只能容納她一個人的身體。她不想與誰共享,連劉先生也不能。內(nèi)墻被貼上了粉色的墻紙,所有的布藝都是淺色的。布置快完工時,劉先生來參觀,點著她的額頭說,真是個姑娘家家,說你還不承認。她噘了下嘴,算是抗議。臨走時,劉先生說要給她找?guī)追之?,掛在客廳和臥室,她拒絕了。她早就定好了裝飾物,是幾幅水彩畫,春天里花朵爛漫的田野、尖頂?shù)男∧疚荨L(fēng)車和河流,都是帶有童話色彩的人間。這些原本只存在于小學(xué)生的課本里,或是課外讀物上。

      你早知道要生個女兒了。后來,劉先生如是說,不知他高興還是不高興,也不知是贊美還是揶揄。

      他的話總是耐人尋味,到最后,她仍舊咀嚼不出他的話外之音。他向來如此。剛認識那會兒,她聽他說話就很吃力,經(jīng)常一知半解,有時不得不連蒙帶猜。按說她是不會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的,說個話都這么費力,以后生活怎么辦。她生來就討厭費勁的生活,如果生活像猜謎,還不如不要生活了。可她偏偏喜歡上他了,他晦澀的說話在她眼里成了某種神秘,是江湖閱歷在他身上的折射。這可是要命的,要知道他是個比她父親小不了幾歲的半老男人。她跟著他能有什么前途?!她偏就不要命了,拿旁觀者的話說,她是被他的虛情假意甜言蜜語給拿住了。

      她是怎樣被他拿住的,肯定他是用了手段。從第一次見面,他就瞄上她了,從那以后的每次見面,都是他早已預(yù)謀好的手段。那時她在做售樓小姐,有天晚上售樓部的經(jīng)理帶她參加酒會,酒桌上她表現(xiàn)得很英勇,是那種心虛的英勇。她在售樓部經(jīng)理的暗示下向某個特別的客人發(fā)起進攻,她是急先鋒,后面還有后續(xù)部隊。那個特殊客人不是劉先生。完事后,她喝得有些高了,出于禮貌,向劉先生舉起了杯子。那時,劉先生有種置身事外的落寞,或許不是落寞,而是等待。他很用力地碰撞了一下她的酒杯,致使杯子里的酒大半灑潑了。他見狀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楚。后來,她一再追問他,他都笑而不答,被逼迫得緊了,才說,酒都開始跳舞了。

      她一愣,啥意思嘛?

      酒都開始飛了。

      她聽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他在變著法子說她喝醉了,再一思忖,他說的又好像遠不止這些。

      酒會后,約摸過了半個月,他來找她買鋪面。她熱情地接待了他,并且極力向他推介她認為極好的鋪面。他總共找過她五次,買走了五間鋪面。他似乎很相信她,她推介哪間,他就買走哪間。這著實讓她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傭金。第五次成交時,他開玩笑似的說,咋不請我吃個飯?她答應(yīng)得很爽快,成啊。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塊兒吃飯,劉先生點的菜,她買的單。

      交往就此拉開了。劉先生請她吃過無數(shù)次飯,泡咖啡廳,陪她看電影。給她送各種禮物,口紅、香水、絲巾、手提袋,都是女孩的鐘愛之物,且是常州亥市市面上沒有的。他經(jīng)常出差,有時十天八天見不到人影。他從不對她說去哪里,但只要回到了常州亥市地界,會第一時間聯(lián)系她。他邀請她出去走走,去香港澳門,去泰國新加坡,去巴厘島,隨便哪兒都可以。她沒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的原因是她從來沒想過去那么遠的地方。她是個沒有野心的女孩、胸?zé)o大志的女孩。她挑了挑眉說,我不稀罕。他沒覺得難堪。只要不讓我回巷子那旮旯,哪兒都是天堂。她說出了內(nèi)心渴望的。他哦了一聲。后來,有一天,他告訴她,他的朋友有套房空著,如果她看得中,可以搬過去住。她去看了房,在省道東段的南側(cè),那里開發(fā)得比新城花園早一些。房子裝修簡單,家具倒是齊全的,拎包就能入住。她在那里住了一年光景,他暗示她,如果她喜歡,他愿意買下來送給她,他朋友外出發(fā)展了,房子遲早是要轉(zhuǎn)讓的。她心知肚明,他對她有所圖。她沒有說出內(nèi)心的歡喜,這歡喜還有些將就。

      她慢慢收集到一些他的信息。他之前投資了鎢礦,絕大部分股份都賣掉了,好像有三個億或五個億,總之,是她不可想象的龐大的資產(chǎn)。他從礦山上下來后在干什么,她全然不知,從她手上買走的幾間鋪面,在他的財富帝國里不過九牛一毛。

      她在不知不覺間漸漸對他有了依賴,依賴是成癮的,像是魅惑的毒品,一旦沾染上,想要戒掉就難了。往回追溯,依賴的養(yǎng)成是從做闌尾炎手術(shù)開始的。那次闌尾炎發(fā)作時,剛巧他給她打來了電話。她強忍著劇痛同他說話,他顯然聽出了她的異常,很快來到她的身邊,及時將她送進了醫(yī)院。那瞬間,她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他一定是上天派來照顧她的,是她的保護神。出院后,他又陪同了她數(shù)天,直到她完全康復(fù)。也是在那套房子里,她同他開啟了肉體的親昵,她在內(nèi)心說服自己,既然是上天的旨意,又怎能拒絕呢。

      百合苑的新房裝修完后,她給他一把鑰匙,他沒有接。他的理由是,這是她的房子,他哪能拿鑰匙。有了安全的空間,他光臨的次數(shù)增多了,多數(shù)時候會留下來過夜。那段日子新房里彌漫著家的溫馨,他不愿外出吃飯,讓她做飯。剛開始可是為難她了,無論怎么努力,做出來的飯菜并不可口。后來,她想通了,那樣的飯菜吃下去顯然是為難他,可他全當成了美味佳肴,吃得津津有味,還夸贊她清淡的手藝。

      劉薇子就是那時懷上的。當她察覺自己的身體異常時,一個人偷偷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的確診消息是,她懷孕了。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決定將孩子生下來。她當初從巷子里跑出來,這么多年都養(yǎng)活了自己,今后也必定能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待到有了妊娠反應(yīng),在他的追問下,她才告訴他。他只是捉住她的雙肩,定睛看著她。她感受到了他雙手的力量,更多像是扶持她,怕她跌倒似的。當她將決定說出來時,他的瞳孔里閃過一道細小的光亮,那是他內(nèi)心的光亮,是希望之光。她捕捉到了。過幾天,他給她找來了保姆,是個外地女人,姓吳,她叫她吳媽。吳媽說一口蹩腳的普通話,照顧人卻細致入微。從懷胎十月到坐月子,事無巨細,都是吳媽打理,劉薇子三歲,她才辭退她。

      他是不避諱吳媽的,劉薇子滿周歲前他來得特別勤。每次來,他都要抱過孩子,直到把她逗哭了,才交還給她。她讓孩子叫爸爸,可孩子不會說話,他同她一樣鼓搗孩子,叫爸爸,叫爸爸。當孩子兩歲,三歲,他來的次數(shù)慢慢少了,孩子稚聲稚氣喊叫,他的答應(yīng)也不那么響亮了。好像時光的塵垢堆積,使得他的臉慢慢變得灰暗,五官也模糊不清了。有一次,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頭頂籠罩著一團類似暮色的不明氣體。她的內(nèi)心不祥地顫栗了一下。在將百合苑前的三間鋪面過戶到她名下之后,他只來過她這兒兩回,都是半夜里,先打電話把她叫醒,進門后對她也沒說什么話,只在孩子的床頭坐上片刻。她很想問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估計問也是白問,得不到答案。估摸他從她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扭動嘴角笑了笑,一聲不響走了。

      后來,他再也沒出現(xiàn)了。某天午夜,她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來電,電話接通了,對方卻不說話。她已猜到了電話那端是誰,在黑暗中靜候他的聲音。如此良久,才聽到他的嘆息聲,以后——不必等我了。這句話說完,耳朵里就傳來電話掛斷后的嘟嘟聲。此夜之后,她無數(shù)次撥打過他的手機,得到的回復(fù)都是空號。在她的生命中,他已是黃鶴一去。常州亥市風(fēng)傳他的流言,她不知那是不是真相。傳言他去澳門賭博,有專人接機,住威尼斯人酒店,這都已是昨日風(fēng)光了。他從礦山上掙下來的巨額財富全給澳門賭場吞噬了,最終債臺高筑,跑路了。

      沒有擔心是假的,沒有牽掛是假的,沒有想念也是假的。這一切的真實令她窒息,她從來沒想過,同他是這種方式落幕,如此突然,如此利索,仿佛琴鍵上的音樂戛然而止。仿佛她在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承風(fēng)路的街道中央。她又成了孤獨的一個,不,還有她的女兒劉薇子。

      這個男人是愛她的,這是她為自己的犧牲找到的最溫暖的理由。這些年,她一直在享受他帶給她的安逸,從懷孕開始就停止了工作。他送給她們母女的三個鋪面,如果租出去,收到的租金不能錦衣玉食,但衣食無憂是沒問題的。接到電話時她就想過,如果能救他于水火,她會毫不猶豫將鋪面和房子拋售出去。他沒有給她機會,甚至都不讓她說出口,就把電話掛斷了。

      她不能再過那種生活。那種安逸是虛擬的,是溫水煮青蛙。她端坐在后廚小娘的吧臺后,內(nèi)心充溢著空曠的毫無著落的思念。她期盼著有個男人從玻璃窗前走過,然后推開仿柴門走進來。

      是的,她看見了,有個男人橫過承風(fēng)路,朝她走了過來。

      常州亥市消防九月七日上午九點十分發(fā)布消息:九月七日八時三十五分,位于承風(fēng)路北段的一家餐飲店發(fā)生火情,市消防救援支隊迅速調(diào)集力量前往處置,目前明火已撲滅,火災(zāi)發(fā)生原因正在調(diào)查當中。記者上午九點在現(xiàn)場看到,仍有數(shù)輛消防車停在路邊,其中一輛正用水炮進行撲救,建筑物內(nèi)有余煙冒出。不少市民在警戒線外圍觀,附近的山谷大道因為事故采取了交通管制。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稱,有傷者在早些時候被送往了第二人民醫(yī)院。

      火災(zāi)發(fā)生的那天,早上七點半,耿初春被盧大毫的電話叫醒了。盧大毫要出差,得把頭發(fā)修理一下。放在往日,不到八點半耿初春是不會下樓的。那個點,耿小善上學(xué)去了,屋子里難得安靜,正好睡個回籠覺。說來奇怪,每次睡回籠覺都會夢見呂瑞香,要么見她在洗洗涮涮,要么是在整理衣物。還能聽見她的腳步聲,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或者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有時她會自言自語,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有時她會喊他,只要她一喊,他立馬就醒了。他用手臂支起身子,屋子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人影也沒有。他像被凍住似的發(fā)一陣呆,才慢慢騰騰從床上爬起來。

      這種感覺像丟了魂似的空落,可他特別迷戀。呂瑞香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是活著的,每天以此種方式同他相見。

      被電話吵醒后,他賴了小會兒,很不情愿起了床,草草洗漱了,下了樓。進到發(fā)屋,盧大毫早坐在轉(zhuǎn)椅上候著,鄭駝子兀自在收拾他的工作臺。早啊。他招呼他的客人。我得趕著出去一趟,這頭發(fā)不清理怪難受的,打擾耿師傅的清夢了。客人抱歉地笑了笑。寒暄兩句后,他給客人披上白圍布,拿起電推子,專心投入工作了。電推子嘶嘶鳴叫著,剛剛剪出半邊鍋蓋頭,發(fā)屋外忽然傳來尖叫聲,著火了,著火了。尖叫聲剛落,電推子就被客人給擋開了,客人朝聲音散播的方向偏了下腦袋,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連圍布也不摘,徑直往門外沖去。待他回過神來,客人的背影在玻璃門邊一閃,便不見了。他放下推子,跟著跑出門去。帝師街的北端,冒出一股烏黑的煙霧,風(fēng)往南吹,煙霧迅速在街道上擴散,仿佛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巫婆迎風(fēng)狂奔亂跳。起火的是家叫石鍋羊的餐廳,餐廳內(nèi)煙霧彌漫,火光閃閃。從閣樓的窗戶里鉆出來的煙霧更為濃烈,好像從天空中垂下的黑幔一般招搖。消防車還沒到,圍觀的人群呈環(huán)形,充耳都是夸張的聲音。耿初春連拱帶推,好不容易擠進內(nèi)圈,剛巧看見盧大毫從著火的店鋪里沖出來,一只手用白圍布捂住鼻臉,另一只手將一個瘦小的女人挾在腋下。那個女人穿著有些暴露,可能是啤酒促銷員,被煙火沖昏了,躺在地上半天都沒動靜。人堆里總算跑出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女人抬到了街道中央。那邊,盧大毫旋即又沖進了火海,這回只搶救出來一臺點鈔機。他試圖第三次冒險時,有人沖上前把他拽住了。店鋪內(nèi)的火勢洶涌,火紅的長舌直往店外吐,閣樓上的火柱子將二樓的窗簾給點著了。

      消防車的鳴笛聲呼嘯而來,沒多久,火勢便被控制住了。發(fā)瘋的火魔頭很快被水炮澆滅,火場里煙霧和水汽彌漫。那個昏迷的女人被120的車子接走了。人們漸漸散去,僅有少數(shù)人似乎余興未盡,還不肯離開。盧大毫也沒有走,始終守在現(xiàn)場,直到火事結(jié)束,這才想起自己的頭發(fā)才剃了一半呢。

      瞧,把你的圍布都弄成這樣了,我得給你買塊新的。他攤開圍布察看,圍布上一團黑一塊灰,有個角還被燒去了大塊,邊緣留下好像被嚙咬過的焦黃。

      買什么呀,圍布都發(fā)烊了,早該換掉了。耿初春的回答有些慌亂。

      兩個人一同返回老中青發(fā)屋,盧大毫走在前,耿初春落在后。盧大毫回了幾次頭,好像希望他走快點,可他總是落后三兩步。進了發(fā)屋,盧大毫先洗了把臉,接著耿初春把他的另外半邊頭發(fā)修好了。

      有個事兒……嗨,還是等我出差回來再談。臨走時,盧大毫的話說了半截,又吞了回去。

      此后幾天,有些畫面在耿初春的腦海里無休止地跳躍,閃動,好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盧大毫挾著女人從火海沖出來的瞬間,他無比感動,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內(nèi)心撞擊著他。這個盧大毫同他剃刀下的盧大毫不一樣,同那個講故事喟然嘆息的盧大毫迥然不同。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同珠寶店老板的身份好像不太切合。捫心自問,面對那種灼目的火海,他是膽怯的,懦弱的,沒有勇氣沖進去。他能做的,只是在安全地段攙扶一下受傷者,事實上也是這么干的。他同盧大毫之間好像隔著千山萬壑,這是個陌生的盧大毫,可正是這種陌生給予了他某種異樣的興奮,體內(nèi)有什么被喚醒了,像是只沖動的動物,隨時要撕裂他的軀體,破壁而出。

      他不知盧大毫有什么事要對他說。他斷定對方不了解他,如同他不了解對方一樣。他不會掌握他的過去,也找不到進入秘境的路徑。他們各自徘徊在彼此的城堡之外。這讓他有了深重的憂慮,萬一哪天對方破城而入呢。他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

      盧大毫要對他說的話是在河邊說的?;馂?zāi)過去后的某天下午,他照舊下河去游泳。這時候的河流分明像個女人,他一頭扎進去,像是扎進了女人的懷抱。他不是在游泳,是用河水在療傷。這傷有內(nèi)心的,也有身體的。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清涼的河水從他心頭流過時,正好帶走了身體的燥熱,暫時抑制了騷動的欲望。當他爬上岸時,盧大毫正坐在更衣室前的石凳上,朝河面上張望。他無處躲避,只有迎著他走去。

      盧大毫的情緒有些低落,他遞給他一支煙,他接過點著了。他們倆不止一次坐在石凳上抽過煙。石凳不長,他們幾乎挨著坐在一塊兒。這種距離稱得上親密了,這讓他有幾分不適。盧大毫不說話,目光仍鎖住河面。半支煙燃去,才扭過臉凝聲問他,這條大河究竟吞掉了多少生命?有誰計算過?

      他搬來帝師街的這些年,每年都會發(fā)生淹死人的事,死者有不慎溺水的,也有投水自盡的。盧大毫顯然不需要準確的答案,確數(shù)的答案誰也給不了。這對他也是個問號。他在內(nèi)心重復(fù)了一遍那兩個問題,希望能追本窮源。如果他就重復(fù)的內(nèi)容發(fā)出聲音,這恰恰是最感染發(fā)問者的響應(yīng)。他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當個靜默的聽眾。

      有興趣加入平安救援隊不?發(fā)問者從鋪光堆彩的河面收回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什么?他不知這是對方幾次想要同他說的話題。

      愿意加入平安救援隊嗎?

      他一時哽住了。他只是從字面上隱約猜到那是個什么組織,但始終是模糊的,對它丁點也不了解。從電視上,報紙上,他知道類似組織的存在,對它們的理解也是停留在有限的畫面上,停留在膚淺的字眼上。即便了若指掌,他也無法立刻確認自己會欣然加入。

      發(fā)問者沒有得到答案,丟給他三個字,你想想。然后朝河邊快步走去,撲通一聲,一個猛子扎下了水。

      他看見了發(fā)問者的身體躍向河面時劃出的漂亮的弧線,也看見了陽光下潑濺起來的金色的水花。他的沉默讓對方失望了。他在內(nèi)心敲打了一下自己,既是警告,也是懲罰。

      他沒有等到發(fā)問者上岸就提前走了。他以為不回答事情就結(jié)束了,其實不然,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沒法把它從心里祛除。過后幾天,盧大毫也沒有打電話給他。半個月過去了,盧大毫又來理發(fā),理發(fā)的過程中也沒說什么。結(jié)束后,盧大毫才鄭重其事邀請,要帶他去某個地方看看。他不能再拒絕了,便隨同他出門,上了他的車。出了帝師街,在承風(fēng)中學(xué)門口拐入省道,往東行駛,十幾分鐘就到目的地了。是省道南側(cè)五線的一棟三層建筑,門口掛了塊招牌:平安救援隊,白底黑字。迎接他們的是個叫丁香的女人,嗓音屬于嘎嘣脆的那種,聽得出有些男人性子。上唇還長了括號狀的一抹淡淡的胡須,使得她更男性化了。

      幾個月都沒個電話,閑死了。丁香見了盧大毫直埋怨。

      閑著還不自在嗎?你要是接到電話,那對別人可能就是災(zāi)難了。盧大毫瞪了她一眼,她倒是不介意,嘻嘻一笑,擰轉(zhuǎn)身泡茶去了。

      平安救援隊的辦公條件很簡陋,一間大廳加三間小辦公室,面積不超過一百二十平方米。大廳兩邊靠墻擺著幾張硬木長沙發(fā),沙發(fā)往上的墻面掛著照片,照片上都是平安救援隊在各處搶險救災(zāi)的畫面?;虼┲壬伦跊_鋒舟上,或背著老人小孩在蹚水。有一張照片上五六個人舉著一副擔架,在渾濁的水流中前行,擔架上躺著一個孕婦,肚子隆得像座小山包。有張照片的主角竟是盧大毫,抱著頭小豬,正奮力往岸邊游。他的腰上系著繩索,繩索的另一端正齊心協(xié)力要將他拉上岸去。大廳的正墻上刷著平安救援隊的Logo——一枚藍色的徽章?;照碌淖筮吺侨腙犑脑~:“我志愿加入平安救援隊,遵循人道、博愛、奉獻的志愿精神,勤奮刻苦、努力訓(xùn)練、團結(jié)友愛、自助助人,在各種危機面前竭盡所能地挽救生命?!被照碌挠疫吺菎徫粰冢锩尜N滿了志愿者的標準照,每張照片下面都寫有姓名和電話號碼。

      參觀后的第二天,丁香送來一張志愿者表格,耿初春如實填寫了。過幾天,丁香又給他辦了份意外險。至此,耿初春正式成為了平安救援隊的一員。做這些時,他的內(nèi)心有些微的欣喜和激動,也有不安和迷茫。這對他今后的生活會不會有影響,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尚是個未知數(shù)。他是個糊涂蛋,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一個動搖分子。也許盧大毫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才巧舌如簧來勸說他。他果然中招了,背離了當初的想法——他不是一直提醒自己,離這個珠寶店的老板遠一點嗎?怎么反而越走越近了呢。或許對方真抱有什么目的,也未可知,想到這,他莫名地顫栗了一下,好像有滴冰冷的雨水掉進了頸窩里,朝著心臟的部位滑落下去。

      賀曉麗第一次見到耿初春是在暮春的某個中午。此時,承風(fēng)路的景象同別處有些不同,不同之處在于香樟樹。風(fēng)從東邊吹過來,掀動香樟樹葉,那些老去的葉子紛紛脫離樹枝,在空中翻飛。新葉幾乎同時長了出來,很嫩,很薄,迎著陽光,一片片新葉像一小塊一小塊通透的碧玉。再晚些,香樟樹該開花了,那時整個新城區(qū)都彌漫著濃郁的花香。

      這樣的季節(jié)是醉人的,和暖的風(fēng),和煦的陽光,加上浮動的花香,很容易讓人的內(nèi)心長出蝴蝶一樣的翅膀。這樣的季節(jié),她會比往常早些到后廚小娘來,坐在吧臺后,癡癡地往街上張望。香樟樹影落在玻璃窗上,透過玻璃窗落在長條桌上。行人的身影在小方塊地磚墁出來的地板上移動,仿佛無聲電影里的鏡頭。陽光落在水泥地上嗞嗞地燃燒。落在香樟樹葉上閃閃發(fā)亮。她的視線橫過街道,走到了對面的人行道上。對面是對賣炒貨的夫妻,妻子在店內(nèi)忙碌,她的男人正在門口爆炒栗子。男人揮動著大鐵鏟,每個動作都透露著一股野蠻的陽剛的雄性巨力。一群鳥雀在香樟樹上空盤旋了一圈,棲在了香樟樹上,是被栗子的香氣吸引住了。

      同承風(fēng)路滾燙的人間煙火相比,她的內(nèi)心是空落落的,像座闃無一人的廢棄建筑,穿堂風(fēng)呼嘯而過。到了十一點,她再也不能心無旁騖地欣賞街景了。第一撥客人進店了,大多是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匆匆忙忙吃個中飯,趕著去上中班。點菜,上菜,都是迅捷的,忽兒就人去樓空了。第二撥客人到來的高峰在十二點半,那時她正在陪劉薇子吃午飯。劉薇子在承風(fēng)中學(xué)上小學(xué)三年級,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獨來獨往,不喜歡別人接送。大概是小時候沒有玩伴,過于寂寞了,上學(xué)后整日里往人堆里湊,連吃飯都得在大廳里。母女倆占據(jù)臨窗一桌,卻只上了劉薇子的飯菜。當母親的不是陪女兒吃飯,而是充當女兒的聽眾,聽她說笑。劉薇子打跨進店門開始,一張小嘴就嘰嘰喳喳個不停,說同學(xué),說老師,也說街頭撞見的怪事趣事。扒口飯說一件事,扒口飯再說一件事,往往一件事還沒說完,嘴一噘,又轉(zhuǎn)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她腦子里裝的花花絮絮太多,不加快速度一頓飯的工夫根本倒不完,一頓飯吃下來少說也得說上十幾二十件事。如果哪天的花絮不夠,她會在結(jié)尾處加上一句,你說可笑吧?最后,當母親的也就記得這句你說可笑吧。

      那天中午,當劉薇子說到“你說可笑吧”,忽然小嘴朝仿柴門那邊一噘,放低聲音說,瞧,學(xué)霸來了。當母親的回過頭,見到了女兒說的學(xué)霸,是個體形瘦長的少年,眉眼清秀,臉色卻不像別的孩子一般紅潤,白皙得有幾分清寡。穿身藍白相間的校服,袖子有點長,都罩住半只手掌了。學(xué)霸很文靜,還有些膽怯,在桌椅間收住腳步,心下猶豫著,不知在哪兒落座。坐這里。劉薇子從座位上彈起來,像個小服務(wù)員似的熱情笑著,指著鄰桌朝男孩招呼。男孩愣怔了一下,可能有些靦腆,沒有順從小姑娘的意愿坐到臨窗的位置,而是選擇了靠里的另張桌子。劉薇子討了個沒趣,小鼻子哼了一聲,小嘴巴噘得老高。當母親的見女兒熱臉湊了冷屁股,一副失落得不行的委屈模樣,不由得暗地里發(fā)笑。女兒見母親落井下石,眼珠子往上一翻,送給她兩顆白眼球。

      落座后,男孩不安地瞥了眼劉薇子,又怕她發(fā)覺似的飛快收回了目光。他的坐姿很規(guī)矩,好像是在課堂上,雙手握在一塊兒放在自己的雙腿上。有個服務(wù)員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劉薇子見狀跳了過去,從服務(wù)員手中搶過菜單,站在了男孩的桌子邊。男孩可能是害羞,半張臉都紅了起來。你是不是叫耿小善?這是我媽媽開的店,廚師做的菜可好吃啦,瓦罐湯,銀魚蒸雞蛋,糖醋排骨,一鍋香,還有——你想吃啥?劉薇子像個稱職的服務(wù)員,呱啦呱啦說了一長溜,然后等待客人的回復(fù)。那個叫耿小善的男孩又局促地瞥了眼劉薇子,才說,等我爸爸來點菜吧。

      劉薇子干脆摟著菜單,在客人對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始終是她像只報喜鳥似的在說,男孩在聽,她說上三四句,他偶爾回答一句半句。當母親的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孩子,要是這丫頭真有個哥哥,不知會高興成咋樣。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好在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別人也看不到她暗藏的私心雜念。

      小善哥,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咋那么優(yōu)秀?劉薇子的話是真誠的,一臉的仰慕。

      住在帝師街的人,學(xué)習(xí)成績怎能不好?!是個男人的聲音,從仿柴門的方向沖撞過來,搶奪了本該耿小善回答的問題。

      有股鮮血直往賀曉麗的頭頂上沖,差點掀破天靈蓋,要噴到天上去了。她聽不得有人說帝師街,瞪大眼珠子看去,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猜想是耿小善的父親,正朝他們走過來。因是側(cè)光,只能看清楚他半張臉,是刀把臉,輪廓分明,耳根子到下巴一帶留著青青的胡茬。那個男人在劉薇子讓出的位置上落座,面紅耳赤的耿小善不滿地瞪了他父親一眼,估摸是因?qū)Ψ降脑捥^狂妄了,叫他無地自容。

      活該瞪他!再罵他幾句才解恨呢。

      哪里叫帝師街?帝師街在哪兒?劉薇子好奇地問。

      這承風(fēng)路就叫帝師街,承風(fēng)本是萬承風(fēng)的名字,萬承風(fēng)可是清朝道光皇帝的老師。男人在賣弄。

      后來是耿小善點的菜,有可能憋著一肚子委屈,按照劉薇子的推薦,點了五六道菜。賀曉麗的內(nèi)心痛快了起來,這男孩,加上女兒,多么善解她的意思。只有瓦罐湯是小份的,男孩把它喝干了。最終,吃剩的菜打了足足三個包。劉薇子不爭氣,沒羞沒臊的,賴在那張桌邊不愿意走開,連午覺都沒睡。

      以后別光記著講故事,抽點時間把孩子的校服洗干凈。賀曉麗留意到男孩校服的衣領(lǐng)和袖子口都腌臜得變了色,買單時不忘寒磣男人說。

      男人被她說得臉上一赤,連帶脖子根都紅了。

      她不是個尖鉆刻薄的人,事后有些后悔,不該那樣諷言譏語。他不是她的什么人,僅是她的顧客而已,她的態(tài)度如此惡劣,如此讓客人難堪,還不把客人給趕跑了。她情愿不要妄自菲薄承風(fēng)路的客人。

      那對父子似乎一點也不計較,隔三岔五,仍舊到后廚小娘來用餐。當父親的進了仿柴門,會朝賀曉麗笑笑,按她的理解,這笑不只是友好,更多是討好。耿小善的校服倒是潔凈了些,但陳垢沒有完全去除,衣領(lǐng)和袖子口仍舊廢色得很。他們每次到來,劉薇子都會死乞白賴地湊過去,好像他們仨本是一家子。那男人照舊有說有笑,不過聲音壓得很低,劉薇子時不時會發(fā)出不加掩飾的清脆的笑聲??礃幼铀龔乃麄兡抢铽@得了快樂。

      每當說笑聲止息時,賀曉麗會不由自主朝那里掃視一眼,有時會碰巧撞見那男人正朝窗外打量。男人的臉上還殘留著笑的余抹,這抹淡淡的洋溢不能遮掩其下的悲寂。也許他的內(nèi)心同外表并不一致,每個人的內(nèi)心藏著多少事,誰能知道呢。

      她不喜歡探聽別人的事情,可是因為有劉薇子這個小喇叭,才對他們的情況慢慢知道得多一些。男人叫耿初春,是斜對街老中青發(fā)屋的理發(fā)師。她不會上那種發(fā)屋的,從名字上看就不適合她。這么長時間了,她壓根不清楚承風(fēng)路有這么家發(fā)屋。她去做頭發(fā),選擇的是名剪或新絲路一類的發(fā)屋。百合苑的北門有一家,南門也有一家。她對待頭發(fā)是上心的,從背后看,頭發(fā)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她的精致,柔美,都寫在每根發(fā)絲上。頭發(fā)的光澤是她的另種微笑,女人不懂得微笑咋過日子呢。

      有時候,耿小善會獨自來“用膳”,她讓他同劉薇子坐在一塊兒。因為她的陪同,兩個孩子說話有些不自在了,耿小善更是拘謹。她只得找個借口回避。一段時間后,耿小善似乎接納了她的存在,言談舉止自然多了。他本來話就不多,都是劉薇子在說,他間或接上一兩句,也沒有多余的字眼。這讓她有些感慨,耿小善不像個孩子,倒像個飽經(jīng)世事而心生城府的成年人。

      小善,你媽呢?咋不給你做飯?有天,她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耿小善正好扒了口飯在嘴里,腮幫子忽然斷電似的停止了咀嚼,就那么半張著嘴哽著,都能看見他含在嘴里的飯粒。

      媽媽!劉薇子低聲叫喊,聲音里透著責(zé)備和阻止。

      有淚珠從耿小善的眼角滾了出來,好大的一顆,又一顆,叭啦叭啦砸在桌面上。

      后來,劉薇子告訴她,耿小善的媽媽死于車禍,事故地點就在承風(fēng)路同義寧大道的交叉路口。她很愕然,隱約記得聽說過那起車禍,但沒想到受害者會近在咫尺。

      這次午餐后,耿小善好長時間沒來后廚小娘,賀曉麗旁敲側(cè)擊問過劉薇子。他在用功唄。劉薇子嘴一撇,似有不悅。她不便追著問,內(nèi)心卻在暗暗期待。

      一個多月后,耿初春父子才再度光臨后廚小娘,當父親的走在頭里,兒子落在父親身后。進了門,耿小善沉聲不語,大約心里仍有些不情愿。那天,劉薇子要趕寫作業(yè),草草吃過飯就上樓去了。那頓飯進行得很沉悶,父子倆誰也沒有說話,父親給兒子搛菜,被兒子給擋開了。臨到告別,耿小善才勉強笑了笑,笑容很慘淡。這讓賀曉麗好一陣自責(zé),責(zé)罵自己真不該多嘴。

      有天下午放學(xué),劉薇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進店來,鄭重其事宣布,耿小善是她邀請來的客人,可不許怠慢了他。賀曉麗本想提醒她幾句,末了還是沒說,自覺地避讓到了一邊,由著女兒的性子來。劉薇子是老板娘的公主,服務(wù)員更是小心伺候,怕哪兒不周全招來她的白眼球。菜是劉薇子點的,都是餐廳常供的家常菜,香干肉絲、西紅柿炒雞蛋、板栗排骨湯,主食是炒粉。粉絲是常州亥市鄉(xiāng)下的特產(chǎn),發(fā)酵過的,帶點臭味,吃起來有股特別的香。這幾樣都不是劉薇子的口味,八成是耿小善的喜好。兩個孩子占據(jù)了臨窗的一角,嘀嘀咕咕不知說什么。賀曉麗爽性離得遠遠的,啥也不聽,啥也不看,只把那幾樣菜一樣不落全記下了。

      往后,耿小善又恢復(fù)到之前一樣,有時獨自來吃飯,有時同他爸爸一起來。他單獨來時,賀曉麗會安排廚房,贈送一碟小菜,有時是香干肉絲,有時是西紅柿炒雞蛋,同耿小善點的菜不沖突。這是她的補償,也是她母性的傾注和憐憫。

      日子長了,她慢慢習(xí)慣于看到他們父子共同進餐的情景。他們每次來到餐廳,都坐在同一位置,第一次來他們就坐在那兒。好像那個位置本該屬于他們,他們把它買斷了。在正常的家庭,這是再庸常不過的常態(tài)。在這里,純粹是她臆想的夢幻。她看到他們父子在靜默中進食,有時父親會同兒子說句什么,可能是叮囑孩子要好好學(xué)習(xí),或者是傳授人世中的某些經(jīng)驗。她品嘗到了某種未曾嘗試過的溫馨,她的內(nèi)心有個地方慢慢柔軟了,那種情景像有股強大的吸引力、向心力,把她朝那個方向拽,要把她吸納進去。有時候,她覺察到了這股蠻橫的力量,努力去克制它??墒撬脚酥?,便越發(fā)不可遏制,越發(fā)不可收拾??酥疲纯酥?,兩股力量要將她撕裂了。她覺得自己是拔河比賽中作為中間標記的那綹紅綢帶,忽兒偏向左,忽兒又偏向右。越是不存在,越是把它當成現(xiàn)實。

      常州亥市氣象局發(fā)布最新天氣預(yù)報:受臺風(fēng)“螳螂”影響,九日凌晨至十日常州亥市有大雨到暴雨,局部地區(qū)有大暴雨。請注意防范局地強降水引發(fā)的滑坡、山洪等次生災(zāi)害。

      那個叫丁香的女人給耿初春打電話時,聲音里像是溶解了過量的興奮劑。耿師傅,明天要訓(xùn)練了!她的腔調(diào)是莊重的,激昂的,好像某個大人物站在主席臺上,宣布什么重大活動開幕一樣。她激流似的聲音灌進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是同血管連通的,那聲音的激流又汩汩地流入了他的動脈,興奮劑隨之溶解在他的血液中。他全身的細胞在興奮劑的作用下,仿佛千軍萬馬在奔跑。

      每逢有訓(xùn)練,丁香總是提前一天打電話給他。放下電話后,他的手都是顫抖的,如果恰好要給客人修面,他會暫停一下,向客人說聲抱歉,上洗手間待上小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到了晚上,他會強迫自己早點上床,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半點睡意都沒有。他只是閉著眼,養(yǎng)精蓄銳,為第二天的訓(xùn)練保持充沛的體能。這是教練再三強調(diào)的,訓(xùn)練需要全身心投入,要把訓(xùn)練當成實戰(zhàn),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如果實戰(zhàn)出現(xiàn)問題,那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他暗自琢磨,自己為啥會變成這樣。像這種集體活動,在校讀書時沒少經(jīng)歷,有啥值得激動的呢。

      這是當初填表時始料未及的,他的生活會因張表格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在表格上寫下自己的姓名時,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是敷衍一下,不讓盧大毫太難堪。第一次接到訓(xùn)練的通知,他的回復(fù)是模棱兩可的,不說不去,也不說一定去。丁香似乎嗅到了他的彳亍,收斂起激昂的腔調(diào),換過另種口氣對他說,耿師傅,您可是自愿填表的。往后的話她沒有說下去,雖然他不在她面前,沒準她是凜了臉的。

      他的猶豫只是徒勞的掙扎,無效的反抗。還有另重原因,是他對自己沒信心,懷疑自己干不了救援隊的工作。如此片刻后,他還是對丁香繳械投降了。參加訓(xùn)練的都是新近加入的志愿者,有十多人。盧大毫在說服他的同時,對別人的攻心戰(zhàn)一刻也不曾懈怠。訓(xùn)練開始前,他們列隊面對那枚藍色的徽章,宣讀了入隊誓詞。隊長是個壯實的男人,給他們講了半個小時課,介紹平安救援隊的情況,以及紀律和各種注意事項。后來才是訓(xùn)練科目,從易而難,如何穿救生衣,給救生繩索打結(jié),怎樣使用滅火器,慢慢發(fā)展到如何救護傷員,包扎傷口,包括搶救一些特定對象,如何救護孕婦、生病的老人,等等。再往后,訓(xùn)練強度漸漸加大,負重越野跑,攀巖,到激流險灘等模擬現(xiàn)場實施救援。丁香制訂了張表格,給每個人評分,每次訓(xùn)練結(jié)束時都會公布各人的成績。他的得分不上不下,只有水上救援項目,才超過了不少人。好像大家都不怎么在意各自的成績,緊張的訓(xùn)練完成幾乎都精疲力竭了。

      那段訓(xùn)練頻繁的日子,耿初春極少做夢。訓(xùn)練結(jié)束的當天晚上,他幾乎都是呼呼大睡,一覺到天亮。只做過一次夢,夢里他同一個女人在帝師街上散步,是晚上,路燈的燈光從香樟樹葉的縫隙中漏下來,好像陽光一樣落下點點金斑。他們倆沿著街道緩緩前行,走過了許多個十字路口,走啊走啊,午夜的帝師街好像不斷在延伸,越來越漫長。在某個路燈下,他側(cè)目身邊的女人,竟然不是呂瑞香。那是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她是誰?他想看清楚點,把她記下來,夢卻醒了。

      后半夜他再也沒法入睡了。那個女人究竟是誰,他一遍遍問自己。他是不是背叛呂瑞香了?或者夢在暗示,他的生命中將會有別的女人出現(xiàn)?他是該迎接,還是該一如既往地拒之門外?

      他不能回答自己。唯一確定的是,帝師街已不是往日的模樣,也不是夢里的模樣。他對呂瑞香的思念,及其逝去的悲傷,像香樟樹的根系早已深埋在地底下了。寬敞而明亮的帝師街是個煥然一新的世界,哪兒都有盎然勃發(fā)的生命。香樟樹杪在向無窮的蒼穹伸展,鳥雀成群結(jié)隊挨著白云掠過。對街那個女人將花種在吊籃里,每個季節(jié)都有鮮花怒放,每個季節(jié)都變幻著不同的色彩。那是個怎樣熱愛生活的女人呢。

      他站在香樟樹下,不再是借吸煙清掃心中的抑郁,而是呼吸香樟樹的香氣。

      再去河里游泳,他不只是去享受水的樂趣,更多是為了讓自己的身體更加健壯,反應(yīng)更加敏捷。

      他不再害怕同盧大毫碰頭,雖說偶爾還有倏忽而過的只鱗片羽的幽暗,但像扇門一樣,打開了,光明全撲進來了。他的內(nèi)心很坦然,過去的云翳一掃而空。盧大毫看待他的眼神是贊賞的,他接受他的注視也是坦然的。

      訓(xùn)練持續(xù)了三個月,按照每周半天的節(jié)奏。最后一次訓(xùn)練結(jié)束,盧大毫做東,請他們吃了頓晚飯。大家的情緒都很高,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似乎恨不得眼下就有什么險情,讓他們一顯身手。高漲的激情無處發(fā)泄,漸漸轉(zhuǎn)變到了喝酒上,酬酢不歇。最為亢奮的還數(shù)盧大毫,可能酒勁上來了,酒不空杯,誰來都喝。末了,還高歌一曲,是首老歌,叫《少年壯志不言愁》。耿初春受了感染,破例開了戒,接連干了好幾杯,回去時搖搖晃晃的,甚至在某棵香樟樹下尿了一泡。酒醒后,他覺得自己犯了罪,糟蹋了香樟樹,也糟蹋了帝師街。他向來是不喝酒的,原因是吸取他父親的教訓(xùn)。他父親原本也不貪杯,后來不知為啥好上了這口,見酒必喝,每喝必醉。淪為酒鬼后的父親,酒精中毒了,再用剃刀時常常讓客人掛彩,營生就此斷送了。他不能重蹈父親的覆轍,不能把謀生的手藝浸泡到酒壇子里去。

      有一天,他又同盧大毫在河邊相遇,下水前沒說什么話,只是隨意點了點頭。這回,他們沒有分開游,不約而同劃向了同一個橋墩,幾乎是同時抵達。放在往昔,他比盧大毫要慢上三拍,這次算是鉚足了勁。上岸后,兩個人又坐在石凳上抽煙,說些閑話。幾個轉(zhuǎn)折后,不知不覺聊到了平安救援隊,救援隊自誕生之日起,的確像盧大毫希冀的那樣,建立了汗馬功勛。特別是在歷次抗洪搶險中,更是成為了常州亥市所有生命的守護神。常州亥市地處贛西北山區(qū),不靠大江大河,按常情推斷,同洪澇災(zāi)害沾不上邊??蛇@地帶屬于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夏季受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fēng)影響,高溫多雨。境內(nèi)的山嵐多陡峭,蓄積不了雨水。山谷狹窄,極易造成水流不暢。每年的三月到七月,將近半年時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強降雨。雨季來臨時,原本默默無聞的小溪小河,驟然間就會山洪暴發(fā),宛如脫韁的野馬,破壞力駭人。所到之處,摧毀橋梁,沖垮河堤,淹沒村莊,每年都會發(fā)生人或牲畜被山洪掠走的事件。

      訓(xùn)練過后有段空白期,平安救援隊無任何消息,丁香沒來電話通知什么。盧大毫上發(fā)屋來仍如過往一樣,不談及這方面的話題。訓(xùn)練帶來的激越慢慢在耿初春體內(nèi)消退,有時偶然想起,竟如夢境一般。他堅持每周下河一次,不管冷熱。也不再懼怕寒冷,像冬泳愛好者一樣,水溫越低,越能激發(fā)他的熱量。保持充沛的體能,已成為他的信念。他已經(jīng)從失去呂瑞香的恐懼和孤單中走出來了,并非遺忘了她,而是將她藏得更深了,在他內(nèi)心的無人趨及之地。寧靜之時,他看見她在微笑,用她的眉,她的眼,她好看的嘴角,編織出一束束小水花。

      在今日如昨日的重復(fù)中,他默默期待著什么。某日,丁香的短信突如其來,是則天氣預(yù)報,常州亥市將有大暴雨。他正納悶,丁香的電話打過來了,告之他做好搶險救災(zāi)的準備,手機二十四小時不能關(guān)機,隨時守候參加救援行動的指令。她的語氣是嚴肅的,是命令式的,不容許有半點遲疑。他嘴上喏喏答應(yīng),內(nèi)心卻早有按捺不住之物展開翅膀,撲棱撲棱飛到了半空里。那會兒的天空正空曠,天氣燠熱難耐,已露出傾盆的前兆。那按捺不住之物用它如鷹的眼睛,俯瞰著常州亥市地面,哪兒出現(xiàn)災(zāi)難的端倪,就向哪里凌空撲擊。

      快!趕快到指揮部集合!十五分鐘之內(nèi)!這是凌晨四點鐘丁香心急火燎的聲音,像塊燒紅的烙鐵灼熱得變形了。

      滂沱的雨水已經(jīng)下了三個多小時,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斜飛的雨滴擊打在玻璃窗上,仿佛隨時要破窗而入。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麻利地穿上衣服,打開門,沖下樓,跳上摩托車,向阻擋的雨墻沖去。被通知參加救援的志愿者幾乎同時到達,分乘幾輛越野車,沿著省道朝市境的西邊進發(fā)。裝載救援所需物資的車輛緊隨其后。道路完全被雨水淹沒,同河流無異。出了市區(qū),四野里都是混沌一片,什么都被隱匿了。偶爾見到一星半點如豆的燈光,也是搖曳不定,下一秒就會有被雨水淹滅的危險。同車的人一個個默然地瞅著窗外,誰也沒有說話。

      車隊最終抵達的地方是片無邊的澤國。這里是個村莊,地勢低洼,因山洪被夾岸的巖石阻礙,水流倒灌,將整個村莊都淹沒了。一部分人在洪水圍困之前撤退了出來,有少數(shù)村民滯留村中,等覺察時已經(jīng)沒有退路,慌亂中有的躲到了樓頂上,有的跑到了地勢稍高的土包上,有的無險可守,像貓一樣爬上了樹。暴雨不見停歇,水位不斷上漲,形勢萬分危急。平安救援隊的志愿者同焦急等待在那里的人們會合,兩只橡皮艇放下了水,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駛向波詭云譎的蒼茫世界。

      此時,雨依然瓢潑而下,天色卻漸漸增亮了。耿初春和盧大毫坐在同一艘橡皮艇上,一左一右,盡可能維持平衡。他們駛向的是水中央一座孤獨的樓房,樓頂上的人影依稀可辨。駛近了,才看清楚是對夫妻,帶著兩個小孩,其中一個還是嬰兒,被丈夫抱在胸口。他們將這一家子接到橡皮艇上,送到了安全地帶。如此反復(fù)幾趟,有一處是個半大的孩子,像只蟬似的吸附在樹上,是耿初春跳下水把他從樹上解救下來的。

      后來,他們在某個無名的河汊里遇上了大麻煩。倒灌的激流在那里制造出巨大的漩渦,橡皮艇被卷了進去,差點被掀翻了。他們幾乎耗盡了全身的氣力,才從漩渦中掙扎出來。他們不得不改變策略,將橡皮艇停在漩渦外,沿著河汊邊緣蹚水繞過漩渦,一步步靠近亟待救援的人們。返回時出了點意外,有可能是泥土被水泡稀了,崩塌了,一位老人腳下踩空跌進了水流中。耿初春見狀顧不得許多,一頭扎進了水里,攥住老人的胳膊。誰知老人像撈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將他抱住了,兩個人直往水中下墜。耿初春扭身掙脫老人的擁抱,繞到他背后,將他推向了岸邊。這一推的反作用力,倒把施救者推入了險境,被漩渦吸住了。就在快要卷進漩渦中心的時候,岸上拋來了救援的繩索。抓住繩索的瞬間,淪為被救者的內(nèi)心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股熱淚。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承風(fēng)路的盛夏,香樟樹葉越發(fā)郁綠了,密密匝匝的,再熾烈的陽光也無法在水泥地上漏下星粒大的光斑。在街邊行走的人們,完全被它的濃蔭籠罩。每棵香樟樹的陰影都是圓形或橢圓形的,它們手牽著手,鋪排出東西兩條陰涼的走廊。無論往南還是往北,都不用擔心被紫外線灼傷,所有來自太陽光的傷害都被香樟樹遮擋了。而街道中央無遮無蓋的地方,反射出白熾燈似的光芒,叫人不敢直視。汽車駛過,剎車時輪胎下會冒出縷縷黑色煙霧。汽車玻璃的反光宛如巨大的灼紅的榴彈片,劃出的彈道類似不明飛行物的軌跡。

      這是個陽光普照萬物的日子。雨天的承風(fēng)路又是另番景象。若是微雨,香樟樹下好長時間都是干爽的,雨絲被香樟樹葉接納了。這種天景,行人也不必撐傘,香樟樹葉就是一把把小雨傘。待到香樟樹葉上有了清亮的反光,雨滴才會從樹葉間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會發(fā)出叭啦叭啦的響聲。暴雨往往是被狂風(fēng)裹挾來的,雨珠撞在玻璃窗上叮當作響,像是個不會演奏的人在胡亂敲打某種樂器。凋落的香樟樹葉在風(fēng)雨里飛舞,毫無方向,毫無著落。香樟樹很快水淋淋的了,搖頭晃腦的,似乎很享受這種粗暴的沐浴。雨水流過香樟樹葉,流過香樟樹干,流到水泥地上。它們總是往低處流,人行道上有了溪流,街道已然成了河流。承風(fēng)路的河流是由南往北流的,流到大河的南岸,再匯入大河,奔往鄱陽湖而去。

      遇上這種惡劣的天氣,后廚小娘的生意比往日要清淡一些,掉客率會在三分之一以上。賀曉麗也比平常來得晚一些,先前是躲在百合苑的住宅里觀望,盼著雨會小一點,會停下來。她不必惦記什么,劉薇子早已上學(xué)了,是個叫蘋果的服務(wù)員陪著她去的學(xué)校。蘋果長了張娃娃臉,愛笑,同劉薇子說得上話。小花園里的花頭一天搬進了雨棚里,后廚小娘吊籃里的花也摘了下來,擺在了仿柴門的內(nèi)側(cè)。那些花兒是多么鮮嫩,哪里經(jīng)受得了雨水的百般蹂躪。這是她的憐憫和嘆息,也僅限于此。有時她會聯(lián)想到自身,她也是朵花兒,被養(yǎng)在百合苑的花園里。與花兒同病相憐的感慨讓她落寞了一會兒,而雨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她穿上紅色的雨靴,穿上透明的雨衣,再撐開雨傘,在確保自己不會淋濕后,才走出門去。

      她推開仿柴門時,腳下早鋪好了地毯,旁邊擺放了傘架。這樣客人帶進來的雨水就不會打濕地面,甚至每張餐桌上的碟子里都放了一條折疊得齊齊整整的干燥的毛巾,那是給頭發(fā)溻濕了的客人預(yù)備的。餐廳里被一種暖色的燈光照亮,這種燈光也只在下雨天或冬天打開。她放好雨傘后,有個服務(wù)員幫她脫下了雨衣,將雨水抖落干凈后拿去了里間。她在地毯上跺了跺腳,再用紙巾拭去鞋面上殘存的雨水,才走進吧臺。服務(wù)員照例給她泡好了茶,捧在手里,杯子還是熱的。餐廳里是靜寂的,雨水在玻璃窗上形成了瀑布,窗外的街景漫漶不清,香樟樹的影子被瀑布扭曲得變了形。她打開電腦,播放歌手孫露的一張專輯。在音樂聲中,她兩眼癡癡地望著窗外,好像什么都看見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曾看見。

      十一點,第一撥食客沒有如期出現(xiàn)。十一點五十分,那個叫蘋果的女孩撐著傘去接劉薇子了。十二點二十分,劉薇子在蘋果的照護下回到了店里。她們倆在地毯上又跺又跳,擦拭一番,才勉強拾掇干凈。飯菜很快端上了桌,賀曉麗陪女兒吃飯,聽她嘁嘁喳喳說話。餐廳里來了不少食客,跺腳聲,拍打衣服的聲響,點單的招呼聲,加上窗外的雨聲,雜亂,聒噪,將劉薇子的說話聲給淹沒了。賀曉麗皺了皺眉頭,朝人聲喧鬧的方向掃去一眼,恰好看見耿小善站在門邊,手上握著收攏的雨傘,傘尖的雨粒像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落。

      小善哥。劉薇子朝耿小善揚起了手。

      耿小善的神情有幾分狼狽,肩膀上濕了一大塊,頭發(fā)也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淚珠似的雨水。一雙運動鞋完全濕透了,每走一步鞋子里都放出響亮的水聲。瞧他的步伐,卻與往日不同,很輕捷,還帶點兒歡快。少了先前因害羞而生出的忸怩和拘謹,嘴角翹著抹微笑,全然不受冷雨在臉的影響。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同一張餐桌邊,好像她們給他預(yù)留了位置。

      換上吧,會著涼的。賀曉麗很是心疼這孩子,趕忙離座,到吧臺后拿來自己換下的雨靴。

      耿小善瞧了瞧劉薇子,好像要得到她的默許似的。

      這是阿姨穿的,怕什么呢。賀曉麗將雨靴遞到男孩手中。

      男孩的腳發(fā)育快,雨靴大小合適。劉薇子從碟子里拿起毛巾,讓他擦去臉上和頭發(fā)上的雨水。

      你爸呢?咋不去學(xué)校接你?賀曉麗忍不住在內(nèi)心責(zé)備那個叫耿初春的男人,還有什么事情比接送孩子更重要呢。

      我爸參加救援去了。耿小善的回答有股抑制不住的自豪。

      賀曉麗的臉上忽然生出了微燙,知道自己怪罪錯了。這是萬萬沒想到的,男孩的父親不是理發(fā)師么,咋就去救援了呢。她別開臉看向窗外,承風(fēng)路上風(fēng)雨肆虐,哪里都沒有一塊明凈之地。她想象不到救援的場面,那是壯烈的,奪人心魄的,還是慌亂的,凄慘的,讓人不忍直視。一個被洪水圍困的人,如何在絕望中等待救援的希望。那個人就是她,是香樟樹上掉落的一片葉子,被雨水挾持,不知要流向哪里。她在守望一場針對她的救援行動。

      你爸是個英雄。這是劉薇子的仰慕之聲。

      我爸還沒回來呢。男孩在為他父親憂慮。

      那頓飯吃得比往常久一些。劉薇子始終在說那個參加救援的英雄,希望從男孩嘴里聽到更多消息。男孩拗不過女孩追問,把他父親曾經(jīng)參加訓(xùn)練的種種細節(jié),包括加入平安救援隊的經(jīng)過,一一向女孩做了說明。男孩的講述帶有他自個的感情色彩,雖然平實,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不時會從言語中溢出來。由此推測,當男孩的父親向他敘述這些時,一定是飽含了濃烈的情感的。

      要是我有一位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啊。這是女孩由衷的贊嘆。

      賀曉麗的內(nèi)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軟體動物遭受到針扎似的刺激。從女兒澄澈的贊美中,她看到了女兒內(nèi)心某種從未暴露的陰影。她始終無法向女兒說清楚,她的父親是誰,他在哪兒。女兒的記憶是模糊的,那時她還太小,對她父親不可能保留真切而具體的形象。她詢問過她,她總是以她父親外出跑生意為由來應(yīng)付她。當女兒進一步問到她父親什么時候回來時,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我也盼望他早點回來,這是她給女兒的答復(fù)。女兒后來很少發(fā)問了,可能她也明白了,她父親的去向是她母親不可觸摸的傷痛。

      那個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翌日,劉薇子再次向耿小善提問時,他便有了確切的答案。

      十三個人,我爸解救了十三個人。男孩胸有成竹地說。

      這么多?!女孩夸張地回應(yīng),我好崇拜你爸!

      女孩央求男孩講述他父親救人的經(jīng)過,男孩有點小無奈,可一旦開講,言語又是那般熱烈。他父親如何在暴雨中穿行,如何劃著橡皮艇解救被洪水圍困的人們……甚至救起過兩條小狗、一只小豬。他父親抱著兩只小狗上岸時,其中一只還尿了他一臉。這個花絮逗得女孩格格笑了。說到后面,男孩在女孩的筆記本上寫下了他父親的手機號,讓她有事打這個電話,他父親準會在第一時間到來,好像他父親是蜘蛛俠,身懷拯救地球的超能力。男孩的煞有介事不禁讓女孩的母親莞爾一笑,內(nèi)心某個地方不知不覺被誘惑了。

      過幾天,女孩的母親如愿以償,因為女兒仰慕的英雄來到了后廚小娘。他穿著件綠底黑條紋的T恤,頭頂?shù)亩贪l(fā)精神抖擻地豎著,可臉上的神情有些憔悴,大概還沒完全恢復(fù)過來。他受到了女孩的熱烈歡迎,并且被要求講演其動人心魄的壯舉。雖說之前已從男孩嘴里知道個粗略,但絕不會有來自親歷者的真相更叫人身臨其境。

      或許英雄都是木訥的,笨拙的,從他嘴里嗑出來的語言平淡無奇,好像那原本就是波瀾不驚的瑣事??墒牵⒌哪赣H卻聽出了另種滋味,不加修飾的細節(jié)才是真實的,有著平靜之處見驚雷的震撼。當英雄的理發(fā)師講到怎么跌進漩渦時,女孩母親的心被揪緊了,好像繃直的琴弦一樣,隨便彈撥一下,有可能就會琴毀弦斷。當前者講到他怎么得救時,她才松了口氣,放下心來。過后,她反思自己充當聽眾時的表現(xiàn),當時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被理發(fā)師的演講給俘虜了。她像她的女兒一樣成了他忠實的粉絲,成了他的追隨者。

      這只是她同理發(fā)師交往的前因,真正拉近她同理發(fā)師距離的,是男孩寫下的那個電話號碼。不久后的某天晚上,她腹部突發(fā)劇痛,把她女兒給嚇壞了?;艁y之中,劉薇子忽然記起了耿小善寫給她的電話號碼,也沒征求她母親的意見,就將電話打了過去。電話接通后不到十分鐘,理發(fā)師就趕到了她們母女的住處,短暫了解經(jīng)過后,抱起賀曉麗,徑直往第二人民醫(yī)院奔去。賀曉麗患的是膽囊結(jié)石,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將膽囊切除了。住院期間,理發(fā)師同他的兒子探望過她兩次,還送給她一束康乃馨和一籃水果。出院時,那束康乃馨被賀曉麗帶回家,制作成標本似的一束干花,放在她臥室的床頭柜上。

      本報訊六月十三日,記者接到市民反映,位于長茅蘆花堝的萬承風(fēng)墓被盜挖。記者趕到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盜坑已被填埋。有村民說,“盜坑是三天前發(fā)現(xiàn)的,東西長約一米半,南北長約九十厘米,深達三米半多?!?/p>

      據(jù)市志記載,萬承風(fēng)(一七五二年至一八一二年),字卜東,一字和圃,常州亥市安鄉(xiāng)湯橋人。為道光皇帝的老師。

      目前公安、文物等部門已經(jīng)介入。案件正在偵查中。

      他的手掌不寬,手指細長,指肚上隆起了老繭,那是理發(fā)師職業(yè)的標志。手背的皮膚白而薄,看得見隱藏的青色的血管。這是他的手留給賀曉麗的印象,那雙手托起她時是沉穩(wěn)有力的,一只手挽住她的雙腿,另一只手從脖子后繞過兜住她的右肩。長大后,她第一次被男人這樣抱在胸前。那種異樣的感覺好長時間都停留在她的大腿部位,和她的右肩頭。劉先生沒這么抱過她。他擁抱她時,只是輕輕地將她攏在胸前,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是軟綿無力的,她感受不到男人該有的雄性的滾燙和力量。

      她回到吧臺后出神時,坐姿同平日稍稍有些不同。她用右手的肘部支撐起上半身的重量,左手反過來抱住自己的右肩,雙眼一眨不眨望著玻璃窗外。別人察覺不到她內(nèi)心的起伏波瀾,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守候誰的到來。

      暴雨初歇,天空像下著一團團火,那火在帝師街的水泥地上翻滾,旋轉(zhuǎn),像一群隱形的狂熱的舞者。隨便站在哪兒,都是熱浪逼人,空調(diào)噴出來的冷氣無法驅(qū)除內(nèi)心的燥熱。

      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就連耿小善都好些天沒來后廚小娘用餐了。有幾次,她試圖從劉薇子那里打聽什么,話到嘴邊又收住了。她怕女兒反問,這孩子有時候是鬼精靈的,能把她的心思看穿。她不能叫女兒笑話。后來,她忽然想到,可以找個別的名目,比如以感謝的名義,宴請他們父子倆。這個理由女兒肯定是贊同的,且很有必要。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她曾這樣教育女兒。她從手機通話記錄中查到了那個電話,立馬要打過去,內(nèi)心卻泛起了難以言說的不安。她放下了手機。她很快明白自己的不安在哪里,這個電話打過去,是不是就此要開始同那個男人交往呢。假如真的開始,她同他究竟要發(fā)展到哪一步,目的地何在。

      接連幾晚,她都失眠了。這是近兩年沒發(fā)生過的事情。她的內(nèi)心很平靜,劉先生離去之后,她以為后半輩子就這樣過了,陪伴著女兒,把她培養(yǎng)成人,慢慢地,她也就老了。她在內(nèi)心感謝劉先生,他給予了她寬裕的物質(zhì)生活,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有了女兒,她就不孤單了。她要這樣過一輩子嗎?她問自己,她能夠守著什么,哪怕一個不能兌現(xiàn)的諾言,那也是虛無縹緲的奢侈。

      她沒有為自己找到答案。她躺在黑暗中,腦子里回放的是病發(fā)的那個晚上的畫面,如果不是女兒驚慌失措,也許待她緩過氣來,會掙扎著自己去醫(yī)院。女兒的電話把她變軟弱了,變無助了。這不是她。后來,她想到她的母親,生活在如同老鼠洞般的環(huán)境中,卻是那樣篤定,臉上流露的不是無望,而是讓她難以理解的滿足。她曾經(jīng)鄙視過她的母親,現(xiàn)在細加揣摩,她母親的內(nèi)心必定有種她不曾體會的信念在支撐?;蛟S,她內(nèi)心的渴望在本質(zhì)上同她母親是相同的,殊途同歸。

      某個周五的中午,她把宴請理發(fā)師父子的想法同女兒說了,果然得到了女兒的贊同。媽媽,您真英明。女兒開眉笑眼,滿臉欣喜狀。您終于不是個吝嗇鬼了。她愣住了,不知女兒的話是對她的獎賞,還是挖苦。

      邀請是劉薇子發(fā)出的,理發(fā)師答應(yīng)得很爽快,大約不便忤逆孩子的臉面。菜也是劉薇子點的,照著耿小善喜歡的口味。賀曉麗看過菜單后,只增加了一道大菜。這是大人間的禮套,好像少了這道菜,誠意就打了折扣。因是私宴,所以擺在了二樓的雅間,更方便說話。理發(fā)師來赴宴時同往日不同,穿了件白襯衫,下身是條藍白的牛仔褲,胡須刮得很干凈,整個人透著股賞心的清爽。禮物是束百合花,獻花的是耿小善。女人收到花總是歡喜的,在向男孩表達謝意后,眼睛卻向理發(fā)師投去一瞥。理發(fā)師回她一笑,他的笑是捉摸不定的,好像送花是他的主意,又像是透露他做不了男孩的主。她以為他的笑是心照不宣的,這讓她的內(nèi)心像開了個碰碰車場,到處都是碰撞的響聲。表達過謝意后,她不知說什么好,彼此都有些尷尬。兩個孩子倒是親密無間,搶奪了本該屬于大人們的話語權(quán),活脫脫兩個小演員,正在演出一幕舞臺劇。間或理發(fā)師被迫加入他們的談話,兩個孩子就理發(fā)師有關(guān)的某個話題,各持己見,誰也無法說服誰,正好現(xiàn)場向理發(fā)師求證。理發(fā)師不敢說誰對誰錯,只找出些話來敷衍。女主人似乎有意刁難,非得讓理發(fā)師說出個子丑寅卯。兩個孩子一個拍著手起哄,一個只盯著理發(fā)師看。理發(fā)師發(fā)窘了,囁嚅著,總是心存僥幸要搪塞過去。三個觀眾卻不打算饒過他,直到他舉手投降,才肯罷休。

      喧嚷的高潮過后,兩個孩子出了雅間,是女孩將男孩拽走的。

      瞧他們倆,真像是對親兄妹。女主人似有感觸。

      是啊,真像是對親兄妹。理發(fā)師附和時意味深長地瞅了女主人一眼。

      女主人才知自己說漏嘴了,臉上忽地緋紅。要尋個話題來掩飾,還得拿孩子來說事。你家小善可是我女兒學(xué)習(xí)的榜樣。女主人這話聽著像恭維,內(nèi)里卻是半點沒有夸張。劉薇子自從認識耿小善后,的確進步不小,有次月考還進入了全班前十五名。這是她從來沒取得過的好成績。你家女兒對小善的影響也很大,以前小善不愛多說話,現(xiàn)在整個人都變了樣,開朗了不少。理發(fā)師心里多少有些驕傲的,但吐出來的也是實情,耿小善原本話不多,他媽遭遇不測后曾一度有自閉癥的傾向。這可把耿初春嚇壞了。身邊多了劉薇子這個學(xué)妹后,耿小善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說話走路,漸漸恢復(fù)了這個年齡段該有的朝氣和活力。

      說到孩子,兩個人就無話不談了。后來,不知怎的說到兩個孩子在一塊兒,到底誰聽誰的。

      肯定是耿小善聽劉薇子的。這是理發(fā)師的觀點。

      不對,關(guān)鍵時刻還是耿小善說一不二。這是女主人的看法。

      真有這事?理發(fā)師似乎不相信。

      還能有假么?劉薇子不服誰,就服你家耿小善。女主人笑著說,還真得感謝你家小帥哥,總算有個叫小丫頭服氣的。

      真得感謝一個人,不過不是耿小善。理發(fā)師說。

      誰?女主人問。

      萬承風(fēng)呀。

      女主人就哦了聲說,是得感謝,這承風(fēng)路的名字多好聽。

      理發(fā)師要說的不只是這個意思,便從承風(fēng)路往開闊處說去。這個叫萬承風(fēng)的古人,他們沒見過他,只聞聽他的名字,他卻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他們,塑造他們。如果不是因為他,理發(fā)師一家不會在這兒安頓,他們也就不會相見。包括遇見盧大毫,加入平安救援隊,這都不可能發(fā)生。這既令人無限悲傷,也叫人無限憧憬。理發(fā)師的說法讓女主人緘口了,是誰改變了她?是劉先生還是她的父母?還是她自己改變了自己?她求救似的看著理發(fā)師,理發(fā)師的眼睛里孕著光,仿佛那就是答案。

      如何對一個古人表示感恩之情,去他的墓前憑吊無疑是最直觀的方式。主意仍是理發(fā)師提出來的,女主人有過一絲動搖,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行動的日子定在周末,以便兩個孩子都能參加。出發(fā)前,理發(fā)師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打聽到了萬承風(fēng)墓的所在地。祭品是依照常州亥市吊唁舊習(xí)準備的,有土紙、禪香、蠟燭、鞭炮,外加一束黃菊。他們儼然一個家庭,一對夫妻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駕駛員是他們的女主人,抱著黃菊的是他們的女兒。出了市區(qū),往東行駛,下了省道,進入鄉(xiāng)村公路。這中間問詢了三四次,才確認具體方位,是在某個山谷中,下了車,還得步行兩公里。墓地很開闊,墓堆像座小山,茅草長得老高。墓碑很高大,墳?zāi)骨暗氖駞s不見了。墓地前的拜坪面積不寬,可能被蠶食了,變成了種植紅薯的地壟。他們向墓主人獻了花,放了鞭炮。兩個孩子順從大人們的意愿,各自磕了三個響頭。離開時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理發(fā)師稍微有些失落,祭拜的過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莊嚴?;貋淼穆飞希l(fā)現(xiàn)附近的山坡上有野菊,嚷嚷著要去采摘。他們一塊兒爬上了山坡,兩個孩子奔在前,果真是大片的野菊花,金燦燦的,給衰敗的秋色添上了一抹爛漫和奔放。

      采集到的一大捧野菊花讓整個車廂都輝煌了,他們的心情隨之輕松起來,出發(fā)前抱定的那個神圣理由也沒那么重要了。女孩開始唱歌,女主人打開車窗,讓歌聲飛出窗外。男孩先是小聲應(yīng)和著,后來也同女孩一樣,放開嗓子歌唱起來。大人們受到感染,可惜不會唱孩子們的歌,只能濫竽充數(shù)似的小聲哼唱,勉強跟得上節(jié)奏,想要達到字正腔圓是不可能的。

      回到帝師街,燈光早亮起來了。此時的帝師街同暮色中的曠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曠野是往昔滄桑的人間,帝師街是未來堂皇的天堂。他們在后廚小娘用過晚餐,兩個孩子要完成家庭作業(yè),各自抱著一束野菊花走了。留下的兩個成年人似乎意猶未盡,女主人瞧瞧理發(fā)師,后者壓根沒有離開的意思。咱們出去走走吧,我還沒欣賞過承風(fēng)路的夜景呢。這是女主人的謊言,理發(fā)師肯定不會揭穿,并且看成是女主人誠摯的邀請。

      他們倆沿著帝師街,從南往北走,彼此沒有靠得太近,也沒有離得太遠。這種距離是微妙的,感覺更是奇妙。這條街道不知走過多少回,不論春天還是秋天,呈現(xiàn)給人們的景色都是一致的。可映照在各自的心里,感受卻有天壤之別。此時的理發(fā)師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著他,在他背后,或者前方,不管朝哪兒看,他都看不見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將他的一點一滴全擄了去。而女人呢,對承風(fēng)路的夜色再熟悉不過了,以前她經(jīng)常獨自散步,特別是剛剛搬過來時,入夜后新城區(qū)總是靜寂的,路燈是早就安裝了的,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橐橐的履音更是長過了她的影子。有個男人陪同散步,這還是第一次。頭頂上的路燈仿佛是個魔術(shù)師,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抹去了,落在地上的影子是緊挨著的,一步步,移動的速度是等同的。

      他們很快走過了短促的帝師街,來到了河邊,沿河是悠長的綠化帶。在白天,這是綠色長廊,在夜晚,卻是個幽暗而神秘的世界。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前,理發(fā)師停頓了下腳步,女人絲毫也沒猶豫,沿著小徑直往里走,直到被陰影吞沒。沒多久,那個幽微的世界中忽然傳來哎喲一聲,好像女人踩失腳了。那一霎,理發(fā)師沖了進去,三步兩腳奔到了女人身邊,及時扶住了她。在那氤氳的世界里,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好像它們原本就是牢不可分的整體。

      他嘗到了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樂趣,像第一次給嬰兒剃頭,那么細嫩的皮膚,那些比絲線還細小的頭發(fā)。他的剃刀貼著皮膚游走,那些汗毛狀的頭發(fā)好像生出翅膀似的飛了起來。他很擔心,嬰兒吹彈立破的皮膚能不能經(jīng)受剃刀的鋒利。他為此恐懼得要命。下一刀,也許就在下一刀,會有血珠子蹦出來。他的手在冒汗,內(nèi)心在冒汗,脊背上冷汗直流。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爾后,他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一道難題迎刃而解。第二次給嬰兒剃滿月頭時,他已是成竹在胸,知道自己會贏得顧客的贊譽。

      當他端坐在橡皮艇上,面對滔天濁浪時,恐懼再次侵襲了他。他被它死死地攫住了。他屏住呼吸,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似的盯著水面。這失去控制的水心懷叵測,你根本不知道水下有什么,就像面對自己的命運一般??赡軙谀汊Р患胺罆r躥出一頭巨獸,把你拽到水下,溺斃你。他小時候有過溺水的經(jīng)歷,水底下有股力量拉扯著他,要將他拖向黑暗的深處。那一次,他從怪獸的口中掙脫了,游上了岸。從那時開始,恐懼就在他內(nèi)心埋下了種子。除了對未知水域的恐懼,他還有另一重恐懼,他真的有能力把那些溺水的人救上岸嗎?他沒有把握,更沒有信心。

      他用眼睛的余光瞅了瞅盧大毫。他不知自己為什么被他煽動了,慫恿了,加入到平安救援隊。盧大毫的臉緊繃繃的,雨水打在他臉上,像是打在石頭上,打在水泥地上,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沉著地指揮著橡皮艇,左拐,右拐,加快速度前進。他坐在老中青發(fā)屋的轉(zhuǎn)椅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會兒他是軟塌塌的、面條似的一個人,愜意地享受著他給予的服務(wù)。現(xiàn)在,他是個將軍,一個同洪水搏斗的勇士。

      他去搭救那個被水困在樹上的孩子時,盧大毫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那一拳的勁道不是很重,但也不輕。他早就留意到了,不論誰下水,都會挨上這么一拳。他知曉那一拳的意思,是給他鼓勁,更是對他的信任。也是提醒他注意安全。那次他搶救落水的老人被卷入漩渦,事后才得知使他獲救的那根繩索是盧大毫拋下的。不管誰落水,哪怕是個陌生人,他都會第一時間拋下救生的繩索,換了他也會那樣做。

      他很想問問盧大毫,為什么把他吸收到救援隊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次救援行動結(jié)束后,他們倆肩并肩坐在泥地上歇息,他忍不住將內(nèi)心的疑問吐了出來。你會游泳啊,不讓你來出把力,你的資源就白白浪費掉了。盧大毫的答案很明了,救援隊需要諳熟水性的人。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在游泳上的特長正好派上了用場。盧大毫的回答風(fēng)化了他心中的塊壘,他釋然了。

      隨著救援次數(shù)增加,纏繞在他身上的恐懼被激流濁浪沖刷,洗滌,慢慢地,不見了影蹤。他已經(jīng)毫無畏懼,不管水多深,浪多高。他總是第一個沖向最危險的地段,那里有生命在呼喚,在等待他的救援。他知道他有足夠的力量把他們救起來,讓他們脫離險境,重獲安定和自由。他越來越喜歡那種追風(fēng)逐浪的感覺。雨點像是鼓槌,風(fēng)聲在耳朵里吹響了號角。那不是虛榮在作祟,而是內(nèi)心有團烈焰燃燒著他。他的生命在嗶剝作響,放出炫目的光亮。

      側(cè)目身邊的同事,他們內(nèi)心的波瀾雖說不寫在臉上,但他們的愜心快意幾乎同他是一樣的。他感覺得到。每當救援結(jié)束,背靠著背坐在泥地上休息時,他們總是熱烈地談?wù)搫倓偨?jīng)歷的驚險和刺激。每個人都會搶著說話,也會相互開些不傷大雅的玩笑。他們會總結(jié)其中的成功與不足,有人受到表揚,也有人會挨罵。挨罵的是因為他犯了錯,做了不該做的事。耿初春被盧大毫劈頭蓋臉地罵過一頓,那一次他沒把救生衣穿好,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臨危不亂,臨難不茍,誰叫他們是割頭換頸的戰(zhàn)友呢。

      他很慶幸身邊有這么一群人。他們把快樂傳遞給其他人,他也像他們一樣。以往在發(fā)屋,他幾乎不同顧客說話,顧客問話時,他的回答也是簡短得不能再簡短了。現(xiàn)在,他會沒話找話,變著法子將話題轉(zhuǎn)向救援隊,轉(zhuǎn)向施救中發(fā)生的種種故事。顧客中有不少人同他是熟識的,聽了他的講述后看待他的眼神都變了。他們的眼神中有驚訝,有好奇,有敬佩,甚至膜拜。帝師街的老耿不只是理發(fā)師,還是這么個不平凡的人,一個無名英雄。他的內(nèi)心很受用,臉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照舊給客人刮胡子、修臉。

      有段時間,他很渴望接到丁香的電話,她的電話總是讓他熱血沸騰。每逢這樣,他會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響應(yīng)她的召喚。哪怕他正在給客人理發(fā),也會把剃刀扔到一邊,讓鄭駝子替他收拾殘局。鄭駝子頂多乜斜兩眼他的背影,最終會一五一十完成他沒完成的活計。鄭駝子就是這么個配合默契的伙伴。有鄭駝子在,正好免除了他的后顧之憂。

      這種渴望或許是不吉祥的。他不應(yīng)該懷有這方面的期盼,當他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履行職責(zé)時,意味著有人遇到災(zāi)難了。由此他深感不安,誰愿意看到災(zāi)難降臨呢。他好像成了災(zāi)難的幫兇,埋伏在平安和幸福之中。他不能原諒自己。參加救援行動帶給他的心理上的成就仿佛是種毒,讓他上癮了。他必須把它戒掉。后來,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在顧客面前談?wù)摼仍慕?jīng)歷,即便顧客問起來,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應(yīng)付幾句,沒有多少生動的細節(jié)。更多時候,他對此保持緘默。

      可他內(nèi)心的火苗是沒法撲滅的。在那些平靜的日子,他忍受著燒灼的痛苦,邊給客人打理頭發(fā),邊察看窗外的帝師街。這種晴朗的天氣是不會有災(zāi)難發(fā)生的,帝師街上陽光明媚,人間一切美好。

      每年的七月過后,他就恢復(fù)到以前那種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寂靜,緩慢,日復(fù)一日,稱得上他生活的原相。這也是他熱愛的,帶點慵懶的煙火氣息。從迎春寓到老中青發(fā)屋,每天在這條短促的線段上來來回回,唯一的插曲是他同一個叫賀曉麗的女人的交往。當然,也有例外,這一年的八月,同往年的八月不一樣。雨水早應(yīng)在七月底斷根了,可不想八月中旬忽然收到市氣象局的黃色雷電預(yù)警:預(yù)計未來六小時內(nèi),常州亥市部分地區(qū)有雷電活動,局地可伴有短時強降水、雷暴大風(fēng)等強對流天氣,請注意防范。

      收到這條短信是在午夜,手機叮咚一聲響,把他給驚醒了。下半夜,果然電閃雷鳴,閃電的光亮透過窗簾,室內(nèi)剎那如同白晝?;炭趾图油瑫r附上了他的身,讓他難以入眠。那瞬間,他多么想身邊有個女人,可以擁抱她,溫暖她。

      天亮?xí)r分,閃電隱退,雨聲漸漸小了些。拉開窗簾,窗玻璃上雨花花的,外面的世界迷迷蒙蒙。時間尚早,他無處可去。他坐在床沿抽了支煙。他下樓吃早餐時,雨已經(jīng)住了,天空灰蒙蒙的。帝師街的路面上落了不少香樟樹葉,八成是被昨夜的雨水打落的,清潔工人還沒來得及清掃。

      他是在九點鐘接到電話的,丁香通知他趕快去省道邊候著。他在承風(fēng)中學(xué)門口遇上了救援隊的車輛,上車后才知是讓他們參加搜救行動。昨晚的那場大雨導(dǎo)致幾名鄉(xiāng)村干部失蹤了。出事的地點在個小山坳里,一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穿過山坳通往不遠處的村莊。幾名失蹤者當時乘坐一輛皮卡車,去組織轉(zhuǎn)移被暴發(fā)的山洪圍困的群眾,誰知半道上出事了。他們趕到現(xiàn)場時,只見皮卡車已被洪水沖到距離公路幾十米外的玉米地里,玉米地往北不到十米,是那條貫穿常州亥市全境的河流。參加搜救行動的有五六支隊伍,第一天一無所獲,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常州亥市的新大橋下找到一名失蹤者的遺體。

      搜救行動持續(xù)了一周。平安救援隊被分成了三撥,全天二十四小時搜尋。輪到耿初春當班,幾乎全部時間都泡在水里。下游的電站泄洪配合搜救,水位下降不少,但河水仍是渾濁的。耿初春蹚著齊胸的河水,沿河仔細搜尋,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可疑之處。第三天,搜救人員發(fā)現(xiàn)了另一名失蹤者的遺體。第七天,耿初春在一棵繁茂的楓楊樹下找到了第三名失蹤者。待他爬上岸來,整個人都虛脫了,沒走兩步,就暈倒在堤岸上。

      他在醫(yī)院打了幾天點滴,才慢慢把身體恢復(fù)過來。清醒后,市電視臺和晚報的幾名記者采訪了他。他才知道,這次搜救行動牽動了多少人的心,引起了多少人關(guān)注。他的內(nèi)心陡然開敞起來,好像找到了通往海闊天空的通道。

      我的父親是個高個子,一雙明亮的眼睛,鼻梁很高,耳垂很大。隨便他站在哪里,都像一棵高大的香樟樹。

      他的頭發(fā)很精神,好像在向天空生長。

      他像我一樣愛笑,經(jīng)常笑呵呵的。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牙齒,有顆牙齒上有塊黑斑,那是被香煙熏黑的。我讓他戒煙,他就呵呵向我笑。他向我笑,我就知道他在耍賴,就不理他了。

      我的父親很喜歡講故事,也很會講故事。他講的故事中有英雄,我好崇拜那些英雄。

      我的父親是個英雄。只要你有困難,他立馬就會飛到你身旁,幫助你把困難消滅掉。

      這是我夢中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親……

      ——摘自劉薇子的作文《我的父親》

      同賀曉麗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午夜。他給她發(fā)微信,睡了嗎?她回復(fù),沒。他說,我過來看看你。她接著回復(fù),怕驚醒孩子。他說,不會的。她再回復(fù),那,好吧。她應(yīng)該明白他說的意思,答應(yīng)了他,心理上該是有準備了。這是他的猜想。樓道里靜悄悄的,他放輕了腳步,還是把感應(yīng)燈震亮了。他被驚嚇了一下,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在她家的門口站了小會兒,感應(yīng)燈滅了。他推開門——果然是虛掩的,她就守在家門口。他在黑暗中擁抱了她,她略微掙扎了一下,之后就乖順了。她牽引著他往她的臥室走。她是背向行走的,被他擁在胸前。她的臥室開了盞小燈,橘黃色的光芒,柔和,又朦朧。他們都很熱烈,好像瀕臨世界末日一般。他的內(nèi)心有種突發(fā)的幻覺,她不單單是賀曉麗,還是呂瑞香,是賀曉麗和呂瑞香的復(fù)合體。但他很快又從幻覺中清醒過來。

      后來,他們把約會的時間固定在早上七點半到九點之間。早上七點半,劉薇子、耿小善早已上學(xué)了,帝師街開啟了一天最嘈雜的時段。晨練的,買菜的,吃早點的,上班的,大家都擠在一塊兒出現(xiàn),見了面,最多打個招呼,或者點點頭,微笑一下,誰也不會停下來說話。耿初春出了迎春寓,橫過帝師街,進入百合苑。即便當街遇見誰,也沒法從他臉上窺見他內(nèi)心此刻風(fēng)起云涌的欲望。

      無數(shù)次約會滋長了他們對婚姻的憧憬。他們的約會是地下的,不只瞞過了他們的孩子,還瞞過了帝師街的街坊鄰居。這種偷情式的約會是曠日持久的,讓他們品嘗到了熱戀的甜蜜,并且深深迷醉。他們雖然沉迷在僅屬于他們的情感之中,卻又不能不有所顧忌,特別是對他們的孩子。孩子們會是怎樣的態(tài)度,是不明朗的,不可捕捉的。他們被組建一個健康而正常的家庭所吸引,可又不敢貿(mào)然在孩子們面前公開戀情。他們只能先行試探孩子,看他們是贊同還是反對。

      有一天,賀曉麗問劉薇子,媽媽給你找個爸爸,好嗎?

      誰?劉薇子似乎動心了,臉上的表情卻又是警覺的。

      你覺得——耿小善的爸爸怎樣?當母親的惴惴不安地往下說。

      他是我的親爸爸嗎?劉薇子反問。

      賀曉麗語塞了。

      耿初春的問法相對委婉,但在兒子那兒得到的答案也不理想。

      讓劉薇子做你的親妹妹咋樣?他問。

      她是我妹妹,可不是我親妹妹。耿小善瞥了他一眼,糾正了他的說法。

      他們在兩個孩子跟前碰了壁,又無可奈何。后來,他們應(yīng)對的策略是,同對方的孩子多接觸,爭取獲得他們的好感,最終贏得他們的接納。他們尋找各種機會,給孩子們營造親如一家的氛圍,比如周末聚餐,或者一同帶孩子出游。兩個孩子也不簡單,似乎琢磨透了他們的心思,對他們的安排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興致。三兩次過后,孩子們開始拒絕參加類似活動,總是找出各種借口,要么有功課要完成,要么別的同學(xué)有約。兩個孩子見面的次數(shù)也少了,即使見了面,也沒有之前的融洽,好像慢慢在降溫,在冷淡,在疏遠。

      見兩個孩子如此,他們很是沮喪,不得不收斂一些。孩子可是得罪不起呀。賀曉麗試圖從女兒嘴邊探聽到什么,可劉薇子嘟了下嘴唇,責(zé)怪她少見多怪,她同耿小善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賀曉麗將信將疑,不敢追問下去。

      某天,賀曉麗肚子痛,懷疑吃了不潔的東西,上第二人民醫(yī)院去買藥。從醫(yī)院出來時撞見了兩個孩子,她落在他們后面。兩個孩子有說有笑的,全然沒發(fā)覺她的存在。到了十字路口,兩個孩子才分手,各走各的。這兩個小東西還真有心眼。當她將看到的告訴理發(fā)師時,后者嘟囔了一句。既然是孩子有意為之,他們更不敢造次了,欲速則不達,有些事情也許只有等孩子們再大一些。

      他們無從判斷究竟要等待多久,在孩子不能接受之前,只能維持這種秘密狀態(tài)。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一天,賀曉麗沒來由地想到,耿初春會不會在意她的過去,她可是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他也從來沒問過她,劉薇子是她同誰的孩子,孩子的父親是誰。在常州亥市人的眼里,她是個輕賤的女人,甚至骯臟的女人,不自愛,不自重。如果耿初春知道這些,他還會同她保持這份情感嗎?他會不會離她而去?她的心在隱隱作痛,該不該向他坦白,又如何向他坦白。她陷身在自設(shè)的漩渦里,不知該朝哪兒走。

      正是因為這種憂慮,她同他親近時內(nèi)心便有了微妙變化,有些不自然。他感覺到了,挺關(guān)切地問她,哪兒不舒服嗎?她編了個理由,支吾過去。

      有一次,他們親熱過后,她枕著他的胳膊,被他摟在胸前。你會在意我的過去嗎?她從他的摟抱中仰起頭,直視著他。窗外有初升的太陽,陽光隔著窗簾灑進來,他的臉不是十分清晰。他呆滯了一下,好半天才回答,過去怎么啦?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誰沒有過去呢。是啊,誰沒有過去呢,他不是一樣有過去嗎?只不過他的過去明擺著在那兒,是透明的,無所保留的,她知道,帝師街的人更是清楚得很??墒撬倪^去呢?不是一直隱藏在黑暗中嗎?她的心本來釋懷了些,如此想著又糾結(jié)起來。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她不得不打開那扇通往過去的門扉,或者說是變相向他求助。某天午夜,她被一個陌生的電話吵醒,是個女人,聽聲音同她的年紀不相上下。來電話的女人自稱是劉先生的女兒,先是抱歉,不該這么晚打擾她,可是事出有因,不能不這么做,電話是劉先生要求她打的。劉先生肝癌晚期,時日無多,想最后見女兒一面。劉先生的女兒說她也是才知有個妹妹,也很想見見這個妹妹。就是見個面,沒別的意思。劉先生的女兒再三聲明說,她的聲音有些許沙啞,將悲喜盡都掩藏了。

      賀曉麗僵住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三個字,知道了。

      去,還是不去,是個兩難的問題。她同劉先生已經(jīng)了斷,再無瓜葛了,可人家是要見他的女兒,這不過分,何況還是這種特殊情況。她不是個那樣絕情的人,畢竟同劉先生有過那么一段感情。雖說劉先生沒說要見她,她還是能感受得到,他是想見她的。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父親要見他的女兒,這是他的權(quán)利,也是女兒的權(quán)利,誰也無權(quán)阻攔,可內(nèi)心又有什么抗拒著,令她下不了去的決心。

      她沒有太多時間猶豫,劉先生隨時有可能離世。一夜過去,她明白了自己的癥結(jié)所在,原來還是在耿初春那兒。如果她暗暗地去了,總有一天他會知曉的,與其那樣,還不如現(xiàn)在對他和盤托出。而最終,當她將事情告訴他時,還是沒有把她同劉先生的關(guān)系說清楚,只是說劉薇子的父親患了絕癥,生命垂危,要同他女兒見上一面。這還用考慮嗎?去吧,別給劉薇子留下遺憾。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這一趟把她對往昔的眷戀徹底斬斷了。一周后,她帶著女兒回到了帝師街。帝師街仍是她走時的模樣,哪兒也沒有改變。香樟樹是葳蕤的,呈現(xiàn)著生命該有的生機和力量。那些鳥兒始終在高處飛翔,如同她的內(nèi)心一樣,熱切向往著廣闊的天空和無限的未來。

      劉薇子卻因此靜默了,以前的喳喳不休不見了,經(jīng)常一副若有所思而又悵然若失的神情。人世的曲折,多變,悲傷,困惑,過早地降臨在這顆幼小的心靈上,顯然不是她承受得了的。媽媽,您同耿叔叔結(jié)婚吧。有一天,她挺鄭重地對賀曉麗說。賀曉麗重重地點了點頭,將女兒摟在了懷里。

      媽媽,我長大后可以嫁給小善哥嗎?劉薇子接著問。

      還遠著呢。賀曉麗被女兒的問話給嚇住了,稍微停頓后肯定地說,如果你們相愛是可以的。

      兩個孩子像是商量過,對他們父母的婚姻不再反對。到底是誰說服了誰,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們的父母開始計劃婚后的生活,首先得購套大房子,至少得有三個房間,除了他們的主臥室外,每個孩子都要有各自的房間。他們很快選中了目標,辦好了購房手續(xù),立即著手裝修。就在裝修公司上門看房時,耿初春出了狀況,被警察帶走了。等賀曉麗知道消息時,老中青發(fā)屋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身影,只剩下鄭駝子守在那兒。

      耿初春是被當年的同伙舉報的。他在珠江三角洲顛沛流離時,同幾個來路不明的人混在一塊兒,他們合伙盜竊過一家珠寶首飾店,分贓后各奔東西。其中一個再次作案時被警方抓獲了,供出了盜竊珠寶店的事。據(jù)說舉報者是在電視上看到耿初春的,事隔這么多年,居然一眼認出了他。

      又到了呂瑞香的忌日,賀曉麗還是決定替代耿初春去祭奠她。她照例吩咐廚房做了幾道小菜當祭品,都是呂瑞香生前愛吃的。她還買了束花。當她捧著花站在呂瑞香的墓前時,整個墓園空空寂寂的。唯一讓她感到實在的,是隆起來的腹部,那兒,一個新的生命正在倔強地生長。

      (責(zé)任編輯:張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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