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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野

      2022-03-12 14:08:02王佳玉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沈老師老胡

      王佳玉

      我就這樣站在門口,一只手搭在把手上,猶豫著到底是推還是拉。我想應(yīng)該會有人來回答我這個問題,或者告訴我已經(jīng)打烊了,但沒有。正當(dāng)我決定推門進去的時候,被收拾吧臺的老胡看見了。非常不巧,我還沒來得及把腳邁進去,他已經(jīng)朝門口來勢洶洶了,那只攥著抹布的手似乎在醞釀著一股什么勁。果然,沒猜錯。我知道來不及了,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幾步,好給接下來要發(fā)生的動作騰出空間。老胡順手把抹布朝桌上一丟,推開門的下一秒,緊湊地甩給我一個力量飽滿的耳光,節(jié)奏把握得恰到好處。

      被他揮舞過的空氣里還殘留著清潔劑的薄荷香。眼前的這個男人,既沒有向前多走一步,也沒有往后退,木訥又憤怒,看上去比我還要無所適從。我們僵持了沒多久,他便恨恨地轉(zhuǎn)身回去了。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白襯衫上的汗跡,系在腰間的圍裙,堆在運動鞋上的牛仔褲……一個平庸的男人。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背后除了與往常別無二致的夜晚,還多余出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它讓我回憶起我出生的地方,一個在春季習(xí)慣用沙塵洗禮所有生命的城市。僵硬且干燥的土壤在沉默了足夠久的時間后,終于有了動靜,一些雜草開始冒出來。氣溫轉(zhuǎn)暖,新的雜草填補了空隙。然后,依然是雜草,永遠是雜草,無邊無際,無止盡的雜草。此刻,我身后就是這幅圖景,一種茂盛的荒蕪感順著我的腳踝,混著腿邊涼颼颼的風(fēng),一直送到我的脊梁骨。這種感覺時常出現(xiàn),尤其會在這種時候。然后我決定了,這個地方,我再也不要回來。

      我推開了門,穿過一層的咖啡店,上樓,來到第二層。經(jīng)過左手邊的書房,第二間就是我們的臥室。更衣,洗漱,在這個死寂的空間里拼命折騰出更多的噪音,最后來到這個男人的床前。他睡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擺出一副睡著的樣子。像列車重新回到正常運行的軌道那樣,我鉆進提前為我預(yù)留好的被窩里。他心里有數(shù),我除了這里根本沒地方去。

      “你去見他了?”他選擇用一個問句來陳述他腦海中那個確鑿無疑的事實。

      我沒有回答。

      “我對你不好嗎?”又來到了這個問題。每次他問出這一句的時候,我就明白接下來已經(jīng)沒有我說話的機會了,所以我沒有回答。

      他翻身坐起,從抽屜里摸出一盒萬寶路,順手旋開床頭那盞暖黃色的燈。他總是在把煙點燃之后,才意識到房間里沒有煙灰缸,所以又不得不走到陽臺邊,把煙灰彈到窗外的夜里去。

      或許他根本沒打算聽我的回答,只是想給自己的煙癮找個理由罷了。

      每一次,這樣的夜晚過后,我都做好了第二天他會提分手的準(zhǔn)備,事實上,我也期待他這么做。如此我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把所有的行李整理到一個旅行箱,清除掉我留在這里的一切痕跡,連個背影都不留。但,老胡從沒給過我這樣的機會,他用一個成年人該有的理智對待我,這就糟糕了。他如往常那樣,在九點前把自己收拾利索,十點之前把樓下的咖啡店收拾利索,然后新的一天就這么開始了。通常這個時間點是不會有客人的,但他還是習(xí)慣把即將要操作的東西都檢查一遍,像清點自己的家當(dāng)那樣,冰箱的食材是否充足、吧臺上的咖啡機是否處于工作狀態(tài)、濾水器是否蓄水、奶油槍有無堵塞、冷藏柜的溫度是否合適、各式各樣的咖啡杯是否清洗干凈……查看過這些沒生命的器物之后,他會上樓叫我起床。他要確認(rèn)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我。

      我坐在桌前,看著這個正在往牛奶里加麥片的男人,看著面前盤子里的抹好果醬的面包,看著地板上正在揮發(fā)的水跡,看著門外急匆匆的人流以及他們著急忙慌的表情,最后我再次看到了身后那片生命力旺盛的草地。老胡很快便大吃大嚼起來,而昨天的不愉快,經(jīng)過了一個晝夜交替,似乎也將隨同胃里的食物一起被消化掉。

      “今天打算做什么?”他問。

      “把小說寫完……”我隱隱發(fā)覺他似乎是專門為了羞辱我才問這樣的問題。這讓我有些坐不住了,隨便吃了幾口,就上去了。我像做錯事情而慌張?zhí)用摰暮⒆幽菢?,推開書房的門,然后安心地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這間只在名義上屬于我的房間。

      這間書房真小。當(dāng)初我們一起看店面的時候,就是看中了它二層的這兩個房間。“一間做臥室,一間給你做書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寫作的地方嗎?”他那時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房東是一個臺灣人,站在房間門口,看上去很有把握我們會租下這里的樣子。老實說,我其實是有點感動的,但畢竟在外人面前,說些肉麻的話還是有些難為情?!爸x謝!”我很感激地向老胡投去一個微笑。

      “那就拜托您了,過兩天我們就簽合同?!崩虾苋菀捉o人一種能夠信賴他的感覺。人家看他說話做事很靠譜的樣子,沒過多久,就打算長期租給我們了。而之后從裝修到采購各樣配置,我?guī)缀鯖]怎么出力,也沒怎么出財。他在這個房間為我擺放了一套桌椅,一臺電腦,一個書架。偶爾,店里不那么忙碌的時候,他也會端上來一杯焦糖瑪奇朵或者拿鐵什么的,他知道我愛喝甜的;偶爾,樓下放不下的咖啡豆、可可粉也會暫時堆到這個房間里;偶爾,房間里唯一一扇用來通風(fēng)的、但明顯已經(jīng)過分老舊的窗戶也會突然打不開,所以房間里的氣味常常會很奇怪。但總體的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店里的生意也漸漸步入正軌。雖然后來我才明白,他選擇這里的原因,是因為這附近有很多所學(xué)校,客源量可觀,所以即使剛開業(yè)的那段時間,生意也都不錯。至于樓上那間留給我的小角落,并不是讓他最終作出決定的必要條件。

      我不是在抱怨,我愛老胡,也愛這個房間——單獨為我開辟出的小天地,雖然我從沒在這里寫出過什么東西來。我們在這里的時間并不長,眼下的一切都多虧了老胡,我很感謝他。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沒幫上多大的忙,所以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抱怨的資格,人要懂得知足,尤其最近,我常對自己這么說。這樣的日子周而復(fù)始地有段時間了,它平淡但是安穩(wěn),波瀾不驚但乏善可陳。似乎只靠慣性,每天眼看著清晨如何轉(zhuǎn)換成黃昏,觀察著客人停留又離去,反正一切都在老胡的運營下慢慢有了一種忙碌的顏色。對老胡而言,這是一件好事。

      只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所謂的理想最終可以和這平凡的俗世離得這么近,十幾級樓梯而已。

      剛開業(yè)的那段日子,常有朋友來光顧。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來,又成群結(jié)隊地走,進門先說幾句吉利話,出門又重復(fù)一遍吉利話,偶爾送上一只果籃,偶爾是一捧花束,點幾杯老胡拿手的新品,一聊就是一個下午。但他們大多是老胡的朋友,所以我很少有必須參與的機會,只是下去打個招呼,必要的時候還得附和一下大家半葷不素的玩笑。基本上,不出十分鐘,我就可以上樓了。老胡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從不會讓我尷尬,也不會讓他的朋友尷尬。

      幾天前,他上來敲書房的門,火車的軌跡就從這里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如果是平日進來送喝的或者拿什么東西,他是沒有敲門的習(xí)慣的。果不其然,他說,你的朋友來看你。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需要稍微打扮一下。但所有的東西都在臥室,從這間書房出去就意味著直接和他們打照面了,而且時間緊迫,不好讓人家等。我慌慌張張地從筆筒里翻出一支唇膏,在嘴唇上胡亂涂抹兩下。糟糕,這房間里怎么連一面鏡子都沒有,我轉(zhuǎn)下門把手時還在抱怨這件事。

      兩個男人,我匆忙又緊張地往樓下一瞥,只看到這些,似乎都有些上了年紀(jì),我一邊注意著腳下的臺階,一邊在這段有限的距離里回憶出更多的信息。

      “蔣老師,沈老師……”謝天謝地,在應(yīng)有的寒暄前,所有的稱謂都從記憶里順利地爬出來。

      “佳意,這么好的地方,怎么也不告訴我們?”蔣老師的聲音基本沒變,那種靦腆又紳士的氣質(zhì)還在,只是明顯老了些。

      沈老師只是笑笑。

      “剛開業(yè)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廣而告之呢。”我挑了一個靠窗邊最好的位置,大家都落座后,老胡安靜地把菜單遞過來。

      “不用,上壺綠茶吧?!蔽野巡藛芜f回去。老胡也禮貌地沖大家微笑著點點頭,便去泡茶。

      “如果不是從你同學(xué)那里聽來消息,恐怕我們只能靠偶然來這里消費才能碰到你了?!笔Y老師一邊脫外套,一邊笑著說道。

      “原本打算過段時間,經(jīng)營穩(wěn)定了再告訴大家的?!敝挥形易约褐?,我不說的原因是因為這家店其實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老胡端上一壺綠茶,把三只茶杯準(zhǔn)確無誤地擺到每個人面前,再挨個倒上,最后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他的儀式就算到此結(jié)束了。

      這樣的場合總會讓我緊張。以前我只是坐在講臺下面聽他們滔滔不絕,連他們不經(jīng)意開的一個玩笑都要回味很久,那時候我還只是個中文系的大二學(xué)生。蔣老師總是很受歡迎,班上的同學(xué)沒有不愛他的;因為他從不點名,期末還會發(fā)復(fù)習(xí)提綱給我們,即使是答得最差的卷子也從不會低于九十分。

      沈老師不怎么說話,但我知道他不是一個沉默的人,我想或許是他還記著以前的事。

      “沈老師還住學(xué)校的教工宿舍嗎?”茶壺里的水眼看就要見底了,我伸手去拿邊上的水壺來續(xù)。

      “對,還是老地方,前一陣子重新翻修了?!彼媲暗谋觿偟?jié)M,很快又喝盡了,我只好匆忙再倒上。飛濺出的水珠落在他那條穿舊了的牛仔褲上,本想順手拿旁邊的紙巾幫他擦掉,可又覺得不妥。

      印象里,沈老師那間單身宿舍總是很熱鬧。夾在女生宿舍二樓與三樓之間那狹小又潮濕的二三十平方米,半掩的木門上掛著把積了紅銹的鎖,空調(diào)冷風(fēng)順勢溢出來,爬進那些趿著拖鞋在門外晃蕩來去的腳趾縫里,這難免讓女孩著迷。我們喜歡在一個沒課的下午,兩三個一起,躡手躡腳地晃到他門口,輕輕地敲兩下然后推開,把腦袋探進去。有時候他正在桌前看書,我們湊過去,他就放到一邊隨我們翻;有時候他正提起暖壺倒水,便多拿出幾個杯子,每個人手里放一杯;有時候他并不在,或許是去了衛(wèi)生間,我們也大膽溜進去,趁他回來前偷偷在那張木床上躺一會兒。而那張貼在床頂?shù)漠嬒?,就是這樣被發(fā)現(xiàn)的。上面畫著不知是哪里的風(fēng)景,開闊的海面上灑著夕陽的余暉,天空暈著一片淡紫色,耶和華神的形象影影綽綽地浮在上面。我和并排躺在一起的女孩C 幾乎是同時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都愛不釋手地想把它據(jù)為己有。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來,一人拽著一邊,上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唉,到底給誰好呢?那天我們糾結(jié)再三,終于還是一人拽著一邊,下了樓,決定把它還回去。只是走到一半,我們就有點慌了,如果沈老師回來了怎么辦?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們拿走了他的東西,他會不會生氣?女孩C 最后決定還是應(yīng)該由我把這張海報重新貼回去,原因是壞結(jié)果應(yīng)該由那個最先提出這個主意的人來承擔(dān)。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門縫望進去,沈老師坐在桌前,似乎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蹊蹺。我推門進去,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畫像,卻并沒說什么。我重新在那張木床上躺下,從兜里拿出一瓶預(yù)備好的膠水,按照原來的位置貼回去。在那片藍紫色的天空里,我似乎看到了神在對我微笑。

      “原來還有這樣一件事,我竟不知道?!笔Y老師看看我,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沈老師。

      沈老師依然只是笑笑,然后喝掉面前那杯茶,我又續(xù)上。

      我不知道此時在吧臺里忙碌的老胡是否聽到了我們談?wù)摰膬?nèi)容。他向來不喜歡探聽客人的談話,更何況這是與他無關(guān)的記憶,他不會感興趣的。你看,眼下這個水壺都快空了,他卻還不來換,可見他真的沒在注意我們。

      “佳意,小說寫得怎么樣了?”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

      “在寫,只是……”只是我一直沒寫出來。這句話我始終沒說出口,伴隨窗外終于黯淡的天色,這壺茶也徹底涼了。

      我決定送送他們。

      我們一起等了一個三十六秒的紅燈,然后又穿過一所中學(xué)門口聚集的人流,最終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們和蔣老師告別,目送他向左拐去。剩下我和沈老師,在這個路口猶豫到底先過左邊的馬路,還是橫向直接穿過去。明顯后者路途更短,但前者的綠燈卻率先亮了起來。猶豫的結(jié)果是,沈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就送到這里吧,佳意,再見!說罷,他便朝著那個閃爍的綠瑩瑩的燈影走去了。我看見他在穿過這條馬路的同時,將圍巾厚實地多繞了兩圈,便再也沒有回頭。

      這個冬天真冷,連瀝青路也泛著凜冽的銀光,所有的生命都在蕭條。除了我身后那片草地。那是一片沒有枯榮的草地,生長旺盛,四季繁茂。一片除了雜草外,沒有其他鮮艷植物存在可能性的土壤。時間的齒輪從沒在這里暫停過,或許只是漫長午后不小心睡過頭的午覺,或許只是燒壺?zé)崴墓し颍饶慊剡^神來,在你沒留意的角落里,又多了一株、兩株……

      推開門,咖啡的香氣暖融融地撲在臉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里的一切竟也有了家的感覺。也許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沒辦法決定到底要去哪里,只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而不得不重復(fù)回到同一個地方。

      “我們晚上去看夜景吧,聽人說從后山那里俯瞰很漂亮。”我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自從有了這家店,老胡總是很忙。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不確切地停留了幾秒,然后放下了手里正在擦拭的玻璃杯,爽快地答應(yīng)了?!皳Q件厚的外套吧,夜里山上很冷?!彼a充道。

      車子開到山頂?shù)臅r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老胡還勉強地保持著清醒。他輕輕把我晃醒,把車窗搖下去大半,然后點起一支煙。車載廣播里播報著全城降溫的消息,我重新裹了裹圍巾,像作一個艱難的決定那樣,提議下車走走。先是爬過幾級石階,從帶著寒露的植物間穿過,最后來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地帶?;蛟S是夜晚的緣故,又或是霧氣太濃的緣故,整個城市像是睡著了那樣,只有幾粒暖橘色的城市燈光在喘息。

      “其實,來這里是打算對你說些事情的。”我努力地把脖子縮到圍巾里去,山上的夜風(fēng)真冷。

      “說吧。”他已作出傾聽的樣子,目光溫柔。

      我原本是打算提分手的,可話到嘴邊卻不知不覺講了另外的事:“老胡,你有沒有崇拜過一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自己一定要追隨他,像隨時打算跟著他上戰(zhàn)場?你覺得你們一定能贏,但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你們既沒有武器,也沒有敵人,阻擋在你們面前的沒有令人心懸的刀山火海,除了一片沒有盡頭的荒原。你們就在這荒原上走啊走啊,你們甚至期待出現(xiàn)什么危險或危機,但都沒有,你們意猶未盡,意興闌珊,甚至百無聊賴,然而不知不覺就走散了??捎幸惶?,你在這荒原里又遇到了那個人,你崇拜過的人,他還在走,像從沒有停歇過。你問他找到敵人了嗎?可他并沒有回答。然后你們都笑了?!?/p>

      “你是在說沈老師嗎?”他好聰明。我本想說這是我在寫的小說。

      “我記得是大二時候,學(xué)校的開學(xué)典禮,沈老師被邀請代表我們學(xué)院發(fā)表一個十分鐘的新生歡迎演講。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想著再忍受十分鐘,就能從這該死的會場離開了,但沒想到沈老師的演講成了全場的沸點。

      “那時候我們都在抱怨老校區(qū)沒有空調(diào)設(shè)施,整個學(xué)校沒有一處涼快的。但新校區(qū)剛建好,一應(yīng)設(shè)備俱全。這件事情在學(xué)生間抱怨了很久,但自始至終都沒有解決。我們在悶熱的食堂吃飯,在悶熱的課堂睡覺,在汗流浹背中忍受南方潮濕多雨的氣候。那天,沈老師站在臺上,手里沒有一張演講稿。他非常平淡地說,如果學(xué)校不能以新校區(qū)的設(shè)施標(biāo)準(zhǔn)給老校區(qū)安置制冷設(shè)備,我沒有辦法迎接坐在臺下的新生,也無法保證自己的教學(xué)質(zhì)量。謝謝!他來去瀟灑,講完這幾句話便離開了會場。有那么幾秒的時間,整個空氣都凝固了。接著我們就沸騰起來,一哄而散,甚至不把維護秩序的老師放在眼里。從那件事開始,沈老師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學(xué)校的焦點人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目光。

      “我們再也不缺席他的課,甚至有別系的學(xué)生來旁聽。而很快,關(guān)于沈老師的處分就下來了。告示公布在學(xué)校官網(wǎng)首頁,我們?yōu)榇藨崙嵅黄?,還寫信控告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卻無人理會。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對沈老師的處罰遠遠不止一個公告那么簡單。所有的優(yōu)待都在漸漸遠離他,其他老師分得的單身宿舍唯獨他沒有,被安排在一個夾在女生宿舍樓二層與三層之間的小房間,衛(wèi)生間只能和對面男生宿舍的共用。他自己安了架空調(diào),只是吵得要命。住在同一棟的女生只要一聽到空調(diào)外機呼呼作響的聲音就跑去他的宿舍,像得到救贖那樣,站在風(fēng)扇下吹個夠。而隨著這件事逐漸降溫,慢慢被淡忘,我們變得更加在乎自己的事情了。比如答辯、考公務(wù)員、考研,除了不得不上他的課的時候還有見面的機會,可你明顯能感覺到,大家沒那么熱情了。直到我們畢業(yè),學(xué)校還是沒有裝空調(diào),但也無所謂了,我們?yōu)t灑地離開了,像丟掉那些帶不走的書本那樣丟掉了一些可有可無的記憶。那些曾信誓旦旦要和他一起抗?fàn)幍降椎膶W(xué)生們早已離開了這個校園,只留下他,仍住在這個房間里。”

      我一口氣說完,整個人像泄了氣。

      你要我開車兩個小時到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嗎?他一邊笑著問我,一邊把我的外套拉鏈拉得再高些。

      不是,我在心里說。

      他迎著夜風(fēng)吹來的方向抱住我,我把凍得僵硬的臉頰埋進他的風(fēng)衣里,在這個互相取暖的瞬間出現(xiàn)了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讓我把原本打算要說的一切都咽了回去。我閉上眼睛,用力再抱緊一些,想要借此驅(qū)趕掉那身后再次出現(xiàn)的熟悉場景。

      “老胡,你幫我看看,我的身后到底有什么?”

      “什么都沒有。”他認(rèn)真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

      “真的嗎?”

      “真的。什么都沒有,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一片野草?!蔽译y以相信,從他的胳膊里掙脫出來,小心翼翼地回頭一望。

      果然,老胡沒說錯,一片開闊的、茂盛又荒蕪的草地。我努力把自己的運動鞋從站久了的位置移動出來,竟發(fā)現(xiàn)兩個深淺一致的腳印。

      回去的路程明顯要比來時漫長得多。我側(cè)過臉去,期待睡一覺就能到達目的地,但意識卻清醒得要命。一條很長的膠片卷從我的右腦扯到我的左腦,底片上都是那些年在學(xué)校的畫面。米黃色的走廊墻壁上生長的霉斑、蔣老師過于溫柔的粉筆字、那扇永遠透著空調(diào)冷氣的木門、那張浮在一片淡紫色天空里的耶和華神像……還有,生日蛋糕的味道。

      不知什么時候老胡又搖下了車窗,路邊蛋糕店散發(fā)出熱騰騰的奶香,是這個冬季里幸存的溫暖。那天,沈老師的文學(xué)概論課剛下,室友不知道從哪里捧出一個蛋糕來,霎時教室的燈就暗了,而所有人卻都保持著難得默契的安靜。從教室后門一直送到我面前,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地,蠟燭的火光明亮得像要把整個教室都點燃。接著他們幾個就開始唱起生日歌,漸漸整個班都跟著唱。最后沈老師也參與進來,他唱得很小聲,站在講臺和門之間的一個曖昧地帶,觀看了全部的過程。我不好意思地把蠟燭吹滅,等待頭頂?shù)陌谉霟袅疗饋怼I嵊哑炔患按厍蟹值案?,一塊整齊的三角錐體倒在我的盤子上。我看著沈老師抱著一摞書離開的背影,然后端起面前白色蛋糕碟追上去。

      “沈老師也一起吃吧?!闭f完這句,我才發(fā)現(xiàn)忘了拿叉子。

      他似乎比我還不好意思,接過蛋糕的同時,說了許多“謝謝”。

      “我還不知道,這是你多少歲的生日?”

      “二十。”

      “年輕得簡直不像話??!”于是我們都笑了。

      “想到什么了?笑得這么開心?!蔽彝高^后視鏡發(fā)現(xiàn)自己不經(jīng)意上揚的嘴角,然后目光撞上了老胡的。

      “沒什么?!避囎悠椒€(wěn)地停下來,兩個人似乎都被凍壞了,迅速鉆到店里去。

      “先去沖個熱水澡吧,我來煮個紅糖姜茶。”老胡從冰箱里拿出一顆姜,一包紅糖,一些紅棗。似乎只要讓他被食材包圍著,他就十分富有安全感。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老胡已經(jīng)在被窩里躺下了,床頭柜上放著一碗姜茶。我捧起來喝了一大口,像五臟六腑都被一張溫暖的手撫摸了一遍似的,整個人都暖起來。頭發(fā)只擦到了半干,我就忍不住想躺下了。我貼著他的背側(cè)臥著,他的睡衣上散發(fā)著洗衣液的淡香。我剛想從背后抱住他,他卻說話了。

      “那天白天,我遇見一個客人?!彼灶欁缘刂v著,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打算聽,“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孩,她說她從來沒有喝過咖啡,這是第一次?!?/p>

      “是嗎,沒聽你提起過?!蔽倚⌒囊硪淼馗胶椭?/p>

      “她的食指在菜單上瀏覽著,最后停在了美式的圖片上。我想,如果從沒喝過咖啡的人,第一次喝美式大概會覺得很苦吧。剛好那陣子我換了一批新的咖啡豆,于是我自作主張地提議她嘗嘗最近的一款新品,其實,那不過是我臨時的一個想法。我只放了二分之一的咖啡豆,剩下的用可可粉代替,加了些奶,方糖也比平日多加了一塊,最后在上面淋了焦糖代替拉花。老實說,做完后,我看著這杯沒有名字的咖啡,心里很沒底。我希望它好喝,可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彼恼Z氣里藏著些自責(zé)的成分。

      “那后來呢?她喜歡嗎?”我像聽睡前故事的孩子,想問出一個滿意的結(jié)局。

      “她什么都沒說……不好也不壞的樣子,看不出什么,似乎和平日里常來喝的客人一樣,喝完就走了。”

      說完他就轉(zhuǎn)了個身準(zhǔn)備睡了,想是累了吧。我從背后抱住他,親吻他的耳朵和脖子。他先是轉(zhuǎn)過頭,在黑暗里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遲鈍地翻上來,把被窩撐起一個整齊的隧道。我們很久沒做愛了,事后他趴在我身上喘息的時候我才想到。

      老胡叫我起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睡了太久。

      “房東來了,說有事情找你?!彼_窗簾,讓光線肆無忌憚地灌進來,這是在催我。

      “已經(jīng)等很久了嗎?”我一邊朝衛(wèi)生間走一邊問。

      “有一會兒了?!彼伜么?,收走床頭那只盛姜茶的碗,就下去了。

      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如果是和咖啡店有關(guān)的事情,他應(yīng)該會直接找老胡商量。直到我坐在他面前,也沒想出來究竟是什么事。

      “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彼闷饠嚢枭?,在杯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咖啡還有大半。

      “沒關(guān)系,是我平時起得太晚了?!蔽冶傅卣f道,端起老胡擺在我面前的那杯咖啡。

      “今天來主要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雖然有點冒昧,但不知你可否愿意幫忙。”

      “您講?!?/p>

      “我有個朋友,前段時間轉(zhuǎn)交給我一批舊書,他暫時要離開現(xiàn)在的住所,想托人保管。我勸他干脆處理掉,或賣給二手書店,但他又不舍得。我住的地方也實在放不下這么多,且我常年住在臺灣,只偶爾過來幾次,放在我那就只會發(fā)霉了。我想,或許你會需要……”他端起杯子的同時眼神不經(jīng)意地朝老胡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概有多少呢?都是些什么書?”我也看看老胡,試圖用眼神試探下他的意思,可他正忙于給一杯咖啡畫拉花。

      “你跟我來。”他放下杯子,朝停在門口的一輛黑色吉普走去。他打開后備箱,整整五個大紙箱子。我隨手拿起幾本,有華茲華斯的詩集、本雅明的《單向街》,整整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以及很多我大學(xué)時代曾試圖看懂卻從沒看懂、即使看過現(xiàn)在也很難回憶出大致內(nèi)容的書。我心想,這些書的主人要么是個讀中文的,要么是個教中文的。

      “好,可以?!蔽铱赡苁潜皇裁礀|西打動了,才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

      我和他把這些書一箱箱地往樓上搬,總共五個紙箱,這下書房徹底沒有落腳的地方了。

      “我還有個問題,您為什么會覺得我需要這些書呢?”我們之間隔著五個大箱子,蹩腳地站在它們的空隙里。

      “我記得你們來看房的時候,你男朋友說你是寫小說的?!彼谡f出“寫小說”這三個字的時候,音調(diào)不自然地上揚,聽起來像一個問句,似乎是在確認(rèn)當(dāng)時自己有沒有聽錯。

      我尷尬地默認(rèn),是。

      他正準(zhǔn)備把腳從空隙里抽出來,我趕忙問了最后一個重要的問題。

      “您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某個瞬間,你會覺得自己身后很空曠,像站在一片荒蕪之中……”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一定沒聽懂我在說什么,或許還會覺得我有點傻帽。

      “這……”他輕輕皺了皺眉,像遇到一個棘手的問題。就在我正打算收回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開口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一種感覺,但當(dāng)你說到一片荒蕪的時候,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在阿里山修棧道的日子。很熱的夏天,我們施工的隊伍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扛著石板、木材沿著山路上上下下,身上全是泥濘,累的時候我們就擇一處陰涼的地方稍微休息下。我記得有個中午,太陽特別毒,根本沒地方躲。我們所有人就躺在一整片草叢里,累得說不出話,只有鳥在叫。在山上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目之所及除了樹木、雜草、蛇蟲、泥土……再無其他新鮮的事物,一切都看厭了似的,枯燥乏味,覺得時間從沒有這么難打發(fā)過。我就那樣躺著,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快要和地里的草長在一起了。然后我聞到一些氣味,一種明顯不屬于山野的氣息。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人。”說到“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實就是山下民宿的老板,她上來給我們送些食物和水,陪我們聊了聊天,之后又下去了。事實上,在山上那么些日子,我們很久都沒看到女人了,整天對著那些茂盛又冗雜的植物,那時我們才二十來歲,這種日子,受不了的?!?/p>

      我驚訝他會對我講出這些話,心里像被誰踩了一下那樣,有點酸,接著我們都沉默了。

      他轉(zhuǎn)身下樓,把我留在這間邁不開步子的房間里。

      我坐上車,發(fā)動引擎,決定去找一個人。我從后視鏡里看到老胡追出來,他一定預(yù)料到了什么,他向來對某些事情有種天賦異稟的直覺,雖然我常說他是個遲鈍的人??蓻]辦法,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我不允許任何人來阻止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追上來之前我踩下了油門,落荒而逃。

      我奇怪這天的馬路會如此暢通無阻,沒有堵塞,經(jīng)過的每一個路口都及時地亮起了綠燈。我后來曾想過,哪怕出現(xiàn)一個時間稍長點的紅燈,或許都會讓我或多或少地猶豫下,點一支煙,好好用理性的頭腦去思考下,然后原路折返,裝作只是去兜了個風(fēng)。但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下就是迫不及待要我回到那個地方,像是什么東西上了頭。

      我甚至都沒記住自己把車子停在了哪里,就不管不顧地跑起來。一些新鮮稚嫩的面孔從我身旁飛過,我看到那棵曾在它的樹蔭里躺下過的榕樹,看到和室友一起晾曬棉被的陽臺,看到停放在宿舍樓下似乎從沒改變過位置的垃圾車……我拼命地奔跑著,在那條永遠曬不到陽光的走廊里,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記憶把我重新帶回那扇門前。

      我站在門口,沒有敲門,緊張又堅定地推開它。

      “沈老師……”我扶著膝蓋,喘息著。

      “佳意,你怎么……”他一定被嚇到了,從那張老舊的藤椅里局促地站起來。

      這個夾在二層與三層之間陰冷又潮濕的房間里,每個角落都毫無障礙地與回憶里的細節(jié)對上了號。狹小的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間,凝固著我們之間所有的沉默。除此之外,還冗余出了些空空蕩蕩的感覺。樓道里偶爾會響起女生穿著拖鞋來回經(jīng)過的腳步聲,卻并沒有人試圖到這里,哪怕是從門縫張望一下,像當(dāng)初的我和其他女生那樣。

      他老了,頭發(fā)稀疏得厲害。印象里,他的身材一向是高大健朗的,現(xiàn)在他站在我面前,卻明顯有了駝背的傾向。大概沒有女孩子會愿意走進來了,愿意在那張木床上偷偷躺下,冒險地聞一下他被子上的氣味,或從他的書架上帶走一兩本書回去徹夜通讀。我意識到,隨同這間房一同老去的還有寄存在這里的肉體。

      他走到我身后去,把那扇木門關(guān)上,掛在門上的那把生銹的鎖頭發(fā)出狠狠的撞擊聲。接著他打算給我倒點水,卻發(fā)現(xiàn)暖瓶空了,于是晃晃那只銀色的燒水壺,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還剩著些涼白開。他似乎是為了掩飾什么而刻意裝作很忙碌的樣子,一直背對著我。他從柜子里好不容易摸出一個玻璃杯,開始倒水。

      我先是脫掉外面那件厚重的羽絨服,接著摘掉脖子上臃腫的圍巾,而接下來的動作全靠慣性。鞋子、襪子、毛衣、牛仔褲凌亂地堆在我腳邊,他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很久,他像是在作一個重大決定那樣轉(zhuǎn)過身來,把那杯白開水平穩(wěn)地放到我身旁的桌上。

      “穿起來吧,挺冷的?!彼谖夷_邊蹲下來,先撿起那件毛衣,然后放下。又撿起我的牛仔褲,再放下。如同一個有選擇恐懼癥的嚴(yán)重患者,猶豫到底該讓我從哪件穿起。他無所適從地站起來,不知到底該如何安放自己的目光。終于他平復(fù)下來,開始正視眼前這個身體,從頭到腳地把我看了一遍。

      “小姑娘長大了?!彼靡环N無可奈何的溫柔語氣說道,似乎在講一件讓人悲傷的事情。

      我們擁抱了很久,像是第一次學(xué)會認(rèn)真擁抱一個人,那么賣力,彼此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最終在那張冰涼的木床上躺下。我趴在他的身上,雙手順著他的肩臂撫摸下來,這具衰敗的肉體,它在散發(fā)將死的氣息。我把臉頰埋進他的肩窩里,安靜地,貪婪地,一下又一下。在這個冷得像地窖的房間里,我居然感受到了某種類似火光的溫暖,從隱秘的角落里釋放著能量。一開始只是一絲絲微弱的光線,慢慢地聚集,升溫,最后凝結(jié)出一顆太陽,炙熱地照在我后背的上方,似乎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一般。我朝著光線的來源回頭看去,除了那片生長著雜草的荒野,我的視野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些從沒預(yù)料到的內(nèi)容。開闊的海面上灑著夕陽的余暉,天空暈著一片淡紫色,神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上,他在對我微笑。

      沈老師把這幅畫從床頂上撕下來,疊成一個四方形送給了我。雖然我還是覺得神應(yīng)該永遠待在那里,可他說,他要從這里搬走了,這里的東西都不打算帶走。我沒有問他要去哪兒,只是沉默地穿好衣服,沉默地離開。

      車子在馬路上緩慢地移動著,被夜晚包圍著的萬物都在裝睡,只剩下仍然清醒的我,重新回到那個無法逃避的地方。我希望老胡能給我一點教訓(xùn),至少讓我吃點苦頭,這件事就能輕松地一筆勾銷,但他只打了我一個巴掌。

      那個夜晚過后,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很難面對他了。問題不是出在老胡身上,而是我自己。我害怕看到他,也害怕這沒有盡頭的日子再繼續(xù)下去,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很少下樓,借口在寫一篇小說,卻沒能在電腦里敲出一個字。晚上直到確保他已經(jīng)睡著后再回到臥室。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難得地,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的時候,他也學(xué)會了敲門。

      “還不睡嗎?”他推開門,看著站在窗臺前無所事事的我。

      “你先睡吧,我還要……”我還要做什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步履艱難地跨過隔在我們之間的五個大紙箱,在我身旁一個間隙勉強站下,從那盒沒剩多少的萬寶路盒子里銜出一根,打火機的光亮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臉龐,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只覺得身邊這個人好陌生。推開窗子,風(fēng)灌進來,我嘗試著把大半個身子探進這個漆黑的夜里,想象著泡在一瓶藏藍色的鋼筆水里那樣,尋找一個平衡點,讓身體浮起來。當(dāng)我就快張開雙臂的時候,一個粗暴的力量扯住我的肩膀,把我拽了出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幾乎是咆哮著對我說。

      他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從沒有這樣過。我發(fā)覺自己在哭,卻沒有聲音。我站在那片沒有盡頭的荒野里崩潰地吶喊著,卻無人響應(yīng),只有眼淚掉下來,鉆進腳下的土壤里,迅速冒出一株雜草。

      我厭惡這個男人,甚至開始恨他,恨他那支煙怎么永遠都抽不盡,真讓人著急。他根本沒料想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便被我從指間奪走了剩下的那半截?zé)?,像是喝珍珠奶茶那樣,我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將煙蒂用力朝身后一扔,然后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我看到身后的野草被那一點點火光點亮,火勢蔓延擴散開來,我興奮地期待著,直到那一點點的火光點燃了身后整片荒蕪。

      結(jié)束了,我終于贏了,甚至還真的聞到了焦煳的氣味。緊接著我睜開眼的同時,看到了老胡慌張無措的表情,他半張著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指著我的身后。整整五個紙箱,全都燒了起來。

      書房里的一切都被燒了,沒有一件東西得以幸存。但值得慶幸的是,滅火器就放在走廊角落,慌亂中及時地派上了用場,火勢被控制在這一間,沒有波及到其他房間。這下我是徹底贏了,老胡要不了多久就會真的跟我提分手了。

      他站在飲水機前接水,他一夜都沒睡,看上去疲憊極了。無論如何,我都該說一句抱歉,但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口。我不安地走到他面前,卻沒有說出原本計劃好的那句話,就在一瞬間,我想起了一件比那句話更峻急的事情,比眼下一切都重要的事情。

      “我要上樓一趟。”說完便朝樓梯走,他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朝墻上一推,整個手掌準(zhǔn)確無誤地捏在我的喉嚨上。

      “你有完沒完?”他說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用上所有的力氣,一雙難以平息憤怒的眼睛緊逼在我面前。但奇怪的是,我竟一點都不害怕了,我拼命推搡他,掙扎出來,不管不顧地朝樓上跑去。

      墻壁被熏得漆黑,椅子燒掉了一半,另一半面目猙獰地茍延殘喘著。書柜里沒燒干凈的書多半也看不了了。房東寄存在這里的五個紙箱無一幸免,燒得最嚴(yán)重的一個,大概就是被我失手投進煙蒂的那個,陪同它們一起犧牲的還有老胡放在這里的兩箱沒拆封的咖啡豆和一箱可可粉。但這些都不重要,我上來的目的不是查看火情的嚴(yán)重程度。

      我在找我的外衣,那件羽絨服,兜里放著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我昨天到底把它脫在哪里了?我四處翻找,甚至還抓起一把腳下的黑灰,試圖從中辨認(rèn)出羽絨服的痕跡。一陣風(fēng),那扇老舊的,險些葬身火海的木窗被吹開了,我看到一張面孔,站在那里沖我和藹地微笑著。我走到窗前,用力把身子撐起來,整個人跨上去。

      這時老胡推開門,看到我。他永遠都學(xué)不會敲門這件事,但我還是原諒他了。

      “你要干嗎?”他看著我,表情僵硬。

      “我得先走了。”

      “為什么?”

      “神在召喚我。”

      我看了看窗外那片淡紫色的天空,轉(zhuǎn)身對門口這個男人,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便輕盈地轉(zhuǎn)了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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