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鑫[西華師范大學,四川 南充 637000]
在《左傳》中,異象具有豐富的類型和形態(tài)。它們包含了“自然界和人類當中的各種奇異之征”,且大多數(shù)無法用春秋時期的生活經(jīng)驗和常識加以解釋。在諸多異象中,與人物相關的異象和人事的關系最為密切,也更能體現(xiàn)出春秋時期政治理性和道德理性的發(fā)展?!邦A敘”是一個來自西方敘事學的概念,用熱奈特的話來講,預敘就是“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即對未來即將發(fā)生事件的一種暗示或預測。《左傳》中的預敘手法已屢見不鮮,早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較為典型的如卜筮、預言等的預敘作用。而在一系列與人物相關的異象中,也同樣存在著預敘的手法。“這些奇異之象總是同人事相聯(lián)系。異象的出現(xiàn),也是一種征兆,一種預言后世的表象。正是從這個角度上,異象滿足或者說體現(xiàn)了預敘的一切特征?!庇纱丝芍爱愊蟆迸c“預敘”之間早有淵源,且聯(lián)系緊密。因此從人物異象出發(fā)來探討《左傳》中的預敘手法,有利于進一步挖掘《左傳》在文、史、哲方面的獨特藝術魅力。
中國古代的敘事作品大多以直述和順敘為主,這種敘事方式雖能簡潔地對歷史進行記述,卻造就了較為刻板凝滯的敘事風格。而《左傳》敘事正打破了這一現(xiàn)象,成為中國古代敘事文學中的“另類”。它擅長運用多種敘事技巧,活躍文本,使敘事帶有“富艷”的風格。尤其是它常在歷史記述中運用預敘手法,將對未來的預示穿插到與人物相關的種種異象中。這一獨特的手法,避免了史書記述的單一敘事,增加了敘事文本的趣味性。而這種手法在與人物相貌有關的異象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在左氏筆下,人物異貌的現(xiàn)象不在少數(shù)。他們一出生便帶有異于常人之處,或虎狀豺聲,或手有異紋。此類現(xiàn)象往往帶有某種預見性,暗示著此人今后異于他人的特殊際遇。從這一角度出發(fā),人物的相貌之異可以理解為一種預敘。雖然不同于占卜、預言此類顯而易見的預見性敘述,但其特殊的相貌就已經(jīng)暗含著對未來事件的暗示,如《左傳·宣公四年》所記子越椒之貌。子越椒出生時便有著熊虎之狀、豺狼之聲,因此子文感到不詳,極力勸子良殺了子越椒,并預言不殺他則必有滅族之災,子良不肯。而后子越椒果然殘虐無德,若敖氏如子文所預言,慘遭滅族。又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棄之貌。棄因出生帶有異象,皮膚赤紅且長著毛而被芮司徒拋棄,但幸運的是她被共姬之妾所收養(yǎng),又因貌美而被平公納為妾室,棄也由此實現(xiàn)了身份的躍升。《左傳·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的事例,更是將預敘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一波三折,使文本極具趣味性和傳奇色彩。這里晉侯做了兩個夢,先夢見大厲尋仇,后晉侯召巫人解夢,巫人斷言其不能再吃到新麥了。晉侯繼而生疾,又做一夢,夢中疾病變成了兩個狡黠的小鬼,躲在肓膏之間。良醫(yī)也束手無策,且說了和夢中小鬼一樣的話,這里印證了夢中小鬼之言。后晉侯心存僥幸,在準備要吃新麥之時特意召見桑田巫看了新麥后才殺死他。結果他在食新麥前如廁,陷下去而亡,印證了桑田巫的解夢之言。晉侯死后,又出現(xiàn)了小臣之夢,雖然做夢者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但夢依然得以實現(xiàn)。小臣夢見自己負晉侯登天,現(xiàn)實生活中負晉侯出廁,被殺以陪葬。不足三百字的敘述中,完整地講述了晉侯的兩個離奇之夢、巫人的解夢之語以及應驗情況。同時,事件中涉及的主次人物多達六人,且都個性鮮明。就事件的完整性、故事的情節(jié)轉換等方面來講,“晉侯夢大厲”這一事件的書寫完全不遜于唐宋傳奇的精彩程度。從巫人預言其不能食新麥到新麥成熟,再到晉侯欲食,晉侯死亡,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和懸念的伏筆產(chǎn)生以至于最后結果的應驗,都一一驗證了夢境的預敘??梢婎A敘手法在活躍文本、設置懸念上,能帶給讀者新穎性和趣味性,從而獲得更好的閱讀體驗。
《左傳》中的人物異象對于我們從側面認識歷史人物有積極的促進作用。這些與歷史人物息息相關的怪異之筆,有助于讀者發(fā)現(xiàn)人物性格中的隱藏部分,促進人物形象從刻板化走向個性化,從而更加貼近歷史現(xiàn)實。這一作用在與夢境相關的人物異象中尤甚。在春秋時期,夢被看作神與人溝通的一種方式?!蹲髠鳌酚泬?,可謂數(shù)量極多、記述極詳、范圍甚廣。夢者上至諸侯,下至小臣。夢者將這些光怪陸離的夢境看作某種“上天的預示”,面對這類超前性的預示,個人采用如何的心態(tài)及行動來應對它,其實就折射出了人物性格中的隱藏部分,而這部分細微之處恰恰是其他大筆勾勒的史書中所沒有涉及的。如《左傳·成公十七年》“聲伯夢涉洹”一事。聲伯在路途中做了一個奇異瑰麗之夢,他夢見自己在趟過洹河時,有人給自己瓊瑰,他吃下去后哭出來的也是瓊瑰,瓊瑰落滿了自己的懷抱。因為口含珠玉是死后之禮,所以聲伯醒來后十分畏懼。他從鄭國回來后,到達貍脤才敢占卜,并且占卜前還解釋自己是因為畏懼死亡才不敢占卜。說了這件事后,他于當天占卜后就去世了?!奥暡畨羯驿 币皇?,讀者在感嘆聲伯夢境之奇、際遇之奇的同時,從中也可看出聲伯的性格也有如凡人般膽小謹慎的一面。
夢境中的異象不僅有助于讀者解讀做夢者的人物形象,同樣還可以加深讀者對解夢之人形象的理解。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所記,晉侯夢到自己與楚子相搏,夢境的內容對于晉侯而言是極其不吉利的,因為夢中楚子趴在自己的身上吸飲自己的腦漿。而子犯知道晉侯醒來對夢境的恐懼和對即將發(fā)生戰(zhàn)事的擔憂,所以另辟蹊徑,從臉的朝向來解夢。他認為晉侯臉朝天,所以得天助,楚子臉朝地,是服罪的姿勢,所以在接下來的戰(zhàn)事中晉侯能夠得到上天的幫助,戰(zhàn)勝楚國。對于如此驚悚不祥的夢境,晉侯感到畏懼和擔憂,但這一情緒勢必會影響后續(xù)的戰(zhàn)事。所以子犯采用了與夢境情感傾向完全相反的說辭,消除了晉侯的擔憂與恐懼,后來戰(zhàn)爭果然獲得了勝利。這一事例的夢者雖然不是子犯,但在解夢時子犯機智敏銳、洞察時局的形象卻得到了進一步刻畫。
此外,對于同一位人物,《左傳》還善用不同的事例刻畫人物性格中的復雜性和多面性,避免人物形象的刻板化和臉譜化,更好地還原歷史真實。如荀偃這一形象的多面性就是通過與他相關的異象實現(xiàn)的?!蹲髠鳌は骞四辍分?,正在荀偃大舉攻齊期間,“荀偃夢與厲公訟”,他又夢見自己與晉厲公爭訟。夢中厲公拿戈一揮,荀偃的頭就掉落在身前,荀偃趕緊跪下來把自己的頭拾起來安上,捧頭就跑,途中遇到了梗陽的巫師。幾天后,荀偃果真在路上碰見了這位巫師。他們談論起夢中的景象,不料巫師也在那天做了同樣的夢。巫師對此進行預言,告訴荀偃今年肯定會死。但如果東邊有戰(zhàn)事,他是可以立功的。這個噩夢對晉國接下來的戰(zhàn)事和荀偃的人生都進行了預言。但對于這種不祥的預示,荀偃沒有畏懼驚慌,而是對死神的降臨從容坦然。而后在伐齊之戰(zhàn)如火如荼進行的同時,荀偃的身體已每況愈下。《左傳·襄公十九年》記“荀偃死不受含”一事。晉軍渡過黃河后,荀偃的身體狀況愈加糟糕。他頭部生瘡,雙目突出,幾乎沒有什么時日了。卿大夫們紛紛前去探望他,但他拒不接見,就連他的副手士匄都沒有得到見他的機會。二月,荀偃走完了他的一生。但入殮時,又發(fā)生了一異象。荀偃兩眼不瞑,牙口緊閉,仆人無法在其口中放入玉珠。士匄以為是荀偃擔心他對后繼者荀吳不忠,便許諾:“我侍奉荀吳哪敢不像侍奉您一樣啊?”荀偃依舊如故,死不瞑目。士匄疑惑,欒懷子站在一旁說:“他是不甘心沒有將伐齊之事進行到底而不瞑目吧!”便又許諾:“如果你死后我們不繼續(xù)攻打齊國的話,有黃河為證!”荀偃這才合上眼,松開嘴接受口含的珠玉。關于荀偃的這兩個異象,在為《左傳》增添奇幻瑰麗之色的同時,也彌補了“春秋筆法”中刻板簡短之弊,開始注重真實歷史中人物的層次感和流動性。在他與欒書合流弒君,造成國家內亂時,他必然是一個罄竹難書的逆臣。而在與“厲公爭訟”一夢中,又可看出他對被弒之君的愧疚與懺悔。所以在巫師預言他將死之時,他并未有太多的抗拒和畏懼,而是順應天命,從容赴死。而荀偃死亡之異象,更促進這一形象得以升華,還原歷史真實。雖然弒君一事被韓闕等君子所不齒,但將其認為是完全的“逆臣賊子”卻有違史實。他在悼公繼位后同樣為晉兢兢業(yè)業(yè),南征北戰(zhàn),最后成功助悼公復興了晉國霸權。攻齊之戰(zhàn)中,他在彌留之際掛念的仍是國家的安危存亡。所以說他在《左傳》的書寫中是一個具有復雜性的“多面人”。荀偃這一形象,表明了《左傳》在刻畫歷史人物上對“春秋筆法”的突破,促進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從特征化走向個性化,同時注重人物性格描寫中的層次性和流動性。這一手法不僅能夠促進筆下人物更加生動、真實,同時也使史書記述更加貼近歷史真實。
“春秋的思想發(fā)展,可以說是地官意識與天官思維相抗衡并逐漸壓倒天官思維的歷史過程。地官意識指的是世俗的政治理性和道德理性。在春秋政治理性化發(fā)展的同時,政治文化中的道德因素也不斷發(fā)展。安民、寬民、利民成了德政的中心觀念?!畡盏掳裁瘛闪苏挝幕墓沧R?!倍氉x《左傳》中的妖災怪異之筆,可以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真的崇尚鬼神之道,而是春秋時期理性思維的一種載體和表達方式?!蹲髠鳌分斜环Q為“誣”的卜筮、異象、夢境等離奇之事所預示的結果往往和春秋時期“務德安民”這一價值觀念是相吻合的,從中也體現(xiàn)出了春秋文化中萌生的理性思維。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子玉夢河神索祭”一事,雖是離奇之事,但重在強調利民勤民的德政思想。最初子玉夢見河神索祭,堅決不同意。面對臣子的告誡,他閉耳不聽。榮季告訴他:“就算是自己的死對國家有利,都應該馬上去做,更何況是玉石這樣的身外之物?如果可以有助于軍隊,更是應該視為糞土?!弊佑裢瑯硬宦犎?、不采用。從這一談話的情感傾向和政治氛圍中,我們可以感受出當時以民為本、安國利民已成為政治的中心觀念。而子玉面對臣下諫言的執(zhí)拗之態(tài)也可看出其為人為政的剛愎自用。對神的態(tài)度尚且如此,何況對民?因此,晉侯聽聞此事后評價子玉為“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后來子玉的結局也不出意料,未得善終。
在春秋時期的政治理性化發(fā)展的同時,個人道德理性的發(fā)展也同樣值得注意,最鮮明的就是君子的人格。他們德行兼?zhèn)?,忠信孝勇,在政治實踐中崇德明禮、重民尚賢。這類人物雖也同奇異之象相糾結,但其結局往往是得天相助的吉象。以《左傳·成公二年》齊晉鞌之戰(zhàn)為例,戰(zhàn)爭前夕,韓闕夢見父親子輿,并告訴他交戰(zhàn)之時要避開戰(zhàn)車左右兩側,因此韓闕第二日交戰(zhàn)時在中間駕車,避免了禍事。雖后文可知韓闕得以避免禍事的根本原因是齊侯阻止了邴夏射擊,但我們可以從韓闕的生平和言行中得知為何他會得到祖先神的庇護。秦晉在河曲之地交戰(zhàn)時,韓闕執(zhí)法不徇私,做到剛正不阿、克己奉公。在齊晉鞌之戰(zhàn)中,他對綦毋張的慷慨義舉以及對敵國首領齊侯的以禮相待,都體現(xiàn)出了春秋時期所贊揚的君子品格。因此,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何他能得到神靈的庇護。
“鄭穆公夢蘭而生、刈蘭而卒”,在《左傳》中極富傳奇色彩,我們也可從中窺見當時崇德務德的道德取向。蘭草在春秋時期是一種品性高雅的植物,其母燕姞也稱“蘭有國香”。鄭穆公隨蘭而生,可見其出生便帶有祥瑞之象。鄭穆公一生明德崇禮,鄭大夫石癸就曾言:“余庶子無如蘭賢?!痹谖黄陂g,他先后與楚、晉結盟,使得其免遭亡國之危,又幫助楚國討伐宋國,使得宋軍大敗,可見其品格確如蘭草一般。蘭草的命運即穆公的命運,預言和現(xiàn)實得以應驗。
史書中存在著如此褒貶傾向,說明《左傳》在史料的選擇和敘事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傾向。作者可能只選取了符合自己傾向的史料并加以重筆渲染,而對不符合自己傾向的內容可能簡而概之或棄之不錄。但正是這一主觀性的傾向恰恰體現(xiàn)了春秋時期史官文化對理性思維的推崇與弘揚。
總而言之,《左傳》人物異象中的預敘手法對它的敘事風格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這種特殊的敘事模式在活躍文本、塑造人物、表達思想上都有所裨益。盡管這種手法在《左傳》中還運用得較為樸素、簡單,但這種打破正常敘事時序的模式仍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提供了一種獨特的、具有啟發(fā)性的敘事范本和模式。
①③ 劉希慶:《論〈左傳〉中的預敘》,《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第49—53頁。
② 〔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13頁。
④ 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年版,第13 頁。